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到湖州去,你留在绵远,我已经嘱咐宣平好好地照看你。”他说。

“嗯,我知道了。”秋日阳光灿烂动人,一如我脸上的笑靥。

继尧似乎对我的顺从感到疑惑,他皱皱眉走过来拿过我手中把玩着的团扇放下,搂着我的肩,略带严厉地说:

“好好呆在府中,不要叫我操心。”

他整军待发之时,我偷偷地拿着小包袱想要溜出院子,却被宣平发现了。没有办法我只好巧舌如簧地游说宣平并怂恿他和我一道上战场,宣平有些动摇,我又说:

“宣平你不用担心,我只做随军大夫,你暗中保护好王爷,实在担心那你就和我一同当大夫好了。王爷出征多次,你都一直在他身边的……”

宣平还是摇了摇头,好好说话不行那我就来点悲情的吧,想到什么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宣平脸上慌了慌,我凄凉地诉说着离开继尧的痛苦难耐,死缠烂打之后,宣平也只好妥协了。

于是我们混到阿松的军队中去当了两名大夫,可是没过两天就被阿松发现了,他把我提到他的军帐中去,眉头紧锁着对我说:

“蜻蜓儿,我三十军棍的责罚现在还没全好,你现在出现在湖州,你说师兄能饶了我吗?”

这一次,阿松没有帮我,反而很爽快地“出卖”了我,继尧一掀军帐走进来的时候我垂下头连喘气声都不敢有,颈后的衣衫一紧整个人便被他提了起来,他抱着我走出军帐时冷冷地对跪在一旁的宣平说:

“究竟谁才是你的主上?既然你这么听她的话,以后你就留在她身边,不用再跟随我了!”

进了他的大帐里,他放下我我却紧紧地抱着他不放了。他叹口气,恼怒而无奈地说:

“我就知道你不会听话。”

我自动趴在他膝上,“我知道该打,你动手吧!不过请王爷下手别太重,以防不方便行走。”

他气极而笑,伸手拆散我头上的男子发髻,为了贪图方便,我把自己的长发绞得参差不齐,“我是很生气,你还把头发绞成这个样子!为什么要来?不要再想着帮行云,你救了慕遥,已经还了他的白发之情。现在两军对垒,我们光明正大地一战,也是生平快事,你来这里做什么?明日我就让宣平把你送回绵远。”

我坐好身子,坦然地望着他,说:

“我不走。我来是要告诉你,如果你想要这个天下,我就陪在你身边,或许可以帮你想些办法;即使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也愿意守着你看着你,因为我已经不能再忍受分离了。等到哪一天你心想事成了或是厌倦了之后,你要记得,你曾经承诺过要带我去看遍世间最美的风景…….继尧,不要赶我走。”

他揽我入怀,下巴抵着我的额发,带着丝鼻音轻声说:

“晴儿,如你所愿。”

湖州洛城的战役已经到了最关键的地方,行云麾下的前锋营两万士兵被东庭大军包围在鸣剑山,继尧定好计策,在下山的惟一通道上伏下重兵。这一役本来应是十拿九稳,然而湖州城内竟然有一支隐藏得很好的骑兵与前锋营两面挟击,屹罗的士兵突围成功,东庭折损了不少兵马。永毅将军司马镇坠马,安南侯司马淳中箭身死,继尧一怒之下命大军挟持着湖州城郊的屹罗百姓,在他们身上泼上桐油,于午时向湖州城门推进,声明若湖州城守不开城门投降,所有屹罗被俘百姓将遭受火刑。

东庭的火箭手已经弯弓搭箭对准了缓缓推进的人群,眼看着人群已经迫近城门了,守城的士兵既没有放箭,也没有开城门。眼看着要万箭齐发,不知哪个弓箭手错手发了一箭,湖州城门顿时火海一片,那些百姓身体被燃着不断地在地上打滚,痛不欲生。不料此时竟然狂风大作乌云密涌,四处飞沙走石,天上粗大如豆的雨点却毫不留情地打了下来,昏天黑地,暴雨连绵。

无奈之中东庭大军只得撤回营地。

继尧一回来就忙于部署下一步的方略,我在议事厅门口等了两个时辰,继尧还没有出来。外面仍在下着倾盆大雨,我望着屋檐外的瓢泼雨水,心里不禁蒙上了一层忧虑,也说不清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心中很不安。继尧征战不下数十回,但是这一次攻打湖州似乎耗时过久,忽然一只手搭着我的肩上,他微微不满的声音响起:

“这里风大,你究竟站了多久?”

我转过身去,正想说什么,却发现他身上的头发衣衫都是湿的,很明显刚从战场回来也没有换过衣衫,于是连忙吩咐人准备热水给他洗浴。

他坐在浴桶之中,默不作声。我拿着布给他擦着肩背,搓上皂子,他反手握住我的手,问:

“我是不是过分了?连天都看不过眼了……”

“永毅将军和安南侯的事,你很难过,对吗?”我说。

“在司马家宗亲中,他们算是翘楚,我承诺过老侯爷,要把司马淳照顾好,而司马镇,他的小儿子上月刚刚出生……”

我的眼眶微微发红,声音有一丝颤动,“继尧,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不是因为我,你不会走了这个极端,不是因为我,你心底嗜杀的猛兽不会脱匣而出。

他不说话,只是握紧了我的手。

“曾经有一段时日,我的心是冷的,好像被愤怒伤心灼烧过后就只余下死寂的冷。这世上我没有亲人,连你都不要我了……晴儿,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厌烦这世上一切所谓正常的秩序,我常常想,若这个天下都是我的,我还能护不了你一个吗?”

我知道的,继尧,我都知道!我从他身后温柔地抱住他,眼里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他又说:

“晴儿,我是否矫枉过正了?”

我摇摇头,伏在他肩上,“继尧,你想太多了,打仗总会有胜负输赢,总会有伤亡,一切顺其自然就好。你总是怕我受伤,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征战沙场,也是在刀锋上过日子,我也会担心忧虑?不论是以前那个如清风如朗月的傲气风流少年还是如今的你都是我心系之人,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你执着,我何尝不是?”

他转过头,他的唇轻轻地吻了吻我的眼角,“我没事,你不许哭。”

到了半夜,继尧却开始发热了。刚开始时我只是以为他被雨水淋湿身子染了风寒,脉象浮滑,似是虚邪入体热鼓血行。可是用过药后他的高热竟然不退,我给他用冷水毛巾搁在额上时,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是那么的用力,口中模糊不清地喊着一个名字:

“小鱼,小鱼……”我一惊,手上的布滑落枕边。

他一直在做梦,梦到了小鱼?我惊疑不定之际,宣平进来说曹崧等几位将军想要探视王爷病情。我点点头,几位将军进来,看见继尧卧病在床高热不退,均是眉头深锁面露忧虑。他们退下之后,阿松对我说:

“蜻蜓儿,师兄的病究竟怎么回事?他是练武之人,征战多时也没见他有什么不适的时候,你又是大夫,你告诉我,师兄他什么时候能好?”

我默然,不是不想说,而是我也束手无策。药是用了,其他军医的看法也一致,但是他还是没有醒过来。阿松见我眼睛红红的,知道我是哭过了,叹了口气说:

“蜻蜓儿,我知道你心中难受,可是现在军情紧迫,你说几十万大军在此地待而不发,这……”

“你派人密报皇帝,就说宣阳王不幸染病,军中无人主事,请求撤兵。”我沉吟半响,问清楚阿松东庭的军粮和后备物资的情况,阿松说冬衣还没到,已经派人去催了。

“冬衣没到,很大可能冬天的物资也都会出现问题,现在继尧又这个样子……”我想了想,说:“不论如何,你先派大军包围整个湖州城,切断湖州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若是暴雨停了,你便想办法断了湖州城的水源,若是雨一直不停,你便派人在城外岩质比较好的山上驻扎,同时让人用沙包把湖州外河的堤岸加高。隐蔽地让我们的主力分批撤回绵远,湖州若受了水灾,哪怕我们只有一营人马守着,湖州亦是我们的。”

阿松想了想,然后点头,“现在也只能如此了。”

三天三夜过去了,暴雨还是不停,继尧还是高热不退,意识涣散,滴水不进,嘴唇都龟裂现出血痕了。我什么方法都试过,连刺手指放血冷水擦身降温都试过了,但是没有用,他仍是眉头深锁双目紧闭浑身灼热。

“大夫,营外有人想要求见王爷。”一个士兵禀报道。

“你就说王爷军务缠身无暇得见。”

“可是,那和尚说他与大夫是故交。”那士兵嗫嚅道。

“和尚?”我脑中灵光一现,“快请进来。”

见到无心时,他一身僧衣芒鞋,浑身几乎要被雨水打湿,他一见到我,双掌合十道:

“王妃可还记得下山时我师兄的嘱托?”

我歉意地苦笑了一下,和行云离开真觉寺时无忧大师叮嘱我们要尽快把继尧带到真觉寺,可是我一直在努力去遗忘和回避这个承诺。无心又说:

“无心此来旧事重提,请王妃见谅。”

“大师可有何方法可以让王爷脱离病魇?”我奉上清茶,无心接过,可是并没有喝,只是放在桌上。他走到继尧床前,右手食指中指按向他的眉心,片刻之后,他望着我说:

“该记得的还是忘不了,王妃若想王爷平安,若有慈悲之心想救湖州千万百姓,那就让老衲把王爷带回真觉寺,若迟一天,暴雨便多下一天,王爷的梦魇之苦便要多受一天。”

“大师是说,这场雨让王爷梦魇了?”我惊讶地问。

“他前生催动天水咒让这里变成一个死城,而故地重临,被烧死的百姓和连绵的暴雨,让那些前事旧梦纷至沓来……我师兄知道王爷的心中有魔障,心下焦虑才不顾多年寺规以‘血魂’救你性命,为的就是让王爷回头,莫要再生灵涂炭白骨遍野。若是大错铸成,这一生,王爷恐怕难得善终啊!”

我一惊,掩不住脸色惨白,“这都是晴儿的错,大师慈悲,可否告知晴儿,要救回王爷,是否还有其他选择的余地?”

无心喟叹一声,“舍得舍得,有舍方能有得,他的梦魇只有佛门梵音能解。无心斗胆化缘,希望王妃能让无心带走王爷,从此以后…….”

“从此以后?”我坐在床沿,看着继尧因高热而通红的脸因梦魇而紧皱的眉,不禁潸然泪下。

说好了不再分离,却一次又一次地面临困境,难道真是前生欠下的孽缘太多,今生要受颠沛之苦?

“从此以后便各有各的因缘,我佛慈悲,真觉寺断不会勉强王爷的去留;若他醒来后一心皈依我佛,也请王妃顺其自然坦然接受。”

“他不会忘了我的。”我抹去泪水,笃定地说。

“大梦方觉,今是而昨非。历尽人世间失去双亲之苦,失去爱人之苦,那些生离死别皆是虚妄,还是忘了的好。”无心悲悯地看我一眼,“王妃,暴雨不歇,但是无心觉得还应尽早起行。”

我哽咽着,努力按捺住心底的悲怆,“今夜子时,晴儿定当安排好马车……”

 

第九十章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1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天潼山高秀出尘,风爽泉清,曾有诗赞云:溪水清涟树老苍,行穿溪树踏春阳。溪深树密无人处,唯有幽花渡水香。山下清溪静流,本来只住了几户人家,后来也有人仰慕此处宁静朴实,于是住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便形成了村落。

这村子,叫“隐士村”。

据说不记得是哪一朝代一位刚直不阿的臣子弃官离朝,游历到了此处,在这村子开堂授课,逐渐形成一村之风尚礼仪,后人为了记念此人,于是便把村子叫做“隐士村”。

隐士村不隐,因为它是上天潼山真觉寺的必经之地。每逢佳节,香客络绎不绝,善男信女,香车怒马,甚是盛况不息。

上山的惟一路口,三个月前一夜之间修好了一间简陋的草庐,门口上方悬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四个字:草月花舍。

草庐的后面的大片荒地也被人垦成梅园,白梅晶莹如玉,红梅殷红似血,腊月刚到便漫天开放灿烂无匹。附近的人禁不住梅香的浓烈幽远,纷纷跑来草月花舍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选择这样偏僻的地方种了一大园子的梅却任由它们自开自落。

“随生,有客人来了。”我听到外面的动静,笑着对正在专心致志地拿着小刀削着竹蜻蜓的随生说。

随生就是那个在绵远城我和行云遇到的几乎要饿死的小男孩,他的母亲离去了,他却一直留在客栈里当着一个小工,掌柜看在行云留下的银子份上赏他两口饭吃。当日我离开湖州经过绵远时恰好在那客栈又遇见了他,当时他正被店小二欺负着,他一见我便抱着我的腿要我给他把娘亲找回来。

可是,在破庙找到他娘亲时,他的娘亲已经死去多日了。

我葬了他的娘亲,想着要留下银子然后离开时,他却说道:

“连你也不要我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分明有着凄凉和一丝恐惧。

我的心猛地一痛,那个人也曾这样对我说过:连你也不要我了……

于是我带了他走,我让他叫我姐姐,可他不愿意,他说他想要一个娘亲。他说他叫狗儿,我重新给他改了个名字,叫随生。

“娘,我去开门。”

隐士村民风淳朴,憨厚朴实,知道我和随生两母子孤苦,于是纷纷把家中过年所用的食物用具都送了一些过来,我一一敬谢了,也不好拒绝便收下了。

村中少有大夫,凡是身体有恙的都要到五里之外的京城请大夫,自从他们知道花月草舍是药庐后,上门求诊者便逐渐的多了。

“娘,为什么你每日要在午时过后才开始看诊?”随生话刚说完,看见我脸色又显青白,连忙递过那碗酸的几乎要掉牙齿的青梅,我咬了一颗进嘴里,喉间的烦闷渐去,才对他笑笑说:

“因为娘要休息好,要去料理一下梅林,再过半年,你就要有一个小妹妹了……”又或者是弟弟,我想。我摸摸自己还是有些平坦的小腹,微微地笑了。

在这里,有个小生命在孕育,生长。开始时我以为自己因为送走了继尧导致心血失调,终日恹恹欲睡甚至惊觉心跳加速,后来才明白到我感受到的是他(她)的心跳。

他并没有离开我,我常常对自己说,他在我的心上,一直;而现在,他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念想,我不会孤独,我对自己说。

在湖州看着无心的马车远去的时候,我的心都似乎被带走了。阿松知道了之后摇晃着我问我是不是疯了,竟然相信鬼神佛道之说,他派人去追,但是追不到,那马车竟是消失不见了一般。幸好这时承中赶来,独立撑起了大局,对外宣称将宣阳王病情过重刻不容缓,已送至东庭西方的玉华山药王谷寻神医韩涛治病。

三天之后,湖州的暴雨终于停歇了,东庭大军退至绵远,因后勤补给延滞了,东庭长信侯奉皇命与屹罗摄政王谈判议和,最后商定东庭退兵,襄城、划为东庭属城,绵远归还屹罗,但是驻军不得超过一万,开放绵远作为商业自由城市等等。

一场因宣阳王司马继尧处心积虑发动的战争最终画上了一个不怎么完美的句点。我不知道承中回京后要如何向辰恒解释继尧的事,如何能抵住皇帝的雷霆之怒。临走时我在他书桌上放下一封书简,是给辰恒的。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继尧我带走了,从此天涯,岁月易晚,望君珍重。

希望这封信可以让承中不会艰于解释。

雨停了,继尧应该到了真觉寺了吧?

我带着随生修了花月草舍,每日清晨翘首遥望,只见霜染重林,偶露一角宝寺飞檐,朝烟夕岚都遮不去那厚重的颜色,仿如一个壁垒把我挡于千里之外。

我到过真觉寺,我淡定地在山门前等了一天一夜,可是给我开门的只是一个小沙弥,传给我的只是一张抄写着心经的白纸。我认得是他的字,他只给了我一页心经,连一句话都没有。

那经文他抄得很认真,力透纸背,然而上面的文字对我而言却有如巫语,“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心无挂碍?他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一句?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昏昏然般下得山去,留在家中看门的随生见我苍白惨淡的脸色吓了一大跳,六岁大的他已经懂得照顾人了,连忙倒了热茶与我。自此以后我便没有再上过天潼山,只是每天听着远远传来隐约的晨钟暮鼓,提醒我,那个人平安地活着,这就够了。

倒是随生,和村民们熟络了以后,嫌着屋里屋外没有个好玩的地方,应是缠着村中的菜农李老二夫妇要他们送菜上真觉寺时带上他,到寺里玩去。李老二夫妇一生无子,也喜爱随生的精乖伶俐,于是清晨带着他上山,约莫一个时辰左右就回来。

那一天,随生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片青翠的竹篾,竹篾末端是一只草编蜻蜓,在上下晃动着。我的心无端一动,问他道:

“随生,这是谁给你的?”

“捡的。”随生笑嘻嘻的说,我扭过头去,掩盖着自己眼里的失落。记得以前在青林山他也常做这样的草编蜻蜓给我玩,但是从来不教我怎么编,我一直耿耿于怀,觉得他是无视我。可是后来才明白,原来他是怕我被草割伤手指,所以宁愿自己多做几个给我也不要我去碰那尖利的茅草。

“娘,你知道我在山上见了谁?”

“见了谁?!”我的声音陡然升高,随生讶异于我的激动,说:

“我见到了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小和尚,他刚刚剃度,他很好,请我吃馒头……”随生冗长的叙述着这位他新交的朋友给他说的事儿,我听得有些倦意,便说:

“今夜你早些睡,明早我做两个糖棒子你带上山请你的小朋友吃好不好?”

随生睡了,我却难以成眠。寒风从四面漏进来,我拥紧了被子,眼泪无声的从眼角滑落。第二天清早,我用山楂麦芽水混着糖胶做了两个金黄色的糖棒子交给随生,然后拿食盒装了一大盒红豆莲子汤进去,对随生说:

“你带着这个食盒上山,就说是家里多煮了,请寺里的师傅尝尝,补血益气。你记住哪个禅房的师傅吃过哪个没吃,明天你带红豆莲子汤去的时候就拿给那些没吃过的师傅,尤其是那些还没剃度的修行居士。”

随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提着食盒拿着糖棒子走了。

结果随生回来时,他的手里又拿着一只草编蜻蜓。

我皱眉,“你怎么又带了这个东西回来?”

“娘,昨天那只已经变黄了!”

我回头一看,果然插在窗沿的那一只已经干枯萎黄。我依稀还记得以前他笑嘻嘻地对我说:“师妹想要这小玩意,每天来见我一见,我便编一个给你,如何?”

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打开食盒,里面的红豆莲子汤空空如也,我问随生:“你在寺中,可曾见过什么特别的人没有?”

随生搔搔头,“大师们对我都很好,慈眉善目的,没有什么特别……”

我无奈,他把“特别”理解成“特别坏”了。但是我仍然经常做一些小甜点和糖水嘱咐随生带上山去,总会有那么一次,他是会吃到的,即使没吃到,也会见到,闻到,又或是听人说到吧!

随生开始学认字,写字。常常见他一个人拿着书本忘乎所以地看着,偶尔问我某个字的读法和意义,他仍然天天上山去,但是再没有拿过那样的草编蜻蜓回来。

除夕前一天,下了一场风雪,早晨出门提水时滑了一跤,水打翻了溅了自己一身,随生冲出来看我时见到我狼狈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连忙扶我进屋里去坐,说什么也不肯上山了,说要看着我。而我那天的确也很不适,吃什么就想吐什么,随生连忙找了李老二夫妇帮忙,李老二家的一看我这个模样,马上便问:

“夏大夫可是有了身子?”

我点点头,宽大的棉衣遮住了我略显丰满的腰围,李二娘帮我煮下了安胎养气的药后,对我说:

“有了身子的人就不要这样操劳,我当初就是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还起早摸黑地干活,结果头一胎孩子没了,到现在想要孩子也不成了。夏大夫,如果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夫妇的地方就尽管说,都是一个村子的邻里,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随生在一旁看着我不住地点头,眼里蓄满了泪水。

看着他焦急的模样,我心里头突如其来的好一阵感动。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没想到我会和一个颠沛流离父母俱殒的孩子相依为命。

“娘没事,吓到随生了是不是?娘以后会注意的。”我摸着他的头,安慰他说。

除夕夜空气里漂荡着烟烛微醺的气息,还未到申时天已经暗下来了,我关好了门,随生正在自己的书案上拿笔写着什么。我平时见他偶有无聊发呆的时日,便让他有空就写写自己一天的行踪心得,他还郑重其事地把自己每天写的这些纸张锁好在一个匣子里。我常戏谑说他长大了也有自己的秘密了,他但笑不语,人倒是真像成熟了许多一般。

我正准备把饺子放下锅,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叩门声,随生披上他的棉袍,走到前院去开门,接着便听到他喊我的声音。我放下锅盖走到院门一看,站在我面前的人竟然是杏花和宣平。

“你们……怎么来了?”我惊讶莫名,而他们一见我便马上跪下,我这才看到门外一辆装满了物什的马车。

宣平不愿意告诉我他是怎样找到我的,只说在集市上遇到杏花便把她“押”来此处。我想他想找的人不是我,而是继尧,只是在想要上山的途中知道了我在这个地方,于是就把杏花带来了。

就这样,宣平和杏花执意留了下来,宣平帮忙料理那一园子的梅花,杏花则在我诊症的时候给我帮帮忙,这样一来,我倒真是舒服了许多。

只是每每看见他们,我便会想起过去在宣阳王府的日子,想起继尧,除夕之夜送我的冰雕宫灯,想起他塑的雪人,想起那两朵藏在晶莹酒雪中艳红的梅花……

想得正入神时,忽然听到身旁的随生叫我,我恍然起立,左手不慎拂倒手边的茶杯,眼看着杯子就要应声坠地了,忽然一只手快如闪电般地横伸出来,准确无误地接住了杯子。我不知是被自己的冒失吓了一跳还是因他的反应而惊讶,余惊未定地看着他,他却嘻嘻一笑道:

“娘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杏花姑姑在外面叫你呢!”

我忽然发现这阵子随生好像长大了很多,脸色红润眉目开朗,嘴角笑意自然,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看人的时候还多了两分神采,只是这段时间他随着李老二夫妇上山玩得太疯了,那双手被刮伤了好几处。这时杏花匆匆捧着一个瓦罐走进来,说:

“夫人,你要的糖渍梅花瓣我都做好了。”

我忽略了心里的一丝疑惑,拿过罐子就准备去做元宵,我已经问过随生真觉寺有多少僧众了,大概有一百人不到。杏花迟疑地问我:

“夫人,你真要做三百颗元宵啊?要不要我到村里找其他人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