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痛一惊,嘶叫一声蹄子奋力向前一扬,眼看我就要被它踢中心窝,这时候黑影一闪我被一道力量往后牵拉,就这样避开了马蹄的袭击,我抚抚心窝定下神来,才发现一只白皙洁净的手掌不知什么时候搭在了自己的肩上,一阵淡淡的水沉香的气息飘过。

我看向他,那裘黑衣在夜风中张扬着自己的华美,他灿若晨星的眼眸带笑看着我,说:

“你的胆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他轻声说,我却觉得话里带着一丝暖意,我嗫嚅着解释说:

“它的前蹄受伤了,好像被什么利器伤到,要把它取出来才行。”

“我的马曾经踢死过许多的好奇者。竹生”他看向小童,竹生拿出一支竹笛对着马轻吹一下,雪骥仰头轻嘶一声,竟卧下身来前蹄任由竹生握住,竹生转过头对我说:

“还发什么呆,赶快过来呀!”

我连忙走过去,用镊子小心地把嵌入马蹄的那一小片金属取出来,原来是一片菱形的薄如蝉翼的银片,我往伤口处上好药,看看那银片,对他说:

“公子,明日我再来给马上一次药,那我们就两清了。但是这银片好像是暗器一类的东西……”

“哼,如果不是你的驴冲过来,我家的马怎么会避不开这小小暗器?”竹生说。

我心下一顿,看来这两人也是不好惹的主,如此气派为何会和一头驴斤斤计较?想必得罪了什么仇家,被人暗杀不成跑到品花楼来避祸,我正好成了冤大头……当下心里念头一转,说:

“是在下的错。若无旁事,在下想先告退,两位今夜好生歇息。”

“喂,你叫什么名字?”竹生问。

我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在下醒春堂妇科圣手庆庭,专看妇女疑难杂症,两位身体若有不适可来找在下,担保药到病除手到回春。”

竹生气得憋红了脸,而那黑衣公子却只是对我清浅一笑,即使只是浅笑,亦足以颠倒众生,幸好我时刻警戒自己不要沦为花痴,再美的男子再动人的笑容我也告诉自己不要恋栈,转身急急忙忙地拉过我那不争气的小毛,向醒春堂方向走去。

第十二章 天香开茉莉1

花魁大赛当天下午,我躲在醒春堂后院配我的清音丸,东阳走进来对我说:“品花楼的紫眉丫头过来捎一句话给你,说是她小姐封三娘昨夜烫伤手了。”

我叹口气,还是不肯放弃我,所以说好事者是一定不能当的,后患无穷啊。只好放下药,拎过我那百宝药箱,往品花楼走去。小毛短期内我是不敢再骑出门了,它怕是吃了什么消化不良上火了才给我招惹了那样的马那样的人。

进了翠微阁,我板着一张脸问封三娘说:

“手呢?敷了药我就走了。”

“你明知道没那么简单。”她一脸忧郁的样子,“不同的人弹奏的琴音不可能一样,谁让我在人前承认了昨天那曲子是我弹的?现今骑虎难下,你让我怎么办好?”

我默不作声,她又说道:

“庆庭,今晚花魁大赛我也不求夺冠,只求圆了昨日的谎……”

我苦笑一声,“圆了昨日的谎,那今日的谎明日又如何圆的了?”

“我就说受伤了,伤愈后大不如前……”

“既已找好理由,何不今日了断?”

“庆庭!”她望着我,泫然欲泣。

我叹口气坐下来,“说吧,想我怎么做?”

品花楼参选花魁的姑娘有四位,除了善歌的封三娘封引玉,还有善舞的谢如卿,善琴的颜花云,和善弄箫的程碧绮,她们都分别住在品花楼二楼的翠微阁、紫烟阁、丹霞阁和凝碧阁,刚好占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舞台就在楼下大堂的中央,在阁中系一红绫中套金环,表演者手拉金环从二楼滑至舞台上表演。封三娘对我说:

“届时你先在阁中奏琴,然后我再到台上表演歌舞,这样可好?”

“也只有如此。”想不到我终究做了一回枪手,不过想想其实也无需介意,游戏人间,人间游戏而已。

“不过,我弹完一曲就走,而且你不得向任何人提起此事。”我沉吟一下道。

“好,我在窗上绑一红绫,到时一弹完你就沿着红绫爬下去直接离开可好?”封三娘一颗心放了下来,脸上笑靥如花,我正色道:

“三娘,此事一完结,以后若非诊症……”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多惹事端的。”

楼下的宾客渐多,人声逐渐喧哗以至沸腾,我感叹着古人的夜生活真是烦闷无聊得可以,不过就是一场美其名曰献技的选美大赛而已。这时封三娘把一具古琴放在我面前,说:

“谢如卿快要表演完了,庆庭,我有点紧张。”

“别怕,重要的是过程,好好演好自己就行,能否超越别人有时候不是我们自己决定的。”我握住她的手,宽慰地看着她。

她感激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紫眉丫头已经站到楼道上报幕了。

我稍一定神,手指甫动,轻拢慢捻钩弹挑拨,指下琴音有如一江春水东流之势汩汩涌动奔流而出,这一曲《春江花月夜》音韵流畅大气,花好之夜月圆之天,大江无声东流,微风拂岸,桅樯夜舟,风灯摇曳,水中月影冲淡夜色的深沉,似有潋滟浮光冲荡人的心胸块垒……

一曲既毕,满座无声。

不是吧,如此冷场?我抱歉的看向封三娘,她已经推开阁门,身穿轻盈婀娜的舞衣手执金环如仙子下凡般滑落舞台中央,激起阵阵如雷掌声……

我拿起药箱,手脚麻利地爬上窗户,紧紧抓住那条红绫,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下滑,马上就要落地了,我心中大喜,想着今夜终究是无惊无险真是可喜可贺,谁知忽然有一铜钱落地的声音响起,“嘶”的一声,那红绫硬是无端断裂,我一下子就摔倒了地上,手脚疼得就要断裂一般。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我痛苦地爬起来瞪着站在身后的人,说:

“哪里来的小贼敢暗算本大夫?!”

话一说完我就呆住了,竟然是他!他今天穿的是一身锦缎白袍,以金环束发,穿着随意却自然大方,那张一见难忘的脸在黑夜中更平添了几分暗魅,他好整以暇地对我一笑,说:

“偷偷摸摸地从青楼女子的房间里爬出来,莫不是作了什么亏心事?”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他一拱手,说:“恩客去见相好的就是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嘛!公子,我们已经两清了,在下就不耽搁您了。”不敢惹他,还是赶快离开为妙。说完拍拍衣衫,拿着百宝药箱就要走。

“那房间好像是封三娘的房间,刚才那曲子,是你弹的吧。封三娘的琴,我是听过的……”

我顿住脚步,直直地看着他说:

“说重点,不要拐弯。”已经被看穿了,那只好妥协协商以谋后定了。

“我们不是两清了吗?”他得意地重复我的那句话,那天人为之失色的容颜里竟有一种孩子气的笑意。

“不,现在是我欠你了,说吧,守口如瓶的条件是什么?”

他走到我跟前,俯下头来深深地看着我,一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上,轻声说:

“如此良夜,如此良人,开口闭口说条件,你不觉得忒煞风景?”

我有点招架不住,讷讷地说:“是有点煞风景……”

他大笑,一把拖过我的手说:

“我渴了,带我去喝本城最好的茶!”见我欲挣脱他的手,他俯下头在我耳边吹气如兰,“既然同为男子,何苦忸怩?放心,本公子尚无龙阳之僻。”

就这样,我半是懵然半被胁迫地带着他走到了本城最有名气的酒楼镛铭居。说到钱我还是很理智,点了最便宜的茉莉花茶。

“这就是最好的茶?”他眼波流转,闻一闻杯子,又放下了。

“是啊。”我拿起杯子毫无仪态地喝了一大口,“齿颊留香,茶味清新。”

他扬扬手,掌柜的满脸堆笑地走过来问:

“客官有何吩咐?”

“一坛上好汾酒。”

我狐疑地看着那坛汾酒,又看看他,他说:

“若你能说出茉莉花茶是本城最好的茶的理由让本公子信服的话,那今晚所发生的事我自当守口如瓶;若不能,不好意思,你就把这坛汾酒喝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又说:

“本公子最不喜欢被人糊弄。”

此刻我多想像那些武林高手一样愤而拍桌,起身而桌塌,然后指着他的鼻子骂:

“老子是工人阶级好不好?!哪来的小资情调!”为了喝一个茶开了一间包厢已经是大大的破费了,还……我叹了一声,对伺候在一边的伙计说:

“给我找一瑶琴来。”

伙计应声而去,不久拿着一具瑶琴放至桌上。他手掌托腮,侧着头看着我,我轻拨了一下琴,说:

“若说中一个理由让你信服的,你自当喝一大杯,如何?”

“好。”他淡淡地说,眸中流光有如玉液琼浆,想要把人醉死。

“从医学的角度来说,茉莉花茶理气解郁,和中辟秽;”我看了他一眼,他面无表情地倒出两大杯汾酒,把其中一杯推至我面前,说:

“凡植物皆可入药,不是穿肠毒药就是救人良药,有何特别?”

我看看面前的高纯度酒精,暗叫一声苦也,伸手颤巍巍地拿过,半杯入喉,半杯入袖。饶是这样,喉咙仍似被刀锋割过一般。放下酒杯我又继续说:

“茉莉虽然普通,然而在盛夏酷暑或是萧索深秋或是雪漫隆冬之际,品一口茉莉香茶仍索得春光秀色,一杯清茶领着春天走遍四季,不亦美哉?天香开茉莉,梵树落菩提茉莉花有清白雅稚之香,深蕴禅意,不知公子以为然否?”

第十三章 天香开茉莉2

“茉莉虽然普通,然而在盛夏酷暑或是萧索深秋或是雪漫隆冬之际,品一口茉莉香茶仍索得春光秀色,一杯清茶领着春天走遍四季,不亦美哉?天香开茉莉,梵树落菩提茉莉花有清白雅稚之香,深蕴禅意,不知公子以为然否?”

他冷峻的表情开始冰消雪化,拿起面前的汾酒放至唇边,薄唇轻抿,凤目微睁,说:

“虽然牵强,可也不失为之成理。还有吗?”

“盈盈素靥佩青衣,临风和月淡雅怀;离别未肯衔愁赋,多情尽作暗香流。茉莉入诗,丝毫不比芙蕖牡丹逊色,牡丹之艳丽,芙蕖之高洁,茉莉之雅致,各领风骚罢了。富贵人爱赏牡丹,君子爱赏荷,像我此等布衣百姓欲在浊世中寻一性灵上的清流,爱赏茉莉,有何不可?”

“布衣百姓?”他笑得别有深意,“你的学识不亚于太学里的儒生,庆庭,你是想欺人还是欺己?”

他往我的杯子里倒了半杯酒,有往自己的杯里倒了半杯,说:

“这半杯,罚你过于轻视本公子;”他举起自己的杯子,“不过,这个理由,我还可以接受。”

我叫苦不迭,不过就是说错了四个字而已。那半杯酒如喉火辣辣的,我的两颊红云顿现,我继续说:

“茉莉不仅可以入药,入禅,入诗,还可入韵。”

“哦?”他饶有趣味地看着我,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心脏很强大,居然没有在他惑动人心的一颦一笑下晕倒昏厥,我摆正瑶琴,说:

“古人有阳关三叠声声唱彻,而茉莉亦有三唱。”我手指轻轻勾弦,压低声音,唱出那首满清慈禧太后钦点为国歌的《茉莉花》,我尽量把旋律放慢,压低声音,浅唱轻吟,使得曲子听起来不显得轻快而有些低沉。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芬芳美丽满枝桠……

让我来将你摘下,

送给别人家,

茉莉花呀茉莉花……”

琴音一转,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明意味的情绪,我又说:

“这是第二叠。”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她,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看花的人儿骂。

……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来年不发芽。”

有点沙哑的嗓音伴着铮铮琴韵很是柔和,与窗外暗沉的夜色糅合在一起竟也有些哀伤的味道。不知道是酒力发作了还是抑郁的心绪忽然在歌声里得到了释放,我的眸子空濛茫然的看向窗外,手指翻动拨弦,又唱道: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芬芳美丽满枝桠,

又香又白人人夸。

不让谁把心摘下,

就等那个人爱呀,

茉莉花呀茉莉花

……”这是梁静茹唱的《茉莉花》,旋律缓慢调子忧伤,我唱了两句,想起了那个一裘白衣气质清冷神情冷漠的男子,不知他身在何方,还是不是像以前那样在人群中孑立在喧哗中寂寞?

我唱不下去了,心绪混乱,过往的人和事乱无头绪地袭来。我一把推开瑶琴,取过盛满了酒的酒杯,说:

“我输了,该罚。”正要举杯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按住了我的手背,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我身边来了,他皱皱眉说:

“一叠不如一叠,你真是醉了。”

“我没醉。”脸上烧成了一片,头也有点晕,我起身一拱手,说:

“公子,今夜之事庆庭已尽全力,望公子记得承诺过在下的话。夜静更深,庆庭就此别过。”说罢提起药箱就要走。

忽然腰身一紧,我低头看看那不松不紧地勒住自己的白色缎袖下的手臂,疑惑地抬起头来看他,他一用力我整个人就往他的身上靠去,我大惊之余想道这人不是甚好男风到连我这看起来身量不足的人都不愿放过吧?!只见他抛落两片金叶子在桌子上,俯身在我耳边说了一句:

“庆庭大夫要走,我怎能不送你一程?”说罢往窗口一跃,我看着自己的身子如落叶一般坠入茫然无边的黑夜,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古人建的高楼跳下去最多也只是断腿吧。

耳边有呼呼风声掠过,我半眯开眼,居然发现自己正被他带着掠过一处又一处的屋顶,最后,在一处铺了琉璃瓦的屋檐上停了下来,他这才放开我,说:

“很害怕?”说着就在屋檐最上方坐了下来。我不敢轻举妄动,也在旁边坐了下来。夜风温柔地吹着他的发,那个束发金环在夜色中仍幽幽作亮。

“凡夫俗子一个,如何不怕?”我说,酒已经醒了大半,只是头晕依旧。

“该说你胆大还是胆小?”他看着我,眼神清亮,仿佛已经看穿了我一般,说: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重要吗?”我直视他,“英雄莫问出处,我非英雄,来自何方更不足挂齿。反倒是阁下,对我如此感兴趣还真是奇怪。相逢一笑如萍聚,明天你我各西东,何苦执着?”

他看着我,沉默了一阵,从怀里拿出一个铜铃,说:

“这是你的吗?”

我一看,这不是我挂在小毛脖子上的那个铃铛吗?我拿过来看了看,说:

“没错。”

“为何要在铃铛上刻一个‘晴’字?”

我一愣,怎么他连这个也注意到了?只得笑笑说:

“实不相瞒,买小毛的前几天阴风怒号连日不开,买它的那天突然放晴,为了记着这个好日子,所以特意刻了这个‘晴’字。”

他笑一笑,晶亮的眸光闪过一如天上的星,说:

“是吗?把它送给我,可好?”

我怔了怔,他怎么会稀罕一个破烂铃铛?只见他伸手往发上一拂,束发的金环已到了他的手上,黑发凌乱地在夜风中缭绕,有着一种张狂的美。

他拉过我的手,把金环绕在我的大拇指上两圈,不知用什么手法把接口按紧了,他说:

“来而不往非礼也。”看见我两眼发光的样子他不由得好笑,“再穷也不能卖了它。”

我抬起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