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慎珩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静微看了他一眼,似喜似悲,厉慎珩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经历过她重活一世,这世上,再发生任何离奇之事,想必他也不会觉得太过纳罕,难以接受了。

“老和尚见识浅薄,平生未曾遇到过这样的怪事奇事,厉先生厉太太,您二位暂且莫急,等我去看过憾生之后,再下定论吧。”

“他此时还在医院,无双那孩子,性子执拗的很,不肯让人将他下葬…”

慧慈大师蓦地睁开眼来:“老和尚还记得,这位憾生施主去世的消息,三天前就传到了帝都,今日该是他离世的第五日了吧。”

“正是。”

“那,他的尸身如今是何样貌?”

“仍和生前一般无二。”

“奇哉怪哉?”

“大师,您为何这样说?”

静微此时心中忽喜忽悲一片混乱,哪里想得到个中关窍。

1342

厉慎珩却心弦一动,接了一句:“滇南气候炎热,人的尸体怎能存放五日之久?更何况,无双一直守着憾生的尸体,不许人靠近,也未曾做过任何防腐的措施…”

“正是如此。”

慧慈双掌合拢,唱了一声佛号。

静微整个人都懵了,厉慎珩轻叹了一声,将妻子拥入怀中,自从知道憾生不幸的消息之后,静微就未能好好睡一觉吃一餐饭,她的身体,精力,已经疲惫脆弱到了极致。

慧慈大师到医院时,无双已经醒了,只是夜肆守在门外,阿彩和阿英阿月三人寸步不离的守着她,凭她怎样闹腾,就是不肯让步。

无双身子又弱,这几日几乎算是粒米未进,哪里还能折腾过这几个人。

此时虚弱靠在床边,面上没有任何波动情绪,只是怔怔的盯着空白墙壁的某一处。

阿彩几人一直在苦劝,但无双根本听不进去一个字。

直到最后,无双方才幽幽开口:“你们都劝我接受这个事实,也不肯再让我去守着他,好,那我不去,我现在去神山去拜神树,我去求神树让他活过来,好不好?”

“小姐…”

阿彩几人跪在床边,哭的哽咽泣不成声。

神树若真的能让死人复活,滇南这些年,也该再不见白事了,

“神树上一次让我忘记了他,这一次也一定会成全我的心愿,如果神树觉得我的心不诚,不够灵验的话,那我用我一半的寿命换憾生回来总可以了吧?”

一个人寂寞的活上一万年,又有什么意思?两个人若是情投意合可以朝夕相伴,就算只有十年,五年,一年,也足够了。

无双那一双早已干涸的眼底,渐渐有了微弱的光芒:“我活五十年,憾生也活五十年,我们俩就还能相守快二十年,我总能给他生个一儿半女,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慧慈大师看到了憾生的尸身。

他与憾生有过两面之缘。

第一次见到憾生时,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一个人意气风发英俊风流的时光。

可这一次再见到他,却已经天人相隔了。

慧慈大师闭目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定睛去看憾生的尸身,果不其然,他离世到今日已经是第五日,可整个人看起来却一如生前,甚至会让人莫名生出一种错觉,他大约只是太累了,睡着了而已。

慧慈大师走上前,细细看他裸露在外的肌肤,除却那些火烧留下的疤痕之外,半点尸斑都不见。

他身上,除却药味儿和消毒水的味道,再无其他异味。

今日这事,若非亲眼看到,慧慈大师自个儿怕是都不会相信。

他平生所学所见,也难以解释这种离奇之事。

他明明早已没有了呼吸心跳,在这般炎热的气候下,却尸身不腐,一如生时一般,慧慈大师除了惊叹称奇之外,也不知如何解释,应对。

“若师傅他老人家还健在就好了,是我见识浅薄了。”

慧慈大师叹息了一声摇摇头。

静微却急切道:“滇南既然有这个传说,那就从这个传说来入手,我让人立时去找滇南上年纪的老者,他们活的日子久了,什么事儿都经过见过,说不得就能有什么主意。”

厉慎珩点头应道:“微微说的没错,我让夜肆现在就去找去打听。”

“我们之前都没想到这一点,如今看来,还是无双与他心有灵犀,若是无双不曾坚持守着他不让人将他下葬,我们也就等不来这一线希望了…”

静微说到此处,不免心中自责后怕,若是在医院判了憾生死刑之后,就按这边的规矩三日下葬,憾生此时…

就算尚有一丝生路,也被他们亲手斩断了。

厉慎珩看着静微站在憾生身边怔怔落泪的模样,心底知道她此时在想什么,他们夫妻这么多年,早已心意相通,静微自责后怕,他又怎会不是如此?

“微微。”

“含璋,这些年,咱们欠了憾生,实在太多太多了。”

厉慎珩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

“如果他真的还能活过来,我们以后,都对他好一些,好不好?”

“我早已将他当做无双的丈夫我们的女婿看待,在我心里,他与厉峥也没什么分别。”

“含璋,我有一件事想求你答应。”

“我们夫妻之间怎么还用求字?”

静微仰脸看着丈夫,她知道自己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她也知道,在他的心中,最重要的信仰是什么。

可她还是说了出来。

1343

“含璋,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都是父母生养的,憾生他,也一样,楚训为他而死,我想,在他的心中,对楚训总是存着几分的愧疚的…”

“父子血脉斩不断,等他回来,就让他回楚家去吧,带着无双一起,回到他父亲长大的那一片土地上去,如果可以,就让他,也做一个无冕之王吧…”

厉慎珩没有思量太久,他将妻子揽入怀中,轻轻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楚家给了憾生,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那个楚煜,我早看他不顺眼,就把他远远打发了吧。”

“至于你说什么无冕之王,我又岂会委屈了咱们的女儿?”

“含璋?”

“你别着急,我自有打算,如今最重要的,还是憾生的事。”

“嗯,你说的是,如今最重要的,是憾生的事。”

“夜肆已经亲自去打听了,我们先去看看无双吧。”

静微心中惦记着女儿,听他提起无双,立时就锥心不已:“这个孩子,我这辈子的眼泪,都为她流光了…”

厉慎珩夫妇到了无双的房间,阿彩几人就抹着眼泪退了出去。

无双靠坐在床上,目光定在雪白的墙面上某一处,一动不动。

厉慎珩向来将她视作掌上明珠,这个女儿,打小娇宠着捧在手心里养大,他是丁点委屈都不肯让她受,无双若是落一滴眼泪,对于他来说,不啻于割肉剜心一样的剧痛。

可是如今,好好儿的人,却形销骨立,生生被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厉慎珩还未开口,眼圈就红了一片。

“无双…”

静微只唤了一声,眼泪就滚了出来。

无双靠在那里没有动,目光晦暗望着前方:“你们别来劝我了,我谁的话,都不会听。”

“你是不是预备,连爸妈哥哥都不要了?”

“爸妈一起相守到老会很幸福,我不在了,爸爸还有妈妈,妈妈还有爸爸,你们还有哥哥,哥哥还有月疏姐姐,你们都不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可是…憾生只有我。”

“是,我们都不是孤苦无依的一个,我们还有你哥哥,但是你就不是我们的心头肉,不是我们的命根子?你走了,我们就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舒舒坦坦的活下去?”

“是我这个女儿不孝,你们就当没有生养过我…”

“无双,我们都知道你心里难受,我和你妈妈也难受…”

“不,我并不难受,我的心也不难受,我的心早就死了,在他死了的时候的。”

“无双…你不是一直都认为他不会死没有死吗?”

“我只是不愿意接受而已,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他死了,这世上没有他这个人了,就像是当年玄凌伯父死去一样,这世上,又怎会有不会死的人?”

无双忽然轻轻笑了一下:“爸,妈,我这一辈子做你们的女儿,做哥哥的妹妹,是我的幸运,是我的福气,我活了这二十多年,享尽了这世上的幸福,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毁,可是这一次,求你们体谅女儿…”

无双忽然摇摇晃晃的起身下床,缓缓跪了下来。

“无双…”

静微和厉慎珩赶紧上前想要扶起她,无双却轻轻磕了一个头:“女儿没有尽过孝,如今却要因为一个男人让父母伤心憔悴,女儿罪该万死…”

“无双,你先起来…”

静微见女儿跪在那里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心中不免又痛又怜,可无双却执意不肯起身,她望着静微,眼底微红,却平静如水:“女儿想求你们一件事,求你们答应我,让我去神山祈求神树,把我的寿命给憾生一半…”

“无双,你不是说…你早知道,他已经死了吗?”

“我知道他死了,可我不会接受这个事实,神树曾成全我的心愿,让我忘记他,那么这一次,它也会成全我,如果它不成全,我就一直跪在它跟前…”

“无双…”厉慎珩心疼不已,又不知该如何相劝。

静微却拉住了他手,她看了厉慎珩一眼,“含璋。”

厉慎珩望着静微,忽然就醒过神来了。

如果这事儿发生在他的身上,想必他也会和无双一样,会用尽所以的方法,甚至用自己的寿命来换爱人的回来。

既如此,他又何必勉强女儿呢?

“无双,你去吧,如果我们该做的,能做的,全都做了,结果还是无法改变,但至少,我们也问心无愧没有遗憾了。”

静微蹲下身,轻轻抱住了女儿:“无双,爸妈永远支持你,永远是你的后路和依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在憾生去后的第三天,无双就再也没有眼泪了。

她的眼泪流干了,流尽了,她以为这辈子,她再也不会落泪了。

可在母亲抱住她这一刻,她的眼眶骤然刺痛了起来,那些原本干涸的眼泪,又汹涌而出。

她原本以为,她这样形如疯癫的状态和行径,大抵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理解,可她实在没想到,母亲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无双,你还记得从前妈妈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吗?”

静微轻轻的抚着女儿的头发,“那个死而复生,重活了一辈子和她错过的爱人相守了一生…”

无双愕然抬起一双泪眼:“妈妈?”

静微对她轻轻一笑,望着女儿的眼底一片柔色:“无双,那就是母亲。”

无双彻底惊呆了:“妈妈,这是真的?”

静微将她揽入怀中:“是啊,这是真的,这是爸爸妈妈一辈子的秘密,你和你哥哥都不知道,这世上唯一知道的,就是你宓儿阿姨。”

“为什么?”

“因为她和妈妈一样啊。”

静微轻柔的帮无双擦去了眼泪:“所以,无双,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了却你的心愿,不要留下遗憾…”

“我会像妈妈和宓儿阿姨一样幸运吗?”

“你会的,无双,你和憾生,一定一定会幸福的。”

1344

滇南的神山,永远都是无数滇南子民心中最神圣的所在,和毕生的向往。

无双这是第二次去神山。

那一次,她一步一叩首的跪拜上了神山,祈求神山山巅的神树,让她忘记那个负心汉,彻彻底底的忘记他。

神树如了她的心愿,她果然忘却了。

那两年的时光里,没有憾生这个人,也没有痛和希望,就那样踽踽的一个人度过。

这一次,她却要求神树,把她的寿命给憾生一半,她不要长命百岁,只要活在这世上的每一日,她的心上人都和她在一起。

静微和厉慎珩陪着无双到了神山山脚下。

依旧是记忆里神山的模样,依旧是,那云深不知处的深山,和蕴藏寄托着无数人最后一丝希望的所在。

无双黑衣素服,素面朝天,一头长发结了发辫垂在身侧,她瘦的让人心怜,双腮凹陷面色苍白,眼中却蕴着流彩微光。

静微抚了抚无双微乱的鬓发:“你想一个人上山,你爸爸原本不放心你,想要陪你去,但我想着,这是你和憾生的事,这也是你对憾生的心思和情意,我们也希望,神树可以被你的心意打动,成全你和憾生。”

“妈妈,我是不是很傻?”

静微含笑摇了摇头:“无双,你不傻,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孩儿,你一定会幸福的。”

“妈妈,神树会让憾生回来吗?”

“我相信,憾生一定会回来的。”

无双轻轻拥抱了一下静微:“妈妈,谢谢您,还有爸爸,还有哥哥,还有阿彩她们…”

“去吧,无双,爸爸妈妈就在山下等着你。”

静微松开了无双的手,她站在山脚下,看着她的女儿三步一跪一叩首,慢慢儿的向着山顶而去。

渐渐的,山路蜿蜒,耸入云中,那一道纤弱却又决绝的背影,已然是再也看不到了。

楚煜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他身上的寝衣湿透了,鬓发里也沁出连绵不断的汗珠来。

他坐在床榻上,剧烈的粗喘着,心脏跳的飞快,好似下一瞬,就能从嗓子里蹦出来一般。

他紧紧的揪着身下的床单,窗子外的蝉鸣渐渐开始入耳,阳光浓烈耀眼的从窗子里照进来,他的心这才像是一点一点的落在了实处。

楚煜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来,掀开毯子下床,走到茶几边,倒了满满一大杯的冰水,一饮而尽。

是啊,这是人间,这是青天白日,没有来索命的黑白无常,也没有凶神恶煞的小鬼阎王。

他虽然不再是楚家的太子爷,可却依旧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少爷,厉慎珩再怎样厌恶他,也不能动他,他还怕什么?

上天虽然不公,却到底还是对他手下留情,他那个异母的兄长,已经死了六日了,还不曾下葬。

滇南这样的天气,怕是他的尸体早已腐烂发臭了,想想,还真是让人心里畅快。

 楚煜对他恨之入骨,但无奈他如今这般处境什么都做不得,原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憾生飞黄腾达,做了厉慎珩的乘龙快婿,彻底成为人生赢家,却不料他竟没那个福气享受这一切,竟是个短命鬼!

 楚煜想到此处,那噩梦带来的极度恐惧和阴影已然尽数退散干净,他搁下杯盏,长长舒了一口气。

楚煜叫来心腹,让人继续去打探憾生的葬礼什么时候开始,他身为憾生唯一的兄弟,自然该去送上一份厚重的丧仪的!

吩咐妥当,楚煜也没了睡意,想到近期新得的两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

母亲依旧在庵堂里吃斋念经,楚煜吩咐下去,若是他母亲来寻,就说他有事出去了,好生把他母亲打发离开就是。

安排妥当这一切,楚煜就让人带了那两个姑娘过来,自去了宅子后面建在水上的消夏园里三个人滚成一团胡闹了起来。

到得晚间,为了助兴,楚煜又让人拿了一些上等的‘硬货’过来,逼着那两个姑娘也和他一起醉生梦死。

楚煜的毒瘾是在楚家覆灭之后才渐渐严重起来的。

毕竟,从前的楚煜与如今的楚煜,实则早已是天上地下两种不同的境遇,他面上看起来风轻云淡,整日里挥金如土尽情享乐,好似这些变故对他并未产生什么影响。

但实则楚煜心中是极其苦闷的,因此,在楚家覆灭之后,楚煜原本对于这些东西并不太感兴趣,却在心情沉郁之中,渐渐沉溺于毒品,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了。

而今日,许是因着那个噩梦的缘故,也许是因着憾生已经死了,楚煜的心情十分复杂,因此不免就吸食的过量了一些。

那两个姑娘是第一次碰这些东西,只是浅尝辄止就反应极其强烈,头晕呕吐甚至晕厥了过去,楚煜干脆让人把两人抬了出去,丢在了亭子下的池水中,看着两人在水中痛苦挣扎惨叫呼嚎,他却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两个姑娘遭了大罪,好不容易捡回去了一条命,浑身湿透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想到彼此的明日,不免又痛哭一场。

孰料到半夜,却忽然出了事。

楚煜今日吸食的分量较之往日还要过量一些,因此折腾到半夜才消停。

好不容易他睡着,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松了一口气,不免就松懈了几分,因此楚煜半夜口渴嚷着要喝水,却无一人听到,他实在口渴的厉害,一个人跌跌撞撞摸索着爬下床,却因着身上虚软无力一脚踩空,额头正巧撞在了桌角上,当场就血流如注。

其实这伤并不是太严重,若是及早被人发现医治,也就无碍了。

但今夜伺候的人都疲累极了,睡的很沉,因此楚煜撞到头昏死过去,竟是无一人知晓。

待到天快亮时有人醒来起夜,才发现了倒在了血泊中的楚煜。

而那时,楚煜已经失血过多,连心跳呼吸几乎都没了。

整个宅子里瞬间乱成了一团,众人没了主心骨,谁也不敢担这个罪名,到底还是把在庵堂吃斋念经的老夫人给惊动了。

老夫人自然是动了大怒,但事已至此,再怎样的雷霆大怒也无可奈何,只能等着医生的诊治结果。

 昨夜伺候的人都战战兢兢跪了一地,待到日头高悬,噩耗到底还是传来。

楚煜因着失血过多,已经是没救了。

就算是在ICU用仪器续命,也不过是让他痛苦的苟延残喘几日罢了,实则,已经是没有任何意义了。

老夫人闻讯当即就昏了过去。

最后一根主心骨也倒了。

宅子里上上下下,不免人心浮动,个个人心惶惶。

楚煜死了,他们这些人多半要担责,总统府本就厌恶楚家,他们都是楚家的旧仆,若是总统府干脆借机把他们全都杀了…

老夫人晕倒进了医院抢救,楚家宅子里上上下下再无一个可以坐镇的人。

当夜就有人卷了宅子里值钱的东西跑的无影无踪,很快就有人跟着望风而动,不过两日功夫,宅子里的佣人就跑了大半。

待到楚老夫人在医院幽幽醒来时,整个楚家早已四分五裂。

楚煜吊着最后一口气,躺在重症监护室。

而楚家宗族里的其他叔伯兄弟们,早已将楚家家产分割完毕,楚煜在他们眼中已然就是死人一个,而楚煜又没有子嗣后代,自然楚家的家业没有他的份儿。

而楚老夫人早已皈依佛门,那就是红尘之外的人,钱财这些身外之物,自然也没必要拥有,不过将那一处庵堂划拨给了老夫人清修养老而已。

老夫人闻讯又气又怒,怒极攻心之下病势又重了几分,楚家的事已然成了定局。

1345

楚煜弥留之际,又做了那一日的那个噩梦。

他梦到无常鬼来勾他的魂魄,要带他回阴司里去。

他拼命的想要挣脱,可却被无常鬼用锁链锁了琵琶骨,往那黄泉而去。

他一路上痛哭流涕追问,为何他的寿命这么短。

那黑白无常鬼不发一言,押着他过了黄泉,饮了孟婆汤,前尘旧事,一并忘却了…

楚煜浑浑噩噩的睁开眼,此时已到黄昏,夕阳西下,病房里光影一片黯淡。

楚煜影影绰绰的似是看到了父亲的身影。

极度的惊惶之下,也许是回光返照,楚煜竟是一下子从病床上坐了起来:“父,父亲…”

楚训一直没有说话,就那样站在角落里望着他。

其实此时的楚训,满身满脸都是烧伤的疤痕,根本瞧不出本来的面目,实则也无法判断到底是不是楚训。

可楚煜却知道,这个人就是父亲,是他亲自下令,让祠堂里的大火烧起来,活生生的被烧死在大火中的,他的父亲。

楚煜身上出了密密麻麻的一层汗,汗水湿透了,又干涸,一层一层的冷汗出尽,他身体里的最后一口气,也终于消耗殆尽了。

楚训的身影晃晃悠悠的不见了,楚煜知道,这是父亲亲自来带他走的,他是真的要死了。

可他不想死啊,他还这么年轻…

楚煜躺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倒着气,他伸出一只惨白的手,徒劳的抓着空气,徒劳的想要抓到什么东西,却终究,那只手空落落的垂了下来,重重的打在了床面上。

楚煜吐出了最后一口气,睁着眼望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死也没有闭上眼。

天,完全的黑了下来。

无双终于到了山顶。

她的额头磕破了,鲜血在她额上,面颊上,留下了斑驳的血痕,可她自始至终,面色不改。

甚至中途,她连片刻的休息都不曾。

终于,在夜幕完全降临的时候,无双看到了神山的最巅峰处。

皓月当空,星子明亮,山路蜿蜒,不远处的视线尽头,无双又如那一夜一般,看到了那个穿着褐黄色僧衣的枯瘦老僧。

无双心头蓦地一震,前尘往事,忽然重叠,让她不由得心头激荡。

那一夜她惶恐惊惧之时,看到了这个老僧,跟在这老僧身后,才到了山顶见到了神树。

神树让她达成了心愿,她如愿以偿的忘掉了那个让她疼让她难受的男人。

而今夜,她又看到了这个老僧。

那么是不是说明,她今夜所要求的那件事,神树依旧会成全她?

无双本已疲惫至极的身躯,像是陡然间蔓生了无边无际的力量,身上早已汗湿了干透,干透又汗湿的衣衫,如硬痂一般贴在脊背上,可她全然不顾,再次俯身叩头,一步一步追随着那老僧身影,向山顶而去。

只是这一次,无双没有再如上次那样,有片刻的分心,自始至终,她目光都追随着那老僧。

待到上了山巅,无双顾不得双膝剧痛到麻木,急急起身往那老僧所立之处而去。

山风震荡,将那老僧褐黄色僧衣吹的凌风鼓起,猎猎作响。

熹微的晨光里,星子光芒渐渐隐去,无双迎着那猎猎巨风,向那挺立在山巅的枯瘦老僧行去。

快要行到老僧身边时,无双忽然怔怔停住了脚步。

因为那老僧,非但没有如上次那样凭空消失,却反而转过身向着她而来。

“大师…”

无双怔怔轻喃,那老僧双掌合十,闭眼念了一声佛号。

“您是神仙吗?”

那老僧缓缓睁开眼,却对无双笑了:“小施主,这世上怎会有神仙呢。”

“大师,那…您说这世上有起死回生的人吗?”

“小施主,贫僧也在等。”

“大师,您在等什么呢?”

“我师傅等了五十年,我也等了五十年,就为了等着那个传说变成现实。”

“传说?滇南那个传说吗?”

“是。”

“大师,我不明白…”

“小施主,与贫僧一起,耐心等待吧。”

无双立在老僧的身后,怔怔的望着眼前深山,山谷,云海。

那一轮红日,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冲出了云层,喷吐出夺目耀眼的红色,天地之间,渐渐明亮璀璨。

老夫人伏在儿子病床前,痛哭失声。

医生护士将楚煜身上那些管子一根一根的拔下来,楚煜躺在那里,面色惨白如纸,圆睁着的那双眼,被人合上了。

老夫人痛的揪心,从前种种,对他的怨,对他的恨,都随着他这般狼狈殒命,彻底的消散成烟了。

楚煜被推入了太平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