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竟是长信侯来了。他想把姑娘带走,这时主人也出现了,长信侯说姑娘你与他有恩怨在先,他必须把你带走;可是不知道主人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脸色一沉,放开了你就离去了……小菊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姑娘请不要为难小菊……”

“我什么都没听到,你下去吧。”我全身的力气几乎被抽干,想不到,事情竟然是这样子的,小菊看看那碗药,说:

“姑娘,那药……”

“拿走,我不要喝……”我全身石化,心寒如冰,忽然又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说宣阳王府有喜事,是什么喜事?”

“据说皇上知道了宣阳王为了一个男宠差点绝命于悬崖,龙颜大怒,下旨申斥,并把威武大将军之女下旨许给宣阳王为妃。”

岑慧儿?梅继尧要娶她?我想起了我那句刻薄的玩笑话。

梅继尧要娶她。我一语成谮,居然发现这更像是对自己的惩罚。

我茫茫然地望着窗外渐渐昏暗的暮色,心底突如其来一阵钻心的痛,痛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一种似曾相识的空洞虚无顷刻间占据了我的心。

什么时候也曾这样痛过?

多年前,黑暗的屋檐下,我一个人孤单无助彷徨地啜泣着,而他却无声无息的离去了……

悬崖绝壁之下,是谁坚定地对我说,不会离开,让我在多年以后又重新坠入罗网,又一次为他的无情背弃伤心欲绝?

把我弃之于街头,他怎会如此狠绝?

我紧咬的唇忽然尝到了一丝腥甜。

我不知道我究竟呆坐了多久,只知道夜来的寒风拍打着窗棂,而我身上披着的棉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悄然滑落,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的寒冷。

因为,没有什么比得过我此刻的心冷。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随即而来的是行云略带恼怒的声音:

“你们怎么伺候的?就连药也没有按时吃?!”

丫鬟仆妇在一旁噤声低首,行云走到我身边,双手微微用力扳过我的身子,显然为我两眼的空洞无神和一脸的死灰沉寂所惊,他沉声问道:

“蜻蜓儿,你怎么了?”见我发怔没有任何反应的样子,他一把抓过我的冰凉冷硬的手,低低喊了一声“该死”,便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披到我身上一把抱过我把我放到床上,拉过丝被给我盖好,转头向着丫鬟怒道:

“还杵在那儿干什么?快把万大夫给我请来!”说罢,他俯下身子看着我,问:

“哪里不舒服了,告诉我?”

我看着他,摇摇头。明明心里很痛,眼里却掉不出一滴眼泪,明明很想放声大哭,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夏晴深,你一直喜欢的不是行云吗?那个从小就让你讨厌和回避的梅继尧,你不是用一纸退婚书便把你们的关系澄清得一目了然了吗?

“把手伸过来。”一个冰冷而疏远的声音响起,我一看,一个胡子半白的老人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满脸轻蔑地盯着我,这就是行云说的万大夫?我有些不以为然,也没有再看他,甚至连手都没有伸出去。

行云轻轻捉过我的手,两个手指按在我的脉门上,稍稍沉吟须臾,那大夫竟然起身拎起药箱就往外走。行云轻咳一声,说:

“万先生,她究竟怎么样了?”

“少主,她的病,老朽不会治。”他简短地答道。“老朽只会治疾患,不会治心病。”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行云挥挥手,所有的仆人都退下了。他坐在床沿上,说: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坐起来,看着他担忧的神色,心中有些不忍,于是说:

“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不想说话而已。行云……”行云这时候拿过一碗热汤放在我嘴边,我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喝,他忽然说:

“是我忽略了,总是困在这屋里,很闷很无聊吧?明天是元宵节,你不是最爱看花灯焰火吗?明晚我陪你出去走走,好不好?”

我淡淡地应了一声“好”,他放下汤碗,“那你早点休息,不要想太多……”

他正欲起身离去,我轻轻拉住他的衣襟,“行云,我睡了你再走好不好……”

他怔了怔,随即重新坐下,拉过我的被子盖在自己的身上,我愕然,他伸出手点点我的鼻子说:

“你不知道挽留一个男人在自己的房间里,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吗?”他又看着我,伸出手臂揽过我的肩让我靠在他的怀里,“真不让我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有些好笑地逗弄着我。

“行云,除了你,我好像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他的手稍稍一用力,我和他便一起躺倒在床上了,他黑褐色的眸子深深地看着我,手指拂开我额上的碎发,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刻画着我的眉眼,我闭上眼睛,他的手停留在我那日见尖瘦的下巴,悄声说:

“蜻蜓儿应该是充满生气的、快乐的,孤独和寂寞不适合你,睡吧,一觉睡醒,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在我的眉心轻轻印上一吻,手臂收拢,就这样,在他的怀抱中,我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的时候,小菊笑盈盈地打水给我梳洗,一边说:

“姑娘睡得可好?主人临走时嘱咐过了,今天傍晚会回来接姑娘,还留下了一个盒子,说是给姑娘的礼物。”

我没有忽略过她眼中暧昧的笑意,可是也不想解释,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原来是一颗硕大浑圆的明珠,用金丝织成的细网网住,垂下来长长的穗子,顶端一个如意结是系在腰间的配饰。小菊走过来说:

“主人说了,姑娘若要走出这个屋子,一定要系上这颗明珠。”

我有点讶异,“为什么?”

“奴婢也不晓得,不过京城许多人都把身上的明珠拿到有名的佛寺去开光,说是辟邪去秽,可能这颗明珠也是开过光的吧,姑娘带在身上,可保平安。”

她帮我把明珠系好,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衣裙梳着簪花小髻一脸落寞的自己,叹了口气,问小菊说:

“这里,有厨房吗?今天元宵,我想动手做些圆子……”

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和中午的时间,我终于把圆子做好了,装了满满的两层食盒,小菊惊叹道:

“姑娘,你的手艺真好,咸的圆子有四种馅料,甜的圆子更往里面放了花生、芝麻、杏脯……”她指着一大碗被我舂烂了的梅花,“把梅花的汁溶到糖浆里做馅,姑娘是怎么想得到的?”

我微微一笑,这不是我想的,只是我记得某人曾经跟我说过,他那早逝的娘,在他四岁那年的元宵节做过这样的圆子给他吃。我提起食盒,说:

“小菊,我要外出,能帮我准备一下吗?”看见她面有难色,我笑笑说:

“放心,我只是想给你们主人一个惊喜,不会到处乱跑的!”

小菊犹豫地点点头。

撒个小谎而已,我想,行云应该不会在意的。

第三十九章 错过,方知情重 2

出了云宅,我上了小菊给我准备的马车,便向着朱雀大街驰去。到了朱雀大街,我让车夫先回去,我自己提着食盒便往宣阳王府走去。因为身上穿的是女装,梳了小髻,薄施脂粉,所以不用担心别人会把我和那个誉满京城的“男宠”庆庭联想到一起。

当我走到宣阳王府的后门想要拍门时,门却吱的一声开了,杏花见了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笑笑说:

“不过是换了身衣服就不认得了?”

“庆……庭姑娘,你好起来了?”她让我进了后院,一边说:“你不知道你昏睡的那些日子,整个宣阳王府都……”

“杏花,王爷呢?”

“王爷……”杏花抬头看我,为难地说道:“王爷不在府中,自从……那天以后,他都没有回过王府,听说一直留在天香楼……”

失望之余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那天’?他为什么不回王府?”

杏花把我带到后院一个不起眼的亭子,我坐下来看着她,说: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要告诉我。”

“除夕那夜宣阳王和你失踪了,整个王府的侍卫都到崖下搜寻;第二天终于找到了你们,你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了整整十天,王爷请尽名医都说姑娘你药石无灵了,后来不知道什么人送了一封信和一颗丹药来,你用了丹药之后烧退了,但还是不醒;到了半夜又重新发热……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王爷就命人把你放到东盛大街上去了……”杏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因为皇上下旨赐妃与宣阳王吗?”

“不是的,庭姑娘,虽然我不知道王爷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可是训斥的旨意和赐婚的旨意是一同下的,就在你们获救的第二天。你昏迷的那几天,王爷整个人都憔悴不堪,他甚至……”杏花看我一眼,嗫嚅着,说:

“甚至发了极大的脾气,几乎要把宫中的御医杀了,幸亏成总管劝止了。”

“原来是这样……”我又问,“那王爷为何不回王府?”

“这个……听说是天香楼的青舞姑娘练舞时伤了脚……”

我拿起食盒就要离开,杏花急急地问:

“庭姑娘,要不你等等王爷,他可能就要回来了!”

“我不等了,若是他回来,你也不用告诉他我来过。”我走出王府的后门,风还是很冷,天色已经有些暗,我说不清自己现在心里有何感受,只知道原来的不甘心变成了更大的疑惑。

大街上开始挂上各式花灯,星星点点的亮光逐渐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我走到朱雀大街上却发现我找不回到云宅的路了。我于是茫无头绪地走着,而行人却越来越多,三三两两的笑靥盈人,忽然有个声音在身后轻轻地唤着我:

“晴儿……”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转身,身后火树银花映衬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可是根本找不到那张我熟悉而渴望的脸,这时我才猛然发觉我这块顽石终于被檐畔的雨水滴穿,只是过去自己一直没有任何的觉察,任凭花开花落岁岁年年,以为那个人总在自己的咫尺身畔,想见就见,想逃就逃……

夏晴深,逃婚,你悔了吗?

“蜻蜓儿!”

我一怔,抬眼向前望去,一身浅灰貂裘衣饰华美的行云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下,微微地朝我笑着,眼神温和而坚定,这是一种让人心动的等待,元宵佳节,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里,明灯掩映之下,他的存在本来就是一种莫大的诱惑。

我心怀着愧疚,慢慢地向他走去。

“行云,我……”

“你就是想给我这样的惊喜吗?”他看向我手中的食盒,“小菊说你出来找我,真是傻丫头,为什么不在竹里馆等我?今天品玉轩有些忙……”他把食盒拿到自己手里,“这么沉,还拎着满街跑,要知道你还是一个病人……”

“我已经好了。”我固执地说道。

他伸手自然而然地搂过我的腰,宠溺地俯下在我耳边说:

“不管如何,蜻蜓儿,下不为例!”

我没有听出他这句话的深意,只是有些不自在地扭过头,他握起我的手就向着沧浪江边走去,江边的树上也挂着各式花灯,江上的游船更是灯火通明,有几艘大的楼船甚至还张灯结彩,一阵曼妙的歌声萦绕在平静无波的江面上。

到了江边的一处亭子上,早有仆人在那里候着了。

“我们今夜在船上看灯可好?”行云牵过我的手上了一条游船。他把食盒交给仆人到船舱里暖着,我站在船头,听着看着沧浪江上的桨声灯影,远远的有依稀的笑声歌声传来。

一阵清冷的箫声蓦地响起,吹破了夜空的静寂,与灯色水影缠绕着,一时间竟是硬生生地把沧浪江上的浮华气息掩去。我立在薄寒的风中,听着箫声,只觉得无言的伤感寂寞挥之不去。

那些热闹离我是这样的近,却又是如此的远,仿似与我的心隔了千山万水。

行云走到我身边,从一仆人手里拿过毛领披风给我披上,他看到我衣裙上挂着的明珠,说:

“我的礼物,喜欢吗?”

“嗯,谢谢。”

“想过如何回礼吗?”

“回礼?”我睁大眼睛,有点傻了,所以当行云俯下头亲吻我的唇时我根本没有任何的反应更不要说反抗了。

而他也是点到即止,温柔地轻轻一碰便离开了。

那清婉的箫声戛然而止。

随着我愕然的表情,他浅笑着说:

“蜻蜓儿难道不知道元夜是有情人的节日吗?”

“行云”

“今夜月明,不知道你需不需要想念;但是,心中想着一个人,总不会寂寞……”行云握着我的手,温温沉沉的语调像极了微醺的酒,醉人心智。

“离开青林山的每一个圆月之夜,我都会想起,曾有一个冰聪雪明的女子,说过的这番温暖的话……”

不是不感动,只是比感动来得更深的是一种错过的遗憾,总觉得有什么已经是从指掌中流走,即使握紧了双手也握不住那些断续的过去和迷蒙的未来。

我抬起头无言地看着他,正想要把手抽出来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继尧,我都说了今天到处都是风景,即使在夜里也有着醉人的月色,还有情人间浓如烈酒的情思,你说是不是?”

一个女子熟悉的声音凭空响起,我扭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的游船旁边有一装饰古朴桅杆上挂了多盏垂着流苏的明灯的船缓缓驶过,说话的人也立在船头,正是一身华服巧笑嫣然的郡主水晴柔。

她身边站着的,穿着一裘略显单薄的浅金色镶边白色锦袍的人不是梅继尧又是谁?

只是,没有风流磊落,笑傲春风的情意,只有一脸的冷漠高傲,那双不带半点感情的眼睛似乎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内,他的眼波淡淡地扫向我,冰冷而锋利,我的心没由来地刺痛着。行云淡淡地说:

“我道是谁,原来是宣阳王和安乐郡主。两位也这么好兴致要到江边赏灯?”

“是我们打扰了云先生的雅兴才对,本郡主这里向云先生赔礼了。”水晴柔娇俏一笑,眼波盈人,“巧遇云先生乘船赏灯,相逢自是有缘,不知云先生是否乐意与我一同赏灯?庆庭与我亦是旧识,有些时日不见,叙叙旧情不知可否?”

“郡主太客气了,既是庭儿的朋友,那有何不可?”行云说,眸色深沉,虽然似是面带笑意,可是那种冷漠得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又出现了。

穆青往对方的船上搭好了踏板,水晴柔拉了拉梅继尧的衣袖,梅继尧皱皱眉看着她不悦道:

“郡主要叙旧,与继尧何干?继尧自当在船上等候……”

“继尧不是答应了晴儿,今夜随晴儿的意愿的吗?”水晴柔娇嗔地看着他。他叹口气,冷着脸和水晴柔到了我们的船上。

“宣阳王,我们又见面了。”行云道。

“是啊,上回的生意没谈成,想不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梅继尧轻慢地说,眼波有意无意地掠过我,似是在生气,又似是有点牵挂。

我的心里忽然一阵烦躁,有这么不想见我吗?总是莫名其妙地生气,冷淡绝情地把我扔到大街上的人是他啊!居然还摆着这样的高姿态!

“原来庆庭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清灵秀气,婉约动人,怪不得,”水晴柔笑着瞅瞅梅继尧,低声说:“有人会那样用心良苦……”

“郡主,外间风大,请到舱中用茶。”行云适时地打断她的话,水晴柔高兴地拉过我的手,进了船舱。舱里很大,中间是张小方桌,座位也安置得很舒适。我和行云与他们面对面地坐着,仆人很快就上了茶,热气蒸腾之中,我偷偷看了梅继尧一眼,他的嘴角深深地抿着,一言不发。

“庭儿和云先生,倒是真的叫人感到意外呢!”水晴柔抿了一口茶,笑盈盈地看着我和行云,“云先生到京城才不久吧,竟与庆庭如此有缘……”

“郡主见笑了,”行云笑着看我一眼,毫不掩饰对我的情意,“不过,我和庭儿,经历了一番波折才得以相聚。两情相悦,的确是人间第一美事。”

梅继尧忽然猛地一阵咳嗽,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很是苍白,水晴柔皱皱眉把茶杯递到他唇边,他伸出左手来拿,我才看见他的右手手掌用白纱包扎得严严实实的。

他受伤了?我心里竟有些担忧和疑虑。

喝了茶,他止住了咳嗽,清清浅浅的目光淡定地看向我和行云,说:

“两位均是情之所钟那当然是美事,怕只怕有些人城府太深,难见真心。”他转而定睛看着我,不带一丝感情地说:

“多情自古空余恨,盲目地相信他人不啻于飞蛾扑火……”

“宣阳王真是妙语连珠,于我心有戚戚焉!”我笑了起来,看看行云说:

“若我是早听到王爷的忠告,不要胡乱地去相信人,大概就不会落得个被弃长街的下场了。”

梅继尧眼神越发深沉,透着冷意的眸子看不出喜怒,我心底总有些意难平,于是,我又对水晴柔说:

“我的家乡有一位女子祝英台,不满意父母给她定下的亲事,装扮成男子到书院读书,后来与同学梁山伯相爱,遭到双方父母的反对。”

“那后来呢?”水晴柔饶有兴趣地问。

“后来,梁山伯病重,祝英台与他约定共赴黄泉,出嫁时经过梁山伯的坟要求去拜祭,结果坟茔大开,祝英台跳了进去与梁山伯合葬。”我望着窗外江面的浮光,“最后双双化蝶,从此天上人间,再不分离。”

行云看着我,眼光温暖而明亮,“我想我大概明白庭儿想说的是什么了。”

相信爱,你才会得到爱,我一直这样认为。

“王爷,你明白吗?”我故作潇洒地望向梅继尧,“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王爷身边从不缺红颜知己,或许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情之所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