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为什么要拆了它?”

竹生说:

“惊讶吧?这是我们王爷半个月前就吩咐人准备的,可是一个时辰前,他却让人把它拆了来烧掉!”

“为什么?”

“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伤了王爷的心?”竹生脸色有些难看,应该是真的生气了,“王爷为你苦心准备这马车,就是怕你到禹州的路途上受苦,可你……”

“竹生,你话太多了!”一个淡然的声音制止了他往下说,竹生乖乖地收声,我回过头,辰恒就站在我的身后。

他一脸的平静无波,或者说,一脸的冷漠异常。

他身上的衣衫略嫌单薄,这么冷的天,只是穿了一件纹绫棉袍,连披风也没有系。他转身走进书房,我怔了怔,终究是硬着头皮随着他走了进去。竹生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下了,我尴尬地望着他,气氛沉默得有点压抑。

“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吗?”我讷讷地开口问。

“是啊,你喜欢吗?”还是那样冷淡的语调,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好像两个人仅仅是萍水相逢没有一丝旧识情分。

“我喜欢……”我艰难地开口,手脚好像冷得麻痹了一样,心里一阵负疚,我没有想到,原来辰恒是想带我去禹州的,更没有想到他会为我想得如此周全。

“可是我不喜欢你给我的惊喜!”他走近我,一字一句地说,掷地有声。

“你听我解释,我……”我委屈而难堪,心里更是发酸。

他一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向上抬,另一手冰冷修长的手指抚过我的唇,眸光冷冽逼人。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伸手想要推开他的手,可是腰上一紧,整个人被他往后重重地压倒在书桌上。桌上的书册画卷还有毛笔镇纸什么的一下子哗啦一声全掉落地上,我惊惶地看着他,他的脸离我只有咫尺,俊美阴柔的脸上看不见一丝怒气,可那冰冷的眼神分明潜藏着盛怒。我不禁想起多年前地窖中那仿佛受伤的小兽般的眼神,两个影像顿时无比投契般重合起来。

“辰恒,你别这样,听我说好不好?”

“庭儿,你每天在我身边,我却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他一把扯散了我的发,俯下头把脸贴在我的发上,“宣阳王的男宠?庭儿,你觉得我脾气好到能够忍受我的手足兄弟在大庭广众下亲吻我的女人?或许,除了那个戴在你手上的金环外,我还应该给你留下别的一些印记。”

看着他逐渐移近的眉眼,我紧紧地闭上眼睛,两行泪从眼角留了下来。他想干什么?也想欺负我吗?

不再甜蜜,不再温柔,只有一种伤心和失望的感觉盘桓在我心头。

然而他的亲吻并没有落到我的唇上,反而是细细地吻去了我眼角的泪水,说:“难过了吗?害怕了吗?也许我早该让你有点畏惧之心的,”他的吻温柔地落在我鬓边的发上,“我不是早就警告过你,不要对继尧有什么遐想吗?”

声音轻柔得仿如情人间的私语,可是在我听来却是残酷而惊心。

“我没有!”我大声说,也许声音太大了,以至整张脸都涨红了。

“是吗?原来你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他对你无礼的时候你是给了他一巴掌还是像刚才那样流了一脸的泪?”

他放开我,我勉强着站起来,看着他,竟然语塞。

“可是怎么办,庭儿你恐怕要伤心了。”他又说,“我二弟,司马继尧,他喜欢的人不是你。”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的……”我急着想申辩,眼泪却不争气的掉了下来。心里有点酸痛,像被绣花针刺到了一般。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了。

他的话语仍是带着阵阵寒意,“你可知道,继尧心里爱着念着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不幸溺水的未过门的妻子,如果不是她去世了,继尧是绝不会回来宣阳王府的!”

仿佛有雷在耳畔炸响,不幸溺水的未过门的妻子?说的是我吗?梅继尧是因为夏晴深“死了”才回来宣阳王府的?

不可能,我心底有个声音说,不可能是这样的。

“所以,”他看着我因震惊而苍白得已经失去了血色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你别对他动什么妄念,不管是青舞还是你,都只不过是某个女人的影子罢了!”说完,他深深地看我一眼,他眼中的那抹痛楚显露无遗,他转身就要走出凌峰阁,我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辰恒”

他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这只是个意外?”我跌跌撞撞地追到他身后,声音沙哑着说。

“不是告诉过你吗?生气,是因为妒忌;不相信你,也许是因为不相信自己;你的心,连你自己都看不懂,我又如何能懂?”

寒风中,他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颢王府的大门,一声马嘶声响起,那是雪骥的嘶鸣……我呆立在原地,泪水模糊了双眼,榕树下的那辆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点燃了,明黄色的火焰张狂地燃着,我握紧了手指上的那个金环,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三十章 流月将波去

天香楼,藏尽国色天香,多少王侯世家公子,为博取佳人一笑,不惜耗尽千金。

“庆庭,这就是青楼啊!我还真是第一次来呢!”一身翩翩公子打扮的水晴柔笑吟吟地对我说,“你看,我这笑容像不像登徒子?”

“水公子大可不必介怀,来这里的男子都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只不过满肚子的……”我顿了顿,还是把“男盗女娼”硬生生地省略掉了。

水晴柔晶莹如水的目光带着询问,我只好说:

“满肚子的……绮念。”这个词还是我搜肠刮肚想出来的。

她得意一笑,潇洒地打开手中纸扇,昂首阔步走进了天香楼。我暗自叹了口气,也跟着走了进去。

辰恒昨夜一夜不归,第二日整个京城瞬即风闻颢王沉醉温柔乡,欲以三倍价钱替蝶衣姑娘赎身,一个翻版灰姑娘故事流传大街小巷,甚至连颢王府里的洗衣丫头都在羡慕现实生活中变成凤凰的麻雀。

一大早,水晴柔就来了。陪着她来的只有一个丫环和一个侍卫。

王府总管何迁恭敬地禀报:颢王不在府中。

水晴柔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来是找庆庭的。”

我到会客的聚云厅见她时,她把所有下人都屏退了。我站在她面前,垂首不语。她还是很美,不管是男装还是普通的女子装扮,五官细致,肌肤滑腻,盈盈眉目中嵌着剪水双瞳,一颦一笑间气质高雅,非一般女子可比。

她的神态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不知郡主找在下何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她笑盈盈地说,“本郡主是想让庆庭陪我去一处地方。”

“这个……郡主金枝玉叶,与在下同行,恐怕多有不便吧?”

“是吗?”她离开座位向我走来,我刚想多说一句推辞的话,她忽然一用力紧紧地抱住我的腰,我吓了一跳,正想推开她的时候她已经松开了我,狡黠一笑说:

“庆庭不但样子长得像女子,就连身子也软得像女子一般,怪不得继尧对你藏有那样的心思!”

我的脸一红,她又说:

“可是,庆庭你明明就是如假包换的女子一名,看不出来的人不知道是眼睛瞎了还是心瞎了!”

我一愣,吃惊地看着她,她的眼神闪烁着慧芒,既然被看穿了我也不好再否认,于是沉默着;水晴柔一手拉过我的手臂,说:

“庆庭,借我一套男装,今天,我们做两兄弟好不好?”

我还能说不好吗?结果就是我们果然穿得像兄弟一样大摇大摆走进了天香楼。

天香楼门庭若市,美人如花不说,就连端茶的小丫环都清秀可人。

一阵浓香扑鼻而来,穿着华丽衣饰拧着一张敷粉笑脸的老鸨摇着团扇向我们妖妖娆娆地迎过来,一看我们身上普通的衣着,脸上的笑容马上打了折扣,说:

“两位公子面生得很,第一次来天香楼吧?不知两位想找楼里的那位姑娘作陪?”

“找个雅间。”水晴柔言简意赅,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扔给她,“让蝶衣姑娘来陪本公子坐坐!”

老鸨拿稳了那锭金子,笑嘻嘻地说:

“这位公子,雅间是有的,只是蝶衣姑娘对客人比较挑剔,她有三条规矩:不是王孙公子不接,不是文人才子不接,不是少年英俊不接……”

老鸨看着水晴柔的脸色沉下去,赶忙让人把我们带到雅间坐下,丫环上了茶后,陪着笑说:

“我是天香楼的主事沈翠娥,公子赏脸就叫一声翠妈妈好了。两位公子却是少年英俊,我们这里的姑娘各有特色,除了蝶衣外,还有兰馨、凤邪……”

“听说蝶衣姑娘弹得一手好琴?”水晴柔问。

“是的,蝶衣的琴艺在京城中无人能及。”

“无人能及?”水晴柔轻笑起来,“谁说的?”

翠妈妈眉头一皱正想说句什么,水晴柔一摆手,说:

“翠妈妈,不如我们打个赌?”她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说:

“若是我的琴艺比蝶衣好,这一万两银子就当作我给她赎身了,以后她就离开天香楼跟了我;若是我技不如人,那么,我们兄弟俩就一文钱不要卖身与你,在这天香楼当一辈子小厮,你说可好?”

翠妈妈顿时瞪大了眼睛,我亦愕然。刚才我就知道水晴柔到这里是来找茬的,可是不知道她竟会如此决绝。堂堂郡主若在天香楼当小厮,天香楼迟早会被朝廷查封,蝶衣的美梦啊,也许做得太早了。

可是我没有想到,她把我也拉下水了。

“这位公子说笑了,那能这样赌的呀?再说,蝶衣现在有位重要客人,她分身乏术……”

“我只要一把琵琶,一具瑶琴即可。不会干扰到任何人。”水晴柔笑着看向我,“庆庭,你会弹琴吗?琴我弹得一般,琵琶弹得还可以……我一个人弹太累了,不如你帮帮我?”

我苦笑,可以不帮吗?你输了我连卖身的银子都没有就变成了别家的奴仆了!

翠妈妈让人把琴和琵琶拿了进来,狐疑地看了我们一眼,放下雅间的珠帘就离开了。

水晴柔把瑶琴推到我面前,我轻拨几下弦准备调音,只听得她说:

“庆庭,你心里在笑我对不对?笑我堂堂一个郡主跑到这种烟花之地来挑衅那个从没见过的女子。我也告诉过自己别那么在意,可是,我就是看不得他对别的女子好,心里好像被什么一下下地刺着,大概这就是伤心的感觉吧,又有一点点不甘心……”

“水公子,我想,我是明白的。”我把琴调好了,深吸一口气,浮起一个笑容问她:

“水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她不语,眼光落到我左手拇指的金环上。

我尴尬一笑说,“这是颢王当时为了救我一命给我绕上去的,可是后来总脱不下来,所以他干脆就把金环送我了。”

“是吗?”她释怀地笑了,“不过,庆庭,我是真心喜欢你,我总觉得我和你是有缘分的,所以,我不会介意。”

我笑笑,沉吟半晌,心念一动,一手按弦,一手勾拨,清越的琴音如水般流泻一地,音符跳跃间我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一脸倔强的清朗少年嘴角轻漾笑意对我说:

“那么,太阳下山时,我在书院门口的大柳树下等你?”

……

都过去了吧,年少时不更事的痴迷,朦朦胧胧的情绪,都随着往年的山风涧水流逝了;只余一段记忆,多年来不曾更新。若不是那天惊鸿一瞥,我会以为,那个人的样子,我早已遗忘了……

我拨一个尾音收束全曲,一曲既尽,水晴柔讶然地看着我,说:

“这曲《杏花天影》我亦耳熟能详,可是能把这曲子弹得如此动听的,可以说少之又少。庆庭你的琴是跟谁学的,用天籁之声来形容都不为过。”

“水公子过誉了。”

珠帘一掀,翠妈妈走了进来,满脸惊讶地问:

“请问,刚刚弹琴的公子可是姓封?”

“这是庆庭公子,哪里有什么姓封的?!”水晴柔冷冷地说。

“可是,有位贵客偏偏说这弹琴一定是他相熟的姓封的姑娘,说什么气势和意境别人绝对仿不过来……”

姓封的姑娘?贵客?我忽然心里一惊,如被雷轰,不会是他吧?

珠帘猛然被人掀起,一个暗带着喜悦的声音说:

“引玉,是你吗?怎么来了也不知会本侯爷一声?”

我头皮发麻,心神俱震,最不想看见的人啊,竟然在此间出现了!

司马承中那张刚毅硬朗的脸在看见我的那一瞬凝结成冰,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面前的瑶琴,又看着我,脸上的阴郁神色越来越浓。

“原来认错人的是长信侯!”水晴柔微笑着看向司马承中。司马承中这才回过神来,对着水晴柔一揖说:

“原来是郡主,承中失礼了。”

“承中,找到你的故人了吗?”又是一人走进雅间,我一看,亮黄蟒袍玉带缠身,不是肃王又是谁?他一看见水晴柔,顿时愣了愣,说:

“柔儿?你怎会在此?”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辰明哥哥,我是来找人比琴的!”

随着肃王走进来的还有一人,待我看清楚了这人的面貌时,我全身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

第三十一章 潮水带星来

一身天青色竹纹罗绮棉袍,外罩锦缎皮袄,以白玉冠束发,神色清冷,嘴角深抿,不是行云又是谁?

“真是胡闹!你怎能来这种地方?”肃王眉头深皱,脸带不悦。

“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水晴柔抱过琵琶,“你不是说想听我弹琵琶吗?我现在就弹给你听。”

肃王转头狠狠地看着站在一旁开始打哆嗦的翠妈妈,问:

“你知道她是谁?!”

翠妈妈腿一软马上跪倒在地,颤颤地说:

“王爷息怒,是这位公子说要和蝶衣比琴的,小人拗不过她,所以才……”

水晴柔却已经一声声地拨响了琵琶,琴韵和谐,琤琤不绝,如花间鸟语,如涧中流泉。在大家听得凝神静气之时,旋律一变,琵琶声突然激越起来,如闻刀枪剑戟之声,又如千军万马中无法突围,又似是千头万绪凌乱不堪,忽然一窜乐音破空而出,尖锐却毫不突兀地化解了激烈的情绪,随着一个短暂的拨弦,一切声音归于寂静。

她看着我们屏气凝神的样子,嘴角挽出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说:

“这首曲子,叫《惊雷引》。”

“晴儿,你到底在干什么?”

一声“晴儿”传来,我心神一动,恍惚地望向来人。辰恒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雅间门口,一裘白衣胜雪。他眉头轻皱,目光远远地落在水晴柔脸上。

他喊的是我的名字,然而他的眼里却没有我。

只见辰恒走到水晴柔面前,轻轻地叹息一声,执起她的手,说:

“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再弹这首曲子了吗?每次都会弄伤手,你看,这不是流血了吗?”

水晴柔站起来,怔怔地看着他说:

“我来是要把你带回家的。”顿了顿,她又说:

“从小你的方向感就不好,我只是怕你迷了路。”

也许我的脸色变了,变得惨白,还有另一个人,阴霾一瞬间掠过他的眼睛,那是肃王。

辰恒安慰地对她笑笑,说:

“让你担心了吗?来,我们走吧。”他向她伸出清瘦白皙的手,她稍稍迟疑了一下,终于把另一只手也交到他的手上。

“王兄,晴儿的手伤了,我先带她离去。迟些有机会,我们兄弟再好好叙饮一番。”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牵着水晴柔走出了雅间。

水晴柔回头看我一眼,脸色有点苍白,眼神写满着歉意,当然,还有甜蜜的笑意。我的心如掉进了冰窟,身子僵直在原地,辰恒居然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还把我一个人留在这是非之地……

“蝶衣姑娘,你也是来送我王弟的吗?”肃王对着雅间外的人说。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雅间外的楼梯上蝶衣脸色惨白地站在哪里定神地看着辰恒的背影,听到肃王的话,那张泫然欲泣的脸上绽出一个比花还要灿烂的笑容,婀娜地下了楼梯走进雅间,款款地施了一礼说:

“肃王近来可好?闻说有人想要和奴家比琴,不期然听到了妙绝的琴音,所以特地来此结识罢了。”

“蝶衣姑娘来得正好,”司马承中走到我身边,指着我面前的瑶琴说:

“方才那一曲《杏花天影》,正是出自庆庭的手笔。”

迎着蝶衣惊讶的目光,我勉力地笑了笑。肃王回头对身后的行云说:

“云先生,我来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颢王府的庆庭大夫;庆庭,这位是京城新开的品玉轩的东主,云先生。”

品玉轩?我知道那是一间非常有名气专营珠宝玉器的店,行云居然是品玉轩的主人?

行云微微一笑,说:

“谢翁赏花会那一天,我们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