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当年宗翰的决定才是正确的。朱仙镇一役后,赵德基求和,金国送回韦太后和宋徽宗的梓宫(棺材)。就这么一个被金军****后的老妇人和一堆白骨,就换来了宋国的半壁江山,诛杀岳鹏举、大量金银财物,年年纳贡。

如果当初宗望出于个人私情,真的放了宋徽宗,日后岂会得到这些好处?

他微微失神,英雄如二哥,有时也是过不了美人关的。

自己呢?

那是25万贡银!是大金一年的总税收。现在的大金已经不比昔日,多年用兵,国库空虚,加上贵族们连年豪奢,真实的国力,其实已经不如宋国了。正因为如此,他才决不能让这笔贡银流逝。

他用力的挥手,仿佛要获得一种无上的力量和决心。

“苟利国家,岂敢私耶!”这话,他是对宗望所说,也是对自己所说。

只要一切有利于大金国,自己,万万不可能徇私!

门外,万马奔腾,他微微皱眉,果然,武乞迈急报:“四太子,海陵回来了。”

“哦,这么快?”

“他们带了大批银子。”

他走出去,待要看看海陵的战果。

海陵骑在马上,满头大汗,神情非常得意,又记起什么,变成一种小小的谦卑和讨好的神情:“禀四太子,末将不辱使命,夺得像石山的宝藏,正是秦大王那厮藏在那里,没来得及带走的……那25万绢帛也全在。”

金兀术眼神非常奇怪:“海陵,你知道哪些银子是多少?”

海陵微微一怔,路上仓促,他当然没法停下来清点,下意识地问:“应该是全部吧。秦大王把抢来的贡银全部藏在哪里……”

“你何不清点一下再说?”

海陵头上的汗水更多了,有些急了,马上下令清点银两。白花花的银子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众人噼里啪啦一阵清点,海陵的面色越来越难看,终于,负责记录的书记官跑上来,大声回报:“是十万银子。”

海陵脸色比猪肝还难看,咬牙切齿:“秦大王这厮可真狡诈!”

金兀术淡淡道:“这是他惯用的伎俩。”

“四太子,末将请命,再去追杀秦大王,夺回那剩下的15万银子。”

金兀术不动声色。

海陵一惊,忽然意识到,净渊庄的周围,气氛那么肃穆。原来,那是一队在广场上集结的重甲拐子马。这个地方,正是原来宋辽交界的必经之地。

他暗恨,到底还是这老狐狸技高一筹,却装出惊喜的样子:“四太子早有神机妙算,末将佩服佩服。”

“海陵,你们也算立下大功了,下去歇着罢。”

“可是,秦大王他们……”

“你急什么?总有你战斗的时候。他们就要来了。大家养足精神,以逸待劳,秦大王,这一次,定叫他来得,去不得。”

“是,末将遵命。”

众人退下去,金兀术蓦然回头,一惊,身后,站着陆文龙。

陆文龙的眼神也很奇怪,看着前面广场上,整装待发的拐子马,那是他们一种奇怪的休息方式,是每次大战之前的必修课。

“儿子,你怎么来了?”

“是我跟着阿爹的侍卫一起来的。”

金兀术佛然不悦:“你怎么不呆在家里?打仗是很危险的……”

他断然反驳,提着自己的长枪:“阿爹不是说,大金的好男儿要血洒疆场么?怎么我就战斗不得?”

金兀术这时才意识到,这个孩子,身高已经过自己的肩了,快要赶上自己了。

少年人,有一段时间,就如田里的禾苗,见风就长。这一段时间,孩子眼看着,个子刷刷地往上蹿。

陆文龙的目光落在那一队拐子马身上,声音非常低:“阿爹,那一次,是不是你救了妈妈?”

“哪一次?”

“就是刺杀秦桧那次!”

金兀术面色一沉,斥道:“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

他紧盯着金兀术的面孔,非要得出一个结论:“阿爹,你说,是不是你?除了你,谁还能调动拐子马?”

金兀术只觉得无比烦躁,无比的愤怒,转身就走。

陆文龙怔怔地看着他,心里一直一直在失望。因为,他已经偷听到了,父亲接下去将要对付的是什么人。是秦大王——那个自称老子,自己却叫他坏蛋舅舅的秦大王。他在大蛇部落时,秦大王曾几次看他,给他带来许多小玩意,又教他功夫。但是,秦大王却是阿爹的敌人——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怎么会是阿爹的敌人?

心里更有种小小的直觉,他已经逐渐长大了,懂事了。妈妈,一定是跟秦大王在一起的。妈妈悄无声息地,这是要回宋国了。

他本想送她一程,只是想送她一程,所以偷偷跟着父亲的侍卫溜到这里。父亲接下来要对付的人,就是秦大王,也是自己的母亲。

他心里非常慌乱,却还抱着一丝侥幸。如果,上一次出动拐子马营救母亲的真是父亲,真像海陵说的那样是父亲,那么,他就不会那么担忧。可是,父亲却从未承认。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承认。

他惊惧起来:莫非,父亲根本就不曾去营救过母亲?

若是花了大力气营救的人,怎忍心再次去截杀她?

他急于弄清这一点,想找到一个支撑的支柱,浑身不由得微微发抖,仿佛自己这个年龄不能明白的一场灾难在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凌晨,押送银两和绢帛的大军终于开走,净渊庄,慢慢地安静下来。

夜色下,一个人慢慢地往一道门走去。那是一道硕大无比的铜门,上面有大大的锁环,常年紧闭。他慢慢靠近,四处看看,没有任何声音,便摸出钥匙,慢慢地开门。

巨大的铜环发出“当”的一声,他吓了一跳,手一松,钥匙差点掉在地上。他赶紧拿住,四周看看,幸好这里向来僻静,没有任何人来。

他悄然关了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章节目录 第588章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屋子里一团漆黑,仿佛置身于一个空荡荡的坟场。他身子微微觉得冰凉,拿出怀里早已准备好的火折子点亮。眩晕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的光线,一阵朦胧的恍惚后,他脚下一踉跄,绊着什么东西,差点摔倒。他赶紧站稳,才发现前面是一个个的箱子。他打开,里面全是书籍,苏东坡的诗文,王安石的诗文,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一箱一箱,令人目不暇接。然后,是一些古籍、字画、玩意,一些皇帝所用的法驾、车珞、卤簿、仪仗、礼器、乐器、浑天仪、铜人、刻漏、棋具、博弈等等用具……

这些,都是靖康大难时,金军从开封搜刮来的,不管有用没用,统统带上。但是,终究不如现实的金银珠宝,很多金军不感兴趣,因此,为了减轻路上的负担,就把这些相对“不值钱”的东西,全部留在了净渊庄。

经过多年,东西已经蒙尘、发黄。

点亮火折子的人,看着这一堆毫无生气的死物,忽然有点心慌意乱和惧怕。他是无意中来到这里的,不知为什么,这个晚上都是心惶惶的,起来解手时,无意间看到醉醺醺的看守老仆掉下的钥匙,他忽然很好奇。他并非第一次来这里,但是,却一直没有进过拿到紧闭的大门,想去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尤其是这个夜晚,他对这屋子里的一切,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丝好奇之心。

他再看一眼这些东西,忽然想离开,马上离开。年久失修的氛围阴森森的。

走得几步,再次被绊倒,咣当一声巨响。他慌得火折子都掉在地上,差点烧着了自己的脚背。好一会儿,他忽然爬起来,再次点亮了火折子。挡住路的,是一幅铠甲。那是一幅来自己宋国的铠甲,看得出,是一名战将的,虽然早已生了锈,却依旧沧桑屹立,只是被这一绊,就支撑不住了,好像一颗历经风雨的大树忽然倒地。

他揉揉眼睛,只见旁边还有两个牌位:

大宋义士陆登

大宋节妇陆夫人

脑子里嗡嗡的,像有一道雷电炸过,他心慌意乱,浑身都沸腾起来。这是谁?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

他惶恐得不停哆嗦,汗流满面,竟然不敢直视那幅铠甲。

脑子里忽然闪过阿爹讲的一个故事。有一名宋将拼死抵抗,他战死,他的夫人殉节。连敌人都感动了,收养了他的遗孤。当时,阿爹并未说那宋将的名字。这个人,叫陆登,自己,叫陆文龙。

他跌倒在地,脑子里晕乎乎的,没有任何的判断力,只是害怕。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也不知道,直到一个人旋风般地冲进来,声色俱厉:“文龙,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挣扎着站起来,浑身软绵绵的仿佛提不起力气,干巴巴地说:“我,我睡不着,不晓得怎么走到了这里……”

金兀术重重地喘息,扫过陆登夫妇的牌位,怒道:“文龙,快去歇息。半夜三更的,不要乱跑。”

“阿爹,你回答我两个问题。”

他不是在请求,语气是金兀术从未听过的生硬。

他勉强说:“你要问什么?小孩子哪有那么多问题?”

“第一,妈妈是不是你救的?第二,这个陆登是谁?”

“啪”的一声,回答他的是重重的一耳光。

二人都惊呆了。陆文龙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阿爹,阿爹竟然打自己。从小到大,他从没这样打过自己。金兀术也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手。情绪几度失控,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那是陆登瞪着自己,如他殉节时的死不瞑目,连过三道关口,尸体也不能倒下,直到自己在他面前许诺,善待他的儿子。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这一次去追捕秦大王,绝没想到陆文龙会偷偷跟来。跟来了也就罢了,却鬼使神差地闯入了这间屋子。

难道是陆登夫妇的灵魂在指引他?

眼前浮现起陆登的尸体,陆夫人的尸体……淮扬城里无数妇女儿童的尸体……朱仙镇周围城镇大屠杀的成千上万的尸体……

当年,他屡次败军在岳鹏举手下,眼看荥水、郾城、汉昌等等城市轮番陷落,眼看岳鹏举意气风发地打到朱仙镇,号称要直捣黄龙。自己屡战屡败,战争狂人的残酷性便疯狂暴露,所经过之城镇全部被屠杀。尤其是被迫撤离朱仙镇时,他目睹那些渴望“王师北定中原日”的宋人的狂欢,想到自己的失败,恨之入骨,亲自下达了屠城令。当夜,朱仙镇血流成河,只要没来得及逃走的,男人从一岁到一百岁,全部杀光;妇女,全部被抓走,成为几万金军的营妓,遭受着可怕的****,据说不少妇女一天一夜几乎被超过200人次的金军****,当天就死亡了十之七八。甚至在那个自己毕生最大失败的夜晚,他在龙德宫惶惶不安,酩酊大醉,浑浑噩噩地抓了士兵们抢来的女子寻欢作乐,仿佛世界的末日。直到第二天,他看到两名十四五岁少女的尸体被拖出去……恍惚中,竟然不知是谁所为,也不敢承认是谁所为——那不是自己——那是战争!是战争!

这么久以来,因为和平,他早已淡漠了这段可怕的日子。战争,足以让每一个善良的人变成野兽。所以,他在以后的日子,才那么坚定地要主和,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有了宋金和议。

这些难道自己错了么?

可是,此刻,那些尸体仿佛复活了,一个个瞪着自己,飘忽不定。那是索命的眼神,是万千累累的白骨。他后退一步,惊得喉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阿爹……”

他从儿子熟悉的声音里惊醒。对面,那是陆文龙的眼睛,只是一双孩子的眼睛,那双眼睛是茫然的,而且跟自己一样惊惧,却没有任何的仇恨,只是疑惑、害怕,甚至是惊奇,仿佛不敢置信。

幽暗的火折子下,孩子的半边脸孔高高肿起,嘴角出血。那是他惊慌之下的一耳光,没有任何思考,也不留余地,武将的出手,何等力道,陆文龙躲闪不及,也没有躲闪,所以伤得不轻。

他抬起自己刚刚打过他的那只手,后退一步,也不敢置信。不是因为那一耳光,而是自己的失控——那种冷如骨髓的无力感和惊惧感,仿佛轮回的报应。

“阿爹,你怎么了?你的脸色真难看……”

他强笑一声,再次确认,那双眼睛是善良而宽容的,真的没有恨,一点恨意都没有,只是担忧,非常担忧:“阿爹,你怎么了?”

“没事,我没事。”他额头上全是冷汗,声音变得疲惫,仿佛才经历过一场极大的战争,耗光了全身的力气。“儿子,对不起!对不起!”

阿爹跟自己道歉,这是为什么呢?

陆文龙嗫嚅着,不知怎么回答。他脑子里也是乱糟糟的,但毕竟只是个少年,那点混乱的思绪很快退去,无力联想起什么,就连阿爹为什么打自己都忘了问,脑子里只有一个盘旋的念头:“妈妈到底是不是阿爹救的?究竟是不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急切地知道这个问题,仿佛这个问题不回答,自己就不能安心。

金兀术凝视着他,这时才发现他的一只脚踏在一本书上,正是碰翻的一本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正是宋国的活字印刷术的一个完美典范。

宋人毕升用质细且带有粘性的胶泥,做成一个个四方形的长柱体,在上面刻上反写的单字,一个字一个印,放在土窑里用火烧硬,形成活字。然后按文章内容,将字依顺序排好,放在一个个铁框上做成印版,再在火上加热压平,就可以印刷了。印刷结束后把活字取下,下次还可再用。

就是这么看似简单的发明,让宋国的文明源远流长,以至于大金和辽国的地摊上都到处有苏东坡的小册子卖。

陆文龙的目光也随着落在那本书上,然后,一抬脚,将书捡起来:“妈妈说,司马光,是她们宋国最伟大的人物之一。我妈妈还说,若是司马光,王安石,苏东坡,狄青、老种经略相公等人不死,宋国就不会有靖康之耻……”

他每说一个字,金兀术的面色就变化一分。孩子也不知道,他说这话时,是何等样向往的神情。也许,那是一种天性?他忽然深深后悔,不该,真不该让他那么长时间和花溶在一起。那一段时间,正是孩子最叛逆的少年时刻,也是受影响最深的时刻。这个时候,他在花溶身边成长,历经多次血战,所以,才养成了这样的神情,这样偷偷溜进屋子的行为?

金兀术拉住他的手:“夜深了,快去休息。”

那声音虽然慈爱,却多了一份陆文龙从未听过的严厉和不耐烦。

“阿爹,你们要去攻打敌人?”

金兀术含糊其辞,“阿爹很快就会回来陪你。”

“阿爹,我想跟你一起去,我也长大了,也该上阵立功了。”

金兀术心慌意乱,怎能让他去?他若见了花溶,后果不堪设想。

“阿爹,我一定要跟你去!”

“你一定不能去!”

“阿爹,我……”

“我心意已决,不必多说!”

他终究不敢违背,跟着金兀术走了出去。金兀术回身,亲手拉上铜门,关上了一屋子的唐诗宋词和法驾仪仗。

章节目录 第589章 儿子

他松一口气,仿佛关闭了一屋子的幽灵,那是种族之间仇恨的根源,最好,也能关闭!只是,能么?

启明星已经升起,天空那么寂寥。那是歌唱的舞女寂寥的声音,幽幽的,无限哀怨,无限惆怅,仿佛年华老去,仿佛春日不再,仿佛生命已经到了无可眷恋的地步: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声音是从净渊庄的大堂屋里传出来的。今晚,这里曾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半是算替海陵庆功,半是算替出征的将士鼓舞。

靖康大难后,大批宫女、民女在燕山附近死亡、散佚、流落民间。当时宗望便在茂德公主的劝说下,从中挑选了一些无以为生的小女孩留下,既算是家奴,也算是蓄养了以后取乐的歌妓。这些小女孩自然都是精心挑选的眉目乖巧者,养了这些年,刚长到花骨朵儿一般的年纪,但是,宗望早已死了,没法享受了。于是,她们便被当地的驻守官员接管,成了他们的玩物。

这些年,女真的贵族们也深得宋人士大夫的享乐风格,没有歌舞助兴则不成正规酒宴。驻守当地的地方官闻得四太子前来,又是庆功宴,岂敢不精心准备?

他精心挑选的八名歌妓随宴弹唱起舞,博得这些女真将领的一致好感,无不赞叹,南朝的丽人果然远远胜过北国粗疏的女子。

尤其是有两名十五岁的妙龄少女,是孪生姐妹花。花骨朵刚刚绽放的妙人儿,能歌善舞,曼妙多姿,几乎第一眼就吸引了金兀术的视线。虽然其他将领也不是瞎子,都看上了这二人,但谁又敢跟四太子争夺?

金兀术这些日子一直在郁闷之中,他的女眷都在燕京,盛年男人,精力旺盛,不可能长夜漫漫独自一人。所以,这一夜,就让那两个妙龄少女侍寝。她们早已经过调教,自然更是使出浑身本事,好好的逢迎他。只能男人才能了解这种孪生姐妹花的超级曼妙的境地,人生的最爽最**,也不过如此。**之后,金兀术浑身轻松,烦恼尽散,酣然入睡,谁知半夜被一只窜出的野猫惊醒,也不知怎地胡乱走出去,才无意中撞见了陆文龙。

这时听得歌声响起,才发现,自己离开后,那些将领和地方官竟然还在继续醉生梦死。而那唱曲子的女子,也不知为何竟然选择了这样一支曲子。

在此时此刻,如此不合时宜。

歌声已经变成了尾音,袅袅的在黑夜里扩散,如下了一场春意阑珊的无声的雨。

陆文龙仔细倾听,第一次知道这样的凄楚,本该是属于成年人的,此时,他却如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年,仿佛江南的小秀才,眉梢眼角间,全是疑惑:“阿爹,这也是苏东坡的诗?”

不,这不是苏东坡。这是另一个亡国皇帝李煜的诗。

仿佛是一场绝妙的讽刺,李煜的天下,正是亡在赵氏祖宗宋太祖的手下。他的皇后小周后,正是遭到宋太宗赵光义的强暴侮辱还画成春宫,留下自己万世也不能磨灭的“丰功伟绩”!

现在,却是宋徽宗宋钦宗父子陆续惨死,宋国的皇宫妃嫔宫女民女们,一个个在金军身下,辗转反侧,痛苦呻吟,泪水也冲刷不去的万千屈辱……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宋人都是这样,一代代的后悔,又一代代的重蹈覆辙。李煜亡在赵氏手里;宋徽宗父子灭在金人手里,下一次,又该如何轮回?

金兀术面色巨变,听得无比刺耳,自己都离开了,这些将领竟敢继续无休止的淫乐。忽然意识到这些年大金整个的军纪和战斗力,都在迅速的蜕化,越是边境地带,越是跟昔日的宋军靠齐。因为偏僻,因为寂寞,因为苦寒,因为距离家人太远,所以,更加肆无忌惮……

当年的宋军,每每战斗到来之际,将领还搂着美女姬妾把玩饮酒,醉生梦死,现在的大金,有何区别?从合刺到自己,从上到下……皆是如此。

陆文龙再问,很是好奇:“阿爹,他们到底唱的谁的曲子?”

金兀术并不回答,大步就冲了过去,直奔曲子传来的方向。

陆文龙也立刻跟了上去。

几名侍卫见四太子大怒,也慌了,追着他跑到厅堂,果然,醉了爽了的一屋子人,正在酣睡,地毯上污秽遍布,酒气熏天,从地方官到将领,一个个东倒西歪,口角流涎,怀里无不抱着歌妓,妙龄的歌妓们也睡着了,鬓发散乱,衣衫散乱……

唯有一名年长的歌女抱着琵琶坐在中间,调弄着曲子的尾音。她也倦了,看得出,年龄也不小了,眉梢眼角间有了鱼尾纹,脸上的脂粉被深夜冲散,露出黄黄的面皮,无限的憔悴。她只是随意敷衍地拨弄着怀里的琵琶,余音缭绕。

这个女人真名早已被湮没,人人都叫她“阿兰”,是靖康大难中的一名乐妓。因为年老色衰,只负责教导那些小歌女。但她委身于的正是驻守的那名地方官,是他的小妾,所以才能出席今天的晚宴。

金兀术盛怒的声音响在众官员的头顶:“不听命令,半夜扰攘,拉出去杀了!”

众人顿时酒醒,也不知四太子要杀的是自己等还是歌女,扑通一声,跪倒一片:“四太子饶命,四太子饶命……”

“将这个贱人拉出去!”

“咚”的一声,阿兰的琵琶掉在地上,歌妓们也被吓呆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四太子饶命,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四太子恕罪……”

金兀术的目光落在阿兰的身上,这些姿色凋零的女子,年老色衰,宠爱松弛,地位非常低下,心里自然满腹怨恨。她是故意的,故意唱所谓的“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因为那些金将根本听不懂她唱的什么,咿咿呀呀,只要好听就成。

这个贱女,竟然敢如此戏弄金人,竟然敢公然讽刺金人无知?。

他又气又恨,真恨不得把这些酒囊饭袋全部干掉。

忽然想起用兵在即,杀将不祥。再看这些惶恐的面孔,已经是跟随自己多年的战将了,如今大金人才凋零,真杀了,也的确后继无力。

“四太子饶命啊……饶命啊……小的们一定戴罪立功……”

金兀术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盛怒,指着阿兰,一腔的怒火全部发泄到了她的身上:“将这个贱妇拉出去杀了。”

就连地方官也吓呆了,结结巴巴,语无伦次道:“四太子,四太子饶命……”目光一接触到四太子凌厉的目光,再也不敢求饶。

阿兰的目光却并不那么瑟缩,只是充满了怨毒,仿佛活够了,受够了折磨的人,对人生再也没有丝毫的流连。

“杀了!”

这声“杀了”响在头顶。陆文龙看着阿爹在微露的晨光里那么狰狞的神情——那么凶恶,仿佛自己从来不认识的一个陌生人,透着淡淡的狠毒。仿佛说“杀了”是在说“吃饭”一样简单。

金兀术仿佛也意识到了儿子的目光,话却是对众人说的:“出征前夕,扰乱军心,是极大的违纪。这是军法从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而且还是慌慌张张的,甚是狼狈。

陆文龙垂下头去,其他将领却纷纷松一口气。死一个歌女不足惜,只要自己等人无恙。而且,他们暗地里也是不服气的,这几年,大家不都是这样的么?打仗,哪一次不是生死战?刀头舔血的日子,为的难道不就是妇女财宝的享受?得快乐时且欢乐,有什么好稀奇的?

两名士兵架着早已瘫软的阿兰走出去,阿兰走到门口,忽然挣扎着回过头,狠狠看着金兀术,破口大骂:“杀千刀的四太子,该死的金狗们,忘我大宋的无耻之徒,你们都不得好死,下辈子,奴家就是变了厉鬼也要来找你复仇……”

金兀术一怔,忽然想起天薇公主被斩杀在午门菜市的那个飘雪的日子。天薇也是这样的咒骂,满是怨毒。

他正要喝一声“住手”,但嘴巴还没张开,两名士兵手起刀落,空气里血腥味一闪,阿花的身子倒在地上,归入了一片沉寂。

众人仓皇退下,只剩下父子二人站在空荡荡的净渊庄。

陆文龙看看阿爹,发现他的目光十分慌乱,又有些暗淡。他的目光也很忽悠,想起那个“陆登”——不对,自己是完颜陆文龙。自己前面还有“完颜”二字。有一次,他质疑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这么长,阿爹就说,蒲鲁虎难道不长么?完颜蒲鲁虎!那曾是大金的头号实权派。

那个陆登,只是个宋人而已。自己,名前还有“完颜”二字。这也是他当时放弃妈妈的原因——也不是放弃,而是不敢去陌生的地方,不敢去宋人的地方。

但是,心里模模糊糊的怀疑,陆登到底是谁?这种模糊又不敢再说出来,在脑子里不停地乱搅,如一锅快要焦掉的浆糊。

金兀术已经彻底镇定下来,目光变得十分严厉:“文龙,出征绝非儿戏,你马上回去!”

陆文龙忽然开口,语气十分奇怪:“阿爹,我来,其实还有一件要事要禀报你。只是晚上你在宴饮,没空,我没有来找你,所以差点忘了……”

“什么事?”

“二十八娘子生了一个儿子……”

章节目录 第590章 偏见

他说的是“娘子生了一个儿子”,而非一个“弟弟”,语气那么疏离。金兀术嘴巴一张,本是狂喜的,但不知怎地,却笑不出来。自从自己的儿子们病死后,虽然还有几个女儿,但女儿自来卑贱,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算不得自己人,自己都担心快“绝后”了,所以,自然急切地想要个自己的亲生儿子。但对于二十八娘子,他其实并没有多大印象,那是一个渤海敬献来的年轻女子,谈不上如何美貌,胜在青春而已。而且她不会弹唱,不会任何的风雅,甚至不识字,他只宠信过她半个月就再也没有跟她相处过。没想到,她竟然怀孕生子了。

他看着陆文龙的脸色,不知怎地,有了一丝讨好的意味,而且慌乱:“儿子,你有一个弟弟了,他以后会非常尊敬你的,也有人跟你玩儿了,你不高兴么?”

“不!我一点也不高兴!”

陆文龙直言不讳,他还不惯于说谎,也不知道看阿爹的脸色。

“为什么?”

“你总是一边说欢喜妈妈,待妈妈好,一边宠信其他娘子!”

金兀术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生平第一次,仿佛被人将耳光掴在脸上,狠狠的,不留余地。他挣扎着,又愤怒:“儿子,你还小,你不懂!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我们大金人口少,需要勇士厮杀,所以,男人们都尽量多娶妻子,多生儿子,扩大国家的人口。这是对国家做贡献!儿子,你长大了,也会这样,也会娶许多妻子,生许多儿子!”

这次,轮到陆文龙瞠目结舌。不,不是这样。鄂龙镇的日子,草原上的日子,野人部落的日子,妈妈给自己讲过许许多多故事,妈妈并不是这样说的。

金兀术试图说服儿子,他还是个少年,什么都不懂。他的语气放得更加和缓:“儿子,这些你不明白,等你长大了自然会知道。好男儿,绝不能只局限于自己的小家,一切得替国家利益考虑。小情小调,只是小男人凡夫俗子行径。你慢慢地也要长大了,阿爹已经在考虑给你定亲了,过几年,让你先娶两名贵族世家的少女为嫡妻,然后,你可以娶你心仪的其他女子做妾,替咱们四太子府开枝散叶……”

“不对!”陆文龙一点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忽然大声反驳:“不对!岳阿爹就只有妈妈一个。我在鄂龙镇时,亲眼见到的。我妈妈说,岳阿爹曾做到宋国的节度使,位高权重,他就没有许多娘子。我妈妈告诉我,曾经有人送他一名小妾,他也退回去了,说只喜欢妈妈一个人,如果再纳妾就是伤妈妈的心。那时,妈妈告诉我,若是岳阿爹纳妾,她就会跟岳阿爹离异……你知道‘离异’是什么意思么?”他理直气壮,“岳阿爹不纳妾,难道宋国就不需要发展人口么?而且,我前几天在家里看了王安石的生平,王安石也只有一个娘子。阿爹,你曾说你最推崇的宋人就是苏东坡和王安石,难道王安石也是庸俗小男人?我早已明白妈妈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我也告诉过你,但是你不听……”

孩子还在滔滔不绝,把他这些日子的困惑都说了出来。这个少年,忽然变成了雄辩滔滔的演说家,句句责问,句句逼迫。

金兀术只听得“岳阿爹”三字!那是一个巨大的阴影,永远笼罩在自己头上。百战百胜的岳鹏举,受人爱戴的岳鹏举!他甚至终生只娶一个妻子!成为宋人最完美的道德楷模!这些,都是花溶灌输给陆文龙的!甚至那些话,都是她教给他的原话,否则,他一个孩子怎么懂得起这些?!是她!早就知道她居心叵测!她故意假惺惺地让儿子自己做取舍,殊不知早就给儿子灌输了这些充满妖魔鬼怪的思想,根深蒂固,如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

父子俩的芥蒂,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滋生的?

花溶来草原后?那一次刺杀秦桧之时?

金兀术的手气得微微发抖,不可遏制,手又要抬起来,狠狠地一耳光下去。可是,他重重地呼吸,强行压抑住自己的暴怒欲狂,勉强维持着最后的和颜悦色:“儿子,你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