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慢慢地发亮,不止是逃生的喜悦,而是一种得到认可和肯定的喜悦。仿佛一种心意的沟通。有一段时间,她出使金国的时候,两人曾那么友好,她煮的茶,她射柳节上的笑容,她受伤后的凄楚……可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得到,太想得到的魔障。

跨不过,所以心里潜伏的魔鬼就跳了出来。

当它甚至战胜了真情实意,一切便变得那么凶残,以最丑恶的姿态呈现。

花溶忽然睁大眼睛,声音那么甜蜜:“可是,我放过你,你会放过我和鹏举么?”

“岳鹏举”仿佛一种无孔不入的气体,在他稍微遗忘的时候,她又提起。他忽然忿忿的,仿佛心里迷梦的苏醒。

她终究是敌人的妻子。是自己天生克星的妻子。

她凝视着他,忽发奇想,语调温柔:“四太子,你立誓!只要你立誓永不再犯大宋,永不再跟鹏举为敌,永不再对我纠缠,我就放了你!”

“……”

又是一只飞鸟从林间飞过,扑棱着翅膀,颤动许多水珠,掉下来,一滴一滴。此时,金兀术的头发已经被淋湿,他开口,一字一句:“花溶,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只一点点……”

因为那个山道黑夜的一句“金兀术,我喜欢你”;因为人约黄昏后的等待的飘渺,更因为她的几次手下留情,他总是以为,她至少,还是有几分喜欢自己的。

“……”

“花溶,你说!有没有哪怕一点点喜欢过我?”

花溶沉思了一下,才缓缓说:“至少我有一段时间是很感激你的。从刘家寺金营,你装醉放我离开,从出使金国你庇护我,我都很感激……所以,在能杀你的时候,我尽量手下留情……你还记得海上一战?”

记得,肩头还有伤痕。她和岳鹏举的箭,那么清晰的记忆。

他情不自禁捂着肩头,忽然明白,那一次,她也是手下留情。在那样的射程里,若不是手下留情,以她的箭法,自己怎能逃生?

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兴奋无比:“花溶,花溶……”

她摇摇头,目光黯淡。

纵然如此,又能如何?

他以及他安插的秦桧,每一步棋子,都注定了彼此今生的敌对行为。

金兀术的声音十分诚恳:“花溶,我带你走,还有个目的。就是要你生,而不是死!你应该清楚,留在大宋,你必然死路一条。”

她淡淡一笑:“你是说秦桧?”

“对,轮到政治阴谋,你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

“再加上赵德基。这些年,我算是把这个九王看透了。他根本不敢放手一战”

花溶声音急切,满是期待:“只要你立誓,我一定放了你。”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明明恨之入骨,到了此时,偏偏下不去手。或许是刘家寺金营的庇护?或者是出使金国的看觑?又或许真是火起那一刻他的营救?

章节目录 第289章 令牌

金兀术盯着她握刀的手,她的手微微颤抖。

他心里忽然一暖,却冷笑一声:“我放过你,无论何时我都放过你。但绝不放过岳鹏举!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寻机杀他!”

他的手更紧地捂着腰间的伤口。海上第一次的走投无路,此次被岳鹏举射落马下,如此大敌,只要自己还活着一天,就绝不会放过他。

花溶丝毫也不惊讶他的答案,一切都跟预想的一模一样。

只是失望。

“四太子,你也不失为英雄。直到此刻也不肯欺骗我。”

他几乎在嘶喊:“我从未欺骗你,一直都是你在骗我。花溶,你骗我,你曾说你喜欢我,说你真心喜欢我,可是,你都是骗我的,骗我……花溶,你才是骗子!”

“可是,既然你都不肯放过鹏举,我为何要放过你?”

“你我之间,为什么偏偏要扯上岳鹏举?他算什么东西?”

“他是我丈夫。我跟他无分彼此!”

金兀术的双目几乎要鼓凸出来:“我真恨自己……”

“哦?”

“我恨自己老是在你面前装什么君子。恨自己怎么不在刘家寺的金营里就对你用强。若是如此,你儿子也替我生下了。哪里还有这么多波折?”

重重的一耳光,还是落在刚刚那半边脸上。

这一耳光,不再是微疼,而是火辣辣的,眼冒金星,他嘴角的血掉下来,牙齿也掉了一颗。

这个女人,出手竟然如此重。究竟是不是女人?

他愤怒地瞪着她,她的目光,燃烧着一股极其强烈的火焰,仿佛一头即将暴怒的狮子——他从未见过的一种可怕的狮子。

可是,怨恨在心,再也忍不下去,他滔滔不绝:“我二哥强迫了茂德公主,她对他恭敬顺从,小心服侍;其他金国将领,也全部是这种情况。我二哥常说,得不到女人的身子就得不到女人的心,我自恃文武全才,自来只有女人送上门任我挑选,没有我对女人用强的道理——只有我,只有本太子,无数次可以用强的机会,我偏偏愚蠢到白白放弃。若是强迫了你,你我儿女成群,你难道会不死心?可惜,可惜我有眼无珠,眼睁睁地看着你跟岳鹏举成亲。否则,他岳鹏举有什么机会?他为你做过什么?可是,你却偏偏对他死心塌地。付出真心的人得不到,岳鹏举什么都不曾付出,他凭什么就跟你不分彼此?凭什么?花溶,你这个蠢女人,天下第一的蠢女人。你总会后悔,你一定会后悔……”

花溶简直不可思议。

鹏举做了什么?每次大难时候的营救!鹏举陪伴自己最艰难的日子,放弃大好前程在边境隐居,天天的照顾侍奉,虎骨灵芝,这些,他金兀术能做到?

可是,她自然不会就这些跟金兀术辩驳,因为,根本没有必要。

“你这个蠢女人,我如此待你,甚至不如秦大王在你心里的地位……”他自己提起秦大王,却恨得几乎吐出一口血来,于是,一张嘴,真的吐出一口血来,“秦大王这个恶魔,本太子也一定要杀了他!此生不杀他誓不为人!”

这口血一些滴落在他的衣襟上,一些在嘴角边,以及他肿起的面颊——真真是打碎了银牙往肚子里吞。

花溶凝视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愤怒得几乎要跳起来的样子,缓缓说:“四太子,你是在拖延时间么?”

他真的跳了起来:“花溶!你说,本太子在你面前究竟用过什么心计?你说?”

花溶并不开口,只侧着耳朵,听微风从林间刮过,淡淡的悉悉索索,天气放晴,一些平素蛰伏的小动物纷纷跳出来,在林间欢快地蹿来蹿去。一些地上的土拨鼠拱起来老高,划着地上厚厚腐烂枯萎的树叶,如一道细微的旋风悄然刮过,又停止。

没有任何马蹄声,没有任何人追来。

所有人都往前面的山坳追去。

她面色忽然一变。

金兀术一直凝视着她面上神色的转变,见她如此,呵呵笑起来:“花溶,我也不知道这是到了哪里。”

“哦?反正距离外面的大路不会太远。”

不过半个时辰左右,马能逃到哪里?

金兀术终究还是沉不住气,恨恨道:“你在担心岳鹏举?”

她坦率地点点头。

“哈哈哈,实话告诉你,本太子早已在前面的山坳埋伏了伏兵。岳鹏举一跃过便是有死无生。只要他一过去就是死路一条……哈哈哈,花溶,可惜你追不上了,过了这么久,阻止也来不及了。”

他见花溶勃然变色,反倒喜出望外,“哈哈,花溶,你怕什么?这里是你的地盘,你想什么时候杀我,就什么时候杀我!马上杀也可以。如此,黄泉路上,我有岳鹏举作伴,也不会孤独。哈哈哈啊……”

他的笑脸太过得意,花溶举起刀,一刀劈下。

金兀术怔住,笑容在脸上冻结,血流出来,不知是冷的还是烫的,没有感觉。不是愤怒,不是惶恐,甚至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悲哀,入骨的悲哀……

此时,阳光那么明亮,鸟鸣那么清脆,古松已经有了生机,除夕来了,春天也就来了。

金兀术看着汩汩流出的血,仿佛不是自己的。

花溶看着刀,看自己举起的腰刀,阳光照射下,淋漓的鲜血成为一种花瓣般的嫣红。

她生平几乎不曾这样面对面的杀人,也很少用刀,因为,女人,总是对鲜血更为敏感。更想不到的是,有一天,这把刀,沾的竟然是故人的血。

故人!

又或许是敌人。

这把刀原是他的,是落马的一瞬间,她从他腰间抽出来的。她隐忍着,等待那一刻已经多时。本来在他冲入火海抱起自己的时候就是良机,可是,那时她赤手空拳,怕不是对手;她甚至还想过在半途截杀,但还在盘算最好的时机。于是,岳鹏举就把这个时机送来。那一箭,他重伤在腰,无法用力,无法运劲。

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她的手往下,几乎沾染上那一抹艳丽的红,心里一悸,咣当一声扔下刀子,转身就走。

是他的,那就陪他好了。

身后,金兀术的身子靠在大树上,缓缓地倒下去。

…………………………………………

这棵树仿佛也跟着摇晃一下,他闭着眼睛,彻底死过去一般。可是,偏偏又不死,脑子里那么清晰,大睁着眼睛看着她的背影。

花溶走了几步,又停下,声音十分平静:“你说得对,天下谁都可以杀你,但我不能杀你。你我之间,希望到此结束,永不再见。”

他嘴巴颤抖,说不出话来。

花溶忽然回头,转身又走过去,蹲在他身边,细细地看着他。

绝望中,仿佛感到一阵光亮,他睁大眼睛,她这是要怎样呢?替自己疗伤?替自己包扎?

她伸手,他心里一喜,这是要扶起自己么?他微微张嘴,剧烈的疼痛,说不出话来来。她在他身上摸索。

铠甲早已掉了,身上的衣服也七零八落,有着一股烧焦的糊味,手一碰到,几乎碎裂。也因为如此,她的手几乎摸在他半裸的身子上。

钻心的疼痛,奇异的蛊惑。身子奇怪的颤抖,一半火烫,一半冰凉。肌肤和肌肤的直接接触,传递着一种奇怪的体温,仿佛世间最好的灵丹妙药。

她的手停在他的腰间,她的手居然是温暖的。那手不再如昔日的柔滑,显然是这两年更勤于练箭的结果。也因为如此,她逐渐地在失去她的那些异常美丽的东西——女性最看重的相貌,如花的容颜,手也是其中一部分。

再也无法跟那些弹琴歌唱的二八佳人相比。

所有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果她力气比别人大,相貌就要逐渐比别人差——因为那样勤奋的苦练。

已经不再是柔若无骨,更不是最上等的丝绸一般的感觉,甚至略略,粗粗的,跟他这些天接触的女子的手有细微的察觉。可是,却带着一种粗犷的美妙,并不十分柔滑,停留在那片肌肤上,带着温热,伤口的疼不知是在复苏还是在麻木。

他难以动弹,只眼珠子转动,怔怔地看着她,不知是喜是悲。

她竟然咯咯地笑起来,如一个小孩子一般,手从那里移开。

他失望极了。

她手里已经多了一个铁黑色的小牌,上面用金字写着金兀术的名字。

女真文不普及,别说宋人,就算一般女真人甚至女真贵族也不会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就算掉在地上,也不会有多少人主意,最多不过以为是个普通的铁片,估计看都不会多看一眼。金兀术自己也没怎么当回事,所以随意放在身上。

花溶细看几遍,其实,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心念一转,决定不归还他。然后,她又伸手,到他的左侧腰部。

这里没有受伤,她的手停留在那里的时候,他还是只能转动眼珠,干瞪眼看着,看她飞速解下那块自己随身的玉佩。

玉佩上有“兀术”两个字,那是老狼主颁发的令牌,几个太子每人一个。这个玉佩,几乎每个太子都随身带着,成为他们的标志之一。

除了这些,她还摸到一个精致的褡裢,里面有一串金叶子。她如一个打劫的女大王,很是得意:“四太子,对不住,这个我也拿走了。你们在宋国烧杀掳掠,估计生平从不知道无家可归,贫穷交加民众的痛苦。四太子,如果你身无分文,又无任何随从,无任何证明你身份的东西,如果不如强盗一般打劫,你会如何活下去?你想不想体验下千千万万因为战争的祸害,以至于身无分文的流浪汉的滋味?”

章节目录 第290章 鹏举

花溶把这几样东西都拿在手里,笑容甜蜜,声音无奈:“四太子,要是秦桧想杀我和鹏举时,我就拿这个威胁他们,行不?”

他只是眼珠子转动。

她神情疑惑,觉得自己荒诞可笑。

“你在笑我天真,是不是?也许,你一转身,立刻就会通知秦桧夫妻杀我和鹏举,对不?”

他急遽地喘息,想反问她,既然如此,何不一刀杀了自己?可是,伤口太疼,他冲锋陷阵十几年,并非没有受过比这还严重的伤,但是,这一次的疼,不是肉里,而是骨里,心里,只冷汗一阵阵的浸出额头,将被烧焦的头发弄得湿漉漉的。

花溶自言自语:“唉,不管有没有用,总要留点东西,对不?”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心里其实是明白的,永绝后患的唯一办法就是此时杀了金兀术,可是,为何偏偏又下不去手?

理智是一回事,但人岂能一辈子都那么理智?

她见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那枚黑铁似的东西,心里一凛,仿佛是在哀求自己留下这个。到底这是什么?

她问:“这是什么东西?很重要么?”

他焦虑地转动眼珠。

花溶立刻明白,这个东西真的很重要。她却呵呵直笑:“既然重要,我就更不还你了。”

她细看一遍,飞也似地干脆将东西揣在怀里。马苏熟识金文,有机会,问问他不就得了?

金兀术见她如此举动,又气又急,几乎要晕过去。

“好了,金兀术,你打我,掐我。如今,我也打你,砍你。你不明白,我这个人睚眦必报……”

他咬着牙齿,声音嘶嘶的,如一条绝望的吐着信子的蛇:“秦大王……那秦大王他打你……”

花溶一怔,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被秦大王打伤的。

心里一阵怅然,是啊,自己也曾多次立誓要杀秦大王,可是,匆匆十余年过去,秦大王的头颅依旧好好地在他头上。

她自嘲地笑笑:“我太失败了。所谓妇人之仁正是如此,所以,我成不了大气候。本来,你和秦大王都是我必杀的对象,可惜……可惜……可惜……”她连说几声可惜,再也说不下去,神色黯淡。

好一会儿,她才说:“我今日不杀你,但我知道,日后,我和鹏举多半会死在你手里!”

她说这话的时候,看着他的眼睛。

他正好也迎着她的视线。

两人心里均是一震,尤其是花溶,突然涌起的可怕的强烈的直觉。那是女人天生的一种直觉。

这种可怕的感觉几乎击溃了她,手情不自禁地再次伸向地下的刀子。

杀他,永绝后患!

杀了他。

这一刻,她眼里杀机四起。就算她刚砍下那一刀时,金兀术也没看过那样深刻的杀机,心里一凛:这个女人,现在才是真正想杀自己了。

她居然真正想杀了自己。

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却见她的手已经离开,站起来,身子站得笔直:“也罢,也罢……”

她转身,他再次发出咕噜的声音:“花溶……”

花溶摇摇头,叹道:“也不知武乞迈他们会不会来救你。但我估计,他肯定不是鹏举的对手。唉,若是你在,你们的设伏倒可能成功。但武乞迈,他和你实在差得太远。更不用说和鹏举相比了……”

他每次听到“岳鹏举”,就闭上眼睛,装睡着了。

“文龙孩儿走远了,我知道追不上了。可是,四太子,既然你爱他,就请念在陆大人夫妻的份上,如果你不想他长大后,又是一个奴颜婢膝的软骨头,不愿他又是第二个秦桧,请千万不要由王君华这样的女人抚育他。这是我对你最后的一个请求。”

说完,她转身就走。这一次,任他叽里咕噜地呼喊,她再也不曾回头。

金兀术的身子已经彻底滑落到地上,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那一刀那么精确,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连根一起掉在地上,鲜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

他是武人,常年征战,习惯了握刀的手,习惯了拉弓的手,可是,这只手已经彻底废了,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厮杀笑傲。

十指连心,钻心的疼痛,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往下掉,顺着脸流到嘴里,又咸又烫,慢慢地,整个人都麻木了。

可是,眼睛还是睁开的,那个红色的身影越来越远,乌黑的头发在朝阳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辉,神采飞扬,仿佛这树林间冉冉升起的精灵。

她没有再回头,无论他的死生如何,仿佛都不再重要了。

他慢慢地看着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树林里,视力已经完全溃散,腰间的伤,断指的疼痛,终于一起爆发,再也支撑不住,像一头陀螺一般,一个倒栽葱就倒在地上。

前面是一片稍微宽阔的荒地,枯萎发黄的草,四周低矮的灌木,太阳一览无余的照射下来,甚至能看到常绿灌木上来不及融化的小团小团的白雪,悄无声息地融化,变成水珠,一滴一滴,反射出七彩的光芒。

远处,居然有一棵野生的腊梅。光秃秃的花枝,没有任何的叶子,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整个一棵开花的树。

花溶快步往前,并不丝毫停留,只是跑过那棵花树时,随意跃起,折下一根花枝,拿在手里。

风在奔跑的声音里呼呼后退,花在放晴的天气里吐纳芬芳。

空气那么清新,心里那么轻松,是获得自由的轻松。是海阔天空的轻松。

原来,阶下囚的感觉是如此难受。

原来,重获自由的快乐是如此鲜明。

甚至连对丈夫安危的担忧与焦虑,也无法压抑这种轻松的感觉。

她听着耳边的风,拔足飞奔,浑身有了无穷无尽的力气,好像一奔出去,到了大路上,就会看到鹏举,向自己奔来。

大路上,马蹄的印子那么鲜明,还有一些新鲜的马粪,刚刚有军队过去。

但此时已经空无一人。

路上散乱着一些尸体,还有刀枪弓箭,都是战死者留下的。她立刻捡了一柄稍微趁手的弓,又拿起旁边的一个箭筒背在身上。

她站在大路上,看远处的山坳,此时,风平浪静,寂静无声,绝无激战的余波。焦虑和担忧,让快乐的心境变成了忐忑,眼珠子一转,在路边寻了一片扁扁的叶子,放在嘴边。

这是她在海上学会的一种树叶笛,那时,她才17岁,他不过13岁,两人如随时会被猫吃掉的小老鼠,躲藏在偶然发现的那片春暖花开的水湾里,制造偷偷逃走的小木筏。唯有那个时候,劳作的时候,才能缓解囚奴的恐惧,才充满对自由的向往。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

秦大王不明白,金兀术也不明白。在某一方的领域里,他们都是绝对的主宰,是王者,可以随意主宰他人、女人的命运。可是,自己天性不喜欢被任何人主宰命运——就如自己的父母族人,昏君一句话,就死无葬身之地。

每个人,都该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在父母惨死之前,她不懂得,父母死后,她方明白。虽然无力,也要抗争。

抗争了,纵然身陨命丧,获得失败;但总有微薄的希望;

如果不抗争,此生就一定是永远的傀儡和玩物。

她痛恨这样的感觉。

秦大王也好,金兀术也罢,总是痛恨岳鹏举,总认为是因为他,自己才不嫁给他们。他们更不明白,纵然没有岳鹏举,自己宁愿嫁给一个贩夫走卒、山野樵夫,也绝不会嫁给他们。自己和鹏举,不过是在花开的时候,恰好碰上,来得幸运,天作之合。既不早一步,也不迟一步。

她心口一热,想起鹏举的那声“姐姐……”所幸这些年从军带来的经验,她循着马蹄的印子飞奔,一边吹着那种口哨。

正午阳光。

暖融融的。

花溶已经奔跑得大汗淋漓,她忽然停下脚步,听着对面狂风骤雨一般的马蹄声。还有后面,同样迅捷的马蹄声。

两股人马,面向而来。

她并未因为焦虑失去理智,悄然闪身藏在路边的一大丛灌木下,手心里急得要出汗来。来的会是什么人?鹏举?刘麟大军?金兀术的人马?此时,双方的战局如何?

先到的是后面的人,绯红色军衣,头上银色的铠甲,正是刘麟的伪齐大军。但此时这支人马已经疲惫不堪,稀稀拉拉,为首的不过是一裨将。

花溶紧紧贴在灌木下,不发出丝毫的声音。要是被敌人发现,就再无活路了。

这时,一支人马迎面杀来,她在藏身处看得分明,竟然是身上插了七八支箭的岳鹏举,满头满脸淤青乌黑,如火堆里滚过一般的土木偶人。

她差点失声尖叫,却见岳鹏举已经迎着为首的裨将。

二人一交手,几个回合,她已经看出鹏举重伤不支,忽然跃起,一箭射出。裨将正在酣战,后脑勺挨上这么一下,连哼都没哼出一声,一个倒栽葱倒在地上。

她绝不停手,继续射箭。本就疲软的伪齐军,以为中了埋伏,又见将领阵亡,哗啦一声溃不成军,掉头就逃,互相践踏,人仰马翻。

岳鹏举正要追杀,却听得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充满惊喜又是焦虑:“鹏举……”

他抬头,前面,一个红色的影子飞奔过来,双目晶灿,亮如晨星。他心里一松,身子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她抢上一步扶起他,手碰着横七竖八的箭,竟然拥抱不住。

章节目录 第291章 伤重

他射金兀术一箭,自己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但他付出的代价,甚至比金兀术更大。

花溶待看清楚他的情况,眼泪几乎要掉下来,语无伦次:“鹏举,你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