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金人,也可以成为她的生死之交。

他忽然急切起来,喉头涌动,内心万马奔腾,无限凄怆。

宋俘们哭哭滴滴,抬着宋钦宗的尸体离开。被中断的马赛,再也无人有兴趣继续下去,金兀术遣散了众人,这时,才看着失了方寸的合刺:“狼主,该召开紧急会议了。”

合刺如梦初醒,赶紧下令召集群臣,就地议事。

大帐篷里,左右分成两列,合刺坐在上首,用手整了整自己有些混乱的王冠。在后面还有新到的妃嫔,他的心思全在那上面,愈加心不在焉,巴不得早早完事好回去狎戏。

他急忙地问:“四叔,您说怎么办?”

金兀术沉思了一下,目光转向海陵:“海陵,你惹出来的,你说怎么办?”

海陵显然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应答:“启禀四太子,宋钦宗死不足惜,就算是要利用臣俘,还有他的儿子赵湛可以做傀儡……”

合刺点点头,其他大臣显然也都是这样的想法,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金兀术扫一眼众人,才发现大半的面孔都是新近提拔的。昔日征战一方的金国主要将领,已经十不存一。忽然兴了一种曲终人散的感觉,各领风骚数百年,就凭这些人,就能撑起大金的未来?气数,难道大金的气数在如此迅速地衰竭?

“本太子得到一个消息,宋军三十万大军正在向两河集聚。领军的大将是刘琦……”众人本来都无所谓,宋军向两河进发也没什么稀奇,可是,一听是刘琦,还是有些微不安。刘琦也是一代名将,是岳鹏举之后,宋国数一数二的人物,绝非杨沂中这种草包。

可是,这跟宋钦宗之死有什么关系?

“赵国历来讲究君臣父子,宋钦宗是正式登基的皇帝,又是长兄,如果赵德基不顾宋钦宗的安危,率军打过来,那他就会失掉北方大部分的民心;江南的士大夫也会明里暗里讥讽他。本太子还记得,靖康大难,开封失陷,押解宋钦宗父子出京城时,开封的百姓点了香蜡钱纸哀悼,连绵十里,哭声震天……也许,这就是赵氏香火不该断绝,所以才让赵德基这个卑鄙小人逃跑了……”他话锋转为凌厉,“宋人都同情宋钦宗,觉得宋国灭亡,主要罪孽并不在他。可是赵湛呢?赵湛黄口小儿,几个宋人认识他?他们怎么会同情他?他在江南官员的心目中,怎么可能及得上宋钦宗的分量?就算是立他为傀儡,他有什么威信和赵德基争?”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这些粗疏的女真贵族,除了四太子,谁也想不到这样的后果。就算是海陵,他毕竟年轻,见识短浅,除了狠毒,要论谋略城府,他还差得天远。

狼主合刺这才慌了神,又摸摸自己的王冠:“四叔,你说怎么办?”

这是他第N次发问了。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金兀术身上,再也不敢有任何的质疑之声。金兀术沉思了一下,胸中有三条计策,他不知翻来覆去,深思熟虑地在内心里想过多少次了。本来,他是要临终才肯说出这三条计策的,那是大金的定国安邦之策。也是自己对金国的最后的贡献,毕竟,这是自己热爱的女真民族,她的强大和崛起,是自己毕生的心愿。

他张张口,能隐隐听到自己的心跳,忽然看到海陵闪烁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其情比狼主合刺更加急迫。他心里一凛,想好的话又缩了回去。这厮,竟然露出峥嵘头角。他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海陵的异样,都盯着他自己在看。

谁也没发现海陵的狼子野心?

他忽然不想说下去了,出口的话变了样:“还是两手准备,一手备战,一手和谈。”

众人不敢有任何异议。

狼主合刺有些失望,又追问:“四叔,贡银的追捕有没有下落?”

他看向海陵,“海陵,你是先锋,探得了什么消息?”

海陵硬着头皮:“秦大王狡兔三窟,在丛林里躲藏,很难寻觅踪迹……”

狼主脸上露出不悦之色,他察言观色,立即在金兀术面前跪下,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狡猾:“海陵无能,请四太子降罪……”

金兀术没有开口。

海陵有些怕了,但他毕竟口才甚好,又饱读诗书,是除了金兀术之外,对汉人的厚黑之学颇感兴趣的,他灵机一动,竟然赋诗一句:“‘屯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四叔雄才伟略,当年搜山捡海,追得赵德基如丧家之犬,又计除岳鹏举,去掉宋国的心腹大患,那一桩哪一件不是盖世奇勋?就是这番见识,也是我大金国没有第二人能够想得出来的……”他侃侃而谈,语气里充满了向往,无限的推崇,无限的谦虚,众臣被他的语调和情绪所感染,再一次回到了那个英雄的年代,那个活生生的民族英雄,大金的四太子,就坐在他们面前,形如神邸。

“秦大王这厮诡计多端,贡银又关系到我大金的国计民生,是一等一的大事,不得不劳驾四太子出马,一切计策皆出四太子,海陵愿意听候四太子的任何差遣,海陵,不,侄儿一切唯命是从……”

金兀术也听得入了神,但是,并非是因为这小子对自己的大肆吹捧,而是因为他随后赋出的那句诗。

屯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他如果没有太大的野心,做一个诗人,自然是一件美谈。可是,宋人的毛病就在这里,书读得越多,越是阴险,越是腹黑。就如自己,就如海陵。也许,汉人的文化,并非他们自己鼓吹的那么先进——那种灭绝同类的狠毒的算计法则,其实,比起动物的本能,要邪恶许多。

也许,自己当年就不该读汉人的诗书,尤其是他们的千百年累积的,世界第一的腹黑政局法则。将整个人生拉入强大黑暗,看不出一丝光明,一丝人性。

他忽然淡淡道:“海陵,你以后其实并不需要读多少汉人的书籍!”

海陵一怔,再是长袖善舞,也乱了分寸。这都哪跟哪?四太子思维跳跃至此?

金兀术知他褥子不可教也,并不再说。

海陵清秀的脸上浮起一丝诚恳的笑容,那么谦卑,“经历了这些事情,才知道四叔是高山仰止,海陵年少无知,以往有冒犯四叔之处,请四叔多多谅解……”

这样的狡猾,岂能逃脱金兀术的法眼?依照他昔日的性子,手起刀落,随便安一个罪名就会结果了这小子,可是,看到他那张“诚恳”的脸,少年人的隐藏的意气风发,尤其是他那声“四叔”——这小子,是自己的亲兄弟宗干的儿子,是自己的亲侄子。比合刺跟自己还要亲。

他心软下来,这原非政客该有的决策,可不知为何,汹涌的杀机就这样消退了,太疲倦了。

他想起赵湛的话“愿生生世世,勿复生帝王家”,更是意兴索然,再也不理睬海陵的神色,起身就走。

文武大臣,一起退朝,合刺迫不及待冲向后门,迎接他的是一屋子的莺歌燕舞。

球场的尽头,停着四太子的乘舆仪仗队,武乞迈须臾不离,尽职尽责地等候着。金兀术下马,微微皱眉:“武乞迈,马上打道回府。”

“是。”

他拉了马缰,再也压抑不住喉间的猩甜,一口血吐出来。

武乞迈大惊,低声喊:“四太子,你必须马上就医。巫医,这里有巫医……”

他挥了袖子擦掉血痕,沉声说:“不要扰攘,马上回去。”

“可是,四太子,你现在这样……”

“武乞迈听令,立即回府。”

章节目录 第582章 男女之间

武乞迈不敢再多说半句,只能担忧地看着他,金兀术一马当先就往自己的府邸而去,一路上,他不再是昔日驰骋纵横的横冲直撞,而是慢慢地,行走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杨柳青青,草色青青,四周野花的芬芳,这些,都是属于大金的。

暗处,海陵走出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他的兄弟夏渣。

“四太子竟然吐血了?怎么没听说他生病的消息?”

海陵眼里闪出一丝阴笑:“这个老家伙,看来是不成了。”

“大哥,我们要不要派人去四太子府打听一下,他究竟得的什么病?严重不?”

“当然要。好好安排,不要走漏了风声。”

“这个老家伙一挂掉,天下就是我们兄弟的了。”

他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海陵还是低低斥责:“你可不要得意忘了形,小心坏了大事。”

夏渣吐吐舌头,他从来也不敢对自己的这个大哥稍稍有些违逆。

“立即准备好,追捕秦大王在即,一定要立下头功,否则,在狼主面前无法交差。”

“可是,我们何不保存实力,等四太子先发力?就算他再了不起,他也要死了……”

海陵一瞪眼:“蠢材,你懂得什么?万一他不死怎么办?”

夏渣不敢反驳,却不服气,难道不是么?

阴天,凉风习习,周围的草丛透出盛夏的墨绿色,已经到了生命力最顽强最顶端的时刻,盛极必衰,转眼,就要到秋天了,就要草木凋零,万物为霜了。

林间小道上,没有任何的行人,只有黄昏里秋虫的呢喃,鸟雀的“吱呀”的声音,双脚踏在草地上,能听到咯吱咯吱的清脆的声音。

花溶取下斗笠,就算是阴天,长时间戴着斗笠也有些闷热。她一身当地人的装扮,脸上也是灰灰的,就像一个不起眼的牧羊的妇人。

背后一个脚步声,她停下来,头也不回,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不是叫你别来么?为什么要来?”

他喜悦地,几步冲上来,伸手揽住她的腰:“丫头,我是担心你嘛。”

她的手覆盖在那双粗糙的大手上,自己跟他商量好了去接陆文龙,因为有着十分的把握,所以才孤身一人前去,即便不成,也不会有危险。相反,他是金国通缉的头号要犯,而且他那种难以掩藏伪装的身形,只要露面就会被发现踪迹。可是,他还是不听,深切挂念着她的安危,悄悄跟着,不知用尽了多少方法,才能够不动声色。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她的安危更加重要?

哪怕是“万一”,自己也要避免。更何况,自己还想念她——越是靠近,越是想念,一刻也不愿意和她分开。

他拉着她的手,忽然往回走。

花溶笑起来:“我已经换了几种方法了,就算有跟踪,也甩掉了。”

“还是小心为妙,四太子这厮,比狐狸还狡诈,比狼还阴险……”

“也是,小心使得万年船。”

秦大王带着她,迂回在林间穿梭。他为了躲避金军,这一两年,早就练就了超一流的游击队战术和反追踪技巧。他明知花溶露面,金兀术一定不会放过这个跟踪的良机,但是因着她最后的心愿,总不忍违逆她,甘冒风险,也欣然同意她前去。

花溶何尝不曾想到这一点?所以,一路上,也几乎用尽了一切的法子,就算最微小的风吹草动,她都会改变方向。

但是,与此同时,她也是暗暗担忧的,金兀术,他的大军究竟跟踪到了什么地步?

若是换了个女子,冲着那番柔情倦倦,一定以为四太子会手下留情。可是,她太了解金兀术了,也许,比他自己想象的更加了解。她可不认为,就凭那“三沸”的柔情,那支合拍的曲子,金兀术就会放下屠刀,放过秦大王和自己。

自己正是送上门的诱饵,给他最好的机会,让他毫不犹豫地抓住秦大王。

千万不能因为他偶尔流露的真情,就认为他会手下留情,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就如当初,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献计献策,亲眼目睹岳鹏举死在自己面前。

如果他现在站在秦大王面前,照样会一刀砍下去,不会给自己留一线人情。

甚至,必要的时候,那一刀,照样会砍在自己,砍在她花溶的身上,就如当年海上搜捕时候的那一声“杀无赦”!

柔情是柔情,政治是政治。他错觉他有时会模糊,但她,一直替他分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政客,是他的本质决定的。金国的利益,大于一切!

自己要做的,是冒险求胜,尽力甩脱他的跟踪。她自认为,已经做得够成功了,毕竟自己跟着岳鹏举行军那么多年,又在大蛇部落经历了无数的危险。

但是,她依旧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是跟着秦大王,跟着他迂回反复。秦大王就如一个乱世而生的野兽,具有天然的躲避危害,挣扎谋生的本能,比真正的野兽更加机警。也不知是他早年的亡命生涯,还是生性使然。在这一点上,她自认远远不如他。

二人走在林间,寂静的老林落叶堆积,悉悉索索,步履踩上去,软绵绵的。

从未有过的轻松心态,互相伴随,甚至忘了一切可能的危险。

秦大王问:“丫头,那小兔崽子还是不肯跟你走?”

“唉,他也不是不愿意,孩子太小了,无法决断。”

其实,要是陆文龙再大一点,更加无法决断,他以为自己是金人,为什么要去宋国?就算是因为妈妈,也不能舍弃自己的“故土”。

他不以为然,丫头就是这点不痛快,总是说什么尊重孩子的选择。要是自己去,干脆抓了人就走,跟他多啰嗦什么?

“这个小兔崽子,真是个白眼狼……妈的,他就是舍不得四太子府的荣华富贵……”

花溶黯然道:“也不能怪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花溶沉默了一下,忽然说:“秦尚城,其实,我觉得做宋人也并不就那么好。”

秦大王哈哈大笑:“极是。管他宋人,金人,老百姓都过的苦日子,好处都被鸟昏君得去了。也罢,那小兔崽子愿意留在金兀术身边享福,也由得他。”

不过,终究还是有些小小的遗憾:“唉,老子见他是把好身手,本想带他回海岛上,跟小虎头一起玩耍,日子不见得就比在这鸟地方过得差……”

听到“小虎头”三字,她再也按捺不住喷涌的想念,那是一个母亲最深切的担忧,最渴望的念想,压抑了太久,忽然心急火燎:“我们该回去了,马上回去,我好想小虎头……”

他何尝不知道她的心思?对于小虎头,他花费的心思,比她还多。从一岁多起就跟着自己,朝夕相处,完全不逊色于自己的生子那种深挚的情感。他点点头:“好,小家伙也该等我们等急了。许久没见他,我还真是想他。”

花溶凝视着他镇定自若的眼神,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就算自己不在的那些日子,离开他的那些日子,他也没有任何推卸,犹豫过,始终如一,善待那个孩子。还有什么人,除了爱护自己,还这样深深爱护着自己的儿子?除了他!

忽然觉得安心,那是急迫后的安心,一种平淡的回归。哪怕天塌下来,有个人替你扛着,顶着。真好。

秦大王第一次见到她这样深切的眼神,柔软,满含了浓浓的情谊,感激、感谢、依赖、信任……那么复杂,却又那么简单,就是他了,就是他这个人了。

那长长的睫毛颤动,像一只薄翼的蝉儿刚刚脱壳出来,满含了深深的情谊,他忽然面红了起来,如一个青涩的少年,心怦怦的跳。

心跳。活了几十岁了,竟然在她面前心如潮涌。

他竟然不敢看她,仿佛初恋的少年人,微微羞涩的低下头去,无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走在前面。

走了好几步,才想起什么,回头看她,见她已经落后丈余了,静静地站在原地,并不走。一见他停下,她脸上露出笑容。

他摸摸头发,语无伦次:“丫头,你怎么不走?”

她柔声细语:“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

他恍然大悟,一颗心几乎要热切地跳出来,大步就冲回去,一把拉了她的手,手指放在唇边,一吹口哨,暗处藏好的马飞奔而来。他一抄手将她抱在怀里,翻身上马,一拉马缰,“呼”的一声,骏马狂奔,驰骋而去。

跑出去好远,他的头才埋在她的肩上,双手紧紧箍住她的腰,低低地笑出声来,竟不知道,人生还能这样。

往常的岁月里,总是以为追逐就要得到,男女之间,不过是OOXX,生儿育女。一切的一切,都是以得到为最终的目的,并为此锲而不舍,手段用尽。

现在方知,原来两心相悦是这样,哪怕是一个眼神的交流,一次简单的拉手,彼此一次会意的微笑,就这样就足够了。

那是人生的另一种境界,是他生命里最缺失的认知,如今,总算来了。他更加用力地揽住她的腰,几乎要将这小小的人儿揉碎了,放在自己身体里——小丫头,过了多少年,她还是自己的小丫头。多好!

奔出丛林,便是往大蛇部落而去。

花溶勒马,有点担忧:“大蛇部落现在不太安全了,我们不能去。”

秦大王看看前方:“你要走了,总得跟他们打一个招呼。”

章节目录 第583章 自有主张

此时,已经到了傍晚,暮色昏鸦,渺无人烟。本来,丛林极易藏身,但是,金兀术的力量是不可小觑的,她犹豫着,还是不敢冒这个险。

他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丫头,你放心,我自有主张。”

她有些讶然,却是相信他的,无条件的,便也答应了:“好吧。”

马再往前,那是浇花河右岸的最深处,二人再次停下。暮色里,忽然传来一阵夜莺的声音,匆匆的脚步声。

花溶跳下马背,大喜过望,那是大蛇,带着七八名勇士,正是曾追随自己去杀秦桧的勇士们。她受伤奔逃,和他们走散,没想到还能看到这些人,虽然他们都负了一些伤,但是,却并不致命。此时,都恢复了野人的装束,正是一支最精悍的丛林游击队。

大蛇也很激动:“首领,我们都在担心你,你总算回来了。”

花溶阻止了众人的行礼,简单寒暄后,便告诉了他们自己的决定。大蛇等人听她要走,都微微感到失望,又有些难受。尤其是大蛇,他的命是花溶救的,大蛇部落的几次大难,都是花溶陪着出生入死,尤其是那一次大劫,她要部落的孩子们离开,自己却带着儿子,陪着老弱病残慷慨赴死。最后,也是因为她,他们才得到了四太子的救济。可是,这些野人们性子淳朴,不善表达,感激藏在心底,大蛇忽然想起什么,脸上露出一点喜色,吹一声口哨,夜风里,一个黑色的影子飞速窜来。

花溶眼前一花,不由得呵呵笑起来,那是黑月光,是自己的骏马。

“首领,黑月光跟你失散后自己跑了回来。它的一些伤痕,我们处理过了,虽然跟以前相比,可能会有些不如,但是,也算的千里良驹了。”

花溶一点也不嫌弃老伙伴的那些小小的瑕疵,它伤在后面的右蹄上,估计奔跑再也不如从前了。可是,只要它还活着,难道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她拉着马缰,欣喜地抚摸它长长的鬃毛,老马恋主,伸出舌头,亲昵地舔着她的手背。

众人叙话完毕,花溶跟他们告辞,忽然发现大蛇欲言又止。她连声追问,大蛇本是不愿意说的,犹豫一下,还是说了:“我们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像石山’发现了一座宝藏……”

“啊?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们并不在意宝藏,可是,听说耶律大用的人马正在赶去。”

像石山是林外一座非常偏僻的荒山,人迹罕至,这里怎会有什么宝藏?但是,大蛇的消息来源,显然并非是江湖骗子的戏谑之言。

花溶此时对任何宝藏都无兴趣,只说:“你们不用介入,耶律大用并非善良之辈。”

大蛇也是如此担心,见她劝阻,便点点头。

跟众人告辞后,二人再次上路。花溶坐在黑月光上面,和秦大王并辔慢行。她发现,一路上,秦大王都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脸上一直带着微微的笑容,就如一个小孩子,兜里揣满了苹果,难以掩饰的得色。只是不经意之间,他总是走在她的侧面,警惕的神色,监视着一切哪怕是最细微的可疑的声音,就如一个尽职尽责的守护神。

多少次了?他一直是自己的守护神。

忽然想起初见面时那个凶神一般的恶魔。这一切,是什么时刻开始改变的?靖康大难?岳鹏举死后?人性,人生,何其复杂,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就如赵德基,当年英武的九王爷,承担了大宋人民铺天盖地的厚望,可是,他后来完全可以变成卑鄙下作的偏安皇帝。而秦大王,他却是相反的。时代就如一个网兜,大浪打来,浪花淘尽,剩下的,还能有些什么呢。

月色如一层轻烟,慢慢地笼罩头顶。

林中,一声悲怆的歌,花溶凝神静听,却一晃而过,几如错觉。她勒马,前面高耸的地方,一个令牌,是奇怪的女真文字,还有一些奇怪的符号。

那是她亲手立的,那是扎合的墓碑。那个简单纯粹,憨厚善良的女真兵扎合。

她下马,久久地站在原地,脑海中,全是他的音容笑貌。回首这一路的复仇,几许迷茫,几许惆怅,个人渺小如一粒尘埃,如一丝草芥,一转眼就散去了。

她从怀里摸出一些干粮,一一放在他的坟头。

淅沥沥的声音,是秦大王大步走过来,从怀里摸出一只扁扁的酒壶,酬酢天地,哀哉尚飨。

“扎合,你是女真最爷们的汉子。老秦平生谁也不服气,就服气你。老秦给你作揖了。”

他长揖三下,也不胜惆怅,自言自语道:“妈的,金国就你这么一个好人,咋就那么快死了?唉,还真是好人命不长。”

他见花溶呆呆地站在原地,暮色下,身影凄楚。他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肩头,柔声说:“丫头,走吧。”

花溶点点头,语气坚毅:“扎合,你安息。”

夜风吹过,林间的树木鳞次栉比,一浪一浪,如呜呜的哭声,寂寞,空旷。

啊,异乡。

她曾以为这是故乡,第二故乡。

只是,要作别了。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再要祭拜,不知何年何月。

两匹马都是黑色的,神骏异常,彼此仿佛是惺惺相惜,不时伸出舌头,互相表示亲热。行程不再那么急切了,可是,花溶却发现,前面是一条危道——是通往耶律大用的地盘。

那就是真正的危道了。

她惊讶地看着秦大王,这时去向耶律大用辞别?秦大王几时变得正人君子了?

秦大王却满不在乎:“丫头,既然有宝藏,我们也得去插一杠子。”

“啊?你要宝藏干什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不爱钱?宝藏岂可少得了我们的一份?”

“你你你……”说话间,花溶听得左边呼呼的马蹄声。她面色微变。

秦大王压低了声音:“是寻宝的,绝对是寻宝的。”

“你还真的相信?”

“我为啥不能相信?”

花溶睁大眼睛。

秦大王得意地一笑:“再也没有任何人比我更清楚那个宝藏了。这里金银堆积,珠宝如山,富可敌国。”

“啊?”

“因为是我亲手放的。”

花溶看他满脸的得色,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是说,那批银子已经藏起来了么?你故弄什么玄虚?”

“哈哈,你想想,25万贡银,耶律大用又不是聋子,他岂会得不到风声?这个老豺狼,就算金军放过我,他也不可能放过我。算啦,老子也算是折财免灾,拿出一部分买路钱,让他和四太子先拼个你死我活再说……”

难怪大蛇说那个宝藏非常靠谱,原来是秦大王一手布置的。她就在奇怪,那么长的时间,他在干嘛,原来如此。

“唉”他叹一声,微微可惜,“老子虽然布置成金山银山的假象,但是,洞里的确有10万贡银,也不算少了。谁找到都要发大财了。哈哈哈,就不知是耶律老鬼还是金兀术这厮。不过耶律老鬼的线索多一些,也罢,就算是老子跟他合作一场。他对不起老子,老子可破天荒没有坑他,唉,老子都不知道,这一辈子竟然还真能做好事……”

这倒是实话,他帮耶律大用训练军队,招募人才,就连自己的野人队伍也搭进去七七八八。除了李汀兰那事,所有的好处都是耶律大用的。但李汀兰,相信,她本人完全不会认为这是坏事,那对一个追求幸福的女人来说,那其实是天大的好事。

花溶惊奇地看着他得意的神色,人,都是贪婪的,很多时候,因为贪婪就会丧失理智。凭心而论,谁愿意在面对那25万白花花的银子时,竟然还能舍得拿出10万去设一场局?

“嘻,秦尚城,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

他有点得意,有点脸红,那是来自她的夸奖。她还从没这样毫无遮掩地夸奖过自己呢。

“四太子一定放不过我,我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他要追来,老子也不见得就怕他。”

花溶看着他那张满是沧桑的脸,那是月色,快要落下西山的月色,让他看起来,消退了一些的凶残,整个如一个好人。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想起岳鹏举,想起扎合。她不知道此时,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两个人,都对自己那么好,都因为自己而死。

会不会,秦大王,他是接下来的下一个?

她被这样的恐慌所惊怖,伸出手,想拉住他,却在马上,手只触摸在空气里。

他发现了她的异样:“丫头,你怎么神思恍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