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若木鸡地点点头,随即想起了那一件“丑闻”,顿时满脸通红。

“那天让云先生看笑话了。”

行云颔首不语,脸上一片风平浪静。我心里依旧是凉凉的一片。多年不见,行云,我们的重遇就是在这种客套托辞中发生吗?纵是相逢应不识,若是真的忘了我,又何必再见?

“晴儿的手伤了,王弟却忘记了这里有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肃王对我讽刺地笑笑说,“庆庭,这里的佳人和美酒都是京城一绝,好好品品,本王就不陪了。”

说罢携着蝶衣离开雅座,行云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也随着肃王离去。司马承中冷淡地看我一眼,正要跟着离开时,我淡淡地喊了一句:

“大公子,请留步。”

他身形一顿,没有回头,只是说:

“什么事?”

“听说天香楼的桂花冰酿最为有名,可是我又不想一个人喝闷酒……”

“所以呢?”司马承中转过身来,一脸的傲慢和薄怒,“你要本侯爷陪你喝酒?”

“大公子不愿意?”我看着他,笑了笑,说:

“大公子不是很想杀我吗?今夜可是一个最好的机会,没有人护佑我,我也愿意提供这个机会,大公子何乐而不为?”

司马承中眸光闪亮,似有杀意一闪而过。

我颓然地坐下,心情糟到了极点,“大公子,今夜没心情杀庆庭是吗?那能否借我银子好让我付酒钱?又或者看着我明天卖身给天香楼大公子会比杀了我还痛快?!”

“来人,一埕桂花冰酿!”他大步流星地向我走来,嘴角又出现了那种淡漠的冷笑。

司马承中坐在我身旁,看着我毫无表情的一张脸,一手抓过我的左手说:

“保命金环开始失去作用了吗?可笑之极,你真以为我当初会因为这样一个金环留着你的性命?”

我给他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上满满的一杯,全无仪态地举杯就饮。冰酿触到唇时凉冰冰的,不知怎的我又想起梅继尧那冰凉的一吻,想起辰恒说的那番话:

“继尧心里爱着念着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不幸溺水的未过门的妻子……”

笑话啊,天大的笑话!

我皱皱眉,酒已经进了喉咙,辣如火烧,好不容易把胃里升腾起的热度压下去,又想起了辰恒的怒气和冷淡,还有行云的形如陌路……

“大公子真有这么恨我?我也只不过骗了大公子一回而已!”我看着司马承中慵懒地笑笑,司马承中手指轻勾,面前的瑶琴发出“琤”的一声,说:

“是吗?本来我也以为只有一回!”

我两颊已有红云,笑着把他放在琴弦上的手轻轻按住,说:

“那一次实属无奈,大公子莫不是对那琴音倾倒迷醉苦苦相寻吧?这样说来,大公子倒是我的知音人了?”

被我按住的手轻轻一颤,随即他用力地甩开了我的手,冷声说:

“别自作多情!你以为世间的男子都会对你倾心?像你这样的人,有什么特别的?!”

“是啊,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一个想行医的走江湖女子罢了!”我呵呵地笑起来,又尽饮了一杯,喝得太急呛到了,眼泪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问:

“大公子,为什么这酒里没有毒?你不是最擅长下毒吗?”

司马承中一怔,狠戾的眼神又随着盛怒的面容逐渐彰显。

“你不想杀我?那你为什么要留下来陪我喝酒?”我盯着他,头开始有点晕。

“需要理由吗?”他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

“不需要理由吗?”我调侃地说。

他忽然笑了,笑得那样温柔,生动,仿佛有满腔的情意。他欺身过来一把抱住我,邪魅地说:

“因为,除了杀了你,我还给你设计了另一种结局。”

我昏昏沉沉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了。

“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让你一辈子都属于我!”

我的酒意忽然清醒了几分,用尽力气推开他,他也不恼,反而悠游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大公子终于想到了一种比杀了庆庭更让人难受的方法来惩罚庆庭。”我笑着说,他脸色一变,绷紧的脸上嘴角无端地抽搐。

“可是,如果这样想这样做大公子心里会快乐一点的话,那就这样吧……夜深了,庆庭就此别过……”

我步履不稳地走出了天香楼,不知走了多远,胃里一阵翻腾,我不由得伏在一棵树上一股脑地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吐出来。东西吐干净了,人也好像被掏空了,冷风一吹,意识顿时清醒了一些。

转身想要继续走,忽然看见有一人一马车拦住我的去路。

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脚是软的,心却是酸的。

在我走到他身旁要和他擦肩而过时,他却毫不迟疑地一把抱起我,把我抱上了马车。

在他的怀抱里,我看着那张久违了的熟悉而陌生的脸,还有那双眼睛,清冷得如天上弦月的眼睛,声音沙哑地问:

“你是谁?”

“我是行云。那个让你生过气掉过眼泪又不告而别的行云……”他的嗓音低低沉沉的,让人想到那被精细的磨过的沙子。

“那我又是谁?”我呆呆地问。

“你是蜻蜓儿,青林山扶风书院里那个爱玩爱闹冰雪聪明的笨丫头……”

我的泪水慢慢地从眼角滑出,“你不是已经忘了吗?”

他的下巴轻轻地靠在我的额上,轻声说:

“我没有忘,从来没想过要忘记……”

第三十二章 识却故人心

竹里馆......

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我睁开眼睛时头脑一片茫然,映入眼帘的只有那帐子顶上的红色六角图案,当下一惊,坐起身掀开素白的帐子,视野所及空无一人,房间里所有的家具物什都是竹器,低头看看自己坐着的床,也都是用又厚又宽的竹板做的。

忽然有一个声音略带惊喜地说:

“公子醒了?可有觉得哪里不适?”接着,一个穿着淡青色棉袄的丫环从拐角处走出来,走到我面前放下洗漱的用具。

“这是哪里?”我的头隐隐作痛,看看自己身上的衣物还是好好的原封不动的,暗自松了口气。

“这里是竹里馆,我家主人的住处。主人说了,公子若是洗漱好了,就到屋外湖边的傲然亭,他在那里等候公子。”

她说的主人,是行云吗?昨夜的记忆依稀还在,我匆匆洗了把脸,整理了一下,走出了屋外。

走出屋子,这才发现这里四处竹树环绕,竹树丛边隐约有水光,应该是湖。走到边上一看,才晓得原来这是一处湖心小岛,东边有个六角亭子,我走过去一看,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傲然。

亭中有一人,独立寒风之中,与我遥遥相望。

我走过去,想要看清楚他的样子,更想伸出手去,拍落他那一身寂寥萧索的气息。他的脸容,仍然是那样的硬朗刚毅又带着些许的忧郁落寞,这还是我记忆中的行云,可是,一身浅紫色的毛领织云锦丝袍,发上镶了明珠的发冠,还有腰间泛着温润青光的羊脂白玉佩又提醒我,眼前的行云,不再是那个倔强朴实得似乎不谙世事的少年……

我微微地笑着,企图尽力避开这种陌生,叫了他一句:

“行云。”

他嘴角轻轻上扬,浅浅一笑,说:

“头还会痛吗?不会喝酒为何要逞强?”

说罢他走回亭中,我稍一迟疑,也跟着走了进去。

“有人请我喝天香楼最贵的酒,一时贪心多喝了两杯,就成那个样子了。”我笑嘻嘻地说:

“而且天香楼的姑娘既美丽又有风姿,如你所见,昨夜我是被拉去跟某人比琴的,可是没有比成,甚是有失落感,所以……”

行云忽然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那首曲子,我也没有忘。”

我的呼吸为之一窒,还记得?是记得曲子还是记得弹曲子的人?

他正坐在亭中,亭中摆放着一个炭炉子,铁锅上的蒸笼热气正四处腾起。我走进去坐在他对面,他站起来走到我身旁,给我披上一件毛皮大氅,说:

“还记得,你是极怕冷的……”

我猛然想起了那一年打雪仗的事情了,好像也是这么冷,行云心疼地握住我的手呵气,心一动,抬起头,与他明澈的眼神相触,心里忽然好像有个荒芜的角落长出了不属于冬天的一抹新绿。他掀开蒸笼,这时伺候在亭子外的一个小厮赶紧走过来把蒸笼里的点心摆放在碗里。

我昨夜吐了一场,胃里早已空空的,此刻顾不上什么仪态,抓过筷子就开始大快朵颐。行云看着我吃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

“蜻蜓儿,你为什么要离开青林山?”

我一口云片糕噎在喉咙里,好不容易顺了顺气,才道:

“离开青林山,是因为我想尝试一下独立,想试着自己一个人闯荡江湖啊!”

“是吗?离家两载,我还以为你也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他看着我,眼神暖暖的,“又或许,继尧师兄世袭了宣阳王,你是来京城找他的?”

找他?躲他还来不及呢!我喝下一口热茶,身子仿佛渐渐地暖和起来,我笑笑说:

“我是到了京城,才发现权位赫赫的宣阳王竟然是梅继尧。师兄当初还想把我送回青林山,可是我拒绝了。一辈子困在青林山,那是件可怕的事情。”

“可怕?”他慢慢地举起茶杯啜饮着, “于是你宁愿身着男装以大夫身份自居,留在颢王府也不愿回去?”

“我不喜欢做一株依附于他人的菟丝子,我是一个大夫,我会找到自己的价值所在。”

他看着我,眼神有一瞬的明亮随后又复平静,说:

“可是,继尧师兄好像比以前更要护着你了……”

我脸一红,甚至有点烧,“那一天其实是事出有因的……你不要误会,我和他,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他微微一笑,好像并没有把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不知怎的,这样的行云我并不陌生,可是我却没有了过去那种迫切地想要去温暖他,想要去消解他的冷漠的念头。他的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成熟世故,甚至还有一点点沧桑,可是越发把自己掩藏得深不见底。以前那个一脸冷漠倔强的少年虽然难以接近,可是心性要比现在的他单纯多了……

他的视线落到我身后的青竹,语气平淡地说:

“也许已经变了,然而这逐日的变更过于微小让你毫无察觉…..”

“行云,你说话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深奥?”我笑着放下筷子,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正视着他道:

“对了,那天你到青和园里也是慕名去赏花吗?”

“赏花倒还是其次,”他看着我一笑,说:

“听说谢翁的独女谢芳龄容颜素雅,清丽动人,素有才名。我去,是想向谢翁提亲的……”

原来是这样……

他看我神情有些古怪和呆滞,又说:

“可是,那天我并没有见到谢芳龄,缘悭一面。”

“那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丽女子。”我说,口中的点心忽然有些变味,“我见过她一面,确实与行云你很是相衬。”

我盈盈的浅笑着,一脸的云淡风轻不以为意,行云此时却忽然盯着我,脸上的笑容不知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他说:

“这是真心话?”

我怔了怔,随即释怀地笑笑说:

“行云什么时候见过蜻蜓儿说谎?”

行云不语,沉默着。

“还在为见不到佳人而苦恼吗?或许,我可以帮你一个忙。”我从怀里拿出谢芳龄送我的那块玉佩,推到他面前说:

“你把这个拿给谢芳龄,我想,她会见你一面的,至于其他的事情,那就得靠你自己了。”我站起来,脱下毛皮大氅,对他说:

“行云,我要回去了,太晚了颢王府那边不好交待。”

“昨夜我已经递了帖子,告诉了颢王你在我处诊症,你不必担心。”他也站起来,神色有些冷淡,“不过既然你要回去,那我送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冷风一阵阵地扑面而来,再不走我的鼻子肯定会冻得通红,因为我的手开始有点麻了。

“让穆青过来一趟。”他对小厮说。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土黄色棉衣的仆人恭敬地走过来,行云让他把小船撑过来,送我走。

再过一片竹林,就要到湖边了。我走在他的身边,沉默着,最后还是沉不住气抬起头问道:

“行云,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

“那一年,家中父亲病重,所以来不及告别我就要离开了;后来族内又发生了一些变故,我要继承庞大的家业,分身乏术……”

“是吗?”我淡淡地笑着,心里却冷了几分,原来是这样啊,行云,原来在你心中,我和你相处的情谊还比不上一盘生意。太忙了,分身乏术……所以连只言片语,或是一个口信,都无法传递?

“蜻蜓儿,对不起,当初我的不告而别,让你伤心了吗?”他低声问。

我笑着摇了摇头,他又说:

“当时,事出突然,我也是情非得以……”

行云,你记得青林山,记得《杏花天影》,或许也还记得那个娇憨率真的少女,可是,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段过去是无法回去,也无法重新开始的了,等闲识得故人心,却道故人心已变。

堆积在我心底许久的疑问终于有了一个答案,心底却不如想象中轻松,有那么一点点的难过,一点点的悲哀。

我潇洒地对他道了声别,转身就跟着穆青离去。

我穿过竹林眼看就要到湖边了,谁知道脚下一滑,我身子控制不住就要向前仆倒,我手一伸本能的抓住身旁的竹树才勉强没有倒下,那棵竹子被我用力地拽着而晃动了一下,我惊魂未定,忽然看见竹树上盘踞着一条细长的通体碧青如玉头型成小三角状正吐着长而血红的信子的蛇迅速向我袭来,我大骇,可是这时候已经无路可退了,我放开竹树,双手惊骇地捂住眼睛,恐慌地喊了一声:

“啊!”

一阵劲风拂来,一条手臂用力一揽,把我带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行云轻声在我耳边说:

“好了,没事了,吓到你了是不是?”

我双手无力地抓住他胸前的衣服,脸色铁青地大口大口喘着气,行云安慰地拍拍我的肩,我转过头去,发现那条蛇被一根树枝牢牢地钉住在竹树上,正在痛苦的扭动着,情形甚是吓人。我的双腿还是有些发软,身旁不远处的穆青连忙跑过来,看到那蛇,脸色顿时有些煞白,嗫嚅着说:

“主人,这碧玉青蛇……”

行云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他马上低头噤声,行云拉起我的手,看着我苍白的脸色皱皱眉说:

“我送你走。”到了湖边,穆青把小船拉过来,行云却说:

“把竹篙给我。”

穆青一愣,停顿了几秒后,慢慢地把手中的竹篙递给行云,行云一脚踏上小船,然后把手伸给我,说:

“上来。”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伸了出去,他一下子牢牢握住了我的手拉我上船。我坐在船尾,他立在船头,手持着一根青色长篙,小船慢慢地离开了岸。

他的身影是那样的挺拔,跟这成片成片潇 湘的竹子,闪耀着冰水寒光的湖面构成了一幅清冷的画面,然而我的心里却觉得有些悲哀,与他相隔这么短的距离,却也许是世间最遥远的,因为,我们的心都无法再如从前般毫无心机地敞开了。

他的世界大了,已经不需要我了吧,或许,他从来就没有需要过我,只是过去我自己一厢情愿地死缠烂打……

船慢慢地向前移动,荡开了青青翠竹的倒影,我看向涟漪中的影子,不管是行云还是我,都模糊不堪,像极了我们那段无法冠以定义的过去。

上了岸,才看见了错落有致的庭院园林,才发现,这所宅子有多么的大,丫鬟仆妇三三两两地经过,有些胆子大的还好奇的看了我几眼。

这府第,甚至比颢王府还要大。我怔怔地站在早已经准备好的华美的马车前,行云唤了我一声:

“蜻蜓儿?”

我回过神来,眼前是一身华服的行云,跟这样美丽而繁盛热闹的宅院相得益彰,我登上马车,对他说:

“不用送了,让车夫驾车送我回去就好。”

他抿唇,颔首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