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合不再若以前一样害怕,有点兴奋:“小哥儿,这些野人无恶不作,要是我们能带人将他们杀了就好了。”

花溶摇头:“他们住在丛林里,只要人不害他们,他们是不会出来的。我们何必去招惹他们?扎合,你千万不要透露他们的行踪。”

扎合正要回答,这时,几支火把忽然往外围接近,二人大惊,怕被发现了行踪,没命地转身就跑。明明是往北跑,可跑了一阵,竟然发现深入了一片古怪的丛林,花溶大惊,再看火光的方向,这才明白,是受到了迷惑,乱了方向。

“小哥儿,我们迷路了……”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只听得林中一个人窜出来,满身血迹,摇摇晃晃。身后,是三名追赶他的野人。花溶不假思索,拉弓就射,三名野人不想遇到埋伏,全被射翻在地。扎合抢上前,拉了这名快要倒地的俘虏就跑。

东方的天空露出第一丝鱼肚白,二人才发现到了一片山谷,山势走形如一条敞开的布口袋,旖旎蜿蜒,地上全是黄色的细沙。

二人累得精疲力竭,扎合手一松,将俘虏扔在地上,自己躺下直喘粗气。花溶也累得浑身乏力,靠着山谷,浑身水淋淋的。

借着晨光,她仔细打量这名俘虏,只见他胸前佩戴着一长串大骨链,腰上穿着树叶围裙,头发是一种半棕色,因为受伤痛苦,龇牙露出雪白的牙齿。他身上挨了七八刀,花溶站直身子,正要示意扎合替他包扎一下,他却忽然跃身跪倒在地,对着花溶就叩头,嘴里唧唧呱呱地不知说着什么。

花溶听不懂,但看他的眼神充满感激之意,这些野人,并非开化文明人那么多心计,扎合却惊喜不已,边叽里咕噜,边向那个人比划,那人诧异地看着他,也不停比划。末了,二人一起看向花溶,俘虏又跪下向花溶叩头。扎合兴高采烈:“小哥儿,他叫大蛇,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竟然有人的名字叫大蛇!花溶好生惊奇,大蛇却盯着她背上的弓箭,敬畏地看着这种奇怪的武器——这些野人全部还是用的石刀,弓箭在他们眼里,是“先进武器”。

大蛇叽里咕噜,扎合又说:“小哥儿,他说你是他的主人,这一辈子听你差遣。”

花溶伸手扶他,此时天色大亮,大蛇忽然见她伸出的手,细腻白嫩,扶在身上简直柔若无骨。因为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手,更是惊讶,又叽里咕噜说几句。

“小哥儿,大蛇叫我们去他的部落看看。”扎合怕有危险,询问她意见,花溶一转念,立刻点头,又拿出包裹里的干粮,分成三份。大蛇不敢吃,但见她二人吃得津津有味,也如法炮制,吃了几口,露出惊喜的神情,这是辽国的一种甜饼,他也许觉得可口,一张口便将剩下的全部放在嘴里,几口就吃完了。

一路上,花溶惊讶于这些野人忍受痛苦的耐力,大蛇挨了几刀,吃了点东西,喝了点水,竟然没事人一般,丛林里杂草荆棘,但他光着一双黑黝黝的脚,行走如飞。

太阳升到树梢顶端时,三人已经来到一片更加茂盛幽深的密林。里面落叶满地,随时有大小蛇窜出。花溶只觉毛骨悚然,只见大蛇看着这些蛇类却咧嘴直笑。一条猛蛇窜出,花溶吃惊之下,拉了弓箭就要射,大蛇一把拉住她,虔诚地念几句什么,又挥舞一下手里的树枝,猛蛇便消失在厚厚的落叶堆里。大蛇伸手从旁边摘了两大朵奇异的紫黑色野花,分给二人。花溶嗅得这花气味芬芳,猜想是避蛇蝎的。万事万物,相生相克,难怪此人叫大蛇,想必他们是一个崇拜蛇的部族。

章节目录 第442章 讨解药

越往前,就越证实了花溶的猜想。到处可见游窜的蛇,但闻到花香就并不接近。再往前,蛇就少了,开始有了人声,只见一个个和大蛇同样装束的野人们在林间出没,有的扛着猎物,有的在嬉戏,都只以树叶蔽体,一见大蛇,众人又惊又喜,一股脑儿地围上来,围着他大喊大叫,唱歌跳舞,显然是庆祝他的生还。花溶细微观察,发现唯有大蛇胸前戴的骨头链子最大,显然是这支野人的一个头目。

大蛇指着他们二人,比划了一个手势,说几句,野人们立即向她们行礼,花溶一句也听不懂,扎合笑得眉飞色舞:“小哥儿,他们感激我们,说要拿最好的东西招待我们……”

果然,野人们立刻四散分开。花溶这才四面张望,只见前面是几棵参天的古木,其中最大的一棵树,估计要十几名壮汉才能合抱。她的视线往上,只见大树两丈见方处,竟然有一座规模不小的木屋,造着窗户,显然是这些野人的“房子”。树下挂着可以升降的藤篮,显然他们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上下。再看附近的大树,像这样的屋子还有十几处。

以前曾在史书上读到古人“树居”,现在亲眼目睹这些野人的住所,再看这房外天地,遮天蔽日,野花野草,流水淙淙,一时有些失神,虽然艰苦,但这样巢穴而居做野人,岂不胜过外面天地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快活?

野人们像约好一般,发出可怕的欢笑尖叫,一个个拿出竹筒、瓦罐,里面是蜂蜜水,猴子酿的酒,一些奇形怪状的野果,甚至一块颜色鲜艳的生肉。大蛇十分得意,叫他们吃喝。花溶疑心那块肉是人肉,哪里敢吃?可是,不吃的话,又怕伤害野人的风俗,激怒野人。正犹豫时,大蛇抓过肉就塞在她的手里,叽里咕噜催她吃。花溶无法,见扎合吃了肉,自己便也壮着胆子吃了这块生肉,一入喉,闻到一股腥膻味,方放心一点,这应该是某种野物的肉。

众人见他们吃喝完毕,更是兴奋,簇拥着唱歌跳舞,象在欢庆某种盛大的节日。花溶置身其间,云里雾里,恍惚中,不明白自己万里迢迢,为何会来到如此奇怪的地方,和如此之多奇怪之人在一起。她看着这些拿着原始石刀、石斧的武士们,男女们,孩子们,从今往后,自己就是与他们为伍么?

金莲湖又送走了它的一个黄昏。

远远地,武乞迈驰马飞奔过来,满头大汗翻身下马。金兀术见他还是一个人,忍不住地失望,将架上的烤野鸭扔一只给他,才问:“还是找不到人?”

“找不到!她好像失踪了,燕京周围都无踪影。”

金兀术很是意外。王君华来这里已经快一个月了。本来按照他的猜测,花溶早就该来了,为什么还不露面?难道她如此沉得住气?而且她在燕京人生地不熟,有什么好耽误的?

“扎合呢?”

“她刚到燕京时,的确跟扎合在一起。但后来,二人都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行踪。四太子,要不要加派人手寻找?莫非是遭了什么意外?”

“意外倒不至于,她在燕京并无敌人,而且她一向谨慎。你再加派人手寻找。”

“是。”

陆文龙提着一只小野山羊跑过来,听到二人的对话,压低声音问:“阿爹,妈妈为什么还不来?”

金兀术看看那只猎物,忽然兴起:“儿子,走,阿爹陪你去打大的。熊罴或者豹子。”

附近有豹子出没,陆文龙早已蠢蠢欲动,兴奋得忘记了追问父亲,只一心想着猎豹之事。父子二人一路驰骋,已经到了草原深处。人声在此绝迹,能听到一些凶猛动物偶尔一声的嚎叫。

一阵风起,一只金黄色的豹子从人多高的茂盛草丛里窜出,马受惊,扬蹄就要后退。陆文龙紧紧勒马,又兴奋又有点惧怕:“阿爹,豹子……豹子……”

“儿子,快准备。”

金兀术笑着稳住儿子的情绪,一伸手,连箭射出,陆文龙几乎也是同时出手,却不如父亲的力道,也慢了一步,转眼间,三只利箭已经插在豹子身上。豹子负疼,就地一滚,浑身是血,一个猛扑正要上来,金兀术又是连续两箭,射在它的左眼眶,豹子嚎叫着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陆文龙兴高采烈地下马,奔向那只豹子。

金兀术喝一声:“小心。”

陆文龙立刻停下,只见豹子一下跃起,最后一击,幸亏陆文龙得到提醒,闪得快,这一扑落空,装死的豹子彻底倒在地上,死去。

几名侍卫冲上来帮着陆文龙一起整理豹子。陆文龙眉开眼笑,看向父亲,正要叫他,却见父亲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涌出来,神情十分奇怪。

他一惊:“阿爹,阿爹……”

金兀术一挥手:“你们快抬着豹子出去。”

“你呢?”

“我有点事情。”他话音未落,就打马往回头的路上跑去。众人抬了豹子,追之不及,再看时,四太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红树林边,一个人躺在地上,低声嚎叫。仿佛浑身筋脉一寸寸地断裂,骨骼一块块碎裂,疼,一种无法容忍的入骨的疼痛。最初的神智完全被控制,他倒在地上,披头散发,行如疯魔,不停抓扯胸口,血从裂痕里涌出来,他尤不解痛,身子摩擦在干燥的沙石上,草叶上,青草汁和血肉混合模糊……

一个人影慢慢从红树林里走出来,远远地看着地上这一幕。半晌,只见地上的人忽睁开眼睛,像一个发疯的人乍然清醒,茫然地四处张望。二人目光相接,他一时没有认出她一般,只是怔怔地看着这个一身古怪装束的人,像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她的声音十分平淡:“王君华到了没有?”

他被这个熟悉的声音惊醒,翻身想要坐起来,挣扎着,浑身陷在一种剧烈疼痛后的绵软里,嘴唇发青,疲倦,倦得四肢都抬不起来。

她的声音提高一点:“王君华还没到?”

“花溶,难道你就只会问她?”他愤愤然,“你就对我的痛苦视而不见?”

她不可思议。痛苦,这是谁自找的呢?安安分分称王称霸,在金国安享荣华富贵么?

“金兀术,其实,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该的是,战场上输了,就要玩弄政治阴谋。没错,你现在是很痛苦,可是,死掉的岳鹏举呢?张弦呢?他们就不痛苦?”

他愤怒地蠕动嘴唇:“因为他们都该死。”

花溶摇摇头,敌人,永远的敌人。

他伸出手去:“解药,花溶,我要解药,我受不了了。”

她径直摇头:“王君华究竟来没有?”

他眼里冒出怒火,不答。花溶接触到他凶悍的目光,那是愤怒的火焰。每次这样发作,所有人,便成了他的敌人。

眼看她就要转身离去,金兀术才嘶声说:“要杀王君华,你就跟我走。”

她停下脚步,笑一声:“现在就要杀王君华么?杀了她,秦桧怎么办?”

她的笑容清新而纯洁,而且一本正经,像一个孩子般虚心好学,真正在询问他的意见。“四太子,你说,要如何才能将秦桧和王君华一起杀了?”

他恶狠狠地回答:“现在只能杀王君华,秦桧绝不可能伸着脖子到金国来,等你杀他。”

“四太子,难道你就不能给我想想办法么?”她随手摘下身边的一根褐色的柔软枝条,放在嘴边,皱眉叹息,“四太子,你一定能想到办法。”

他咬牙切齿:“我无法可想。”

她挥动枝条,满眼期望:“你杀岳鹏举时,计策那么好。杀秦桧,你也一定能想到办法。你是不想帮忙么?”

金兀术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眼神里那种无辜而纯洁的神情,又充满信赖。仿佛要自己杀掉秦桧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此时,发作后的疼痛已经淡去,他浑身衣服被自己撕扯得东一条西一条,风一吹,簌簌作响,头发散乱,如沿街乞讨的乞丐。而花溶,那是一个鲜明的对比,他细细地看去,才发现花溶的精神状态发生了极大的改观,跟刚来燕京时穷途末路的悲哀、削瘦、茫然、恐惧迥异。她衣服整洁,身子站得笔直,头发乌黑,眼珠明亮。

他忽然问:“花溶,你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我派出的人为什么找不到你?”

她微微一笑:“辽国真是个好地方,能给人想不到的力量。”

没头没脑的一句,他甚是不解,可是,她满脸微笑,仿佛自己再也不是她的敌人——

“王君华到了月余,你究竟要不要杀她?或者何时杀她?”

她微微凝神,认真打算,好一会儿才开口:“杀她是必然的。我只是拿不准能不能用她诱杀秦桧。可是,四太子,她既然来了这么久,你为何不早帮我把她杀了?”

他眼里闪出狡猾的光:“我为何要帮你杀?能交给你,已经算不错了。一口气杀了,倒正中秦桧下怀。他也许巴不得王君华死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正好可以大肆纳妾重娶。”

她不无鄙夷:“是啊。总是你要好过的女人,难怪你和秦桧如此相得。”

他面上一红,愤怒地张口要反驳,又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见她转身又要走,跳起来拉住她:“花溶,我可有言在先。若错过了时机,王君华走了,你可不要怪在我头上,赖着不给解药。”

花溶见他目露凶光在自己身上扫射,毫不怀疑,只要解药在自己身上,他一定会马上杀了自己,夺取解药。她嫣然一笑,一摊手:“四太子,很抱歉,解药如此珍贵的东西,我留着救命,怎会随身带着?它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等你答应我的事情办妥,你一定会得到解药。”她见他依旧满脸怒色,又补充说,“你放心,你的命还早着,不会死!你四太子英雄一世,一点痛楚也受不了?”

章节目录 第443章 相厌

金兀术从不知道命运被攥在他人的手里,竟然是这样的滋味。

花溶的声音又甜蜜又温柔:“不好受吧?你可知道,当初你在宋金和议上列明要鹏举死,我们夫妻天天在家等死的滋味?我们,甚至连解药都没有。”

金兀术不寒而栗,讪讪地,答不上话。

“四太子,若能替我杀了秦桧和王君华,我保你性命无忧。”

加码,这个女人不停地在提高条件和筹码。金兀术狠命拉住她:“你先随我回去,我自然会替你想办法。”

她回答得十分干脆:“好。”

金兀术一怔,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虽然王君华是四凶排名最末的一个,但无鱼虾也好,能先杀掉一个算一个,以免鸡飞蛋打。“你给我在僻静处安置一顶独立的帐篷,叫文龙跟我一起住。就这两个条件,你马上去准备,准备好了我就来。”

他拉着她的衣襟不放:“这些不费吹灰之力,马上就能准备好。”

“先准备好再说。”

他怒不可遏:“花溶,那里并非什么龙潭虎穴。我替你找到王君华,并不负责帮你一直看守,她要走,我也没法。”

“可是,也许是你骗了我去让她杀也说不定呢。”

金兀术重重喘着粗气,她的眼神流露出强烈的戒备心,绝非是开玩笑,而是真正怀着这样的担忧。

他的拳头捏得骨骨作响:“花溶,你别忘了,本太子的命还攒在你手心里。”

“呵,我一时忘了。”她松一口气,心里真在那一刻曾经恐惧。赵德基,金兀术,一个个都是随时会喷射毒液的蛇,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自己,决不能重蹈鹏举的老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天下,还有谁是值得信赖的?!

敌人,全是敌人。

眼前不自禁地闪过一张面孔,他戴着山谷巾穿着单衫时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凶神恶煞,小虎头骑在他的脖子上揪扯他的胡须头发。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又满怀感激:啊,这世界上,总算还有一个绝对信赖的人。那是令人心安的感觉,能让自己在外栉风沐雨,苦寒受尽,却完全不必担心儿子的安危,不必担心儿子过得好不好。秦大王,他完全替自己承担了义务和责任。欠了他的情,就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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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兀术看她脸上的神清变幻莫测,如此温柔缠绵,他心里一颤,伸出手去:“花溶……”

她拍掉他的手,意识回到现实,是四太子那张脸——异族人那种彪悍的神色。她从头到脚打量他,女真的辫发左衽,脸上沾满了尘土血迹,披头散发,那么狼狈。

她忽然觉得一种愉快:“四太子,等你准备好了我就来。”

金兀术眼睁睁地看着她吹着口哨远去,半晌,才听出那是女真当地的一种流行小调。她是多聪明的人啊。远远地,他看到红树林的尽头,一个也是辫发左衽的女真男子牵着马等候——他神态恭敬而又亲热,仿佛是女王的侍从。扎合,是扎合。

他愤愤不已,这个女人,生来就是和女真为敌的。

金莲湖的周围,前所未有的热闹。

湖的东侧,是草原上最好的位置:背靠一侧山谷,绿树成荫,遮风蔽日,气候凉爽。下面地势平坦,绿草如茵,各种动物徜徉其间。所以按照惯例,女真贵族便将营帐驻扎在这里。远远望去,帐篷有大有小,有高有低,这些年,逐渐适应并学会了汉人风俗的女真人,帐篷搭建得很有屋宇的气派,鳞次栉比,里面陈设华贵,丝毫也不逊色于一些宫殿的陈设。在这里,他们将要度过长达3-5个月的时光。尤其宋金和议后,大规模的战争停止,人人心情放松,女真贵族们更是徜徉其间,彻底放松,安然享受着宋国来的大量上等贡品。

由于狼主合刺携家眷尚在另一地度假,尚未达到,因此,金莲湖周围,最高大最气派的帐篷当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四太子营帐。四周用八根巨大的柱子撑起,里面方圆上千尺,高达三丈,人进出其间,非常开阔舒适,没有一般帐篷的狭隘和局促之感。帐篷开一道布帘大门,划分成四大块区域,女眷,家属,孩子各有安顿。

一大早,四太子府就忙碌起来,成群结队的小厮、仆从、亲兵,拿着材料往外走。在湖的东南侧,有一棵巨大的阔叶树。正是枝叶最繁茂的时候,每一片叶子足足有成人的两只手掌宽,像一把天然的巨伞。

帐篷就围绕着这里搭建,众人砍倒巨大树桩,粗大的缆绳,一间帐篷很快搭好。但这还没完,一队亲兵拿了成捆的大地毯,各种色调的窗纸、装饰品、茶具、桌椅……一直忙碌到傍晚,这间内外七八丈见方的帐篷才彻底装饰好。

女真贵族虽然不乏奢豪,但如此精雕细琢,尚是首次。众人虽然好奇,但四太子严令外人不许接近,而且派兵驻守,他们也知四太子喜好风雅,就并不觉得太奇怪。

奇怪的有三个人。

陆文龙背着弓箭回来,看到阿爹面带笑容,在帐篷里查看一些丝绢生绸,似在比较色泽和花纹。他从未见父亲如此,就问:“阿爹,今天不去打猎么?”

“儿子,跟我去布置新帐篷。”

“干嘛要建新帐篷?这里不是好好的么?”

他神秘一笑:“到时你就知道了。”

他拉着儿子就往外走,骑马绕半个圈子,陆文龙亲眼目睹这间装饰精美的帐篷,不无吃惊:“阿爹,这是给谁住的?”

“你。”

“为什么?”

“明日你就知道了。”

陆文龙笑着就地坐在一张梨花木的大椅子上,椅子冰凉舒适,他坐下又站起来:“阿爹,你和我住在这里么?”

金兀术停了一下:“也许。只要她愿意。”

“谁愿意?”

“你妈妈!”

陆文龙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妈妈要来了?”

“明日就来。”

“真好。阿爹,你跟我和妈妈住在这里,我不喜欢跟她们一起……”

金兀术苦笑一声,这个,基本是幻想。花溶怎会允许自己住在这里?

父子俩踏着晚霞回家,耶律观音和王君华从两侧迎出来。她们二人这些天彼此避免见面,可是,对于四太子的态度上,那是一定要逢迎做够。尤其是耶律观音,她这些天发现四太子对待自己完全和颜悦色,虽猜是药的功效,戒备心慢慢散去,但野心却越来越强烈,生怕王君华碍了自己的大计,更是想方设法想把她弄走。但王君华又岂是省油的灯?她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又随身带着十几名仆从,大量的钱财,善于收买人心,四太子府上下得她好处,把她逢迎得女主人一般,时间一长,就隐隐比耶律观音胜出一筹。

二人这一日明争暗斗后,只见仆役亲兵们人来人往,前去搭建新的帐篷。她们心里暗惊,看这布置,看那些拿出去的装饰品,明显是在搭建适合女眷居住地帐篷。二人便各自揣测:莫非是给自己居住的?

但二人又生怕是给对方的,所以想方设法百般打听,无奈武乞迈如一座沉默的顽铁,不但不透露半点消息,还禁止她们靠近打听。

好不容易见到四太子,她们哪里还忍得住,一起围上来,亲热地招呼他,伺候她。这些日子,金兀术对谁都和颜悦色,看着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也许是夕阳的关系,她二人满头珠翠,穿金戴银,一个个都那么漂亮,他心情大好,一挥手:“都来,都来陪本太子喝几杯。”

貌似是一场盛大的家宴,四太子府的主要几名侍妾都参加了,加上王君华和耶律观音,一共十来人。仆从一盘盘端上来丰盛的野味,照例是宋金辽三国混杂的饮食,众人大吃大喝,席间,金兀术兴起,见耶律观音一身辽国女子薄纱裙,指着她说:“你跳一曲为本太子助酒兴。”

耶律观音闻言暗喜,立刻起来,摆了腰肢,跳起一曲昔日四太子喜欢的舞蹈。几名乐妓合乐,曲调舞姿都是昔日柔糜的辽国贵族风情,她知道四太子喜好这种风雅,就更加卖力。

王君华在一边看得牙痒痒,恨不得冲过去掐断她的风骚的腰肢。这是她逊色于耶律观音的地方,这些年养尊处优,作为宰相夫人,她是歌舞的欣赏者,可是,如今才后悔,自己明知四太子风雅,为何不早做准备,也练好歌舞迎合他?

金兀术手打节拍,笑着问她:“王氏,你不喜辽国歌舞?”

她强作笑脸:“喜欢,耶律娘子跳得甚好。”

这时,一曲终了,耶律观音袅娜地挺着腰肢过来,金兀术将一杯酒递到她嘴边,耶律观音红唇一张,喝下满杯酒,身子半靠在金兀术怀里,娇声软语:“多谢四太子。”

王君华几乎要作呕,都是生过两个儿子的残花败柳了,还以为自己是二八少女?她笑着递过去一杯酒:“耶律娘子跳得真好”她俯身,压低声音,“该不会是以前的契丹小兵教的吧?”

外人只见她二人情同姐妹,亲热之极,耶律观音眼里要冒出火来,一转眼看到四太子的目光,便笑着,柔声说:“多谢王娘子的酒,奴家为服侍四太子,但只四太子所好,奴家无不努力演习,以让四太子愉悦。”

金兀术大乐:“知我者,还是耶律娘子也,好好好,好得很。”

章节目录 第444章 王子妈妈

不止王君华,这次就连其他侍妾也很不是滋味。她们或多或少都知道耶律观音的老底,真不明白为何四太子还要把这样一个女人当做宝贝?她就像一个妖孽,忽然在一个夜晚出现,也不知用了什么狐媚手段迷惑了四太子。现在四太子府没有第一娘子,本来,谁都有希望,耶律观音一来,凭她的手段,谁又还有希望?可是,她们尽管嫉恨,但四太子要宠爱谁,她们又怎敢多说一句?

草原的清新空气随着微风吹散了一夜的迷醉。陆文龙正要去叫醒阿爹,因为自从来了金莲湖之后,阿爹便不在晨练,仿佛随心所欲,天天饮酒吃肉,狂放无羁,得过且过。他是小孩子,说不出这些大道理,但觉得阿爹这样是不对的,又不敢说出来,只尽心尽力,希望有一天能令他回复过往。

他刚到阿爹的卧室,正要拉响铃铛,只见帐篷的门帘掀开,阿爹精神奕奕地走出来,摸摸他的头:“儿子,你可真早。”

他十分高兴,低声问:“你说妈妈今天会来的。”

“当然。”

“什么时候到?”

他不答,拉着儿子走出帐篷,往新搭建的帐篷而去。半路,父子两的脚步停下,看远方疾驰而来的两匹快马。前面一人换了一匹纯黑色的骏马,这马通体黑透,唯双眼圈下有一缕白毛,神骏异常,是罕见的名驹。马上之人,系一块红色的头巾,穿一件青色的单衫,脚蹬小靴,英姿飒爽,像草原上惯于驰骋的女英雄。

陆文龙再也忍不住叫起来:“妈妈,妈妈……”

他飞奔上去,左右之人都惊讶地看着那个跳下马来的女子,然后,母子二人抱在一起。陆文龙不停地欢笑跳跃,一个劲地喊:“妈妈,妈妈……”

远远地,王君华几乎站不稳,要摔倒在地。这个女人,即使化成灰她也认得。花溶,半世的宿仇。她在临安时,自己尚且不用害怕,因为,那是自己的地盘;可是,来到了这茫茫的大草原,来到了四太子的地盘,谁又将主宰沉浮?

她的丰满略胖的身躯靠着左右侍女,摇摇欲坠。耶律观音站在她身边,着意观察她的神色,她虽然也惊讶花溶的出现,可是,毕竟不如王君华这般恐惧。

“王娘子,你说她会不会找你复仇?”

王君华如梦初醒,盯着耶律观音翕动的红唇。

耶律观音笑着继续低声说:“天下皆知,你和秦桧合谋杀害了宋国名将岳鹏举。如今,花溶来了,你猜,她是不是故意来找你的?”

王君华嘴唇微微哆嗦,但她毕竟这些年见惯了风浪,见耶律观音不停揶揄和幸灾乐祸,慢慢镇定下来,不愿输给她,就说:“奴家跟着四太子多年,此事如何,四太子自有分寸。”

耶律观音收回下一轮准备嘲笑的话语,她何尝不知,四太子今日能得到在金国的巅峰地位,群臣但知有四太子不知有小狼主合刺,秦桧夫妻,实在功莫大焉。正因如此,王君华才敢于大胆地在四太子府上下打点,只手遮天。

她早年就领教过王君华的厉害,虽然有耶律大用的灵药,一时也不敢完全压制王君华,只一心等她离开——难不成这个宋国的宰相夫人会在这里呆一辈子?

她心念一转,自己现在需要的是盟友而非敌人,语调就转为了亲热:“王娘子,我们一同服侍四太子,其实也情同姐妹。可是花溶就不同了……”

王君华听到花溶的名字就头疼,一阵头晕,急忙说:“奴家不舒服,奴家先去休息”然后也不等耶律观音回答,就匆忙钻进了帐篷。

耶律观音看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然后,她就识趣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对拥抱的母子,还有,四太子。她着意观察的是四太子的神色,凭这才能决定接下来的手段。昔日自己凭着身孕可以吃了花溶救命的千年灵芝,四太子也并没怎么责怪;而现在,若是自己真有了四太子的骨肉,又何惧她鸠占鹊巢?

等等,难道这个女人是来投靠四太子的?

否则,她打着寻子的旗号,千里迢迢来这里做什么?

她的心情无异于一场宏大的战争。那是女人才明白的战争,王君华是有夫之妇尚不足为惧,花溶,可是一介寡妇。如果她真的投靠四太子,岂不成了自己的头号大敌?她拿不准自己该以女主人的身份,还是其他身份——心里暗自祈祷上天保佑,灵药啊,灵药啊,但愿四太子的心里被控制,只有自己一人,其他女人,都是粪土。

花溶搂着儿子,陆文龙小小年纪,但并不多话,除了不停喊“妈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金兀术,在一边见她们母子重逢的情景,眼里竟忍不住一丝酸楚。此时此刻,花溶的目光何等温柔,脸上的笑容何等亲切,毫无伪饰,真正慈爱,也难怪儿子这些年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他淡淡说:“花溶,你的帐篷搭好了。”

花溶拉着儿子的手,这才抬眼看他:“四太子,既然我到了这里,岂有不见见故人之理?”

金兀术一怔,又一喜,大声说:“立刻备宴,为小王子的妈妈接风。”

“四太子,你该说,是为岳夫人接风!”

他断然反驳:“难道你不是文龙的妈妈?”

花溶知他险恶用心,根本就不予回答,拉着儿子的手就往他的大帐篷走。一路上是女真贵族的好奇目光,陆文龙小声地一一告诉她谁是谁,花溶听得重要的人,就留心看上一眼。再往前,她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抹好奇。

耶律观音,耶律观音竟然也在这里。

她扭头看一眼金兀术,此时此刻,真的才对此人刮目相看。金兀术迎着她的目光,不知怎地,甚是狼狈。她却微微一笑,想起秦大王,遗憾的是没有亲眼目睹那场盛大的焰火和绿色的横幅,只能想象。

那段屈辱,金兀术怎能忘掉?但见她嘴角含笑,虽然明知她没有目睹自己当初的窘境,也忍不住疑神疑鬼,怒气冲冲,低声怒道:“花溶,你笑什么?”

“我对四太子的胸怀刮目相看。”

金兀术气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低声骂道:“你以为本太子像你这样妇人之见,睚眦必报?”

花溶但笑不语,拖着儿子,已经走到耶律观音面前。

耶律观音一直注视着她,可是,真的面对面了,才发现一切的准备都是多余的。花溶面上淡淡的,只看她一眼,略略点头。直到花溶走过,她才意识到,花溶,根本没把自己当成对手,仿佛她只是经过这里的一个旅人,不是奔着她来,也不是奔着四太子来——这一瞬间,她有一种错觉,那个头戴红巾,英姿飒爽的女人,根本不是一个女人,而是男人!身带佩剑,腰悬长弓,她甚至猜测她的小靴子里都随时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那是临阵杀敌,而非争宠吃醋。她更加拿不准,所以,也不贸然开口,既不愿讨好花溶,也不愿马上向她宣战。

帐篷里摆放着一张长方形的条桌,居中,盛放着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尚是女真人的早餐时间。热腾腾的牛奶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而四面,是十来张环绕的小几,是聚会宴饮时用的,按照各自的身份地位,依次入座,各据一案。

花溶熟知女真人的习性,便按照风俗,在主客的位置坐下,陆文龙急急地问:“妈妈,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拿……”

“儿子,你陪妈妈坐着。自然会有人上菜。”

陆文龙坐在她身边,喜形于色,花溶细细看他,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情感,想起小虎头,更是将所有的爱倾注在他身上,一个决定慢慢在心里成形:自己要成为强者,真正的强者!能保护儿子,让儿子们有家,有归属,有安全的保障。

陆文龙迫不及待:“妈妈,吃了饭,你教我射箭好不好?”

“妈妈不止教你射箭,还教你念书。”

她母子二人都是用的汉语,其他侍从听不懂,不知说的什么。金兀术这时已经坐在主位上,清了清嗓子:“叫全体娘子来吃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