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嗖嗖的,黑夜里,无数乱箭射来。

秦大王急忙挥舞大刀扫落乱箭,金兀术却趁势倒地,又是一滚,滚出好几尺远。秦大王再要去捉他,只见前面火光出,箭簇如雨,几十骑人马黑压压地射来,为首的正是武乞迈。

金兀术大喜过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吹了一声哨子。

武乞迈用女真语大叫:“四太子……”

秦大王待要再去抓金兀术,却被刘武用力一推:“大王,来不及了……”

乱箭扫来,秦大王等稍缓一步就得变成刺猬,不得不策马掉头就奔逃。

武乞迈等也不追,勒马,循着声音奔向草地,明亮的火把下,只见一大堆枯黄的野草堆里,金兀术蓬头垢面,浑身衣服撕得东一条西一条,胸前的血迹已经浸湿了衣襟。

他大惊,跪下去抱住他:“四太子……”

金兀术已经气若游丝:“快,快,快回去……”

两根粗大的棍子,用干柳条缠成网状,金兀术此刻就躺在这摇摇晃晃的“担架”上,在黑夜里匆匆逃命。身边跟着得是那几十骑兵,是他为维护自己布下的。自从海上一役后,他就很注意给自己周全的退步,有备无患。也正因为如此,此次才逃得大劫。

秦大王的那把大刀迫在胸口的滋味还那么鲜明。他睁开眼睛,看星空。

身上盖着武乞迈等脱下的厚袍,但还是觉得寒入心扉,比海上逃亡那一次更凄惨。一声爆竹的响声,噼噼啪啪,紧接着响成连绵的一片,他才发现,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天快要亮了。

今天是大宋正式的除夕。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瞳瞳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

这是大宋的宰相,大文豪王安石写的诗,他第一次读时,总在想“除夕”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宋人究竟如何过除夕?

带着无限的向往,靖康时,他见着了,在刘家寺的军营和那个终于寻到的女子一起度过。初初几年,岁月如梭,再相逢,已成死生。

他的断指上包扎着一块帕子,和肩上的伤一起被扯在后面,如此保持身子的平稳。

他细看断指的地方,英雄一世,如此收场?

他眼里忽然落下泪来,看着越来越泛白的天空和草地,只想,春天就要来了,自己决不能就此罢休。

这片土地,自己成不了主人,也不能仅仅只是匆匆过客。

秦大王和金兀术冤家路窄,本来正喜他送上门,没想到却半途被武乞迈杀出,煮熟的鸭子也飞了。

他心里十分沮丧,提着大刀一言不发。

刘武也叹道:“四太子简直运气太好了……”

秦大王恨恨啐一口,妈的,金兀术这厮真的是命不该绝,每一次穷途末路时,偏要给他逃脱。海上一次,现在一次,再要寻这种良机,只怕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一刀重重地砍在身边的大树上,一阵惊呼,大树上寒号鸟的窝大概被震掉了,发出一声哀鸣,四散飞逃……

金兀术死不死不打紧,但丫头呢?如果还在他手里,却又如何是好?

他恨恨的:“都怪岳鹏举这小兔崽子,把赵德基看得比老婆还重。丫头嫁给他,真是瞎了眼睛……”

本是花溶自己强行入宫,他也知道如此,但此时迁怒于岳鹏举,只恨不得立刻逮住痛打他一顿。

章节目录 第294章 变化

刘武还是比较客官:“马苏说岳相公已经率人出来寻找,绝不会不管岳夫人……”他本想说的是,人家自己的妻子,人家不急你急什么,但这话只敢想想,绝不敢说出口,却用平和的语调安慰秦大王,“四太子自己身受重伤,四处躲藏,岳夫人肯定无恙……”

秦大王微微有了喜色,立刻说:“一路上不见伪齐军,想必是败逃。我们且回知州府问问就知分晓。”

众人赶回知州府,只见门口值守的士兵已经完全是宋人装束。却绝非寻常宋军那种老弱萎靡打瞌睡之态,精神状态良好,警惕性很高,见了他老远就喝道:“谁人前来?”

秦大王喜出望外,提了大刀就上去问:“岳鹏举呢?”

守兵见他直呼主将姓名,警惕道:“你是谁?”

“老子找他有要事。”

守军立刻说:“你且稍等,待自家去通报。”

秦大王听得岳鹏举真在里面,立刻明白,既然岳鹏举在,花溶多半就无恙了。他稍等片刻,却见一偏将匆匆出来,正是张弦。

张弦见是他,也不太意外,立刻迎上去:“秦大王……”

“花溶呢?”

“岳相公受了重伤,夫人在照顾他。”

岳鹏举伤不伤他不关心,又问:“花溶有没有受伤?”

“没有。夫人完好无损。岳相公追出在半道截住四太子兵马,射了他一箭,方才救得夫人……”张弦简单讲了一下经过。

秦大王只是听,一言不发,等他说完也不再问什么,转身就走。

张弦本是生怕他开口要去见岳夫人,他知秦大王这几人的复杂关系,正思虑如何推托,但见他根本不提任何要求转身就走,他愣一下,刘武微笑着向他一揖,他跟刘武、马苏早已熟识,立刻说:“你且稍等,我送些吃食来……”

刘武摇头谢了他的好意,转身去追秦大王。

刘武心里也满奇怪,秦大王之前生生死死,四处寻找花溶,生怕她有一点闪失。如今人回来了,他反倒面也不见就走。刘武虽觉得秦大王最近古古怪怪的,但他也乐得看到秦大王离开,免得再和花溶纠缠不休,如此,就不再多问。

秦大王走得一程,刘武还是忍不住问:“大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秦大王沉思一下,其实,他也不知道是要去哪里。本来是要回海上的,但受耶律大用指使,又遇上花溶被劫,就停留下来。此时,他对耶律大用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兴趣,因为他的那个蛊实在是太神奇了,正是利用它,才能猜到金兀术的下落。但是,要杀了金兀术,却还是功亏一篑。这又是什么原因?

他越想越是好奇,一小半是因为对杀不了金兀术的不甘,一大半则是对神秘莫测的耶律大用的好奇,既然他如此神通广大,为何只能如老鼠一般躲藏在阴暗的角落?每每出现,不是地下室就是黑咕隆咚的屋子,仿佛他整个人根本不敢走到阳光下来。

莫非此人是千年老妖?

他如此一想,心里便打了个寒战。生平第一次对于是走是留有些犹豫。

张弦是第二天才将秦大王来过的消息告诉花溶的。

当时,花溶正喂岳鹏举吃早餐,听得秦大王来了又走了,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淡淡说:“走了就走了。”

张弦见她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向岳鹏举问安,然后离去。

众人一走,岳鹏举才看着妻子,柔声说:“十七姐,你还在生秦大王的气?”

生气,其实也谈不上。但秦大王是超级危险人物,有他在身边,终是不安,他能自己离开,倒是好事。花溶只是还有点奇怪,他怎么忽然就变得如此自觉了?

“十七姐,你不觉得秦大王变化很大?”

她淡淡道:“有么?也许吧。”

一度,她曾对自己不能生育一事已经淡忘了,因为,小陆文龙带来的家庭快乐足以淡化这一切。如今,身边没了这个小人儿,方日益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难道自己夫妻此后,就再也没有承欢膝下的一天?

岳鹏举但见她脸色越来越阴沉,忽然意识到,她又想起了这件恼人的事情,想起那一掌,心里暗叹一声,立即转移话题,怕再触动她的伤心事。

匆匆半月,这一段休养时间,岳鹏举被妻子勒令整天不许行动,早已闷得发慌,终究是武人,这天见妻子外出,就赶紧拿了长枪出去,尚未来得及挥舞,但听得背后一声大喝:“你想干什么……”

他拿了长枪笑嘻嘻地:“十七姐,我闷得慌。”

她的大眼珠子眨一下,忽然露出哀怨的神情:“你竟说跟我在一起很闷?”

岳鹏举一怔,自己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他也不知该怎么表达,又第一次见妻子这样的神色,正不安,要说什么,却见她噗哧一声笑出来,微微踮起脚尖,轻轻敲一下他的额头,嗔道:“傻瓜,我陪你走走……”

岳鹏举大喜过往。终于,她肯开金口让自己走动了。

但花溶还是牢牢遵从医嘱,也不要他太过用力,只陪他在近处走走。她早已打听清楚,前面有一座名寺叫做东林寺。以前香火旺盛,但战争以来,和尚也走得七七八八,根本没什么人了。

她寻思着别无去处,就拉着鹏举一起去寺庙看看。

沿途荒郊野草,很有点“远上寒山石径斜”的意味。远看,不过是普通的庙宇,飞檐走壁,红砖碧瓦,但金身脱落,荒芜人迹。近了,三五株古松,七八从青竹,竹篱茅舍,很有几分宁静淡泊的气息。

二人边走边看,元宵节才刚过,虽是新春,但见一路上根本没有任何香客,庙门也是紧紧闭着。

花溶拉一下门,厚厚的铜锁发出“当”的一声重重的回音,只有几只冬日的鸟被惊得飞起。

岳鹏举叹道:“如今世道不景气,竟连寺庙都空空如也。”

只要有战争,寺庙也得不到保全,任何地方都不是净土。金兵南侵以来,经常征占寺庙、道观等作为关押俘虏以及临时的军营,役使僧道两家弟子为之生火做饭、搬运重物、修筑一些军事防御工程……完全当奴隶一般使唤,跟对待普通民众没什么两样。很多人不堪折磨,大批逃亡。

花溶正要说什么,却听得大门响一声,竟然是有人从里面开门,然后是一个洪亮的声音:“甚厮鸟,吵闹得洒家不清净?”

二人一起转身,但见出来的男子,身材魁梧,一身黑色皂袍,手里拖着碗口粗细的禅杖,竟然是鲁提辖鲁达。

鲁提辖喜出望外:“阿妹、鹏举,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鲁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三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花溶眼角一弯,就笑起来。

鲁达赶紧打开大门:“洒家正烦闷,你们来访最好不过,快快进来。”

二人跟随他进去,才发现诺大一座寺庙空空荡荡,只三两小僧在里面洒扫。里面的菩萨、金刚也被破坏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

鲁提辖亲自去拿一壶热茶出来,斟上,陪二人坐下。原来,他这些年一直在各大寺庙挂单,但多处寺庙都遭到焚毁。来了东林寺,又遇到东林寺遭劫,幸好他武艺高强,躲过一劫。待得金军走了,又才回来。但好好的古刹早已没有昔日的风范,逐渐香火断绝,无以为继。如今三五小僧,都是靠着自己耕种后面的大片荒地勉强度日。

但鲁提辖已经习惯了此地的粗茶淡饭,由于饥饿,他本身就喝酒吃肉不拘小节,经常打猎补足食物的不足,如此,大家才勉强活下来。

岳鹏举叹道:“如今伪齐大军退去,当有地方官看觑,重塑宝刹风范。”

鲁提辖摇摇头:“洒家如此,也是自由自在。”

三人一别多年,自然有很多话。天南地北一通闲聊,到了晚上,看暮色已晚,也不下山,花溶通知了随从的两名亲兵,准备借宿古寺。

这一夜,鲁提辖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野狗,整治好,放在瓦罐里炖了,咕嘟咕嘟的狗肉香味。二人知他素无禁忌,一向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自然不以为意,跟他一起吃喝完毕,然后,听他开始谈经说道。

二人听得津津有味,岳鹏举忽然看一眼妻子,二人目光相对,点点头,才转向鲁提辖,叹道:“我观史上武将,少有善终之人。只待驱逐虏人,收复两河,就来东林寺带发修行,岂不快哉?”

鲁提辖哈哈大笑,看一眼花溶:“阿妹,你可愿意?”

花溶嫣然一笑:“我跟鹏举一样的看法。只想在这外面的竹林篱笆,有间草棚,三两知己,谈玄说道,远离尘埃。如此,岂不好?”

“好好好。你二人懂得进退,也了洒家一桩挂念。鹏举,以前洒家一直担心你性子耿直,不懂得圆通,须知鸟尽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贪恋名位,及早抽身,方是为将之道……”

岳鹏举合掌肃然道:“多谢鲁大哥教诲。”

章节目录 第295章 回京

连续三日,二人都在东林寺陪鲁达,不亦乐乎。第四日一早,就接到随从侍卫来报,说有朝廷圣旨到。传旨的公公正等在知州府。

二人苦笑一下,情知必然是赵德基催促回京。花溶也想到一件隐忧耽误不得,只得向鲁达告辞。

一路上,花溶压低声音说:“鹏举,我们真的不得不回去了。”

岳鹏举见她眉心微锁,忽然想起她那件青罗翟服,立刻说:“十七姐不需担心,衣服我放在安全地,绝无闪失。”

她点点头,微笑起来:“只把衣服交还,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二人赶到知州府,果然是赵德基得到伪齐大军溃败的消息后,令一名太监传旨,说岳鹏举为国受伤云云,大加慰问之余,要他争取尽快回京面圣。

花溶担心岳鹏举的伤势,但见他坐卧无碍,虽然不能使用刀枪棍棒,但行走无碍,二人一商议,决定当日就启程回京。

由于怕颠簸了背后的伤势,加上赵德基的圣旨上期限很宽泛,花溶便坚持岳鹏举乘坐马车。由于马车脚程慢,如此,距离京城平素急行军不过三日的路程,这一路上,几乎用了八天才到达。

一到京城繁华地,便跟外面有太大的差别,同样是战争,临安却一派莺歌燕舞,歌舞升平。

勤王的几大将韩忠良、张俊、刘光等都比岳鹏举先赶到,已经开始了他们在京城的快乐生涯,在皇帝赏赐的宅院里吃吃喝喝,十分惬意,只等岳鹏举到齐,皇帝就要赐宴四大将领。

回来的途中,花溶着意打听秦桧的消息,尚未得到任何有关秦桧会做宰相的任命。她心里微松,情知如果秦桧为相,岳鹏举就绝不可能再有施展抱负的一天。自来,从不闻,宰相局内侵害,大将还能在外立功的道理。

她见丈夫越近京城,眉头越是紧皱,知他心意,便拉着他的手,柔声说:“秦桧不一定为相呢。”

“但愿如此吧。”

二人一归家,便分头行事,花溶立刻进宫。

早已等候多时的太后、天薇、婉婉等人齐聚一堂,紧张等待花溶的到来。花溶进到内宫,见到太后,正要行礼,太后立即说:“国夫人不需多礼……”

天薇和婉婉立即趁势扶住她,她便不再坚持行礼。

太后但见她穿着那件簇新的青罗翟绣花冠服,心里一喜,跟她交换了一个眼色。花溶立刻脱下冠服,天薇接过去交给太后,太后但见领子完好无损,针脚匀密正是自己亲手缝制。她点点头,天薇立刻用小剪刀拆开丝线,取出里面藏好的小纸条,太后伸手取了就放在身边点燃的蜡烛上,很快,一阵青烟,这天大的秘密便被化为灰烬。

几个女人同时松一口气,心里无限喜悦。

太后道:“岳夫人立此大功,真是巾帼英雄。”

花溶叹道:“太后娘娘如此一番苦心,居中调和,方为此次大功臣,但因是女流,功绩便不被载入史册,也是无可奈何。”

太后经历前段时间的“垂帘听政”,每天操心焦虑,衰老得更是厉害。她抚抚自己的白发,怅然说:“国家多难。老婆子无能为力,只求日后到了地下,不被太祖官家棒打,就是谢天谢地了。”

天薇见伯母伤感,她虽然经历许多折磨风波,但终究年轻,心性好,笑道:“幸得岳相公等忠良鞠躬尽瘁,铲除苗刘,奴和伯娘日后才有安稳日子。”

她一笑,气氛就轻松多了。

婉婉也在微笑,却紧紧拉着花溶的手,想要说什么,看看太后,欲言又止。

太后似是不曾发现,花溶知她必是问王君华之事,就微微捏她的手,婉婉会意,便不再追问。

三人交好,又见彼此平安,纷纷问了岳鹏举的伤势,太后方吩咐赐宴款待。

正在这时,却报皇帝前来。

皇帝见了花溶,也自高兴,阻止她行礼,只说:“溶儿辛苦了。”

在宫门关闭的一刹那,花溶早已把自己和赵德基的私人恩怨彻底斩断,明白,不过是君君臣臣的关系,所以,心里倒既不失望,也不伤心,只按照礼仪客气地回答:“是陛下洪福齐天。”

“溶儿立此大功,赏赐黄金三百两,锦缎三百匹。”

花溶也不推辞,只说:“谢陛下厚恩。”

赵德基这一日心情十分高兴,便主动留下来和众人一起用膳。

到黄昏,众人才尽兴而去。婉婉借口和花溶同路,两人便一起告辞,婉婉坚持要跟她共乘一轿,花溶也不推辞,等到轿子一出城门,婉婉方迫不及待地问:“花姐姐,是不是王君华那恶妇抓你?”

花溶点点头:“我早就怀疑抓你的是她。”

婉婉义愤填膺:“这****勾结金人,卖国求荣,可是我告知九哥,九哥只是不信,据说还曾经想让秦桧做宰相……”

花溶接不下去。赵德基其实并非是不疑秦桧,而是他自有他的打算。也许,就如金兀术所说,赵德基一心求和,即便重用战将,无非也不过是多赢得几场胜利,增加和谈的砝码而已。因此,他重用一直主和的秦桧就不奇怪了。难不成,他想找个坚决抗战的宰相来跟自己天天唱对台戏?

这些道理,她只能在心里想,却无法告诉涉世不深的婉婉,心想,婉婉就这样养在深闺,荣华富贵,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操心太多,对自己又有甚好处?

她先送婉婉回驸马府邸,便不再坐轿,自己骑了一匹枣红色的大马。金塞斯遗失后,她便没有趁手的坐骑,岳鹏举便在军中给她寻了一匹枣红马。虽然不及金塞斯的日行千里,但也矫健有力,日行四五百里不在话下,她十分满意。

不知从何时起,每到一个地方,她便喜欢骑马或者步行,看此地的风俗人物,民间风情。临安繁华,但入夜后,毕竟再也不是昔日东京梦华,清明上河图上显示的熙熙攘攘,到处闭门闭户,由于元宵已过,夜市灯会消失,偶尔三两家旅社挑出迎风的旗杆,露出昏黄的灯光,招揽酒醉的客人。

花溶走到西街,忽见前面一人蹒跚走在大街上,隐隐地哭泣,听声音竟似一老妇。她有些好奇,这个老妇怎会在街上哭泣?

她翻身下马,示意身后的侍卫看好,便几步上去,叫住老妇:“婆婆,你可是有甚么伤心事?”

借着前面旅舍昏黄的灯光,只见老妇人发髻稀疏,满头花白头发,虽然面有泪痕,十分憔悴,却自然有一种华贵的气度。

老妇见一陌生女子询问,本来有几分警惕,但见她面容清雅,更奇的是身上竟然背负了一个箭筒,一把别致的小弓。她紧紧盯着她的弓箭,显得有些诧异,只说:“姑娘,你是谁人?”

花溶见她反问,也不生气,微笑说:“我叫花溶,是宋将岳鹏举的妻子。”

老妇眼睛一亮,失声说:“你就是花溶?那个鼎鼎大名的巾帼英雄?”

花溶比她还惊讶,难道自己如此天下闻名,连一个老妇人也知道了?

她羞涩一笑,老妇人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老身是李易安……”

花溶纳头便拜,欢喜得直搓手:“原来是易安居士,失敬,失敬……”

说到易安居士,那才是真正的天下闻名,为本朝第一才女,诗词歌赋,丝毫也不逊色于大文豪苏东坡、柳永等。花溶幼小时,她已经天下闻名,读着她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长大,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在此地与她相见。

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

花溶见她如此,猜知她境遇不好,立刻热情邀请她去自己的府邸。李易安想想,居然同意了。

花溶亲自扶她上马,李易安南渡以来,显然历经劫难,居然还能骑着跑一阵。花溶上了另一匹马,跟在她身边,也是心潮起伏。

出了西街,通往自家府邸的方向,远远地,花溶但见前面站着一个人,身后跟着几名侍卫。她微微一笑,低声说:“是自家丈夫岳鹏举……”

李易安甚是惊讶,她自然得知岳鹏举是南渡第一勇将,但这赳赳武人,竟然能到外面迎接妻子。

近了,岳鹏举但见妻子身边还有一名老妇,花溶跳下马:“鹏举,这是鼎鼎大名的易安居士,还不快快拜见……”

岳鹏举平素尊敬儒生,对这名满天下的才女自然更是尊敬,立刻下拜:“下官见过易安居士。”

李易安回礼,心里百感交集,自开封陷落后,她和成千上万的北人一样,辗转南渡,匆匆多年逃亡,受尽苦辛,没想到这对萍水相逢的夫妻,竟然如此热情。

众人回到家里,李易安但见御赐的府邸虽大,里面却别无华丽陈设,简单明亮,干净整齐,跟寻常武将穷奢极欲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

她肃然说:“老身南渡,一路听闻岳相公夫妻事迹,知是我朝第一善战忠良之将,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岳鹏举微微一笑,他自来木讷,也不知如何回答,花溶便微笑着代他回答:“多谢易安居士夸奖。”她边笑边亲手奉上一杯热茶,“天寒,易安居士请先饮茶暖暖身子……”

李易安喝一口热茶,满脸的沧桑更是凄怆,长叹一声。

章节目录 第296章 认女

花溶第一面见她时,正是她在大街上哭泣,若不是遇到极大麻烦怎会如此?她对这名闻天下的词人很是敬仰,也不拐弯抹角,诚恳说:“虽然是第一面,但花溶早已仰慕居士文采,今日见居士悲伤哭泣,想必是有甚烦心事,不妨说来听听,如果能够尽力,我夫妻绝不会袖手……”

李易安长叹一声,这才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靖康大难后,她随丈夫南下逃亡。她的丈夫是金石大家,夫妻二人搜集了许多金石书画,爱逾性命。逃亡时,便也带了这批书画装在几十张袋子里。后来,丈夫病逝,她便一个人保管这批书画,终于辗转到了临安。

到临安后,当地许多名士听她名声前来拜访,一位名士还借了一间屋子给她暂时栖身,也算能勉强度日。后来,一个叫张汝舟的当地小官,特别殷勤地来拜访她,跟她谈论书画,关心备至。不久,就向她求婚。李易安一个妇人,当时已近五旬,为了生活,只好答应嫁给张汝舟。婚后,夫妻倒也相安无事。但很快,李易安就发现不对劲,因为自己收藏的书画一天天减少,不少珍贵古籍不翼而飞。

她追问张汝舟,张汝舟吞吞吐吐,不得已,方承认是自己偷了去行贿如今最得皇帝宠幸的医官王继先,以求得他在皇帝面前美言,让自己升官发财。

李易安这才知道,自己是落在了白眼狼手里。但此时张汝舟见面目被识破,干脆凶相毕露,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李易安的东西就是自己的,更是明目张胆地拿了去孝敬王继先。

李易安和亡夫拼命保护了这批文物南下,自然不能让它如此流露,稍一争辩,张汝舟竟然发展到动手,好几次毒打她。李易安无奈,便想起自己有个表妹王君华,正是秦桧之妻……

花溶听得“王君华”的名字,心里一惊,心想,世界真是狭小,又觉得憋闷,李易安何等人物,竟然有如此一个厚颜无耻的表妹。她也不打断李易安的叙述,只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此时,秦桧已经为朝廷二品大员,要对付一个张汝舟自然不在话下。但李易安自然不知道,王君华夫妻正一心巴结王继先,怎肯得罪他?便百般推脱。无奈之下,还是另一位名士见李易安身上伤痕,不忍一代才女被人欺辱,斯文扫地,才出头,打点官府,判决她和张汝舟离婚。

离婚后,李易安侨居旅舍,暂无去处,可就在前日,医官王继先竟然派了仆役前来放下50两金子,说要买下她全部的书画,无论同不同意,三日后都要来全部搬走。

即便店家同情李易安,可谁又敢得罪威势赫赫的医官王继先?李易安无可奈何,这一日外出寻访当地名士帮忙,却无一人敢出头,是以有花溶看到她在街头踯躅独行,凄怆哭泣的一幕……

她一讲完,岳鹏举尚未开口,花溶愤怒得几乎拍案而起:“王继先区区一个医官,竟敢如此狗仗人势,欺侮名士,待我去杀了他……”

岳鹏举知妻子心情,轻轻拉他手,尽管他心情也很沉重,却柔声说:“我有办法对付王继先这厮。”

花溶问:“什么办法?”

他微微一笑,对李易安说:“居士不需害怕,也无需回旅店。下官今夜且令几名士兵乔装去守着客栈之物。明日,我便行事。”

李易安见这二人跟自己无亲无故,竟然立刻揽下如此棘手的一件事,很是感动,行礼说:“多谢二位。”

花溶扶起她,但觉她身子微微颤抖,手心冰凉,柔声说:“居士这些日子憔悴操劳,先去歇息……”

李易安此时心情激动,但见旁边的案几上放着纸墨,原是岳鹏举闲在家写的。上面只得四个大字:

还我河山

她细看一遍,但觉气势磅礴,排山倒海,非心胸浩瀚的伟丈夫,绝不能写出这样的字。

她心潮澎湃,立刻提笔就饱蘸了墨汁,在铺好的白纸上,挥毫就写: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