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男人,一个好看的男人。他身后跟着一行士兵,无须猜测便知道,这人就是平王封彧!

洛河的脸唰地红了一片,不是害羞,而是紧张。

平王要捉拿顾姐姐和夏珂筠,她们俩现在还在自家后院,平王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手中的毛豆壳被风一吹,从手上飘到了封彧的鞋子上……

他轻轻抬了抬脚,将毛豆壳一踹,继续悠闲地站在原地,看着坐在地上洛河。

此刻洛河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如何通知顾姐姐和夏姐姐,她们的敌人来了……

她的反应时间太长,以至于站在面前的封彧顿时起了疑心,后排的士兵提着枪上来,朝着洛河便是呵斥:“平王殿下在此,还不赶紧跪下!”

洛河慌慌忙忙地要下跪,封彧迅速上前按住:“免了,我的手下弄伤了姑娘,所以我过来看看。”

她不敢搭话,一手捧着一脸盆的毛豆,瑟瑟的站在原地。

封彧却自熟地踏进了洛河的家门,瞅了瞅寒碜的屋子,倒颇有顾长烟在白鹿县居住时的风格。士兵向他汇报过这里的情况,封彧的直觉告诉他,没有这么凑巧的伤势。

顾长烟现在一定急缺用药,可蒙县的药铺几日进进出出药量不大,派人跟踪之后都毫无问题,他便想到了这个洛河。

老爷子依旧在院子里晒太阳,睡着了一般不见声响。封彧大步往屋子里走,洛河见势不妙,冲上前便拦:“家里杂乱,有辱平王殿下身份!”

封彧停下脚步,笑问:“本王亲自给洛河姑娘送骨折的药,莫非姑娘连一杯茶水都不愿奉上?”

他身后的士兵蠢蠢欲动,只要一看见顾长烟和夏珂筠的影子,便会随时扑上去。洛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如何抵挡得住这般精兵强将?况且对方又是平王,莫说他今日有目的前来,便是平日无事,他说一,谁又敢说二?

洛河攥着一脚垂着头,觳觫而立:“那……平王殿下在院中小坐,民女这就去倒水。”

她是想进去通风报信的,那点小机灵哪里逃得过封彧的眼睛:“不必了,本王也正好感受一下蒙县人民的居住环境,我随处溜达便可。”

说是随处溜达,人却直径去了后院。

老爷子睁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都是命,若是顾长烟被封彧抓到了,他们升斗小民,什么都不能做。

洛河便跑到老爷子身边,抹着眼睛问道:“爷爷,这可怎么办啊?”

老爷子耷拉着头,苍白无力地回答:“是命,逃不过的。”

顾家和平王府世代交好,是命;顾长烟同封彧在别人眼中般配,是命;世有双姝,那也是命。命中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洛河蹲在老爷子身旁,做好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准备。

而此时的封彧直径踏入后院时,这里静悄悄的。

风卷过地上的枯草,雪融的露水露在干燥的地面,空气里飘着药味,指不准是洛河给自己熬的药。

他一脚踹开了后院的小屋门,屋子整洁干净,榻上的被子铺的整齐,桌上的茶杯倒放着,水壶里没有水。

他走到榻边摸了摸,床上是凉的。

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莫非,是自己失算了,顾长烟并没有躲在这家?

许久没听见声音,洛河心里越发奇怪,小心翼翼地走到后院,封彧独自站在门前屋檐下,看着周围的矮墙。

洛河心里一惊,莫非是顾姐姐有先见之明,已经躲去了安大娘家?

“平王殿下,您的茶水。”洛河忐忑不安地递上茶杯。

赭色的茶杯泛旧,茶水里却有一丝甜味。封彧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还给洛河,笑说:“虽然旧了些,不过构造设计却不错。”

洛河迷茫地盯着茶杯,封彧却又笑道:“不是茶杯,是这屋子。”

她心中猛地一惊,随即看见封彧一挥手,大步往外走:“去隔壁找人!”

洛河的手一抖,杯中的水晃到了手上,火辣辣的烫,她赶紧把茶杯放到了石桌上,刚刚放下的心又跳到了喉咙里。

上次便是将人挪到了安大娘家,这回封彧亲自来了,还能逃过?

正想着,矮墙上有人迅捷的身影一闪,顾长烟足尖轻点落在了地上,怀中抱着紧紧拥着她的夏珂筠。

洛河诧异地跑上前去,顾长烟用手指封在唇间,示意她不要讲话。

片刻之后,安大娘家里传来了士兵搜查的声音:“报告,没找到人!”

“这里也没有!”

之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封彧心想着,莫非是自己失算了?顾长烟真的不在此处?

洛河捂着嘴巴眼里泛着激动的泪光,是被吓唬之后再一次宽心的安慰,整个人拥抱了上去。

抱着夏珂筠的顾长烟没想到身上猛地多了一个人,全身一晃,差点摔倒了地上。

夏珂筠鼓着腮帮子压着声音:“不许抱我的长烟!”

洛河不听,又不敢说话,压抑不住心底的喜悦,眼里尽是对她的崇拜。

顾长烟喘着气,咬咬牙,沉着嗓子:“我还没被封彧抓到,就快被你们俩压死了!”

许是因为这里只有一个顾长烟在敌人来临时有还手之力,所以无论是夏珂筠还是洛河,都全然依赖于她。

洛河不舍地放开手,在襦裙上擦了擦,难得从顾姐姐身上揩油。

顾长烟还没来得及放开夏珂筠,门外又是一阵踢踢踏踏踩破门栏的声音,那声音顾长烟太熟悉了,约摸是封彧依旧不放心,又跑来这里看了。

耳听得隔壁安大娘家里还有士兵的声音,夏珂筠依旧坦然地环着顾长烟的脖子在她怀里:“洛河,出去看看!”

洛河跑出去几步,封彧已经直径闯了进来,原本通向后院的门是关的,被人强行踹开,院子里只有洛河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看着进来的一行人瑟瑟发抖。

“你不是应该在剥毛豆么?怎么站在后院里?”封彧的眼睛四处飘过,没有声音。院子里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的,他都看不出脚印。

这是顾长烟的意思,大雪天她们行军在外最容易通过积雪厚度和雪中脚印来判断敌人,蒙县并不安全,所以让洛河把院子里的雪打扫得干净。她的预测太准确,如今封彧既找不到人,也无法找到她的破绽。

“我……”洛河瞅着地面结结巴巴地回答,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封彧便笑笑,云淡风轻的:“算了,你这样的小姑娘,看到本王依旧镇定自若那才是可疑。本王来看看你的伤势,若还缺什么药材,和街外的守兵知会一声,自有人给你送来。”说罢掸了掸裘衣,私下偷瞄了一眼,带人离开了洛河家。

此刻顾长烟咬了咬牙,抱着夏珂筠蹲在第三间石屋的墙角。

这儿一排屋子都贴墙,墙角矮,容易翻,即使五户人家一起搜查,她还能躲到院子后的水沟里去。

等到人走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抱着夏珂筠又翻了过来。

“顾姐姐,没事了?”洛河迎上来,扶着夏珂筠站稳了。

顾长烟的伤口本就深,如今翻墙抱人,只觉得肩膀一阵撕心裂肺地疼痛,却还得强忍着免得惊了夏珂筠和洛河,淡淡地说道:“没有,先不管这么多了,帮我换药!”

伤口有裂痕,血水从伤痕出渗了出来,浸染了厚厚的纱布。

“我来!”洛河眼睁睁看着夏珂筠从她手上抢走纱布和药米分,手法熟练地拉下了顾长烟的衣服,看她露出一段白皙却伤痕累累的肩膀,帮她清洗伤口,顿时想到了她每次都无疑撞见的不雅姿态……

顾长烟呆呆得坐在床边,感受着她的手指游移在自己的肩上,一度红了脸,可有洛河在,她都无法发声。

许是夏珂筠感觉到了她的尴尬,顺口转移话题:“封彧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难说。”顾长烟拢回了思绪,“他知道我在一定不会让他轻易找出来。”

她是同封彧一起长大的,她也确实命中了他的想法。

顾长烟若是这么容易被找出来,当年她在白鹿县,为何他需得花三年才找到她?

出了门的封彧停在门口,挥手招来了士兵:“看住这一排人家。”

“这儿?”士兵不解,“不是已经搜查过,没有顾将军吗?”

封彧继续若无其事地耸肩笑笑:“长烟若是这么容易被找出来,那还是我认识的长烟?蒙县雪积得厚,这才刚停了一两天,家家户户都在扫雪,只有这几家,”他指了指排屋,“院子里的雪扫得一干二净,连点沫子都没有,那小姑娘家只有两个人,怎么看都像是连夜扫出来的。长烟带兵最注重天气环境,我有种感觉,她就在这附近。”

他环顾四周,朝着某个方向深深凝望了一眼:顾长烟,莽苍原这么小,你还想往哪儿逃?

因着封彧加强了整条街的守备,顾长烟和夏珂筠需得更加小心翼翼,连房门都不敢出。士兵拿过来的这些个药材用得很快,三人用药,也不过几天而已。手上不是大伤,封彧是算了用量的,他便等着洛河的手好了,若是顾长烟还在这儿,她去哪里弄药材?

夏珂筠可不是顾长烟,她自小娇生惯养,一箭之伤是重伤,封彧可真不觉得,夏珂筠能忍得了伤口的疼痛。处理不好并发炎症,届时顾长烟还能藏去哪儿?

只是他没想到顾长烟不顾自己的伤口留了药给夏珂筠,即便夏珂筠不接受,也耐不住伤口的疼痛。

深更半夜时,顾长烟才会解下绑带重新给自己包扎。

等过了些时日,洛河的手伤好了,便能去附近的山上找些简单的药材。

时日过得快,夏珂筠却一天比一天焦虑。

赵恕的大军被挡在了蒙县外头,安大娘回来说战事吃紧,便意味着赵恕很难抽出手寻找夏珂筠。大夏国内祭祖大典的时间越来越近,朝堂也便催得越紧,让夏珂筠早日回京。

可她现在出不去,只能终日躲在小屋子里,看着顾长烟坐在门槛上教些简单的防身招式给洛河。

可那又是幸福的,每每这时,她便想起顾长烟说的,她会保护她。

“长烟。”夏珂筠坐在椅子上唤着门槛上坐着的顾长烟,身为女子,因为和将士们在一起相处习惯了,往往不拘小节。此刻她手中捏着一根细细的草在手上扯着,靠着门坐得随意。“赵恕若是不来救我,我是不是离不开蒙县了?”她稍有着急,女皇失踪,大夏国内局势不稳,祭祖不能赶上,到时候会出什么意外都不好说。

顾长烟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她们已经在这儿过了好些天了。

她便又算了算距离,给了夏珂筠一个安抚的笑容:“也就这两天,我已经在安排了。”

蒙县因着是边境地带,周边不少部落,常有蛮子骚扰。等过了苦寒的日子,便是蛮子侵扰的时候。往年都是顾长烟带兵驱赶蛮子或是流民,也是她将洛河从蛮子的手上救出来的。她离开三年,蛮子们肆意妄为,这些年一到春天,家家户户便开始紧张起来。

这几日天气转晴,天上流云如丝,她算着,蛮子也该出现了。

莽苍原前线打仗,封彧不能调动太多兵力,仅有的士兵在寻找顾长烟和夏珂筠的身影,真是个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她让洛河准备了蒙县附近葛尔部的衣服,将仅存的药物随身备着,从前她是极其反感肆意掠夺的蛮子的,唯独如今期待万分。

绕过葛尔部有大夏的驿站,届时通知赵恕派遣人手护送夏珂筠,她便可安心营救顾长泽和母亲。

洛河将顾长烟要用到的东西装在了一起,安大娘平日里喜欢在蒙县的大街小巷溜达,一旦有蛮子要进蒙县的迹象,便会通知顾长烟。

顾长烟便玩笑道:“安大娘是个探子的料。”

夏珂筠在一边沉思,蓦地开口:“民间为什么会出那么多高手?”

顾长烟感受着院子里开春的冷风,回眸一笑,答得深沉:“因为生活。”

蒙县因着是个边境,故而,想要生活的安稳,只能靠自己。往年若是蛮子进村,安大娘便会早先一步知道,将家里的财务安排妥当了,再找个合适的地方躲起来。

夏珂筠若有所思:“南泽疏于对边境的管理,长烟是莽苍原的权威,我们才能在这里活下来。”

她说话时带着对顾长烟的崇拜,因为她说,她以顾长烟为荣。

顾长烟便不说了,倚着门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莽苍原是她的半个家,好在她于此处还有一片可站立之处。

这天,顾长烟睡了一个安稳觉。

往常夜晚,夏珂筠喜欢拉着她聊天,她很健谈,顾长烟便浅浅地笑着,看着她靠在自己身旁抱着自己的胳膊,聊大夏南泽,聊古往今来,聊诗词歌赋,聊人生哲理。她只静静地看她,看她褪了红妆之后,粗布麻衣依旧掩盖不了高贵华美。

只是今晚她睡得很早,许是因为心里有了离开蒙县的把握,片刻便进入了梦想。

夏珂筠喜欢在她睡着时看她,看那般流水般流畅的面颊和秀气的五官,还有做梦时脸上突然出现的表情,等到天亮了,再细细说着顾长烟昨晚的动静,顾长烟便会羞红了脸,喊她别说了。

但今天她梦中的表情很舒坦,夏珂筠很久没有看见这般宽心的顾长烟。

是因为她心中的坚定,让她也相信,长烟一定会在艰难中让她脱险。

她对她的信赖,甚于对任何人。

翌日,晨曦微光,晨露宜人。

风里带着清晨的露水清香,小摊儿起得早早的吆喝,木门吱呀呀地带着古朴的声音被打开,顾长烟睁眼,房梁上的蜘蛛顺着白又薄的丝划到了眼前。她听到夏珂筠的惊叫,懒懒地伸手撕掉了蜘蛛网,把小蜘蛛丢到了地上,看着它渐爬渐远。

夏珂筠挥着米分拳在她身上,一边嘟囔:“吓死我了!你好讨厌!”

顾长烟嗤嗤地笑了一声,看着英明的女皇陛下被一只小蜘蛛吓得花容失色。

院子里传来了安大娘扯着嗓子的吆喝声:“蛮子来啦!蛮子来啦!大家快点躲起来啦!”

☆、第24章 知你如己

“蛮子来了?”夏珂筠顿时从榻上一跃而起,床榻晃了晃,若不是因为两人都纤瘦,恐怕早已榻了百八十回。“来的是葛尔部的?”

“看来是的。”顾长烟沉吟片刻,“阿筠,带上洛河准备的东西,跟我从后门出去!”

洛河匆匆跑了进来,此时顾长烟已经换好了装束准备出去。

猛然间,洛河从背后抱住了她,吓得夏珂筠跳了几步,才看见她眼泪汪汪的:“顾姐姐,你走了之后还会回来吗?”

顾长烟轻轻拍了拍洛河:“会回来的。”

雪化了,马蹄声回荡在蒙县的大街小巷,一边是噼里啪啦倒了一片的木板声,还有嘈杂的关门声和士兵集合之后跑步声。

莽苍原的士兵已经很少同部落的人作战了,何况前方和夏军对峙着,守着蒙县的人虽不少,可比起蛮子周备齐全的进攻,倒是显得手忙脚乱。

各处传来孩子们惊恐的哭声,蛮子可不管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只晓得抢东西,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用得上的棉麻布料衣物,一样都不放过。

顾长烟拉着夏珂筠从排屋后门偷偷溜了出来,因着守卫去对抗蛮子,街上突然变得安全。

蒙县虽不大,却也不小,光靠两条腿如何走得到?

看着外头杂乱的场面,夏珂筠不禁握紧了顾长烟的手:“长烟,会不会有危险?”

“危险肯定有。”顾长烟的认真吓着了夏珂筠,她又补充道,“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她的眼神如钢铁般坚硬纯粹,夏珂筠朝着她的身边贴了贴,乖巧地点点头。

她恨不得自己能和顾长烟一样身怀武功,便可替她分忧解难,但她不会,她的治国之道在纷乱中似乎毫无用武之地。

只是此刻牵着她的手,她很安心,即便还未出蒙县,不在封彧的掌控之中便是一种安全。

街上逃亡的人群朝着各处逃窜,偶听得有人说话,嘴里不离顾长烟。

“顾将军当年在的时候,蛮子们害怕顾将军的军队,蒙县很少受到侵扰。”

“是啊,不知顾将军去了哪?大家都等她回来呢!”

“说是遭遇了夏军的埋伏,可是谁不知道,平王此次是来抓捕顾将军的?”

“到时候不会给顾将军按了个莫须有的通敌罪名吧?”

……

顾长烟逆着人流,安静地往前走。

她听到了,都听到了。

她听到百姓对她的赞赏和怀念,听到人们对她的支持和期望,听到了最纯粹的声音,不是新安都的尔虞我诈,不是战场上的你死我活。

她本不心硬,如今早已含了一腔热泪,只是死死地睁着眼睛,忍住不留下来。

她想,最初的自己是误解了这个世界,她拥有的很多,即使立场不同却以她为荣的夏珂筠,五万等她归来的莽苍原将士,还有这一地善良又淳朴的百姓。人生如此,何以悲伤?

“长烟……”夏珂筠似是感觉到了她心中的怆然,“长烟你听,你在莽苍原便是他们的女神和救星,我真为你高兴!”

她的高兴发自肺腑,夏珂筠知道,她所认定的顾长烟,是玄天夜幕下的星,纵使沉默不语,却备受关注。

顾长烟默默地走着,朝着马蹄声地方向,走得绝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