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道长已经于七日前坐化了,若他还在,强人岂敢…”

就在此时,武陵春幽幽转醒,听老道士说话,免不了哼了一声,“宝叔…”

老道士不在说这些闲话了,“你且忍一忍,我去给你找药。”说罢不再理会许樱这一行人,转身回了后厨,拿出一个小箱子,里面瓶瓶罐罐满是药物,他熟练的剪开武陵春的衣服,替他已经红肿外翻的伤口上药,又拿出烈酒来,泡了针线,要替他缝合。

常管事一见这情形立刻挡住了许樱的视线“我们既然已经将人送回了,就不打扰了。”他说罢转过身去,“姑娘,这里怕不是姑娘的久留之地…”

许樱点了点头,再没回头看一眼,转身走了,心里却忍不住盘算,武陵春到底是谁。

杨氏和许樱到了午时才回了许家,梅氏亲自迎了出来,没了唐氏压着,梅氏又极会保养,气色好了许多不说,人也胖了些,一看见杨氏母女就笑了,“他们说你们怕是要留在亲家家里用过晚膳才回来,我说你们午时必回,可是从我话上来了。”

杨氏笑笑,“家里可有什么事?”

“还是老样子。”梅氏眼角眉梢却尽是藏不住的喜色,待到和杨氏进了顺意斋旁的静室,这才说了实情,“六爷起复的事已然有了七八成的把握,据说要入翰林院。”

杨氏双手合什,“这可真是好人有好报,六弟果然有造化。”

“只是有一宗事,他进了京,我难免要随他赴任,到时家里…”梅氏左右瞧瞧,“娇姨娘倒想管事,可她毕竟是个妾,四嫂又…只能劳烦二嫂了。”

“我?”杨氏本是小门小户出身,在辽东府里虽管过家,却是自己做主的小家,许家…看书就到~~~

“我跟六爷商量了,老爷也点头了,也不是让二嫂一人全管,老爷的意思是姑娘们都大了,日后嫁了人都要当家理事的,一星半点不会岂不让人笑话?让二嫂带着榴丫头和樱丫头两个人掌理家务。”

“这也是实情,只是我多年未掌家,怕把姑娘们教坏了。”

“我又不是明日就走,起复的事只是略有个影儿,二嫂在辽东府时也是堂堂的掌印夫人,哪里就不会掌许家这样的小家了?还是不要过谦的好。”

杨氏这才答应了,自第二日起,杨氏带着许榴和许樱每日与梅氏一起理家。

作者有话要说:武陵春的身世的确神秘~~~以后会慢慢揭开。

84河东河西

许榴的日子过得并不算顺,母亲失了掌家之权,虽说“疯病”经几个大夫诊治,已然是大好了,平日行走坐卧与常人无异,只是提起祖母时,总会有一长串的咒骂,字字句句不堪入耳,别说是她一个闺阁女子,就是乡野村妇也是听不得的,许桔这个时候总比她刚强些,遣走嘴碎的丫鬟婆子,亲自替母亲端茶,小声安慰,总要让母亲恢复常态了才行,她身为长姐,却只是站在一旁发呆。

祖父让她出来由二婶领着和六婶学理家,她原以为母亲会高兴,却没想到母亲咒骂了起来,“一个一个的只当我是死人,宁可让个寡妇掌家,也不肯让我出去理事,浑把我当家时对他们的种种好处全忘了,姓许的就没一个好人,早晚要遭天打五雷轰。”

“娘!”许榴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娘,您病着,自当宁心安神才对。”

“我病着?我没病!你怎么就不信我是让人害了呢?同是做女儿的,你瞧瞧人家樱丫头,替亲娘赚下了好大的体面,再瞧瞧你,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不说,还与我不是一条心,我算是白养你了。”

许榴还想回嘴,许桔对她使了个眼色,“娘,姐姐去学掌家,有什么不懂不会之处,回来自是要问您,您详加指点就是了,跟你理家又有何不同。”

“哼!你姐姐便是有那个心,怕也玩不过杨氏母女,光是许樱一人,便是你们姐妹绑在一处,也在她手下走不到一个回合,罢了,罢了,只当我命苦!修不来好儿女,又着了唐氏那贱人的道…”她说到这里,又柳眉倒竖起来,一双眼中满是恨意,又开始咒骂了起来。

许榴是一句也听不下去了,掀了帘子转身跑了出去,躲在墙角拿手捂着脸哭了有半个时辰,刚抹去眼泪,又见父亲过母亲的院门而不入和一个道士谈笑风生的,煞是自在,心里更觉得委屈。

她自小觉得自家父母夫妻相和,父亲对自己和善母亲对自己慈爱,自己便是那戏文里说的被父母爱若掌上明珠一般的千金小姐,偏偏年龄渐长,世事无常,父母反目在先,母亲得了疯病在后,只一转瞬,她就由天上,掉到了地下,如今竟要看往日靠自己怜惜照顾的四妹的脸色了,娘难过咒骂,难道她就好受吗?可偏娘却一句软话都没有。

第二日她早早的起了床,开了衣柜拿出今年新做的衣裳,又挑捡了几样虽不过份,却也精美的首饰,仔细打扮了一番这才拜别了母亲,出门去了顺意斋。

她以为自己来得早,却没想到梅氏和杨氏母女来得竟比自己还要早些,六婶梅氏穿着绛紫的对襟掐三寸浅粉牙边的褙子,头戴烧蓝凤钗,耳朵上的莹绿的翡翠耳环微微闪光,领上的赤金麒麟扣更是熠熠生辉,往日坐在管家之位,威风八面的正是她的娘,如今却换了人,许榴颇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又瞧杨氏虽是寡之人打扮,可那手腕子上的羊脂玉镯,怕也值寻常人大半的身家了,再说许樱,还是一身素淡的打扮,雪缎的里衣,雪青绉绸半臂,象牙白的裙,裙上是苏绣的缠枝莲花,由大到小缠缠绕绕绣了半幅裙子,单这一件裙子就名贵得胜过她新制的衣裳了。

许榴习惯了自己样样是府中姑娘头一份,脚刚迈进门槛,却觉有些尴尬,只觉得自己寒酸见不得人。

“三姐姐。”许樱站了起来,杨氏和梅氏也抬起了头,许榴见自己被看见了,自知自己退不得,只得再往前走。

“给二伯娘、六婶婶请安。”

“快起来。”杨氏说道,“有些日子没见你,你竟清减了许多。”她边说边去拉许榴的手,却摸着她的手有些凉,“手怎么这么冷?快到伯娘跟前坐,伯娘给你捂一捂。”

“想是晨起的时候觉得天热,穿得少了,忘了清晨露重,所以手有些凉。”许榴说道。

“也是如此,你妹妹是个畏寒的,今早也是一身夏裳就要出门,被我硬拉着披了件薄披风,却还嫌热呢。”

“可不是,眼下也快进八月了,早晨凉得很。”梅氏一边说一边吩咐人端燕窝粥来给许榴喝。

待到了卯时刻,梅氏点了卯,安排各处的事宜,许家二房分了家,大小仆妇人等不过留下不到百人,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来来去去的大小管事婆子也有十数人,却连咳嗽声也听不见,更没有人在外面交头接耳说些闲话,虽是小家,却隐隐带着些许大家的气派,与母亲管家时颇有不同。

又听梅氏分派完事情又小声跟二伯娘与自己和许樱讲解为何这般分派,这个婆子是谁的陪房,那个婆子是谁谁家的,管的又是什么事,里外远近说得清清楚楚的,交待得明明白白,显然六婶要走这事儿,十拿九稳。

许榴见到这样的情形心中暗道,母亲怕是打错了算盘,不要说是借着她想夺权,便是二伯娘想要动这些个丝丝入扣,牵连着老爷、二爷、爹、六叔、二伯娘、娘、六婶等等身边心腹的人事安排,都要颇费些心机。

后来六婶又说:“眼下要紧的大事只有一桩,大房的大姑娘婚期已然定下了,就在十月初十,咱们虽然分了家,可礼数却丝毫乱不得。”

“要说这日子也快,我还道老太太才去了没多久,转眼间除了老爷他们这一辈人还服着孝,一个个的都出孝了,梅丫头竟要嫁人了。”

“别看咱们这些个老菜帮子,只要瞧着元辉、元铮他们马上就要进学了,就知道这日子过得有多快了,当初还都是不懂事的娃娃呢。”

“正是如此,不知二姑娘的婚事如何了?”

“听说已然有了眉目,怕是回来奔丧之前就定下了,三哥这次是外放做知州,也是前程大好,二姑娘的婚事不会错。”

许榴默默的听着,心中暗想,自己怕也是要嫁人了吧…她望向窗外在枝头上欢唱的鸟儿,她终于要飞走了吗?

想想自己,婚事上虽有些波折,却不知道比樱妹妹强上多少,自己对樱妹妹心生妒意,实在不该,她又偷眼看听大人说着儿女亲事,面上却淡淡的许樱,心里想着,四妹妹不知道心中要有多难受呢…

“四妹妹,许久未见,不知妹妹可读了什么新?”

“整日忙乱,未曾有空读,只是练了些个字罢了,姐姐可曾读?”

“我整日无事,倒觉道家典著不错了。”

“那些个看多了,人倒是静了,心却大了,我本是凡夫俗子,一眼都瞧不进去的。”

许榴笑了笑,“只是随便翻翻罢了,都是我爹的爱物,我看一看,他瞧着欢喜,倒能跟我说几句话。”

许樱心里对她生出了十分的怜意,并未曾深说她,像许榴这样虽历经磨难,却心思干净的姑娘实在是不多。

杨氏和梅氏说着家中亲事,却见她们小姐妹在一旁小声说着话,也觉得心中高兴,她总觉得许樱心事重重,能多和年龄相仿的姐妹多说说话散散心也是好的,“你们姐妹觉得我们家长里短无聊,不如去寻你们大姐姐一处说话去吧。”许家不比豪门大户,分了家之后事情更少,晨起安排定了事由,等着人回事便成,多半没有什么事情,是以杨氏放心放姐妹俩个走。

许榴和许樱互视了一眼,向杨氏和梅氏告了辞,往大房而去,许梅被拘在院子里做嫁妆,正觉烦闷,见许榴和许樱来了,喜得直念佛,“我说今日怎么喜鹊直叫呢,原来是贵到了。”

“我还道喜鹊叫是贺姐姐大喜呢,怎么又说是贵来了?”许榴和许樱还未曾说话,却见门外又进来一个姑娘,身穿上却穿着竹青的男装,瞧着像是个俊小子一般。

“原来是二妹妹…你又做这般打扮,仔细二叔瞧见了捶你。”

“我爹出去会友了,我才将这新做的衣裳拿出来穿给你看的,却没想到有人比我先到一步。”许楠笑道,她与许榴、许樱说起来不熟,只是觉得许家二房、三房人多事情多,还都不是什么好事,连带着对二房的姐妹都没什么好印象,面上过得去罢了,此时她上下打量姐妹俩个,见许榴穿着洋红绣鸢尾花的褙子,银红的孺裙,头梳圆髻,侧戴珠花,妩媚可人,又见许樱虽是一身素淡,却处处透着贵气,嘴角虽带着笑,却仍透着十足的冷艳,心里暗暗佩服,二房的姑娘长相气派实在是出挑,若是换了京里时兴的衣裳,怕也不比大家闺秀差。

“这便是缘份了,合该我们姐妹有缘,当在此一聚。”许榴笑道,许樱也跟着笑了。

许梅自是满张罗,又是叫丫鬟泡茶,又说让她们尝时新的果子,瞧向许樱时也带着几分的怜意。

见许樱还是话少,不由得握了许樱的手,“妹妹自不必忧心,所谓冥冥之中自有缘份,妹妹的良缘理当不远。”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明白,似他们这样的人家,早的七八岁,晚的十一、二岁都开始议亲了,到了许樱这年龄多半都在备嫁,许樱又是被退过亲的,再想找称心合意的,怕是难了。

“借姐姐吉言了。”许樱心里虽对此不以为意,还是要做出强颜欢笑的样子,这样的戏码,她演得熟极了,“却不知二姐姐婚事如何订的?”

“我父返乡奔丧之时,与按察史张大人已然定下口头之约,要将我聘与张家三子,如今我已孝满,张家已有信来不日就来提亲。”旁人说起自己的婚事怕是扭捏一阵,许楠却说得大方自然极了,“听说妹妹昨日半路上救了一个小道士?”

“姐姐怎么知道的?”

“昨日旁人与我爹说话,我正在旁边,自是听到了,那道童颇有些来历,害他的人也不是常人,幸好妹妹将他送回道观便回来了,否则怕是要给许家召些烦恼。”

“所谓人溺己溺,路上遇人遭了难,便是陌路人也该搭一把手,何况是有过一面之缘之人,烦不烦恼的我倒未曾想过。”

“妹妹有这样的心思,倒强过那些个庙堂之上的男人不知多少倍了,我也不是怪妹妹,只是胡乱发些感叹罢了。”

许樱知道许楠知道得比说得多,却没再深问,她与武陵春不过数面之缘,他越有来历,与她越无瓜葛。

85驾崩

连俊青放下手边的信件,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窗外的雨似是下了许久,缠缠绵绵的,没有停歇之日,他摸了摸胸口,一股极淡的兰香顺着衣领幽幽沁入鼻翼,他知道这是他心魔作祟,被他精心珍藏在贴身的荷包里的信件,原本也只是带着淡淡的兰香,而经过这么久,那一点点香气,也早该散去得无影无踪了。

甚至那信本身都没有什么不足以为外人道的,被他看了几十次的内容他倒背如流,无非是说小女年幼无知,遇见大事一时进退失据,连累他千里迢迢提亲,实在是羞愧不已万分,只盼他身体康健,早日寻一名门淑女成婚。

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有那一抹淡淡的香,浸到信纸里,让他不忍丢弃,宁愿随身收藏,做让人厌恶的小儿女姿态。

桌上的信是“伯娘”写的,母亲已经替他择了一位名门淑女,年方二八,性情温良,品貌端芳,虽是庶女却是养在太太跟前的,又是世宦人家的女儿,与他这个弃文从商的举人,实在是良配。

“伯娘”曾问过他,那个杨家的寡妇有什么好,是模样绝色还是性情温婉,竟让他痴迷这些年,那怕人家守着妇道对他不假辞色他仍初心不改。

他只说:“无非缘字弄人罢了。”

他等了一辈子,从头到尾却只不过跟她说了几句话而已,什么连累他千里迢迢去提亲,这是他乐意的,他并非傻子,只有恩师和许樱一个小姑娘的两封信,杨氏并无只言片语,去之前他就知道亲事怕不能成,可若不去他却要悔一辈子。

门被轻轻叩响,连俊青转过身,“我不是说过不许人打扰吗?”

“二叔,是我。”

连俊青打开门,看见拎着一个食盒的连成璧站在他的面前,连成璧这些年长高了,已经堪堪能与他平视,原本漂亮的跟女孩儿似的脸,慢慢的带了几分少年的阳刚,“是小十啊,进来吧。”

连成璧亲自收拾了桌,瞥了一眼桌上的信之后,将信与一沓写满了字的纸放到一起,搬到了条案上,连俊青的这个房外表甚是寻常,除了满架的,只有桌跟条案尚能放东西,拿桌当饭桌,也是不得已的事。

连成璧打开食盒,拿出里面的几样小菜和半壶温好的汾酒,“二叔,您且来尝尝我新得的汾酒如何。”

连俊青坐到了主位,让连成璧坐到自己对面,“你小小年纪,谁能送你酒吃?”

“自是有同窗好友一二,得了些特产相赠,据说此酒乃是自农户家里收集而来,虽未有名字,却醇香得很。”

连俊青见他卖起了关子,笑笑不再说话,“今年秋试你可有把握?”

“我写的文章二叔都看过,二叔心里怕是比侄儿有数。”连成璧心思并未在功名上,只是家里催逼得紧,父亲身体又越来越差,他不得不去考,功名二字,于连家似是套在头上解不开的枷锁一般,便是金山银山,家财万贯也及不上祖母挂在嘴边上的,鱼跃龙门改换门庭要紧。

“你啊,若是去了浮噪还能更进益一层。”

“人生在世,做是想说得话都说不得,想做得事都做不得,还有什么快活,再多进益也无非是为博外人一句赞赏,与己丝毫无用。”

“你啊,旁人说你一句,你倒有十句等着,今日只是为了跟二叔一起喝酒?”

连成璧看了眼那封信,“二叔且喝了这杯酒,小侄自会说有什么事要来求二叔。”他端起酒杯道。

“看来此事不小。”连俊青却没有去碰酒杯,他是知道自己的这个侄子的,要说聪明,远非自己能及,可要说这性子,飞扬跳脱任性妄为,天下没有他不敢闯的祸,也没有他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不知道连成璧所求何事之前,老实说这酒他不敢喝,连家出他一个三十几岁还任性妄为的逆子就罢了,再出一个逆子…怕是要两老的命。

“侄儿无非想请二叔作媒罢了。”

“胡闹!自古以来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瞧上了哪家的女子,应去找你父亲去悄悄的说了,来找我做甚?”连俊青笑骂,却没多少怒意,儿女情事这样的祸,总比别的祸事强些。

“侄儿自是要问过父亲和太太,只是问之前要先问问二叔。”

“我?二叔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问我干什么?”连俊青眉头微皱,手却微抖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连成璧的眼睛,“你…”

“侄儿想请二叔与我一同去劝说我父,我想娶许家四女。”许家虽是官家,许樱却是丧父的,更不用说她娘与二叔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了,他父亲是不会同意去许家提亲的,所以连成璧才会来找连俊青。

他也说不清他对许樱是怎么样的心思,是不是像二叔一样,一沉迷就要沉迷十几年,一个人执迷不悔,招之即来挥之则去也毫无怨言,他就是知道比起旁的无趣女孩,他更乐意跟许樱说说话,那怕是听她骂人,心里都极痛快。

连俊青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了,缘也…孽也…连家的人,欠了许家母女不成?

正在此时,远处的庙宇传来一声接一声幽远的钟声,叔侄两个站了起来,在心里默默的数着,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一共七十二下…皇帝驾崩了!

大齐启宣十二年,皇帝驾崩,八岁新帝继位,次年改元洪宣,皇帝三月禁嫁娶饮宴,秋天的乡试也被推后。

这倒让许家手忙脚乱了一番,许梅的婚期被推后了一个月,这都是平常事,许昭通和许昭龄起复的事倒要有些波折了,后有听说是幼主登基,刘首辅辅政,许家上下又暗暗的松了一口气,许家与杨家、陆家,乃是正经的姻亲,梅家与刘首辅一系也是素有些交情,京里传过来的信儿也是稍有拖延不必担忧。

许国定此时十分后悔不应该轻易答应退亲的事,若是当时他做态一番,犹豫一下,许是杨家的祸事解了,他与杨家说话也更容易一些,而不是像现在,多少有些尴尬。

男人们忧心着前程,梅氏早就拿了旧例出来,有条不紊地督着全家把红灯笼等等全都蒙上青纱,艳色的衣裳都收了,金饰换了银饰,又让各院警醒,禁守门户,若有查到吃酒、赌博者立刻打一顿板子赶出去。

吩咐完了这些,梅氏叹了口气,“都说皇恩浩荡,要依着我说,这一番折腾都是给活人看的。”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大行皇帝在位时广施仁政,咱们大明府也是受过圣上恩惠的,咱们家里是官家,与寻常百姓又有不同,三弟与六弟的起复之事尚未明确,还是勿要招惹祸端的好。”

“咱们自己家里的主子、下人倒也无事,只是…”梅氏比了个三字,“那家子人,且还得折腾呢,老爷原还道老太太才不过去世一年多,咱们就这样搬出去让外人瞧着不好,如今我看怕也是要后悔了。”

“左不过三个月的事,山东山高皇帝远,必不像京城一般,自家乱倒一桶洗脚水倒都浇到一个巡城的御史…”

梅氏被杨氏得话逗得呵呵直笑,“我却不知二嫂竟是如此促狭…”

“这话是你二哥在世的时候说的。”杨氏也笑了笑,原本提起许昭业时心里总是会难受,如今竟能说起他说的那些话了,“他说一次,我就记得了。”

“我原也听六爷说过,二哥在世时,最是会说笑不过了。”

“他呀,整天乐呵呵的,似是没有愁事一般,可是心里面明白得很。”杨氏道。

两人正要再说些什么,许榴和许樱已然到了门口,她俩今天穿的是一式一样的石青素面的褙子,月白的里衣,月白的素面孺裙,头上戴着一式一样的素银挂珠小凤钗,瞧着倒似是嫡亲的姐妹一般。

梅氏立时就笑了,“瞧这姐妹俩个,冷眼一瞧竟似是一母同胞一般。”

杨氏也是抿着嘴笑,许昭业去的那年樱丫头不过七岁,如今转眼之间,樱丫头已然十三了,想想这些年,竟不知如何过来的。

正这个时候外面常嫂子匆匆而来,“二奶奶,二奶奶!外面来了几位军爷,送了礼单跟一车的礼物,连口茶都未曾喝,只说是谢二奶奶救了他家小主子之恩,还未等门房的人细问,转身就走了,老爷让奴婢来问问二奶奶,到底是何情由。”

许国定翻来覆去地看着桌上用蓝纸匆匆写成的礼单,皇帝驾崩,许家这样的人家上下尽都换了素色,他翻来覆去的,怎么样也想不通,自己这个文官之家,怎么跟镇守西南的武将有了交集,听送信人言,竟有与自己的二儿媳有关,实在是让他不知如何应对。

见杨氏来了,劈头就问,“二奶奶何日认得的勇毅伯?”

杨氏立时就愣了,“勇毅伯?”

勇毅伯虽说不是开国八大候之一,却也是武将世家,世代镇守西南连陲,累世皆有加恩,已然袭爵三代了,到了这一辈,勇毅伯武长安平灭苗疆之乱,立下赫赫战功,被大行皇帝钦赐了常胜将军的匾额,勇毅伯的弟弟武长兴,更是启宣二年的文武双状元,被敏慧公主招为驸马,这样的人家怎会与自己守寡的儿媳相识,还送了礼物来呢?

“母亲,您可还记得前日你与我自外祖家贺喜归来,在路上救的那个小道士?来人既说是谢救少主之恩,当时为了此事。”许樱轻声说道。

杨氏这才似如梦方醒一般,“媳妇素来深简出,要说救人也只那一次,那小道士媳妇当年随老太太一同去三清观打樵时曾有过一面之缘,瞧他小小年纪却受了重伤,倒在路边孤单可怜,这才将他救起,送回三清观,却不知他竟有这样的来历。”

原本极善钻营,巴不得多与权贵相交的许国定却无多少喜色,“若只是如此便罢了,旁人若是问起,也只管说只是路遇小道士,随手施援,并不知来历就是。”

“是。”杨氏福了一福应道。

这下子倒由不得许樱不起疑心了,她不敢向祖父探问,回了顺意斋,见四下无有什么外人,随口问起了梅氏,“六婶,祖父为何不欲宣扬此事?”

“唉…”梅氏叹了口气,“这桩事原是一段公案,京中人多少都知道一些,我也是听旁人说的,勇毅伯虽说战功赫赫,却是多年无子,内宅时只开化不结果,便起了过继敏慧公主与驸马所生次子承爵的心思,谁知此事还未成,他府里的一个通房,就替他生了个儿子出来,原本这也是小事一桩,谁有了自己亲生的儿子,也不会再起过继他人之子的心思,可谁知那个孩子生下来之后三灾八难的,就有人传言说是敏慧公主不甘心爵位旁落,下手加害,勇毅伯原是不信的,谁知道那孩子五岁那年竟好好的落了水差点丢了性命,勇毅伯兄弟俩个打了一架,自此反目,勇毅伯更是悄悄的把孩子送了出去不知所踪,为了这事儿,大行皇帝都觉得有些失颜面,训斥了自己妹妹和妹夫几句,却也不好硬让勇毅伯把孩子接回来,这孩子若真的是当年被送走的孩子…老爷想是怕…”

怕结交了勇毅伯,却得罪了敏慧公主…杨氏点了点头,颇为感叹,有爵人家竟也有这样的事,堂堂公主之尊,竟为了一个爵位如此算计…

许樱心里却更加震动,勇毅伯…武…洪宣十六年,勇毅伯之子镇南将军武景行,被鞑子所俘,剃头易服降清,朝廷督军御史连成璧,在两军阵前痛斥其罪,武景行被激得口吐鲜血拨刀自刎…

作者有话要说:武景行的故事挺多的。

86谋算

连俊杰瞅着自己的儿子,似是要从他的脸上盯出一朵花来,又瞧了一眼自己的兄弟,“这是你的意思?”

“不管你信不信,这是他的意思。”连俊青道,听说了杨家跟许家退了亲,许樱的婚事无着落,也听说了展家想打许樱的主意,他是想过要让侄子娶许樱,可他头一个想到的是连成珏,连成珏是庶子,且并没有上祖谱,能娶许樱已经是烧了高香了,而且连成珏聪明,看在他的面子上,都会对许樱极好。

没想到提出要跟许家提亲的,是连成璧说起来事情就棘手了一些。

连俊杰身体不好,可脑子并不差,他看了眼自己儿子那坚定的眼神就知道连俊青所说不错,“你是要做官的人,如今也已经是秀才了,读了这么多年圣贤文章,焉能不知道理?我且问你,自古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可曾听过子女自己做主的?”

“儿子未娶,许四姑娘未嫁,儿子对她有倾慕之心,一未曾私相授受,二未曾私定终身,而是向父亲大人禀告,自认并无失礼之处。”

连俊杰冷笑了一下,“我若是不准呢?”

“儿子既诚心想娶许家姑娘,自然不是一次不准便不问了,自会问二次。”

“二次还不准呢?”

“问三次。”

“好,好,好,好个知懂理的好孩子。”连俊杰怒极反笑了,他与原配感情极好,偏偏连生了两个儿子都站不住,这才在原配和母亲的催逼之下收了通房纳了妾,生了个庶长子出来,谁知庶长子还未满周岁,原配就有了孕,是他力主不让庶子上族谱,怕让原配嫡子受委屈,连成璧自落了草,就是连家的长子嫡孙,受尽千般宠爱,他身为人父,更是把心偏到了胳吱窝里,不管庶长子如何优秀,都压着不许出头,一心只宠着嫡长子,可瞧瞧这个嫡长子是怎么回报他的?

任性妄为、胆大包天!眼里竟没有长辈了!

许是知道父亲和弟弟、二叔在一起议事,必然是大事,连成珏不知何时到了门外,见父亲被弟弟气得脸色发青,立时冲了进来,替父亲倒了杯茶,服侍父亲喝下,“十弟,你太任性了。”

“我却不知,站在门外偷听之人,也配说旁人任性。”连成璧冷笑道。

“住口!他是你兄长!”连俊杰瞧着懂事的长子,又看了眼嘴角带着讥肖的次子,深悔自己偏心太过,竟然儿子连长幼之分都不懂了。

“连家祖谱上,可没连成珏这一号人物,父亲你惹真疼大哥,就该让他上族谱,他如今也有十七了,也该让他出去学本事!儿子志不在经商,家里的产业,总要有人经营。”连成璧话风一转,竟然替连成珏说起了好话,“父亲,您只有我们俩个儿子,难道想要看见大权旁落吗?”他说这话的时候看得竟是连俊青。

连俊杰连喘了几口气,指指连成璧,又指了连俊青,竟有些说不出话来,连俊青叹了一口气,扶住兄长,“你们俩个小的,都先出去吧。”

连成珏听见连成璧的话,心中大震,他没想到一向瞧不起他的弟弟,竟主动说要让他上祖谱,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外表风光的连九,实际上并未上族谱,也就是比普通的仆人强一些罢了。

这些年他费了许多的心机讨好连家上下人等,得到的也无非是可惜二字罢了,谁让他偏偏是长子呢,他若上了族谱,将嫡长子连成璧又置于何地?

珏者,假玉也,连成璧才是价值连城的连家长子嫡孙。

连俊杰挥了挥手,连成珏和连成璧都退了出去,连成珏拉住转身欲走的连成璧,“多谢十弟。”

“我说的是实情,你不必谢我。”连成璧说道,他可怜他这个哥哥,明明才干不输人,偏又受制于出身,可他也防备这个哥哥,一个如此仰郁不得志从记事起就一直被人踩着的人,却时时处处露的都是笑脸,处事圆融,完美得让他害怕。

人都说连成珏从小被连成璧欺负,却唯连成璧马首是瞻,却不知道连成璧天不怕地不怕,却从心里往外对连成珏存了一丝的畏惧。

“十弟难道不想听听父亲和二叔说些什么?”

“我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哦?”

“九哥,你熬出头了。”连成璧说完,便甩开连成珏,“九哥,你还不走?难道要偷听长辈说话?”

连成珏见连成璧如此说,只得跺跺脚也走了。

连成璧对连俊青的长随便了个眼色,那人点了点头,站到了门口。

连俊青喂兄长吃了一粒药,见兄长气息渐稳,这才推心置腹地说起了心里话,“哥哥可记得,咱们连家大房掌权,掌了几代了?”

“不过三代,我岂能不记得。”连家也不是铁板一块,虽说是经商的,确也很是闹出过一些风波,三代前为了争产,差点家破人亡,是连家先祖肯吃苦运势又好,这才又有了连家的重兴,为免再重蹈覆辙,立了长子掌家的规矩,如今连家,虽说各房都有过能人,却也顶天了是拿了自己的一份银子,去闯自己的事业,不曾想过抢长房权威的事。

“大哥如今只有两子,您看成璧可是经商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