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这一切,难道不是他四太子造成的?

又或许,他后期的停战协议,皆是因为如此?无论如何,能够停战了,互相休养生息,总是好的吧。

他看向花溶,以为她要反驳或者讽刺,忽然惊奇地发现,她淡淡地点头,而且,而且——她竟然没有佩戴弓箭!须臾不离身的弓箭,现在不见了。

她素衣淡雅,只如一个寻常的女子。

进门到如今,他竟然才发现这个巨大的改变。

这是为什么?

秦桧挨了一刀,但赵德基还活得好好的。元凶逍遥,难道岳鹏举的大仇她也不报了?

门外,武乞迈心急火燎地等候,侍女却一再阻拦,声音极低:“不行,四太子吩咐了,谁也不许去打扰他。”

“可是,我有要事,一定要见四太子。”

“不行,四太子说的是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许进去。武乞迈大人,就算是你也不行。请您理解,奴婢们是奉命行事……”

侍女的态度恭敬而温顺,武乞迈无可奈何,只在门外不停徘徊。

夜,一点一点地黑下来,盛夏的夕阳走到了末尾,从开着的窗棂里探出脸,映红了周围的树枝。大理石的地面,透出一股清幽的凉意,光洁,素净,就如身边的人。

金兀术久久盯着面前的焦尾琴,忽然想起许久之前,那个唱歌的渔家女郎,在西湖边上,活蹦乱跳的红色的鱼,带着腥味的芬芳,她梳一个渔家女郎的发髻,低着头整理,如暗夜里充满诱惑的妖精。甚至那样红色的俗艳的头巾,青丝红颜,转眼如雪。眼前的这个女子,她是多么憔悴,清瘦的脸颊,带着岁月的沧桑,半生的艰辛,唯有眼睛,还明亮着,散发着淡淡的光彩。

“花溶,我想弹一曲。”

他慢慢地说,走向琴弦,声音充满一种热诚,仿佛有一种兴奋点燃了人生的激情,那么激烈。

花溶不置可否。

他丝毫没有错过她的神情,那么平淡,仿佛对一切的风花雪月都失去了热情——这时才明白,那种眼神下压抑的悲哀,有些东西,永远也回不去了,就如岁月,老了就老了,走了就走了。没有人可以伸手挽留,就在指缝间,她就悄然地去了。

去了,呵,就如青葱的岁月。

他的手指伸出,拿惯了弓箭的手还是修长的,骨节之间,长长的,带着他这个年龄该有的遒劲。

“花溶,你想听什么曲子?”

花溶摇摇头,弹琴作曲,仿佛是太久远的事情。已经遗忘了,只知道山间林间,野人部落,风的声音,流水的声音,月光,啊,月光的声音。

陆文龙感觉不到这种气氛,异常兴奋,那是一种合家团聚的兴奋:“妈妈,阿爹弹琴真好听,你听了一定会喜欢……”

花溶依旧是淡淡的神情,金兀术见她并未拒绝,眼睛一亮,手指抚过琴弦,一串低沉的琴音,声音也是沙沙的:“你们宋人有一句话,有井水处,就有柳永词。宋人的大文豪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苏东坡和柳永……”无人应答,他自顾自地唱下去: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陆文龙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歌曲,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一股难言的缠绵,悱恻,凄婉,伤感。袅袅的,语音停留在尾音处,非常低沉,仿佛一缕青烟在屋顶,在天空,在周围回旋: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憔悴啊,知是为谁憔悴?

花溶慢慢站起来,看着陆文龙。

金兀术跟随她的眼神。明白,他自然明白她的来意,这是要别离了,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就是这一夜的盛宴。她不但自己要走,还要带走这个孩子,那是大宋的孩子,是她的孩子。

陆文龙仿佛也明白了什么,心里忽然不安,怯怯地看过父亲,又看着母亲,那是一种敏感,一种直觉,生平第一次,面临选择,人生的选择。

绝非昔日去野人部落那么简单,那时,还在金国的势力范围内,随时可以见到阿爹。他焦虑地问:“妈妈,你要去哪里?”

“扬州!”

他默默地重复,带了一丝惶惑。扬州!

章节目录 第579章 遮阳

花溶柔声说:“文龙,你刚刚听说了春风十里扬州路,你愿不愿意去?”

桥边红药,荞麦青青,清波荡漾,冷月无声,那是怎样的景致?他摒住呼吸,认真的思索:“扬州,距离这里多远?”

“千里万里!”

千里万里?隔着山隔着水,隔着浩瀚的海洋?他忽然恐惧,因为,还隔着阿爹——千里万里的距离,自己怎能再见到阿爹?这样的选择,何其艰难。

“可是,我还没离开过大金。从未离开……”他声音小小的。

花溶热切的眼神慢慢的黯淡下去。是啊,这个孩子,他从小生长于斯,学习女真的骑射,女真的风俗,女真的习惯和饮食。大宋,跟他何干?

“妈妈,我是女真人,我去了大宋,他们会不会……”

有一瞬间,花溶想大声呐喊:“不,孩子,你不是金人,你是大宋人,地地道道的大宋人,没有人会对你怎样。就算不欢迎你,也不需要欢迎,那是一个海岛,漂亮的,静谧的海岛,与世隔绝,不需要理会任何人的目光……”

可是,她终究没有喊出来,这个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每一个人,都趋向于留在自己熟悉的地方,那是一种本能。陌生的世界,总是有着无穷无尽的危险,意味着没有亲人,没有爱怜。大宋也并非都是好人,它甚至并不比金国好多少。她看着陆文龙孩子气的眼神,略微的惊惶,仿佛生命里第一次的大劫难,大选择,无可奈何,心如刀绞。

他不过是个孩子而已。本来,不该做出这样的抉择!就算是成年人,也没法轻易做出判断,何况,他仅仅是个孩子。

决心慢慢地在动摇,也许,来之前,她就曾经动摇,语声有点干涩,有点艰难:“文龙,你如果想呆在大金,也是可以的……”

他那么惊讶:“妈妈,那样我岂不是又见不到你了?”

她没有回答,不知该怎么回答。

回答大人可以敷衍,可以狡诈,可以言不由衷,但是,回答孩子,却不行。对待孩子,必须实诚。也许,这就是彼此最后的一面了。

陆文龙呼吸急促,再也说不下去,再自己人生的第一次选择里,手足无措,抓耳挠腮,充满一种深挚的悲哀——这种悲哀,原本是不属于少年人的。

屋子静悄悄的,充满一种诡异的沉寂。

月亮,慢慢地,慢慢地升上天空。从林中高高的树上洒下来,整个世界被笼罩在一种柔白的光辉里。从窗外看去,透过树梢的末端,能看到远处隐隐的山脉。那是燕京周围最高的山,月色的光辉驱除了黑夜,一直升到山脉的顶端,然后停下,如一个多情的少女,柔柔地看着大地。林间有一只杜鹃的叫声,轻轻的啼叫,很快又湮没了。

手指触摸在琴弦上,无意识的,也许只是一个失误,“叮咚”一声,划破黑夜的沉寂。金兀术忽然来了精神,语气急切:“花溶,你唱一首曲子,好不好?”

她再次站起来,脚步已经迈开。

“花溶,唱一首曲子,好不好?”

他迫不及待,仿佛是最后的一个要求,那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遗憾,执手相看,红袖添香,就算是一个梦,也希望,久点,在就点,更何况,这个梦,还从没实现过。你唱我合,那已经不是一首曲子,是心灵的交汇。不如此,就是终生的遗憾。

她已经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看陆文龙。月光下,孩子依旧坐在原处,茫然着,不知该如何抉择自己的命运。是啊,自己是大金人,跑到宋国干什么?更何况,宋国,阿爹说,都是胆小鬼。

但这群胆小鬼之外,还有妈妈。

钧窑的瓷器也罢,二十四桥明月夜也罢,自己没见过,还形不成真正的审美,并无太大的吸引力。

只是,有妈妈。

妈妈在那里。

人生为什么这么奇怪?为什么有了阿爹,就不能有妈妈?反之亦然?为什么不能两全其美?只有大人才会这么复杂,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情,他们偏偏要弄得很复杂。

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月亮慢慢的坠落,四太子府的一切风雅都陷入了沉睡。啊,朦胧的夜色,朦胧的睡意,就这样睡着,谁说不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前面不远处的池塘里,白色的夜莲已经不再悦目,她也睡着了,收敛了花瓣,收敛了美丽。金兀术回想起它的光艳,眼前一阵朦胧的倦意,仿佛,自己也要睡着了。

花溶的一只脚抬起,正要跨出门口。甚至,连陆文龙她都不想再等等待了。等待也是一种威逼和残酷。也罢,这个世界上,真正幸福的人本来就很少,又何苦再消灭掉一个活生生的少年的幸福?

“咚”的一声,她蓦然回头。月色下,金兀术面色出奇地惨白,只是嘴角边露出一丝殷红。她心里一震,抬起的脚生生停下。

他好似并未注意到她的停留,微微闭着眼睛,那一身倜傥的东坡服,宽大的东坡巾,都停止了,和他人一样,静止不动。

陆文龙惊叫一声:“阿爹,阿爹……”

他缓缓的笑一声:“儿子,我没事。我只是觉得有点倦。”

她彻底停下了脚步,声音十分柔和,却还是那种习惯的淡淡的,仿佛没有什么私人的感情,只是注意听时,却是微微颤抖的,如风刮过,沙沙的声音,寂寥,充满一种女性的怜悯和同情。

“四太子,我忽然想唱一支曲子。”

金兀术觉得那么怪异,自己生平没接受过任何的同情,也不需要。但是,这怜悯来自她,来自她皎洁的面庞,来自她月色下比柔枝还明媚的柔荑,来自她那种沙沙的天籁般的声音……只因为来自她!

来自她啊!是第一次。谁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

她张口,声音是细软的,也是沙沙的,带着一点慵懒,又仿似一点不甘,如一壶酒,温得过热,在冬日里冷下来,就带了点淡淡的凄凉。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继。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

他的手指按着琴弦,合着她的节奏。

意识变得很模糊,想起她送自己的成亲礼物。一本王安石,一本苏东坡,二人的真迹。宋国,富饶的,美丽的宋国,出了王安石,苏东坡这样伟人的宋国,为什么也抵挡不住铁骑的横扫?

靖康大难,淮扬大屠杀,搜山捡海……一桩桩,一件件,风雅护佑不了它的人民,在女真的铁骑下,妇女们受辱时的嘶吼,儿童们流离时的嚎哭,老人们就死时的哀叹……更多的、无数的壮年人,他们都麻木了,如任人宰割的猪牛羊。

金兀术,他想,我这一生,屠杀了多少宋人?辱没了多少妇女?让多少老弱病残贫寒交加地死在逃亡的旅途上?

就如夜夜的噩梦,成群结队的恶鬼缠身,步步惊心。

所以,她临别,她在这样的月光下,唱的依旧是:“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那是王安石的警醒,这个伟大的政治家,他生平不修边幅,没有私敌,毕生致力于大宋的改革和富强。他甚至是唯一不纳妾的大臣,别人送上门的小妾他都会当场赔钱送回去,只守着自己的胖太太,过了这一生。就算后来变法失败,他的政敌要攻击他,也找不出他任何私德上的污点。

宋国,历来不乏这样的怪物,所以,每每山穷水尽,又会柳暗花明。无耻如赵德基,也有岳鹏举这样的名将,让他的江山得以保存——保存的,更是汉人文化的最后一个港口,最后的一丝体面,让她不至于灭绝,千秋万代的传下去。

我的江山,谁的天下?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理解岳鹏举了,那是骨子里散发出的一种雄伟,一种高洁,并非因为他个人的私利。

这就是自己留不住花溶的原因!

宋国女子,金国太子,只能如此,就只能如此!

那是两个世界的平行线,永远也不可能交汇。

日月二光,在同一个时候,一升一降,在那一边,月光已经落到了西山的顶上,隐隐如一层青纱的帐;在那一边,太阳以朝霞为前驱,正在乘风破浪,就如美丽的女郎,慢慢地,揭开自己的面纱。

花溶的脚步轻轻,已经走出大门。

陆文龙叫一声“妈妈”,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他在流泪,这个小小的少年,一直在流泪。他不知该去向何处,也没法做出判断,每一个选择,都撕心裂肺。

金兀术蓦然睁开眼睛,只见早晨的霞光已经照红了周围树枝上的露珠,四太子府的大大的园林里,一只孔雀从树梢上跳下来,舒展着美丽的翅膀。两只小鹿跳出来,长长的优美的脖子舒展,它在草地上跳了几下,又伸直了自己的躯干,形态优雅如高贵的少女,这才轻盈地往前走。

一声画眉鸟的叫声,那么清脆,那么悦耳。他忽然想起北征的时候缴获的一册书籍,那是汉语之外的另一个民族的诗歌,行走在路上的盲人,唱出心灵深处的最美好的声音:

愿她走过的路上点缀些青绿的荷塘

愿大树的浓荫遮掩这火热的炎阳

章节目录 第580章 只怕一眼

愿路上的尘土为荷花的花粉所调剂

愿微风轻轻地吹着,愿她一路吉祥

花溶一点也没有再停留,她直着腰,步履从容,只能看到头巾下柔软的背影。

她的背影。

只是个背影而已。

陆文龙这才“哇”的一声哭起来,压抑已久的抽泣去决堤的水,奔腾不止:“妈妈,妈妈,妈妈,你不要走,不要走……”

金兀术没有安慰他,也没有劝解他,依旧闭着眼睛,很倦,此时,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门外,武乞迈迎着那个擦身而过的女子,并不愕然,只微微地行一个礼。女子淡淡地看他一眼,并未回礼,大步离开了。

他几乎是奔跑着,也不等侍女报告就推门进去。朝霞里,四太子闭着眼睛,仰靠在椅背上,手背上的青筋暴露,额头上的皱纹深陷,嘴角,还残余着一抹淡淡的猩红。

他惊叫:“四太子,四太子……”

金兀术缓缓睁开眼睛,随手不经意地擦擦嘴角,坐直了身子:“武乞迈,有什么急事?”

武乞迈立即说:“今日狼主设宴,邀请宋国少主宋钦宗。”

金兀术吃了一惊,狼主为何要邀请宋钦宗?在这个谈判的关键时期,秦桧已经半途而废,拿了宋钦宗又是想干什么?

“四太子,这次狼主竟然没和您商议……”

金兀术明白这个意思,这次的贡银被盗,神秘的拐子马事件,都令狼主产生了芥蒂,尤其是海陵的煽风点火,潜伏着的政敌就纷纷蠢蠢欲动了。这次的鸿门宴,究竟是针对宋钦宗还是自己?

“四太子,他们竟然在这个时刻设宴,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本要拿了宋钦宗做挡箭牌的,这是一个利器。但是,到底是海陵的意思还是狼主的意思?他背心一阵一阵发冷,觉得自己以前低估了那个黄口小儿。本以为,他空有一张好皮囊的。

“四太子,您看怎么办?狼主请您务必赴宴……”武乞迈拿出的是明黄的圣旨,绢帛卷轴,秀丽的小楷,都是用的汉语,完全是汉人的“圣旨”。合刺,他也彻彻底底的被汉化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立即起身,双眼恢复了神采,又是昔日的四太子了:“走,马上去。”

陆文龙焦虑地看着他:“阿爹……”

“儿子,没事,你在家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燕京西郊的赛马场。

这里也曾是昔日射柳节的场地,早已人山人海,金国的达官贵人云集,高台正中,一顶明黄色的伞盖,下面坐着狼主一行和他的宠妃们,左右两侧,是文武大臣的位置,左手第一个位置空着,显然是等候着什么要人。

宽阔的校场上,两队金军,上身穿着黑色的马扎,下身是红色的裤子,脚蹬小靴子,看起来威风凛凛,每人手上都拿着马球杆。马球是他们的业余爱好之一,其实也是北宋传来的山寨版蹴鞠的变种。参与其中的,不乏一些位高权重的贵族。

在下首的一角,是一个特殊的队伍,全是宋氏皇族成员,宋钦宗和他的兄弟们、儿子们。他们被迫换上了奇怪的赛马装,这里,即将举行马球盛会。

宋钦宗看着自己身上这套紧身窄袖的胡服,半截的胳臂漏在外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宋国,原是不能外漏的,但是,此时他已经麻木了,一切都无所谓了。但是,耻辱心麻木,却不代表恐惧的消失,在他面前是一皮粗悍的骏马,抖擞着鬃毛,巨大的眼睛狠狠瞪着他。宋钦宗眼神混乱,觉得这马真是一个妖魔鬼怪,仿佛里面藏着勾魂的利器。他竟然不敢和一匹马对视。

在鼓乐声里,金军已经入场,先骑马飞奔绕场一周,挥舞柳枝向众人致敬。宋钦宗一看这阵型就懵了,双腿不停地打颤。

一名金军通译走过来,很不耐烦:“宋家少主,准备好了没有?不要让大家等急了……”

他的儿子忍不住跑上来,怒道:“我阿爹不善骑马,他不能去比赛,也不会打马球……”

通译斜他一眼:“这是狼主的命令,不去也得去。”

宋钦宗战战兢兢,再要找借口拒绝,海陵已经骑马奔过来,一鞭子威风地扫在地上,将草地连皮带毛扫起一大块,飞溅的尘土落在宋钦宗的眼里,他顿时泪流满面,身子歪了一下。

“快,快上去,马球开始了,就等你一个人了。”

海陵狞笑的脸在放大,宋钦宗无可奈何,只得翻身上马,他的儿子在身后用力搀扶他,好不容易,他才颤颤巍巍地在马背上坐稳。

“阿爹,拉稳缰绳……”

话音未落,海陵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受惊,发狂般向前就冲。前面是打球的人群,马这一乱冲,比赛就乱了。慌忙中,无人看管飞来的马球。

宋钦宗的儿子狂喊一声:“不好,阿爹小心……阿爹小心……”

可惜宋钦宗已经听不到了,他眼前一花,马球重重地砸在他的胸口,他拉着马缰的手一松,颤抖而枯萎的身子就掉下马背……

“阿爹……”

“官家……”

“大哥……”

乱了阵脚的铁骑飞奔,互相践踏,宋钦宗已经不觉得害怕,静静地躺在地上,任马蹄踏在自己胸口,重重的,重重的,一只,两只,轮番的……

一口血喷出来,他的眼珠子睁得大大的,连疼痛都麻木了,只胸口一阵一阵地发闷……

临终前,忽然听得许多人的喊声,儿子的,兄弟的,臣僚们的……他居然笑起来,眼前繁华掠过,清明上河图的熙熙攘攘,开封城里的莺歌燕舞,钧窑的瓷器闪闪,蜀锦的璀璨秀丽,唐诗宋词的绚烂篇章……啊,大宋,原来这么多美丽的东西。

可是,她究竟是毁灭在谁的手里?蔡京、童贯、高俅等六大奸贼?轻佻昏庸的父皇宋徽宗?或者依旧宠信奸臣如秦桧的兄弟赵德基?

大宋,终究是亡了,就如一场梦。

自己生不逢时,无能无力,就算是宵旰魅宿,也挽不住她迅速衰亡的步伐。

耳边传来隐隐的歌声,那是他的轻佻的父皇被囚禁在五国城时天天都在吟唱的: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无数人在欢笑,无数人在惊呼,无数人在流泪,无数人在无所谓……拥挤的人群里,一个戴着大大斗笠的人,转身,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离开。

只是,她眼里忽然掉下泪来。

无论如何,自己也是受到损害的其中一分子。甚至岳鹏举、甚至陆登夫妇、甚至陆文龙、甚至宇文虚中、甚至婉婉、天薇、自杀的朱皇后……他们和她们,都是这一场被侮辱被损害的最大的牺牲品。

就如悼念盛世篇章的一个记忆,见证了大宋每一次的衰朽,如那个时代的记录者,忠实地描绘大悲或者大喜,自己的命运融入其间,已经微不足道。

远远的,是宦臣的声音,尖尖的:“四太子到……”

这声“到”字拖得长长的,如天宝年间的幽怨,隔着千里万里,附身在了这大金的土地上,如无穷无尽的恶性循环——他们走上了大宋的老路!他们必将和大宋一样灭亡!

灭亡!没有人能逃脱被灭亡的命运!

她笑起来,加快了脚步。

却泪流满面,心如刀割。

场中已经乱成一团,宋国的遗老遗少们围在宋钦宗的尸体旁,呼天抢地,嚎啕大哭。就连始作俑者海陵也有点不安,不时看向狼主。合刺风雅,几曾亲眼目睹如此大场面的暴力血腥?目光根本不敢落在宋钦宗被马践踏得无法入目的破烂尸身上,慌忙站起来,急急忙忙地,想返回宫廷。

可是,这个烂摊子谁敢接手?就算宋钦宗不过是一个俘虏而已,但是,他毕竟曾经是一国的君主,而且还关系着此次的谈判。

就在这混乱里,宦臣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尖锐:“四太子到……”

他却在这样的声声传递里,微微抬起头,千万人中,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形在不经意的离开。她走的不快不慢,丝毫也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混乱中,人们都看着正中的方向……但是,他看到了,也认出来了,那是她,是她!

从上京洗衣院里的韦太后,到自杀的朱皇后;从天薇公主的逃亡到宋钦宗的死亡……那是一个时代的结束。而她,自始至终参与其间,亲眼目睹。

他在千万人里,目光丝毫也没有紊乱,只是,他自己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她的脚步停下来,只是一个背影,大大的斗笠,那是赛马会上许多人都会装饰的斗笠,用来遮阳。他想,她也是听到了那声“四太子到”了么?

只是,她为何不回头看看?哪怕就看这么一眼?

她的脚步只有短暂的停留。然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往反方向……淹没在无数的斗笠和人潮里,就如一只反方向的钟。

他怅然若失。

乌骓马,方天画戟,一身全副武装的四太子驰骋而来,马蹄声压下了一切的嘈杂,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就连宋俘们的哭声也停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四太子身上,合刺松一口气,好像来了大救星。他从来不善于处理这些棘手的问题,急忙从龙椅旁走过来,喜形于色:“四叔,您可来了,以您的看法,现在怎么办?”

章节目录 第581章 只愿来生

场中寂静无声,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四太子,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宰,因为他的军功,因为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威。海陵强忍住愤怒和妒忌,避开他的目光。

金兀术扫一眼海陵,目光如针,就是这个狠毒的海陵,出此馊主意。宋钦宗的死,对大金可谓没有半点好处。但是,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他看向场中,沉声道:“立即治办宋氏少主的丧事。”

一位少年上前行礼,正是宋钦宗的长子赵湛。他形如父亲,面貌清秀,尽管面上还流着泪水,却不卑不亢行了一礼,连声音都是镇定的:“多谢四太子!”

金兀术看着他那张过早成熟的脸,隐隐地,几分坚毅,保持着皇家的体面和最后的气节。宋钦宗,他在大难来临时,被宋徽宗强迫登基,时日尚短,那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由于天赋的残缺,时不我待的局限,他根本无力力挽狂澜。他没有大才能,却绝对没有昏庸,他也曾经努力,宋国,真的不能算是亡在他的手里,但是,他的结局竟然比任何一个宋俘都惨,比他的父皇宋徽宗还惨。

“太子殿下,好好为你父皇治办丧事,赏赐生绢一百,一切丧葬仪式,准从汉俗。”

赵湛是为宋钦宗早早立为太子的,这也是金兀术第一次用尊称。

少年的语气依旧不卑不亢:“四太子,臣俘不敢再觍颜以太子自居。只愿往后,生生世世,勿复再生帝王家。”

只愿往后,生生世世勿复再生帝王家。

金兀术怔住了,情不自禁地转动目光,人潮拥挤里,无数的斗笠,她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如果,自己不是生于皇家,不是这个四太子,故事,会不会还有另外的版本?

比如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