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来的目光又染上了几分苍凉。

许久之后,他才悠悠道:“让我想想吧!”

这一想就是五天。

五天里穆双起早贪黑往来面店,若非白若来不答应他住下,他连夜里都能黏在这。他是铁了心的准备行一出精诚所致金石为开的戏码,故而死缠烂打殷勤至极。

白若来头疼的很,却也拿他没法子。他能对自己狠心,却对别人狠不下心来,更何况还是对他一往情深的穆双。

穆双对他真的太好了,好的总让他想起了更多更多的往事。因为在很久以前,他也像穆双那样对一个人这般小心翼翼却又炽炽热热的好着

所以他已不知该拿着怎样的面目对穆双了,之前在若来客栈,还能做个懒散的样子,顾左右而言它的应对着,可现在穆双拿捏住了他的手段,他便真无计可施了。

他若老僧入定般的淡然,穆双便会小心翼翼的应对,再见缝插针的殷勤,非得磨到你破了功为止;若是给了好脸,便更是蹬鼻子上脸,如狗皮膏药般的纠缠着;若是绷着脸脑了,穆双便又会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样,嘀嘀咕咕的说些肺腑之言,听得他直以为自己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原先是他对穆双兵来将挡,现在却轮着穆双对他水来土淹了。

白若来只觉这几日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又被置于水火之中受着熬煎,痛苦极了。可是熬煎完后又觉得那心似乎被填补了一些,不那么空了。于是他不得不再次想起穆双的那个提议——远走高飞,隐居山林。

让他这么缠着也不是长久之计——锦安是个是非地,半点麻烦都惹不得。易人王死后裴玉那边就风平浪静再无动作,也许他是死心了,那么自己一走了知倒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真的要什么都不管了吗?

白若来揉了揉太阳穴,心烦意乱。

抬起头望出去,见门口已洒进了三寸日光,白白亮亮的,看得晃眼。

半晌,他幽幽叹了口气:

既是死生不相见了,那么就好自为知吧!

这时白米从后院跑了出来。今天先生出门去了,他们也就待在了家中,抄写了三遍布置的功课后,又独自练了会儿剑,全部忙完了,便想着去对面找何川玩耍。见爹爹一个人站在柜台边,不由有些纳闷:

“穆双呢?今天没来吗?”

这几日,穆双可总是一大早就出现在店里了。

对于穆双又出现在面前,白米是再高兴不过的,一年多的相处,他早已将穆双当成了一家人,所以那天放学回来见着他,“嗷”的一声就扑到了穆双的怀里,险先将他撞翻。

听到白米这么一问,白若来也想起了这回事,心里微微一动,不知穆双又怎么了。

白米见白若来好似不太高兴,拿着小脑袋往他怀里蹭了蹭,又抬起头,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道:“爹爹,你就让穆双留下来吧!”

白若来捏了捏他粉嫩嫩的小脸,道:“是不是穆双把你收买了?”

白米赶紧摇头,但想着说谎不是好事,又点了点头,最后还是极诚恳的说道:“虽然穆双让我跟你说说他的好话,还说要给我买一百根糖葫芦,还答应陪我练剑,但是我并没有被他收买。我觉得穆双好,我很喜欢他,所以才想让你把他留下。而且爹爹,难道你不喜欢穆双吗?”

白若来被问住了。

白米惦记着何川,又跟白若来黏了一会儿便跑了出去。然后只听“哎呀”一声,白米一屁股摔在地上,却是撞上了正拐进门来的人。

白若来一惊一痛,快步上前扶起他,而在同时,被撞的那人也弯□伸出手要扶。

手触碰之时,那人的声音也在耳畔响起,“可摔着了?”

声音清清冷冷,透着关切,白若来却如受了惊雷,浑身上下都绷紧了,猛一抬头看清那人面容,手僵住了,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吼吼,更新了。

来者何人?嗯,这是个木有疑问的疑问...

江海寄余

说了死生不见,想着一走了之,谁知冥冥中注定了所有,半点由不得人。

白若来只觉身处惊涛骇浪之中,被冲击的人神分离,不知今夕何夕。如何收了手不自知,如何站起身不自觉,天旋地转,落魄失魂。他只怔怔的看着眼前人,疑是梦里。

可是指甲嵌入掌心却是疼的,耳畔的言谈声也是真的,不是梦啊!

裴玉…裴玉…

裴玉!

我竟又见到了你啊!

白若来强抑住颤抖的心,可那眼眶的酸疼他是怎么都压不住!

十年了!十年了!

整整十年了啊!

霍然间,白若来又觉浑身冰凉。十年,多么意味深长的字眼,带着难以割舍的情念,却也带着隐姓埋名的决绝!

白若来深吸一口气,定了神,醒了脑,将一切波澜抚平。

十年辛苦,不容闪失!

那么,他怎么会来了?

白若来转头,听得裴玉正在询问白米的年纪,问他是否撞疼了。白米也是一副乖巧聪慧模样,连连抱歉说自己莽撞了。

白若来不知其来意,心中复杂,观其言行,又觉他不过途经此地,并未认出他来。心中忐忑,也不知该如何招呼,索性站着不动,不发话,然后暗自观察。

裴玉身后只跟着两个人,都是生面孔。拿着余光瞥了眼门外,也没发觉还有隐匿的人,那这是微服出行了?

倒真是微服,只一身墨绿便服,毫无修饰。但到底是居于高位帝王身,纵使身着朴素无华的衣衫,依然透着些不可冒犯的高贵卓然之气。

只是,到底是十年过去了。

裴玉——老了。

还是一张白皙如玉的面容,眉宇间却有了十年前没有过的沉稳沧桑。

白若来想着,裴玉也到了而立之年了。

白若来看得出神,没在意裴玉已回过头来,冷不丁的对上那双深邃黑亮的双眸,心一颤,连忙虚咳了声,喃喃问道:“几位可是要吃面?”

此时尚早,远不到吃午饭的时候,可是若不是吃面,又为何跑来这店里?

裴玉听后一怔,看了下店堂陈设,又退后抬头看了下招牌,道:“竟是家面店。”

原来他是一路过来看字画,不看招牌的一家一家的进。

意识到自己走错了,却也没打算退,径自走进内,道:“正好有些乏了,便在此歇一歇吧!”

说着又看着边上的白米问:“这是令郎?”

白若来点点头,“是。”

这一声,前所未有的生涩。

裴玉却没在意,只淡淡道:“令郎甚是活泼可爱。叫什么?”

白若来头皮一紧,回道:“白米。”

裴玉愣了愣,随即笑了,“白米?倒是个有趣的名。”

白若来干笑:“胡乱取的,小户人家,娶个贱名好养活。”

裴玉不置可否,又毫无预兆的叹了句:“倒也是姓白…”

白若来立马心惊,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知他不过随便一句,这才放下心来。

看裴玉的话题一直围绕在白米身上,白若来心惊肉跳,直想远远打发走他,所以捡着一个话题的空档,便对白米说道:“白米,去看看你老五叔怎么还没回来。”

下意识的,他不想白米跟裴玉多接触。

白米听话,跟裴玉告辞后一溜烟的跑了。

白若来见裴玉盯着白米的背影好一会儿,目露慈爱之色,背后不免冷汗涔涔。想着转移他的注意力,便问:“要不要吃点什么?”

裴玉刚要回答,突然捂着嘴咳了起来。身后侍从一惊,上前给他拍背顺气,另有一个从怀中掏出瓶子倒出一粒药丸喂他服下。

白若来见他咳得剧烈,甚至把原先苍白的脸都咳红了,不由又是惊疑又是心疼。

方才见到裴玉,就觉他瘦削很多,脸白如很,却也没多想,以为是被那一袭墨绿色长衫衬着的缘故,此刻见他剧咳不止,暗道不妙。所以待他舒缓过来,询问道:“可是身体不爽?”

裴玉瞥了他一眼,答道:“无甚大碍,偶感风寒而已。”

白若来觉得自己露了焦急,也不再多问。

裴玉转而又道:“你这开的是面店,便给我下一碗面来吧。”

老五不在,白若来只得自己动手。

手忙脚乱的做了份鱼丸面,又打了两个荷包蛋,洒上葱末,浓香四溢。

只是端着出门的时候微微恍惚了下,情不自禁的他就做了这样的面,只是他是否还是当年那个爱吃鱼的九殿下?

出来时见裴玉正负手站在墙边看着一幅字画。

那画是白若来收拾东西时翻出来的,出自无名之辈之手,算不得什么佳品,白若来挂着它,也不过是因为这江海寄余生的寓意。

“面好了。”

放下碗,白若来退回了柜台后。

裴玉坐下,目光却还停留在那画上。

白若来不禁问:“可是喜欢这画?”

裴玉却说:“不过是喜欢这江海寄余生的寓意罢了。”

白若来便一时没话说了。

裴玉,竟会说这样的话?

裴玉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鱼丸面,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在尝了一口后,眉头微微的皱了下,但是很快又舒展开,继续吃了。

白若来一颗心正提提放放不得松懈,那边的侍从却是喜笑颜开。

“主子,您终于有胃口了。您可好几日没正而八经吃东西了。”

那人激动万分,裴玉神色淡淡,“手艺不错。”

白若来僵笑,心有所思。

裴玉吃饭时谨守食不语的古训,将一碗面吃的沉默无声。虽然他从来如此,但白若来看着,还是觉得有些东西,似乎变了。

裴玉,不再是他认识的裴玉了。

原来裴玉少言,却不觉沉默,如今不但沉默,甚至有了肃穆的感觉。

高高在上,却又冷冷清清。

是不是自古帝王皆如此?

白若来不懂了。

他想,裴玉是寂寥的吧,他做九殿下的时候不快活,现在做了君王,也不见的有多快活吧。

江海寄余生,他是不是厌倦了呢?

本以为他吃完了就走了,谁知他放下筷子又开始说起话来。

“前两个月来时还没有这家面店的。”

“是,上个月才开的。”

“你的手艺挺好。”

“你喜欢就好。”

“它让我想起一个故人,他那时侯下的面差不多就是这味道。”

白若来神色不改,“这就是个家常面,普通的很。”

“家常…”裴玉念着这两个字,神色一下子晦暗下来。

白若来以为他还要说些什么,谁知他站起身竟是要走了。

“出来很久了,回去吧。”

裴玉前脚刚走,穆双后脚就来。白若来还来不及回味这场突然乍到的戏码,就得打起精神应付可想而知的又一番痴缠。

但很显然,这一回,白若来想错了,穆双并没有来缠他。

“掌柜的,出事了!”穆双神色凝重。

白若来眼皮一跳,听着下文。

“我本来很早来了,半路被秋素白喊了回去。他从江南得到消息,你爹和你大哥被抓起来了!”

“啊?!”白若来神色抖变,“怎么回事?”

穆双道:“说是你家贩私盐铁,私铸军器,意图——谋反!”

“怎么可能!”白若来断然否决道。

他白家从来做的是正当生意,清清白白,奉公守法,光明磊落,如何能做出这犯法之事!又如何能扯上这谋反二字!

荒谬!

太荒谬了!

“确实荒谬!”穆双拉过白若来,低声道,“此事尚处隐秘状态,飞鱼营也只是将伯父跟大哥抓走,并未大肆搜捕,一切都未昭告天下,目前知晓者恐怕寥寥。秋素白消息灵通,这才打探出了消息…”

白若来不声不响,心潮跌宕。隐隐的,他发觉了其中的问题。

穆双的话证实了他心中的想法,“秋素白怀疑,这是裴玉为了引你出来,又下的一步棋!”

一瞬间,白若来五内俱焚!

穆双火上浇油,又道:“秋素白查出,那些罪证能被查出,是飞鱼营栽赃陷害!”

白若来闭上眼睛,无力自持。

他还没来得及回味这久别重逢的喜悦,一盆冷水就从头兜下淋了他个冰凉彻骨。

方才,他只记得了他的好,记得了他与他的那些年,他为他心疼,为他柔情满怀,却浑然忘记了,这人不值得心疼不值得柔情!

他的手上,可是沾染了血啊!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冷血无情的人啊!

为了目的,他是不折手段的呀!

裴瑾!师姐!易人王!都是因他而死的啊!

现在,连他白家都不放过了!

裴玉对自己,是真的半点情分都不念了,可怜他这十来年,一直念念不忘呵!

白若来觉得可笑至极,想笑,却抑不住心潮翻覆,一口血喷了出来。

耳听得穆双惊慌失措的喊着,却再不能应答,头一沉,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已是午后。

白若来梦到了自己还是白沉欢的时候,穿着一袭大红衣裳,涂脂抹粉的唱着什么,似乎是那出让他泪流满面的《君王令》,似乎又是别的吵吵嚷嚷的什么。而在这吵嚷里,他似乎看到了裴玉站在秋叶斋他的房舍门口,一袭青衫,漫天彩霞落满身。转而这彩霞又变成了冲天火光。大火肆无忌惮的燃烧着,烧得他的心都干了,要裂开了,他痛得浑身打颤,却还要抱紧怀中婴孩奋力逃开。他逃啊逃,却逃不出这曲曲折折的阴森密道。头顶上又开始咿咿呀呀唱起了戏,这回他听分明了,确实是那出《君王令》——

“…红烛落泪终有尽,明月成辉万年长。谨记得,忘川之水少饮些,来世为君再成将…”

听着听着他就又泪流满面了,这段词是他当初不想唱下去的,太悲了——这一世活得都那么痛苦了,为什么还要搭上这生生世世?

可是戏里他能看开,戏外为何又看不开了?

他不让人搭上生生世世,自己却执迷不悟,偏偏要将这一生一世全写上“裴玉”二字…

白若来终于心酸的哭了。

穆双见白若来昏睡着竟哭了,有些不知所措,边给他擦着眼泪,边唤着他的名字。

于是白若来睁开言,便看见了一脸焦急的穆双,边上,还有一个把眼睛都哭成核桃的白米。再往外望去,老五远远站着,面无表情,眼神里却止不住的关切。

白若来有些恍惚,想起了四个字——人生如梦。

“爹!”白米见白若来醒来,止不住的扑上来,眼泪又哗啦啦的往下淌。

白若来想要抬起手,却力不从心,这副身子如何,他比谁都清楚,只得扯着笑脸道:“哭什么,别跟老子死了似的!”

听得这个“死”字,白米瘪了下嘴,又哭了。

白若来又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说着又闭上了眼睛,是真的累了。

耳听得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远,随后又“吱嘎”一声关门声,白若来松了口气,一颗泪珠又从眼角滚落。

冰冰凉的,直落到了颈窝里。

而在这时,一双手伸来,给他抹去了眼角残余的泪。白若来睁开眼,却见穆双还蹲在床边。

“你怎么没走?”

穆双低下头,靠在他身边,喃喃道:“掌柜的,我说了要与你祸福与共的,所以你让我走我都不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