我把银子推到她面前,“那我又把这银子借给你。我开药,你要按时吃,不管外服内服都要照我的话去做,行吗?”

一个月后,她脸上的斑好得差不多了,吃了些补血的药后连脸色也变得红润。她盈盈地对我行了一礼,说:

“无言感激,庆庭大夫,半个月后的花魁甄选我终于能参加了。你以后到品花楼来,我定当好生酬谢。”

我被那后半句话吓了一跳,连声说不用客气。封三娘临走时妖娆无限地看我一眼,看得我有点毛骨悚然,后来照了多次镜子之后,再三肯定自己作女子时不够温柔可人,当男子亦无潇洒风流之态,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当我的庆庭大夫。

结果第二天醒春堂大门一开,不知是品花楼还是什么倚红阁的姑娘们竟然一窝蜂地跑来让我给她们开美容方子,孙掌柜在她们走后气愤地大声说:

“庆庭,看看你招惹了什么客人上门了?我们醒春堂的名声都要变臭了!”

“掌柜的稍安勿躁。其实这些姑娘们跟码头上干苦力活的搬运工人有何区别?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银子,我们打开门做生意何苦歧视她们?如果真的是盛世太平人人安居乐业,有哪些女子愿意过这种生活?掌柜的能怜悯一个落魄的庆庭,为何就不能怜悯这些沦落的姑娘呢?”

孙掌柜哑口无言,悻悻的离开了。旁边的东阳看着我,温厚地笑了。

过了两天,孙掌柜干脆在药堂侧门处放了一张桌子,让我隔天就在那里候诊。就这样,我和品花楼的姑娘打得火热熟络不已,她们甚至常常让我到品花楼出诊。

这样的生活其实还痛苦一些,因为整天会遇到那些姑娘的骚扰挑逗,后来没办法了,我只好声称自己先天在那方面就有缺陷,不能人道,无药可医,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自己如何因此而遭人抛弃的辛酸史,惹得听的姑娘们都掬了一把同情泪。

为了避免女子身份被发现,我还想尽办法在所有裤子的那个位置缝上一个小袋子,用几层竹笙包着小小的红薯干,每次到青楼出诊都会塞上这么一团。幸好,有几回品花楼里的小谢姑娘悄悄把手往我那里一伸,我想吃人似的看着她,她吃吃一笑说:

“庆大夫,谁叫你俏得像个姑娘似的?来品花楼这么久也没亲近过谁!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我叹了口气说,“不是告诉过你们,我先天……”

小谢温柔得象一抹夜来香一样靠在我身上,眼波如水情深款款地看着我说:

“庆大夫,其实我不介意,要不,我晚上陪陪你,当作诊金?”

我捏起她的下巴哈哈大笑,然后抓过药箱,落荒而逃。

孙掌柜一连两天嗓子都不舒服,骂人的声音也小了很多,整个醒春堂忽然变得安静。最近来看外感发热的百姓很多,大家都忙不过来了,我这个专看妇科的大夫有时也要帮忙诊症。孙掌柜看见我连蒙白布,问:

“庆庭,你装神扮鬼的,把病人都吓跑了!赶快摘下来!”

“掌柜的,这叫口罩,我可不想像你一样被传染了。”我顺手从衣服的布袋子里拿出一颗我自制的清音丸递给他,“试试看,对嗓子好。”

掌柜的半信半疑地拿过药丸,“这是什么?”

“这叫清音丸,家传秘方。”刚说完,东阳就在那边喊我过去,我走过去一看,是品花楼的丫头紫眉。

“庆大夫,我们姑娘让你下午出诊,这是诊金。”紫眉把银子放我手里,我沉吟一下,问道:

“你家姑娘的脸可是大好了?”

“好了,完全看不到斑点,比以前还要白滑呢!”说完她稍稍欠身就走了。

这次轮到我发愁了,脸都已经好了,还找我干什么?

走进品花楼翠微阁封三娘的闺房,封三娘正坐在妆镜前梳着她那浓密的黑发,从镜子里看见我来了,她微微侧身欣悦地看向我,眼波盈盈尽是笑意,那身鹅黄绉纱衣裙合身的裁剪把她姣好的身段尽显无遗。

我暗叹一句,青楼果然是销魂窝,销金窝,销……

“你来了?”她的声音缠缠绵绵地萦绕上来,我放下药箱往旁边的贵妃榻上一趟,悠游自得地说:

“说吧,哪儿不舒服?我看你是心里不舒服吧!”

“庆大夫真聪明!”她小步走过来坐在贵妃榻旁的小凳上,把头依偎在我身边,说:

“我要包起你,包起十五天,你开个价吧!”

我仿似听到了前所未有的笑话,大笑了一阵子然后说:

“你确定你包得起?想当花魁也用不着出这招吧!相貌本是天成,就算我开再多的美容方子也没有办法把东施变成西施,你又是何苦?”

她嗔怨地看我一眼,说:

“容貌是其次,我只是不想你把信心给了她们。”

我一愣,封三娘原来还不是个花瓶,我想了想说:

“看在你的这点聪明份上,我就帮帮你好了。不过,你不要包我,小谢她们知道了还不把我吃掉?”

“真的?”水样美人兴奋地看着我,猝不及防地在我脸上留下一个香吻。

“你干什么?!”我大惊失色,用手捂着脸,封三娘咯咯地笑着说:

“这是除诊金之外赠送的,怎么样,我待你还不错吧!”

是我遭人非礼了,大色女!我心里狠狠地问候了她好多次,然后说:

“我是对你最好最干净的恩客了,那么喜欢我,不如从良嫁给我?”

“好啊。”她眼里波光流转,轻轻抓住我的衣襟,俏脸向我靠近,说:

“那么,你今晚就不要走了,好不好?”

眼看她红艳艳的唇就要碰上来,这疯女人!我一把推开她,她却笑着追上来,迫于无奈我向着门口夺路而逃,封三娘在我身后大声笑着说:

“庆庭,那天想要我了,就告诉我一声,我从良嫁你为妻!”

正当我回头看看而庆幸她没有追上来时,在楼道上冷不防地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我连声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说完想走,却被那人一把拉住,一阵酒气冲过来,我皱眉看着他。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穿褐色锦缎面目粗犷的人,一双带着红丝的眼睛盯住我大声的说了一句:

“女人,你是个女人!”他回头对他身后的那个人说:

“承中兄,品花楼的姑娘女扮男装很别致吧?!”

我惊骇得三魂不见了七魄,用力挣扎着大声说:

“你误会了,我不是女的,我是大夫!你放开我,神经病!”

小谢她们闻声而至,小谢看看我着急的样子不由得笑了,正色对那人说:

“这位客人你认错了,他是我们这里的大夫,还是封三娘的恩客,怎么会是女子呢?”

“罗平,放开他。”身后的那人说。

“不,承中兄,她是女的,我不会看错,我就要她,别的姑娘都不要!”

我的脸都白了,不会吧?我伪装得这么好居然叫一个醉汉看出来了?!

“罗平,别胡闹。”那穿着月白锦缎发束金冠腰配墨玉环的公子上前,手中纸扇在他手上轻轻一敲,我的手一震,他已经松开我了。我迅速后退两步,警戒的看着那人,那公子说:

“刚才多有得罪,请见谅。罗平,我们走。”

我惊魂未定地看着他走下楼梯,他忽然回过头来看我,五官深刻,眉浓如墨,眼如鹰隼仿似在看着猎物一般精绝,那目光带着怀疑和质问,神色太过于尖锐锋利,让我心头无端一冷。

我的直觉告诉我,我这次惹到是非了,而且会很麻烦。

封三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庆庭,你知道他是谁吗?”她掀起帘子走出来看着那人走出品花楼,说:

“他叫司马承中,京城人士。与他同来的是歧安城长史大人的公子。”

我舒了一口气,说:

“不过是长史而已,还不是州太守呢!”

小谢接口说:“庆大夫,‘司马’可是国姓啊。”

我心下一惊,皇族中人?不过脸上还是不动声色地说:

“他该不会有分桃断袖之僻好吧?如果是的话,今晚我就回去收拾包袱了!”

她们大笑,小谢说:

“你胆子真小,罗平公子是我们这里的常客了,比你正常多了!”

我再无心绪与她们纠缠下去,匆匆道了声别拎起药箱急急脚就走了。

第十一章 相与笑春风

回到醒春堂,孙掌柜马上就拉住我问清音丸的方子,我一听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清晰不再沙哑,于是笑着说:

“掌柜的,我这里还剩两丸,都给你了吧。”说着把布袋子中的两颗药丸递给他,他连忙摆手,说:

“庆庭,这药丸是怎么制的?还有你这方子中下了什么,疗效好像比一般的外感药要好?”

“说了是秘方了!当然不能说。”我放好药丸就要走,孙掌柜拦住我,笑嘻嘻地说:

“庆庭,我们谈个生意吧!”

就这样,我做成了第一桩生意,用他的药材制清音丸,利润三七分账,当然我只取三成,同时讹了他送我一坐骑。别误会,不是马,本人挺害怕那些庞然大物的,只是一头驴。自此以后,歧安城的街头巷尾都可以看到我坐在小毛上优哉游哉的身影,小毛是驴的名字。

品花楼的姑娘都嘲笑我胸无大志,我反倒觉得这样挺好的,我对她们说:

“骑驴比骑马好。第一,不会妨碍交通,或对百姓造成伤亡事故;第二,驴命贱,贱生贱养,病了看大夫抓药也不费多少银子;第三,像我这样潇洒不群的人坐上一匹马那还得了,全歧安城的姑娘都要伤心了,大家知道,我这样的身子……”

小谢她们都笑翻了,我走进翠微阁,封三娘正对着自己的瑶琴发愁,我取过琴轻拨一下,铮然成韵。琴是好琴,就不知弹琴的人用如何的心绪如何的技艺来弹。

我坐下来,拨了两三下弦,调好韵,定下心神,手指轻捻,琴音便如流泉般飞泻之间,时而如盛夏暖风吹动圆荷碧盘般轻细,时而又如黄莺乍惊出谷婉转动人。我的指法已经有点生疏,但是这曲《莺啼序》是以前练习过无数遍的,手指一翻一挑,最后一个音符弹出如水露滑落无声,如日暮倦鸟归林,一片沉寂。

封三娘惊讶地看着我,“你的琴音……”话没说完,只听得帘外传来一阵掌声,一个厚重有力的声音说道:

“封三娘琴音果为歧安一绝,不知本公子此刻是否有幸能与三娘把盏谈欢共论琴音韵律?”

封三娘脸色大变,我的脸色当然也好不到那里去,连忙对她摇头摆手,她向帘外喊道:

“谢司马公子谬赞,无奈三娘此时衣妆凌乱,无甚心绪待客,刚才一曲只是随意弹来,信手之作,公子无需放在心上。”

司马承中哈哈一笑,亦不气恼,只是说:“好,三娘让本公子等,本公子岂有不等之理?明晚花魁宴上希望能再听到三娘精彩的琴技,告辞了!”

我和封三娘对视一眼,同时大大的舒了一口气。

“现在怎么办?我的琴弹得再好,也没到那样的境界。庆庭,这回你真是帮倒忙了!”

我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只好恶补了!”

“音乐是天地间最动人的旋律,心怀天地万物,心胸广阔的人弹奏出来的琴音自然有天地的和谐之韵。一花一叶总关情,水流有声,花开有声,人沉默时亦有心声……”

“花开怎么会有声音?人不说话又怎么会有声音?”她问。

我大为头痛,她又说:

“我自三岁起就在品花楼中长大,你说的那些,很美,可是我的世界里没有。有的只是你侬我侬的风情,迎来送往的厚颜,心声?从没听过。”

我愣住,原来问题不在她身上,而在我身上。

“那我教你弹一首新的曲子,其他人都没有听过的,好不好?”

我想了想,弹了一首《发如雪》,这可是上辈子某名歌星红透半边天的力作。封三娘双手托腮用神的看着我,弹完后,她还怔怔地看着我,叹了一声:

“庆庭,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嘻嘻一笑,“茫茫人海中的一个苦命小大夫,流落至此,不要问我从哪里来,到处能安即是家。”

封三娘收起严肃的表情,笑着捏了一下我的脸,“故作神秘!”

教了一个下午,一直到华灯初上,封三娘基本上已经熟悉了乐谱。我拿起药箱拍拍屁股要走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下一片哗然,楼道上响起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都是下楼的,接着便一片寂静。

我好奇地拎着药箱奔下楼去,大堂里里外外围了几重人,我拉拉一个丫鬟的手问:

“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热闹,是天上掉金子还是黑社会仇杀?”

那个丫鬟不耐烦地甩开我的手,“别吵!”

我只好施展我善于挤和钻的高超本事了,我在人缝中钻进去,终于从外三层挤到最里层,那一瞬间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惊为天人”了,也明白到整个品花楼为何鸦雀无声。

正中的圆桌上坐着一人,面如冠玉发黑如漆,长眉斜飞入鬓,凤目狭长半眯,嘴唇却细薄秀气,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身穿黑色莨绸暗花长袍,衣领袖口全用银丝线绣边腰间缠一银色锦带,系一羊脂白玉佩,佩下一个做工精巧的银灰色如意结,贵气雍容之极,既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阴柔之美,更有男子的风流气度。

我和其他人一样,呆住了。在古代,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比李俊基还要美丽如画的男子,这整个品花楼中,不要说男子,就连女子也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人。

他的身旁站立着一个脸容清秀却一副聪明伶俐相的童子,他不说话,童子却先开口了。

“我家公子从天都峰一直到歧安马不停蹄地赶路,谁知经过贵宝地时贵楼侧门跑出来一头疯驴,惊扰了公子的马,挫伤了前蹄无法赶路,特来贵楼讨个说法。”

众人议论纷纷,都在说谁家的驴如此的精明居然看中了这美丽公子的马?!我也想说那头驴肯定是一头色驴,那童子又说话了:

“不知道那头驴的主人可在?”

“我们这里没人骑驴。”老鸨拨开众人走了进来,笑眯眯地说:

“公子远来是客,可要在此歇息一夜明日再走?”

童子却根本不看她,板起一张脸说道:

“那头黄色小毛驴的主人可在?”

黄色小毛驴?那不是我的小毛吗?我这是才惊觉原来肇事者竟然是我的小毛,受害者讨说法来了!

我颤巍巍地举起手来,故作镇定地轻咳一声说:

“这位公子,那毛驴脖子上可是有一个铜铃?”

那童子盯着我,说:“是你的?”

“正是,在下管教无方,笨驴冲撞了公子的马,在下愿承担贵马的医药诊费。”

那坐着不说话的人半眯着的眼睛忽然张开,霎那间光华大盛,一堂之上的耀眼灯火也比下去了。那眼光灼灼地看向我,我吓了一跳,不过就是伤了马蹄,用得着如此介意吗?

“你赔得起吗?我家公子的马是天山雪骥!”

此语一出,众人哗然,纷纷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天山雪骥,传说中来自北方的神马?我的小毛驴竟然伤了神马?是啊,我拿什么来赔……我沮丧地看着那小童,小童却冷冷地看着我,说:

“不过你可能连天山雪骥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竹生!”他皱皱眉,“话说得有点过了!”声音圆润带着男子特有的磁性,我心里无端一动,仿佛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可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我是大夫,我愿意治好你的马。”

“哦?”眼帘一动,他的目光已经把我周身扫视一遍,“那你就试试看好了。不过,我现在倦了,饿了,你先来解决这两个问题吧。”

谁说美男不可以是无赖来的?我也倦了,饿了,可谁来解决我的问题?品花楼的几重人群终于散去,可是转眼间那些美若春花朝霞的女子又装扮一新花枝招展地下楼来围在那张圆桌旁,我第一次在品花楼开了一桌菜,第一次吃饭时被那些美艳的姐妹们肆意拿捏,虽然她们的眼睛都不在我身上,而且我早已言明除了饭菜钱和租用房间的钱会付之外其余一文不给,她们还是心甘情愿地贴过来……

玉碗,银筷,琉璃杯盏,叫竹生的小童正殷勤地为他布菜。

身后有人在纷纷议论他的贵气他的来历,竹生瞥了那些人一眼,说:

“我家公子来自天都峰天都老人门下,江湖上人称‘无缺公子’。我家公子吃饭时不喜欢别人吵杂打扰。”

此话一出,满场俱寂。

“无缺公子?请问阁下可是姓花?”我放下筷子,想必此时眼神一片狂热,否则那童子不会鄙夷地看着我说:

“我看你才姓花,单名一个‘痴’字。”

我自讨没趣,此时却撞上那公子若有所思的视线,心里猛地跳了一下,死了,不能再看了,弄不好落下个心脏病就亏了。

于是我垂下头继续吃饭,一直在想,卖了小毛我的损失会不会减轻一点。

随便塞了两个馒头,我就跑到马棚里去了。果然那里有一匹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而眼睛却乌黑隽亮的马,摸一摸体温果然比常马低一点。

我低头看看它的前蹄,有一道血痕隐没在纯白的毛色里,我小心翼翼地握住它的蹄子一边说:

“说好了,要让大夫给你看看哦,不能没礼貌随便乱踢……”我从药箱里拿出一个镊子,轻轻地往马蹄血痕处显露出来的一点金属光芒处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