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宅我已经一把火烧了,你不要再想着回去。这段时间你留在军营里一步也不能离开,否则的话……”

“否则的话又怎么样,要把我扔到不归山上去喂狼吗?”我瞪着他,眼眶微红。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看见我伤心的神情,嘴角无端地微微抽搐,想要说什么,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没有我的手谕,你是无法离开军营的。”他说,然后走过来掀起帐子就要离开。他走到我身边时我哽咽着问他一句:

“你说过,我可以喜欢上任何人,唯独行云不可以……就是因为他是屹罗人,就因为他与你之间有无法消除的恩怨和仇恨?”

他身子一僵,接着自嘲地一笑,转而深深地看着我,灼灼的目光带着失望与讽刺,如火般炙痛着我的视线, 轻声说:

“不论行云做错了什么,他都是有苦衷的;不论梅继尧为你耗尽多少心力,都是自私和充满机心算计的……你,一直都是这么看待我的吧,从许多年以前开始……既然如此,你还需要我给一个什么样的答案给你?”

这几句话有如细而薄的锋刃,伤人于无形,我的心里冰冰凉凉的一片,不觉得被刺中了,只知道自己忽然很伤心,伤心得接近绝望。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塞在我喉间的那团麻终于化作啜泣,然后是放声大哭。

是我错了吗?我好像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情字,原来是个困局,谁能解得开?

第四十七章 困局,柳暗花未明2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再见过梅继尧。

我面无表情地在给韩平换药,他的腿伤好得很快,也可以撑着拐杖下床走两步了。我缠好纱布后,对他说:

“可以的话多下床走几步,不过要找个人陪着,以免发生意外。药方子我已经另外开过,按时吃药就好。”说着提起药箱就想离开。

“庆大夫!”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韩平不过十七八岁,五官倒也长得不错,只是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全无军人的沧桑感。他对我笑笑,说:

“庆大夫,有时间吗?我想到外面走走。”

我迟疑了一下,韩平又说:“小五他们到校场去操练了,我很想去看一看。”

我放下药箱,扶他坐起来,他拿过拐杖勉力地撑着站起来。就这样,我陪着他慢慢地走出了营帐。来往的士兵看见我目光都怪怪的,我心下有些气恼,想到梅继尧,又有点黯然,垂着头一言不发。

韩平见我这样子,说:“其实你不用介意他们这样看你。”

我摇摇头,“我不介意。眼睛嘴巴都长在别人身上,何必多想?”

离校场还有一段长长的距离,沙尘无端飞扬。韩平停住脚步看着我,说:

“其实……我是明白的。”

我愕然,他明白什么?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开始明白我们王爷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去救你。说你不是女子,可是样子俏生生的,很漂…….不,很俊;可是又没有一般女子的矫揉造作和矜持忸怩;说你是男子,面相阴柔,可是温文细致,没有伶官的脂粉味和异相。”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你是在赞美我吗?”

他咧开嘴笑了,“我只是想对你说声谢谢,顺便告诉你别人那样看你只是因为不了解,你不必生气。”

“我哪里有生气?”我闷闷地说。

“你这几天脸色都沉沉的。”他说,“或许你自己不知道。说真的,当时王爷带着我们上不归山,我知道只是为了救一个男宠时我心里还犯过嘀咕。可是现在我才觉得我们王爷的眼光还是有点……”他看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独到。”

我差点没被他这句话气得血压升高。“韩平,我不是他的什么……”

“韩平!”

“男宠”二字还没说出口,校场比武台上有一拉开衣服扎好露出半边胳膊粗犷男子大声地喊他,韩平应了一声,脸色因兴奋而变红。他对我说:

“比武台上的人是我大哥,叫韩磊。他刚刚升做了副将。”

比武台下围了十来二十个人,都是军士中身形彪悍的,他们在大声喝彩。比武台上韩磊和另一名军士正在比试摔跤,随着叫好声不断,韩磊一个灵活的抢手,腰似蛇行,手似流星,一下子就把对方摔倒在地,台下掌声如雷。

韩磊拱手抱拳一周,然后直接就跳下台,走到韩平面前,大手重重地搭在他的肩上,问:

“你的伤势怎样了?能走路了,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吧?”

“嗯,大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给我治伤的大夫庆庭,这是我大哥韩磊。”

我向着韩磊点点头。韩磊冷哼一声,“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一见,果然和传闻一般,一副女儿相,怪不得连我们王爷也被迷惑了!”

我脸如寒霜,扫了他一眼,是我被你们那个风流无情的王爷迷惑了好不好?!

“大哥”韩平急急地喊了他一声,我冷冷地说:

“既然王爷好男风,韩副将何不去试试能否魅惑王爷,好拯救在下于水深火热之中?!”

“你”韩磊藜黑的脸涨得通红,眉宇间怒气升腾,他一把捉过我的手臂,咬牙切齿道:

“好一张伶牙利嘴,我倒是想看看你的功夫是否也如口才一般了得!”说罢一提气,抓住我就跳上了比武台。台下本来散开的人又“哄”的一声聚过来,我看见脚下人头涌涌,又看看韩磊那身铁打的筋骨,不由得心慌起来。

“韩副将要欺侮我一介文弱,真真有英雄本色啊!”我语出讽刺,希望激将法有点用处。谁料韩磊哈哈一笑,对我说:

“庆庭大夫害怕了?本副将也不想对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动手,可毕竟大夫是一须眉男子,也应学得一些武艺防身,韩磊不才,愿向大夫面授两招,大夫若是拒绝那就太不给面子给我们营的军士了,大家说对不对?”

台下的人齐声呼应沸反盈天,我手足无措地站住那里,韩平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韩磊站在那里一副慷慨的样子,拍拍胸脯说:

“我就站在这里,只要你能把我推倒,你就赢了。”

我咬咬牙走过去,捏着拳头看准了他身上的气海穴就打下去,台下传来一阵哄笑声,韩磊果然雷打不动地站在原地。他轻笑,一手按住我的拳,一推,我整个人往后摔倒在地,手肘重重的擦到地板上,青色衣衫隐隐透出血色。我吃痛地看着自己的手,韩磊却走过来,一提一拉我的手,使了个身法,竟然把我凌空背起,眼看就要被他狠狠地摔下来。

电光火石的一瞬,一阵风拂来,触手的是柔软微凉的衣襟,我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梅继尧仿如从天而降的神之子,一裘月白长衫衬着随意束起的浓黑如墨的发,更显得丰神俊逸。他搂着我的身子一个旋身卸去我坠落的重力,随意往韩磊的手腕上轻轻一掌推出,韩磊脸色骤变,身子连续往后退了两步。

梅继尧冷冷地看着韩磊说:

“韩副将好高的兴致,不知是否赏脸与本王切磋一下?”他俯下头看看我苍白的脸色,“只是,本王从来不知道韩副将会把弱不禁风的人当作对手。”他直视韩磊,一字一句地说:

“军营之中,比武打斗以挑衅或泄愤历来是禁止的,韩磊,你可知错?!”

韩磊和所有在场的士兵齐刷刷地下跪,韩磊闷声说道:“属下知错,求王爷责罚。”

“十五军棍,罚俸三月,其余的人回到营里集合。”梅继尧抛下这句话,放开我就转身就要走,我脚一软跌坐在地上,梅继尧转身看我,冷淡地说:

“你到底走是不走?”

我咬着唇不吭声,他的眼内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忽而大步向我走来,俯身伸手一抄把我拦腰抱起就往自己的军帐走去。我张开手臂绕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胸前静静地不说话,还是那股淡淡的木叶味道,清新而舒服,我忽然醒悟到自己对他的在意,正如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把他的这种气息铭刻于心了……

或许,我该尝试去打破我们之间的困局。

他把我抱进军帐就要放我在榻上,我的手从他脖子上滑落到的腰身,紧紧地抱住他不放,我把脸轻轻地靠在他胸前。

“你……”他的身子有些僵硬,“我要放开你了。”

“不要。”我低声说:“我摔得好痛。”

“活该,谁让你在军营乱跑的。”他的声音不大,可是多了丝暖意。

他在榻上坐下,我仍然赖着他,片刻之后,他说:

“好了,我要放开你了。”

“不要,我还是很痛。”

“哪里痛?我让人请大夫来……”

“动一动都不行。”我把脸埋在他怀里,偷笑一声,“头痛,手痛,脚痛,哪里都痛。”我的声音软绵绵的有气无力,疲惫不堪似的。

他现在该是什么表情呢?尴尬还是无可奈何?

又过了片刻,他说:“晴儿,好了,放开我。”

“不放。”

“你今天怎么了?”

“放开你你又会丢下我,不许你总是生气,总是对我冷冰冰的!”我有点羞赧,可还是理直气壮地说。

他叹了口气,“好。”

“师兄,你…..”我深深吸了口气,问:

“你喜欢我吗?”我的声音很小,如蚊讷,可是他还是听到了。他伸手扳过我的脸,那眼光迷离而深沉,我似乎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了,头脑里一片慌乱。

“你说呢?”他看着我,眸光中似乎燃着一束火焰,热烈而疯狂。

“我……师兄,你不要娶岑慧儿,好不好?”

他笑了,那笑容舒心而悦目,似春花晓月般明朗。

“好。”他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像酒酿般熏人欲醉。

一股欣悦从心底升起,是那么的甜,比花蜜还甚,比世间任何一种花香都要清芬,是那么酽酽的浓得化不开。

我也笑了,目光莹莹地看着他眼眸里我清晰的轮廓。

“师兄,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杀行云好不好?放他走吧,那些仇恨已经远了,纠缠再多亦是无益……”

“就是为了这个吗?”他的手指掠至我唇上,硬是把我的话止住了。他的笑容一点点地冻结成冰,明朗的眼神瞬间阴云密布,眸子里我的影像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失却了温度的光影重重。

一用力,我便被他推开,重重地落到榻上。我忽然明白自己说了句蠢话,其实我想告诉他,我不爱行云,但是我不想欠了他的情,所以想还他而已……

“师兄,我不是……”

“行云真是如此重要,让晴儿师妹不顾一切使出美人计?真是可惜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师妹,你是不是低估了我?”他语带刀锋,狠薄无情地刺中我的心脏,忽如其来的一阵剧痛,我捂住自己的心窝,无法言语。

“张鸿。”帐外一人匆匆进入单膝跪地行礼。“准备马车,把庆庭大夫送回宣阳王府。”

张鸿应声退下。

我看着他背对着我的身影,尽量把声音放平,问:

“师兄,你刚才的反应,只是为了试探我吗?”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张鸿进来道:“王爷,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我从榻上站起来,向着军帐外走去。经过他身边时,我轻声说:

“师兄,或许你忘了,蜻蜓儿是从不说谎的。”

他闻言一震,转身看我,我冷漠地迎上他的视线。

“对于刚才的一幕,也许,你还没有后悔;可是,我已经后悔了。”说罢我脚步浮软地走出帐外,登上了马车。

是啊,我后悔了,想解开困局,却把所有人逼进了死胡同,夏晴深,果然是个蹩脚的棋手啊!

第四十八章 莫回首,别恨依依1

方鸿赶车,我独自一人坐在车厢里,昏然欲睡。

马车在青石板大街上稳稳妥妥地走着,忽然拉车的马一声长嘶收住四蹄,马车便硬生生地停住了。我猛然清醒过来,轻声问:

“方鸿,发生什么事了?”

周遭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我,时间仿佛静止凝结了一般,危险的气息忽然而至。我深深吸口气,探身向前果断地掀起车帘。

马车前立着一人,兰色锦袍,负手而立,孤傲无双。

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他就那样远远的看着我,眸光幽眛不明,身前是负伤倒地昏迷的方鸿。我也怔住了,可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于是跳下马车走到他面前,看看方鸿,说:

“行云,你何必伤了他?”

“你没有死……”他盯着我,那眼光中夹杂着伤痛、思念以及喜悦,我眼神柔和地看着他,勉强地笑笑:

“行云,让你担心了吗?”

行云的手一收我便紧紧地被他抱住,他抱得那么紧,我几乎透不过起来了。他满是胡茬子的下巴抵住我的额头,那种粗糙的刺刺的触感让我心底突如其来的一阵感动。行云如何会舍得伤我?

“我在落雁山找了你三天三夜,只找到了一堆白骨……蜻蜓儿,你知不知道我几乎要疯掉了,我……”

“我知道的。”我柔声说,他放开我,看着我消瘦的脸,说:

“蜻蜓儿,跟我走。”说着对暗处说了一声:

“穆青,你来驾车。”

穆青从大街上一处隐蔽的角落里走出来,行云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的手上了马车。马车很快地向前疾驰而去,行云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我不安地看向他,问:

“行云,你要带我去哪里?”

行云默然地把我拢入怀中,“随我到屹罗去,好吗?”

我愕然,下意识地直起身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我是屹罗人。”他说。

“我知道。”

“你还会相信我吗?”他的眼神中多了一抹深沉。

“你是东庭人还是屹罗人,对我而言没有什区别。若是不相信你,我现在就不会和你坐在同一辆马车上了。”我说,“可是,行云,师……梅继尧要杀你,你尽快离开这里吧。至于我,你无须担心……”

行云的嘴角扬起一丝轻蔑,“他要杀我,有那么轻易吗?”

我蹙起眉头看着他,“行云,这一回,他是真的起了杀心。”

“我要把你带走。”他伸手抚过我日益尖削的下巴,“这一次我还错过的话,我会悔一辈子的。你以为当日我不告而去我就不心痛如割?你以为看着你坠下悬崖我就不想随你而去?尘世间有太多的牵绊纠葛约束了我,可我对你的心从来没有停止过跳动。”他握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窝处,“我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可是,如果从此再见不到你,我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何意义……”

“行云”我看着他,欲言又止。见他一脸的期待希冀,我的心内却是一片茫然,只得暗暗责备自己的薄情变心。等闲识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已变,变心的人原来是自己。

他双臂一圈拥我入怀,“你什么都不要想,闭上眼睛,只需要跟着我就好。到了屹罗,所有的一切,我都会好好地向你解释,给你一个交待,相信我……”

我咬着唇,想起梅继尧一手推开我时那种冷淡寡情,真是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伤透了;同时又是懊恼异常;而行云的出现给了我一个逃避的借口,一时间心头百味交集,于是懵然地点点头,再也没说什么了。

行云他们藏匿的地点很是隐秘,在一个不起眼的客栈过了一夜,第二天天未亮就开始赶路,出城时也没有遇到什么阻拦。出了京城就往歧安去,重游旧地我并没有太多的感慨,马不停蹄地赶路,时间很快地过去了,可我的心事却越来越重,那个人的影像压在心头常常让我觉得心痛难当。

我向行云提出想到醒春堂看一看,行云同意了,让穆青陪我去。到了醒春堂所在的大街上一看,醒春堂已经面目全非了,一打听,原来是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失落之余忽然见到不远处人潮涌动中的一裘月白衣衫,我的心一阵躁动,拼命挤进人群里一直追上去,穆青在身后急得大叫。我好不容易追到那人身后,一把拉住他身后的衣衫,那人回过头来,陌生不已。

我知道的,我就知道怎么可能是他?我只不过顺着心意矫情造作一下而已,我怎么会想他?那么可恨可恶,那么不解风情!

更何况,我清醒地明白,我已经一天天的离他远了,这里不是京城,而是歧安……我明明是心甘情愿地跟行云走的,可我的心却是越来越空。

穆青来到我身边,不解地看着我噙着泪水的双眼。

回到落脚点,行云皱着眉问我:

“脸色怎么那么不好?别担心,我们会安安全全地到达屹罗的。

很快的,我们来到了豫南,我的家乡。过了豫南,就是越关城。越关城之外便是屹罗的国土。

行云和穆青扮作过路的客商,我扮作一个小书童,随着一群要到越关城去做买卖的商人一起来到了渡口。

就是这个渡口,我差点溺水而死。我遥望着远处青峰叠翠,不由得思乡情切。两年了,我的爹娘是否安好?我的朋友们是否快乐如昔?青林山上的琅琅书声应如旧,只是少了那个爱笑爱闹的夏晴深……

行云握过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说:“想家了?我回到屹罗安定诸事后,必与你回扶风书院,你的父母我也会暗中派人照拂。不出半年,我许诺,你必能消解乡愁。”他声音轻如温风,可是字字有力。我难以掩饰眼里的泪光,他伸手轻拂过我的眼睑,拂落细长睫毛间半滴晶莹泪珠。

“傻丫头,”他怜惜地对我说,“我们上船吧。”

即将踏上舢板之际,我清楚地看到了渡口处立了一方石碑,石碑上有力地刻着几个字:无心渡。我的心无来由地跳了一下,我记得以前这个渡口没有这块碑,更没有这个名字。我不由得问那船夫道:

“大哥,请问这个渡口是什么时候改了名字的?”

那船夫挠挠头,憨厚地笑着说:

“没记错的话大概是两年前吧。”他指着远处一条白色的多拱桥,说:

“听说建成往生桥的时候,就有了这块碑;有了这块碑,这个渡口便叫做无心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