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过江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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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溶在一边替她磨墨,但见她提笔写完,酣畅淋漓,又无尽的沧桑愤慨,心里只觉一股热浪直冲眼底。但见岳鹏举也在一边,凝神观看,脸色从未有过的激动。

李易安放下笔,花溶拿镇纸将四角定好,这才细看,只惊叹一声,说不出话来。都说李易安才高八斗,一代词宗,而此诗更是雄浑豪迈,磊落伟岸之气,力透纸背。

二人在朝里见了许多文士,花溶也曾随大学者宇文虚中出使金国,但见这些本朝进士出身的才子,竟然无一人及得上李易安。

李易安见花溶的目光,颠沛流离许久,已经很少见到如此诚挚的欣赏和仰慕,尤其,这样的目光出自一个年轻的女子身上。她看着花溶,微笑着说:“岳夫人,这诗就送给你。”

花溶抬起头,欣喜道:“真的,真的送给我么?”

因为欢喜,她的眼珠子又黑又亮,带着一种极其罕见的纯良天真的气息,李易安看着她,如看着一个亲近的子侄,心想,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奇怪。她才高于世,而天下女子多半囿于家庭的限制,相夫教子,绣花纺织方为她们人生的重心。如今,见花溶背箭、赏书法,和岳鹏举那种举案齐眉的和谐,忍不住心里叹息一声,若不是自己亡夫早逝,自己也当是如此的幸福和乐。

写完这几句,李易安浑身已经疲倦到了极点,花溶立刻亲自搀扶她,到了一间干净整齐的屋子。她扶李易安躺好,但见这五旬开外的老妇人,因为焦心,生命如经霜的黄花,竟如古稀的老人。

李易安奔波日久,此时精神松懈下来,但见床前的女子温文孝顺,如子女一般,忍不住流泪叹息一声:“老身孤苦,若是有这么一个女儿在身边该多好?”

花溶这才知道,原来这一代才女竟然终生未育,无儿无女,始终孤身一人,本来,她还以为她的子女是在战乱中丧失的。

原来,如此名满天下的大词人也有如此的叹息。

正是这叹息,更令花溶想到自己的事情,以及陆文龙的远走。骤然而来的焦虑伤感。但她此时,根本没法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这种心情,生怕更增加李易安的伤感,只微笑着柔声说:“如蒙不弃,您就把我当您女儿好了。”

李易安眼睛一亮,但实在疲倦已极,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床上,神情十分萎顿。

花溶替她扶好被子,柔声说:“早点休息,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如服侍母亲一般,给她全身盖好,又放了一杯热茶在她床头,才关了门,转身出去。

她回到卧室,见岳鹏举坐在旁边,满面沉思。

她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低低地怒骂一声:“王继先这厮,不过是治疗赵德基阳痿的一江湖游医,竟敢如此欺人太甚……”可见,若不是赵德基宠信放纵,他怎敢如此?

花溶看着丈夫,问道:“鹏举,你明日真有把握?若不行,我就另想办法……”

岳鹏举摇摇头,柔声说:“既然是易安居士,我岂敢信口雌黄?”

花溶听他如此这般地一说,眉头慢慢舒展,欢喜地拉着他的手:“明日就如此行事”。

第二日是个暖和天气,开春后,南方的阳光已经有了几分暖意,西湖边上游人如织。在一艘华丽的画舫里,医官王继先如约前来。

这次,他是接到岳鹏举的邀请,前来赴宴。

王继先诊治赵德基的阳痿有莫大功劳,说来奇怪,赵德基只要换医生,无论什么药就总是不举,久而久之,他简直一天也离不开王继先。有一次,他喝醉了,搂着一名宫女OOXX,得意地说:“王继先就是朕的司命(司命即掌管人的生命的神)。”这话被外面侍奉的太监奴婢们听了,不胫而走,因为王继先排行八,就给他取了个“王八司命”的绰号。于此,也可见王继先受宠的程度。

王继先自然知道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加上他故意笼络宫里的太监,更是如鱼得水,久而久之,作恶多端,富甲一方。他自恃身份,平素连品级比自己高的官员也不放在眼里,对于一些武将如张俊等也径直插科打诨玩笑。但对于岳鹏举的邀请,他不仅意外,而且也乐于与这个勤王功臣交往,因为至少彼此算有过几面之缘。

他来到船上,但见这艘画舫艳丽,心里暗思,岳鹏举夫妻二人自来简朴,无甚油水,今日是干什么?

岳鹏举站在船头,一见之下热情招呼他,王继先也按照等级,客气说:“下官见过岳相公。”

二人客气一番,王继先进去,才见花溶也在里面,正热情地张罗果馔菜蔬,桌上竟放了一樽上好的金波酒。

花溶亲自斟了三大杯,笑说:“王大人,请。”

王继先心里犯疑,忽然想,莫非这二人是求子而来?

他喝了三杯,花溶微笑着拿出一百两黄金:“王大人,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按照当时的货币单位,一百两黄金相当于2500贯钱,已经是相当可观的一笔钱了。王继先自然收过比这多得多的财物,可是一想到这是岳鹏举之妻送出,正是惊讶万分,急忙说:“下官无功不受禄。”

岳鹏举也笑道:“王大人不必推辞。”

王继先还是不明所以,花溶又敬他一杯,这才缓缓开口:“自家跟易安居士是远亲。她很不容易,孤苦流落,还请大人多多海涵……”

王继先到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这100俩黄金的意思,不禁面红耳赤,只唯唯说:“岳相公和国夫人请放心,下官理会得。”

花溶又敬他几杯,王继先吃喝一会,寻机告辞,在花溶的坚持下,他自然不得不带走了那一百两黄金。

二人见他的身影被仆从簇拥着彻底消失,这才松一口气。

章节目录 第297章 大恩

在柳堤边的一角茶坊,李易安正焦虑地独坐喝茶,等待结果。

良久,她见岳鹏举夫妻大步而来,立刻站起来,问道:“事情如何?”

花溶微笑着点点头,将岳鹏举的方法一说。李易安听得如此,这才细细打量面前这个眉宇宽阔,性子沉毅的男子,方发觉他的与众不同。从他在路边迎接晚归的妻子,再到如此圆通地处理和王继先的这件棘手事,侠义中又很是机敏。武将中,竟然还有此等人物,尤其是他那幅气势磅礴的书法佳作“还我河山”。

她脸上的笑容十分慈祥,却是看向花溶,这个女子聪明善良,当是有福之人。

她深深一礼:“二位大恩,真是无以为报。”

花溶急忙扶住她:“可不敢。举手之劳而已。我自小就很崇拜您的……”她边说,眼睛里边露出那种小女孩的光芒,拉着李易安的手,亲热说,“我有个主意,我们在郊外有一座皇帝赏赐的临时别院,现在京城又有一座。但不久鹏举就会去鄂州,我也会一起离开,您若不弃,不妨搬到别院里住,也好有个照应……”

李易安自和张汝舟离婚后,的确别无去处,天涯羁旅,加上王继先之流的觊觎者不时威逼,见花溶态度诚恳,稍一犹豫,便答应下来。

花溶见她答应,大喜,立即派人随她一起回去收拾了东西,自此,李易安便结束羁旅生涯,暂时有了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花溶又派了几名女使老仆照顾,她滞留京城,本就没有多少事情,便天天和李易安来往,二人甚是投缘,结成忘年之交,谈诗论画,不觉日子过得飞快。

这一日,四大将领奉召进宫赴宴。

四大将中,刘光爱假斯文,穿戴儒生服饰,而张俊韩忠良等都穿着武将的蟒蛇罗袍,而岳鹏举向来节俭,仍旧穿着自己的麻布袍。

赐宴之前,众人坐着说说笑笑。韩忠良和张俊都是以前王渊的老下属,二人熟识,又是双重的儿女亲家,也就是说,韩忠良的儿子娶了张俊的女儿;张俊的一个儿子,又娶了韩忠良一个女儿。因此,二人关系分外亲密,一坐上,就说说笑笑。

相比之下,岳鹏举和刘光只能枯坐原地。刘光跟韩忠良等并无交情,所以主动跟岳鹏举说话。二人便也闲谈几句。

不一会儿,就报皇帝到。

四大将一起跪在地上,口称“恭祝圣躬万福。”

赵德基赐令平身,然后,上了酒宴。

这是赵德基第一次齐聚四大将领。他自渡海逃亡到行宫临安,自苗刘兵变后,才真正怀着一种在位者如履薄冰的感觉。

先论功行赏,四人都被封为节度使。这是本朝武将的最高荣誉。其中韩忠良屯军楚州,刘光大军屯军太平州,张俊大军屯军健康护驾。而岳鹏举则为荆湖南、北、襄阳府路节度使,神武后军都统制,朝廷分别派了幕僚入各自军中,而岳鹏举帐下的幕僚则为文士薛弼。

四大将领行礼完毕,赵德基先训话,声音慨然:“诸位勤王之功,功在社稷。国家多事之秋,四位爱卿和川陕吴玠均是国之爪牙,今后,朕唯有倚赖你们,迎回二圣,中兴大宋。如今,内有刘豫伪齐乱军,外有虏人虎视眈眈,你们有何对策?”

刘光自来懒散,拥敌玩寇,尤其是此次苗刘兵变,因为准备不充分,被伪齐大军占领了好几个州郡,丢盔弃甲,纵然岳鹏举因为救妻子,违令调集鄂州军南下,也只收回两个州郡,其他仍旧在伪齐手里。也因此,他对赵德基的问话根本答不上来,只说自己尚在考虑。

然后是张俊。张俊因为参与了勤王之战,他也素来是望风而逃的主,但此时却大言晏晏,大声说:“大将之道,首要在于忠君爱国。臣只知遵从陛下之命,只要是陛下令战,臣敢不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张俊这番话其实,什么态都没表,但却透露出一个至关重要的讯息,就是无论是战是和,他都听皇帝一人的,自己绝不自作主张。

其他武将倒没听出此间的深意,但赵德基却感到很是满意,对他赞赏地点点头。

轮到韩忠良,他是宋军中又一重要猛将。此次勤王,就在岳鹏举去军中杀了吴湛之时,他也没闲着,率人追逐苗刘叛军,叛军还没到福建,就被他全歼,立下了汗马功劳。

然后,赵德基又问对岳鹏举。

自勤王一战后,这才是四人的首次相聚。岳鹏举在年龄上比众人小了十几岁,但是,因为功勋卓著,已经和三大将并列。他知道自己升迁太快,怕招致其他人的妒忌,所以,更是小心翼翼,谦虚谨慎,但也不卑不亢。

赵德基说:“如今大势,除了伪齐和虏人,更有洞庭水寇祸患。以鹏举之见,却是如何?”

岳鹏举说:“国势艰难,臣岂敢辞难?臣曾亲往湖湘查看地形。依下官之见,洞庭水贼全倚仗大江深湖,操舟出没,陆耕水战。因洞庭湖深阻,官兵出兵,常常趁着秋冬水落的时节,此时正是水贼收藏粮食,陆地袭击便潜入湖里;水攻则登岸,与官兵巧妙周旋,以他们水战所长,攻官军所短,故官兵总是难以取胜。若改为炎夏用兵,教水贼不得陆耕,又断绝粮道,或可取胜。”

赵德基听了他的详略分析,也暗赞一声,岳鹏举直是非他将可比。

张俊等人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韩忠良问:“岳五破水贼,以何年何月为期?”

岳鹏举说:“下官不才,虽然不是成竹在胸,但也不敢延误军情,愿以今秋冬为期。”

韩忠良听了,自己斟酒一杯,说:“我今日先替你喝一杯。若秋冬你破不得水贼,我便需罚你一杯。”

张俊早已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将领很有几分妒忌之情,忍不住语气酸酸的,说:“韩五,若是秋冬未能扫灭水贼,我也会罚你一杯。”

岳鹏举低头不语。对于洞庭水贼,在座的张俊曾经领军剿灭,但无功而返。他之所以提出一年为期限,是不愿将精力过多用在对内的处理上,希望能够得到机会北伐,真正和虏人一战,收复两河,这才是他的理想。

赵德基自然对岳鹏举的回答很是满意,就说:“如此,就给你秋冬期限。朕静候佳音。”

撤宴后,赵德基方才开始封赏。

“众卿均是国之干城,朕所倚重。朕今特恩,赐韩、刘、张三卿‘孺人’封号三人,冠帔各五道。岳卿夫人特恩护国夫人。”

本来,皇帝恩赐的“孺人”、“国夫人”等名号,均针对文臣武将的正妻。但韩,刘、张三人都是妻妾成群。这三人到临安时,又四处寻访临安美妓为妻,据说,韩忠良在此寻得一茅姓歌女,美轮美奂,花费了5000贯钱,所以,除了妻子之外,备受宠爱的美妾们便时常缠着丈夫要给予名器封赏。

这三人都有上奏,为妾请封号,奏折一上来,就遭到礼部大臣的一致反对,说国家名器,不能滥赏。但赵德基现在倚重武将,自然不将这些区区小事放在眼里,便顺水推舟,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一时,四大将领都伏地谢恩,其他三人都面露喜色,唯岳鹏举说:“臣出身孤寒,遭遇陛下,方有节度使之荣,岂敢逾分?臣妻花氏早有太后的赏赐,陛下再要加封,臣终是不安。还望陛下速赐追还,以尊重朝廷名分。”

岳鹏举的辞免,增加了赵德基的好感,心想,岳鹏举贪念不深,非其他三大帅可比。

但这话对其他三人听来,却是犯了众怒,认为岳鹏举是有意卖乖,令他们出丑。但当着皇帝之面,他们却什么都不敢说。

尤其是张俊,更是妒恨,心想,江湖传闻岳鹏举木呐,如今看来,却最是善于做戏,讨好卖乖。

赵德基说:“此次苗刘兵变,花溶虽是女子,也得大功。朕封赏岂能收回?鹏举不必推辞。”

退朝后,四人一起步出行宫。由于岳鹏举住的宅院与三人相距较远,就向三人作别,说:“下官与三位相公告退,恭祝三位相公一路顺风。”

张俊和刘光礼节性地拱手还礼,唯有韩忠良性子耿直,不善作伪,忍不住,忿忿地说:“岳五,你方才在殿上辞请国夫人的封号,岂不是讥诮自家们为妾请封?”

岳鹏举早见三人神色不对,但他此次请辞,原是和妻子商量过的。因为封赏越多,和朝廷越是牵扯不清。花溶经历和金兀术死生一战,已经明白赵德基的心态,对二人今后的路,不敢滋生太乐观的看法,只想再战几年,北伐成功,便归隐。尤其遇见鲁提辖后,这种愿望更是强烈。他二人不愿多受赵德基恩赐,更不愿轻易因为赏赐而再进宫。没想到,这一推辞,却遭到三人猜忌。可是,他自然不能说出原因。

岳鹏举听他质问,只淡淡说:“下官之妻身子虚弱,性子淡薄,不愿为名器所束缚,日后也不会再请任何封赏。若是认为下官故作姿态,各位可以监督。”

刘光曾经和花溶见过一面,因为把“卫青、霍去病”当成一个名叫“卫青霍”的人,惹得花溶暗笑,他对花溶印象深刻,但见岳鹏举如此说,便点点头,释然说:“岳夫人自是非寻常女子可比。”

章节目录 第298章 亲离

韩忠良也见过花溶,听得岳鹏举的话也有道理,再无话说,却吐吐舌头,笑一下,拍拍岳鹏举的肩:“岳五,你夫人真真是罕见奇女子,你有福。哈哈哈,既然是她不愿得名器,那自家也无话可说。”

那二人都很快释然,唯张俊还是不阴不阳地,只说:“岳五之心,上苍可鉴。”

就在岳鹏举入宫赴宴的时候,花溶也同时应诏前去后宫赴宴。

她去后,才发现自太后以下,宫里的妃嫔,潘贤妃、吴娘子、张娘子等人都在。天薇、婉婉等也在。

众人见礼完毕,太后说:“岳夫人即将随岳将军返回鄂州,此后相见,不知何时,特赐宴,也算为岳夫人送行。”

花溶微笑说:“多谢太后恩典。”

众人又说笑一阵,酒过三巡,太后屏退众人,只剩了和花溶亲近的天薇和婉婉二人。

太后不经意说:“可怜文龙孩儿,竟然被虏人掠去……”

花溶甚是伤感,只说:“自家没本事保护得孩儿,教他被掳去。”

天薇等情知是金兀术夺去,虽然伤感,但对孩子的安危倒不是太担心,只叹道:“陆大人夫妻在天有灵,当保佑文龙孩儿平安无事。”

花溶也自啜泣:“自家不能生育,文龙孩儿本是唯一的乐趣,谁知事情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花溶此时已经二十八岁了,按照当时的年龄来看,已经是即将进入中年的女人。太后但见她浑身上下,仍如妙龄少女一般,但心想,她此生是决无治愈的希望了,要生育,也是绝无可能了。

太后这才说:“岳夫人,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花溶有些意外,立刻说:“太后但说无妨。”

太后这才缓缓说:“岳夫人遭遇不幸,身受重伤不得复原,如今已是无可奈何。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传宗接代乃是人伦大事。虽能抱养,但岳将军想必也是希望有个自己的亲骨肉。岳夫人不妨听哀家一言,不如叫岳将军纳妾,虽是庶生,胜过异性,老天垂怜,岂可叫忠良绝后?”

花溶心里一震,尤其是太后那句“岂可叫忠良绝后”,莫非自己不许鹏举纳妾,原是怙恶不悛,为世人所不容?

不能生育,本就是她心里最大的自卑和隐患,如今被太后好心好意提出来,她心里慌乱,但见婉婉和天薇虽然满脸同情,但都是和太后一致的意见。

天薇和婉婉虽然为公主、郡主,虽然丈夫不敢过分三妻四妾,但依旧纳有一二妾室,帮着开枝散叶,这是当时人之常伦,不足为奇。尤其不能生育的女子,从妇德的角度考虑,更是要主动替丈夫纳妾,方为贤惠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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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代的女子,自然是在某些伦理道德上有很大程度上的共识。尤其是婉婉,跟花岳二人渊源深厚,知道岳鹏举自来不二妻,可是,今非昔比,这关系到岳家香火问题,所以,虽然同情花溶,但在这个问题上,自然是支持岳鹏举纳妾的。

花溶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任何的同盟者,完全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心里害怕,只想,自己不能生育,却从未想过叫鹏举纳妾,自己难道真的错了?

她叫太后神情殷殷,知她原是为自己好,却也回答不出,只慌乱说:“此事,就待鹏举自己做主张,自家没法干涉。”

太后听她并不肯爽快地答应下来,微微不悦,暗叹一声,岳夫人也是乱世奇女子,处处都好,为何胸襟这般狭窄?为人太过酸妒,也未免有些自私和失德。

花溶慌忙地正要告辞,却听得宫女禀报:“官家驾到。”

她没法走,只得停在原地,和众人一起行礼。赵德基向太后行礼,坐在一边,见花溶和婉婉等站立,尤其是花溶,神色慌乱,低垂着头并不说话,就先问她:“溶儿,你辛苦了……”

她摇摇头,慌忙说:“不辛苦。”

赵德基细看她几眼,这才说:“陆文龙被贼人掳走,我知你心情悲伤。但这话还是要替你考虑在前。你夫妻二人尽忠报国,是朕最信赖的左膀右臂,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你不曾生育。为继岳家香火,朕特准你亲自替鹏举纳妾……”

赵德基因为勤王一事,对花岳二人甚是感激,如今,倒的确是一番好意替他二人的后代着想。花溶原知他屡次派王继先打探自己能否生育,一心是不许岳鹏举纳妾的,现在态度来了三百六十度大转变,显出几分真心,可是,她心里却更不是滋味。

赵德基又说:“溶儿,朕知你心意。但为妻之道原在于宽容大度。朕也答应你,绝不封赏鹏举的妾室,他自纳妾,生的儿子归于你名下,也当亲生,如此,岂不是好?”

按照当时的规矩,小妾生的儿子得算在正妻名下,叫正妻为大娘,叫生母只能为姨娘,小妾处于半奴半主的地位。赵德基此说,原是为安慰花溶,花溶却更是生起很大的屈辱感,仿佛人家把自己的最惨痛的私隐拿到日光下,肆无忌惮地暴晒。

就算现代,一个女人不能生育,十之**也会受到夫家嫌弃,何况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代?

花溶自己本来就存了很大的心病,如今受此夹击屈辱,再也呆不下去,只行礼,说一声:“多谢太后和陛下的天高地厚之恩。花溶今后会量力而行……”

说完,也不等二人回答,便匆匆告辞了。

众人本是一番好意,没料到花溶神色慌张,神情哀戚,她一走,众人均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尤其是太后,她和众多妃嫔共夫,自然要时时处处考虑国之根本,丈夫后继有人才是第一等的大事,何况,只叫岳鹏举纳妾,又不是正妻,花溶此举难免说不过去吧?

赵德基也叹一声:“溶儿万般都好,就是太小心眼了。”

太后也叹一声:“可怜岳将军一代忠良,难道真就此绝后?”

天薇却摇摇头:“依奴看来,岳夫人绝不会如此自私。她和岳相公情深意重,凡事处处替他着想,伯娘和九哥可拭目以待。”

“溶儿若是真能做到此,那就是天下第一完美女子了。”

已是傍晚。

花溶策马过西街,远远地,只见前面,岳鹏举等在那里。

要是在往日,她必定欣喜地跑上去,但今日,身子却如灌了铅块,完全无法挪动。勒马慢行,好一会儿,脑中一片空白,只想:到底给不给鹏举纳妾?难道真让鹏举绝后?如此,百年之后,自己又怎对得起岳家的列祖列宗?

可是,若让他纳妾,自己又该怎么办?就天天看着丈夫从其他女人房间里出来?一想到鹏举可能和其他女人亲热OOXX,两女一夫,这情景就令她不寒而栗。如此这般,还是自己想要的婚姻和良人么?

原来,贤惠是如此困难的事情!

晚风吹来,眼睛酸涩,她狠狠地揉揉眼睛,禁止泪水流出来,远远地,已经听得鹏举温和的声音:“十七姐……”

她策马跑上去,跳下马迎着他,夫妻二人拉着手,一名侍卫替她牵了马落在后面,二人便缓缓前行。

夜色下,岳鹏举没发觉妻子神色有异,只说:“明日我们就要出发了。”

花溶有几分欢喜:“嗯,我早就想离开京城了。我一点也不想呆在这个地方。”

岳鹏举这才把自己朝堂上辞免封号的事情跟她一讲,花溶问了三人的反应,沉思一下,慢慢说:“韩忠良当场发作,倒不失为耿直之士。而且苗刘兵变时,他出兵迅猛,敢战,非其他人可比。此人倒不用堤防,一定程度上,还可以结交。而刘光,他虽然贪生畏敌,但粗糙无心机,也可放心。唯张俊,不得不防。”

可是,又如何防得?

岳鹏举只说:“也罢,就由他去,反正我们就要离开,以后有机会,我再寻机与众人示好。”

大军在外,尤其岳鹏举有志于北伐,更需要各路大军的合作,所以,他对区区私人恩怨并不放在眼里,只想着如何主动示好。

快到家了,花溶却说:“鹏举,我们明日就要走,我得去向易安居士辞行。”

岳鹏举笑起来:“不用。我已经将她请到府邸。”

花溶见丈夫考虑周全,满意地点点头,正要说话,只听得有个苍老而热情的声音:“岳夫人,你终于回来了……”

花溶两步跑上去,高兴地拉着她的手:“我正要去看您呢。”

三人在厅里坐定,岳鹏举吩咐准备了菜肴。

三杯两盏酒下肚,料峭的寒意被驱散不少。李易安再次举杯说:“二位贤伉俪忠心报国,此去襄阳,洞庭水贼猖獗,二位需要小心保重。”

二人一起回礼:“多谢易安居士挂念。我等理会得。”

李易安又说:“朝中之事,老身理会不得。但素知我那个远房亲戚秦桧,从北地归来,此人深谋远虑,一为尚书,便鼓吹求和,只怕不安好心。他又和王继先勾结,有王继先在皇帝面前美言,他被重用是迟早的事情,二位主战,跟他意见相左,一定要堤防他……”

李易安此时并不知道二人和秦桧的任何过节,此番劝说,完全是出于爱护提醒。二人交换一下眼色,心里均十分惊讶,李易安原来一早已经看出了秦桧的狼子野心。可是,满朝文武,为何偏偏还要奉他为“尽节的苏武”?

岳鹏举肃然道:“多谢居士提点,下官一定小心在意。”

章节目录 第299章 哒哒的诅咒

花溶便将自己出使金国,在金国见到的秦桧和王君华夫妻的行事大略讲了一遍。李易安又惊又怒,她根本想不到自己的这个表妹竟然无耻到这个地步。以前还只是名闻家族的凶悍,如今方知,竟然是毫无廉耻的一个****。

她更是不安,既然秦桧夫妻行藏被花溶得知,又岂肯放过?轮到心计,花溶夫妻自然远远不是秦桧等人的对手。

花溶见她为自己担忧,笑道:“如今鹏举外放,只等北伐成功,我夫妻二人归隐山林,早日身退。”

李易安这才点点头,赞叹她二人如此年轻,已经有了这等想法,倒是极之不易。

李易安微笑说:“既是如此,离别在即,我们今日不妨畅饮。”

她很有几分酒量,就连花溶平素不怎么饮酒的,也受到她的感染,尽兴地喝了好几杯。

酒足饭饱,众人就寝,花溶悄然对丈夫说:“你先去歇息,我再和易安居士说几句悄悄话。”

岳鹏举见妻子神情兴奋,点点头:“好的。”

花溶便送了李易安来到客房。

她钦慕李易安,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一见如故,已经有了颇深的感情。李易安但见书桌上她写的字,赞道:“老身本疑惑岳相公武将,端的是文武全才,如今见你写的,方知你夫妻二人真是绝配。”

花溶听得此言,心里一酸。

李易安是何许人,但见她眼圈稍红,有些惊讶,低声问:“岳夫人这是?”

花溶关好了门,这才坐下,长叹一声:“居士,我心中有一个极大的困惑,想向您请教。”

“但说无妨。”

她二人并排而坐,花溶一时到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向李易安咨询,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她坚信婚姻里不该有第三人,所以,无论太后还是天薇等人的劝说,虽令她有所动摇,却终是下不了决心。唯李易安,既是她生平最钦慕的人,而且她千古第一女才子,花溶坚信,她对婚姻的看法,绝对超出一般世俗女子的见解。

李易安见她神情哀婉,这令她原本有几分英气的秀眉显出几分心酸,看起来甚是楚楚可怜。她暗叹一声,拉住她的手,也不催促。

感觉到拉住自己的那双干枯憔悴的手传来的温暖,花溶才缓缓开口,慢慢说:“我受了一次重伤,痊愈后,大夫都说我不能生育了……”

李易安大吃一惊,她自然明白,不能生育,对女子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也不回答,一翻转花溶的手,摸摸她的脉搏,才说:“老身早年多看医书,这些年流落,也略知一二医理,可是,你脉搏正常,并非无孕之脉……”

花溶惨然一笑,摇摇头:“我是被一人无意中打伤,吃了一年的灵芝和虎骨才苟延残喘,保全性命。也许,正因为如此,脉象看不出来。但无论是金国的巫医还是宫廷的医官王继先,都断定我再无生育……”

李易安有些不以为然:“巫医如何,我不清楚。但王继先,除了治阳痿之症,在其他方面并不精通。他的话怎做得数?”

花溶其实对王继先的医术也并不太以为然,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赵德基的唯一的儿子先天不足,身子病弱,直到现在,王继先等也没能拿出任何有效的方法,小皇子一天比一天病弱是不争的事实。尤其是苗刘兵变时,她曾亲眼见过,心里真担心这孩子活不了多久。但这话,她自然不敢说出来。

李易安见她沉默,安慰道:“你受了重伤,即便痊愈后,也需要一定时间的调理。生子之事,急不得,不晓哪一天,仙童就上门了……”

花溶黯然摇摇头:“我今年28岁了。应该没什么希望了。”

古代的女人,由于生活条件的限制,三十岁就是中年了,许多人三十出头就绝经,如果之前不能生育,一般就被视为不能生育。李易安听她此说,才真的担忧起来。

她也想不出如何安慰花溶,花溶又慢慢开口:“我今日进宫,太后等人都要我允许鹏举纳妾,传宗接代,居士,您说,我该怎么办?”

李易安浑身一震,慢慢放开她的手,背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如陷入了沉思状态。

花溶一惊,这才见她闭着眼睛,眼角竟然掉下两行泪水。

她不知李易安因何伤心,不敢开口,只怔怔地看着她花白的头发。早年,她曾听过无数次李易安的大名,甚至见过她的一副流传很广的画像。李易安不止文名第一,连容貌也当得起当时的第一美人,真可谓倾城倾国,正是绿肥红瘦,却把青梅嗅的最好年华。如今,她的发髻松动,头发稀疏得几乎梳理不成髻。

流光容易把人抛。一代佳人,怎敌得过时光和命运的心酸?

两人各怀心思,屋子里安静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