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那日,许樱打扮整齐,随着连老太太出了门,这也不过是她嫁过来第四天罢了。

连老太太上下打量着她,见她穿了银红里衣,洋红潞绸褙子,头梳圆髻,侧戴坠珠金凤钗,项上戴三挂南海明珠嵌红宝石项链,腕戴龙凤呈祥镯,右手中指戴红宝石戒指,食指戴玉石指环,脚上穿着大红绣鱼戏莲的绣鞋,这一身打扮既显示了她连家新嫁娘的身份,又大方得体,连老太太颇为满意,更不用说她认出那红宝石项琏是杜氏的遗物了。

“你是新婚,本不该叫你出来见客,只是我老了,外面的那些事总要你们年轻一辈的出面周旋。”连老太太这么说,直接就把赵氏给排除在外了。

“孙媳知道。”

“你是新嫁娘,又是探花娘子,少不得有人要探问你一番,只需大大方方的对答就是了,满月礼我昨天就派人送了过去,只是今个儿你见新生的婴儿怕是不能空手,这是我给你预备下的金虎,刘大人的那个小妾最是爱财,送她别的都是作贱。”

“是。”许樱把金虎收下了,并没有提自己已经备了礼的事。

她们祖孙乘着楠木马车刚驶过探花及第的牌坊,一辆青油骡车便使到了牌坊下,朝着连家大宅的方向而去。

江琳琅本是苦出身,江县令三十岁中了举,三十二岁补了候补县令,三十三岁补了实缺,如今才不过做了四年的官,身为次女的江琳琅十二岁身边也才算有了自己的贴身丫鬟,不用跟姐姐抢丫鬟用。

自从四年前第一次在父亲的揭风宴上见到了连成璧,她那一颗心就再也容不下旁人,更不用说赵氏不知如何探知了她的心思,在替江太太祝寿的时候,认她做了干女儿,用金银财帛迷了她的眼,也让她知道连家是何等的豪富人家,连成璧嫡仙似的人品,又有那样的身家,她每日做得都是风光嫁到连家做十奶奶的梦,却未曾想连成璧跟许家的姑娘订了亲,这些年也几个提亲事的,却都让她要死要活的闹腾得黄了,有了连成璧比着,这世上的哪个男人都同如粪土一般。

连成璧成亲那日,江琳琅包了酒楼的雅间,看着他骑着高头大马头戴乌纱帽插宫花而过,却连一眼都未曾多看过她,连成璧欲成亲的这些天她都是水米未进,眼睛肿得跟桃子一般,接了赵氏的信,虽说不知哪天马车来接,还是照着偏方让自己眼睛消肿,生怕万一见到连成璧被他笑丑。

待骡车到了连家门口,自有人从侧门引着她入内,用软轿将她送到了二门里,在二门迎着她的是乔嬷嬷,两人都是相熟的,乔嬷嬷瞧了瞧她用脂粉赏遮不住的憔悴,连说了几声怪可怜见儿的,握着她的手,引着她往赵氏的锦绣院而去。

赵氏见了她,紧紧握住她的手,未曾开言先流泪,“我的心肝儿,你怎么瘦成这般模样。”

“我…我只是苦夏罢了。”江琳琅虽如此说,也是未曾说完就哭了起来,两人手拉着手坐在屋内痛哭,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般,过了约么有半盏茶的工夫,这才缓缓收入了泪,江琳琅四下看看,“怎么不见新奶奶在您身边伺候?”

“我不过是无子的继室,哪有资格让她伺候,老太太一早就发了话,让她每日只需到荣寿院请安即可,你道我为何今日请你来,只因老太太只带了她一个人去刘大人家吃满月酒,若非乔嬷嬷今日一大早见老太太手下的人备车,我竟不知情,外人都瞧着我风风光光,又怎知我内里委屈,如今大老爷在他们尚且如此,若是有天大老爷不在了,我们娘几个怕是要无立锥之地了。”

“不管是否是继室,您总是她正经的婆婆,这也太过了些…”

“我上面还有个老太太,那才是当孝顺的,我若是多说了,怕是连我也要被老太太叫去她身边立规矩,到时候一起站着罢,谁能敬我是有媳妇的人。”赵氏说道。

“老太太如此,十奶奶难道就没个成算?”

“她更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原放在成璧房里的几个丫鬟,尽数被她发作了一通,一个个吓得跟避猫鼠一般,我原想她是官家女儿,当知道识大体,没想到竟是个吃独食的,梨香那么老实的人,也被她吓得不敢沾老十的边。”

江琳琅听到此处,心里对新十奶奶也是颇为不忿,虽说小夫妻情热,可也没有她做得那般绝的,长辈房里的猫猫狗狗都当尊重,她却如此的不知礼,“她也是官家出身,怎会如此…”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虽是官家出身,却是自幼失父的,被寡母娇宠着长大,又小小年纪就将母亲的嫁妆经营得有声有色,哪里是寻常女子可比的。”

“我原就听说她虽是女子,却有聚财之能,没想到是真的。”江琳琅摇了摇头,“身为女子沾上了铜臭气,岂有好的。”

“这都是成璧不知为何竟被她勾住了,我也是这两天才听说,他们原就认识的。”

江琳琅心里对未曾谋面的十奶奶更是恨了,没想到她竟是如此不守妇道的女子…只恨这样的女子成了十奶奶,她却…

“再过不到一个月,成璧就要回京,进翰林院做庶吉士,连家素有长媳守家的规矩,我原想着跟老太太说,给成璧纳个知书懂礼的妾室,也好在京城照顾他,只是她这般善妒不容人,我哪敢提及此事…”

江琳琅听说长媳守家,替连成璧纳妾之事,脸慢慢的红了起来,如今她只恨自己是县令之女,想要不顾身份说自己愿为妾室,都说不出口。

117满月宴

杨氏寡居,许家在她长大的这些年连遇丧事,许樱除了去舅舅家,并无多少机会出来交际,原不知道连家叔侄在山东贵妇圈子里都是有名的人物,今日随着连老太太出来了,刚一踏进招待女眷的后花园,还未等进女眷们聚集的知秋楼呢,嫌屋内气闷,在外面赏花闲聊的人就瞧见她们了,许樱只觉得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往她身上盯了过来,就算是许樱自认修练多年,也是十年未见这样的阵式,脸稍有些红,连老太太向前了一步替她挡了一挡目光,许樱又向后退了一步,脸涨得更红了,一副受惊吓的样子。

连老太太回过头来,看见的就是被这阵式吓得手足无措的许樱,难免心里生出了怜意,“她们无非是想要看看探花娘子长什么样罢了,你只需跟着我就是了,有我替你挡着呢。”

刘家自是派了婆子做知客人,往里面通传了进去,却没想到刘太太亲自迎了出来,一瞧见连老太太就笑了,“哟,连老太太,您今个儿可是来得迟了。”

“老身虽说起得比旁人早,可行动作卧总比旁人迟…”她又指了指许樱,“这是我家新娶的十奶奶,快给刘太太请安。”

“给刘太太请安。”

刘太太上下打量了许樱许久笑道,“你就是探花娘子?果然是个美人儿,听说你是许家的姑娘?那咱们就要坐下来论一论了。”

许樱抿嘴笑一笑,山东的这些个世家,亲戚套着亲戚,故旧套着故旧,许家是世宦读书人家的圈子,跟在坐的望族、官宦人家一论,怕是没有一家论不上亲戚的。

连老太太一听也笑了,“我竟不知还有这样的事,让老身也听一听。”

主家太太本是刘知府的原配妻子,娘家姓林,也是山东望族出身,她本已经有两个儿子,大得都十三了,小妾再生儿子与她来讲都不疼不痒的,反倒乐得就此敛些财,因此穿着洋红的对襟窄袖孺衣,月白绣四时花月华裙,全套的点翠头面,侧戴了朵样式别致的金丝华胜,满面春风的,“老太太还是头一次来我这知秋楼吧?这楼原就有的,只是多年不用空置了,我瞧着可惜就命他们整修好了,只是不知道能住几年。”等进了楼里,她又引着祖孙俩个进了内室雅间。

门口站着个做妇人打扮穿着虽喜庆却不算惹眼,瞧着约么三十许人样子的女子,见她们往这边走了,立刻打了帘。

待她们坐定,又捧上了香茶,“这是我家老爷的妾室,你们称她做郑姨娘就是了。”

连老太太自是知道刘家的根底的,这位郑姨娘原是刘太太的陪嫁丫鬟出身,刘三公子就是她生的,却没想到这般服贴。

这屋里也不止是刘太太,还有几个穿着不俗的太太,连老太太引着她见过礼,原来竟都是东昌府下辖县的县令太太。

连老太太还特意引见了远山县令太太黄氏,黄氏瞧着许樱的眼神,也颇有些深意的样子,“这位江太太可不是外人,她女儿是你婆婆的干女儿,论起来你当叫姨母才是。”

“给江姨母请安。”许樱福了一福,心道这干亲向来是剪不断理还乱的,连家虽说不会得罪县令,但也不用太恭敬,刘知府若不是姓刘的,也不会在连家面前姿态这么高,连成璧中了探花才一副平等相交的意思,心里就知道这里面怕是有些缘故了。

“果然是好人品。”江太太笑道,嘴角却挂着一丝的讥削,“我原就说,许家姑娘想必是好人品,否则连十少那般眼高于顶的人,怎会央求自家叔父为媒,一意求娶呢。”她这是暗示许樱与连成璧私相授受了。

许樱倒是极大方,“原来竟有这样的事?我竟不知呢,祖母原来真是如此吗?”

“你外祖本是你二叔的授业恩师,成璧自也是随着叔父常往你外祖家里去,自是见过的。”连老太太毫不在意的说道,这屋里的太太们多数知道江家姑娘迷恋连成璧的事,多数都当成笑话来看,不过是一时祖坟上冒了青烟才做了七品县令的人家,江县令又是举人出身,自然没多少人瞧得起,要说招婿,京里多少个大员排着队想要招连成璧为婿呢,要说怨怪许家姑娘,还轮不上她。

“十奶奶你快过来,刚咱们还说要论一论呢,怎么竟只顾和旁人说话倒忘了我。”刘太太笑道,将连老太太扶到自己旁边的空位置,又拉着许樱的手让她站自己旁边,“我且问你,你大伯娘可是姓闻的?六婶婶是姓梅的?”

“正是。”许樱点了头。

“这样咱们就是两重的亲戚,我亲表嫂就是闻家的姑娘,我家老爷亲堂姑就是嫁到了梅家,正是许六奶奶的亲叔祖母。”

“呀,竟是如此近的亲戚,我却不知道…”

“你还小,亲戚们又隔得远走动得少,你自然不知道。”刘太太笑道,“论起来你当叫我表姑才是,叫我伯娘也是成的。”

“表姑!”许樱顺坡下驴叫得极甜。

“既然认了亲戚,我这个做太婆婆的就不能不替孙媳妇说话了,见面礼合在啊?”连老太太笑道。

“自是少不了她的。”刘太太一边说一边自头上摘下来一根点翠蝈蝈钗,“你别嫌弃它老旧,这可是前朝的古物。”

许樱接过了钗,谢过之后戴到了头上,刘太太瞧着更是喜欢,正这个时候守在门边的婆子道,“方姨娘抱着四哥儿来了。”

刘太太微微冷笑,“让她进来吧。”

只见门前的挂珠水晶帘轻轻被挑起,进来个难得的美人儿,身穿桃红的褙子,浅紫绣荷花的圆领里衣,露出雪白的颈子和明晃晃的金项圈,头上倒是不敢戴凤钗,却戴了京城珍宝斋掌家大师傅亲自打的全套蝶恋花的首饰,这样式在山东一省怕是独一份,看来这位刘知府,宦囊极丰,这小妾也极受宠,身后的奶娘抱着大红麒麟送子的襁褓,显然就是今天满月的知府四子。

只是这位小妾美则美矣,到底是小家子气了些,这屋里又都是正室,一个个瞧她狐媚得意的样子都有些不喜,偏她还不觉得,左顾右盼极为得意。

“妾身给太太请安。”

刘太太微微一笑,“我们小四哥儿来了!快给母亲抱抱。”她伸出了手,自奶娘怀里接过了孩子,又瞧了一眼方姨娘,“你刚出月子,我早说让你多穿些,你偏穿得如此单薄,此时虽是夏天,来一阵冷风也是凉的,得了病怎么办。”

方姨娘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妾自会小心在意。”

刘太太又把孩子交到她手上,让她抱着给屋里的人见了礼,众人也都有礼给四哥儿,看来都知她的脾气,送得都是金银之物,许樱送的实心金虎,自然换得了她异常高兴的笑脸。

到了饮宴之时,刘太太又把连老太太安排在了上席,又让许樱坐在自己旁边,逢人就说这是自己的表侄女,旁人明知不是那么回事,也是跟着凑趣,都赞她好福气,不止有个好表侄女,还有探花表侄女婿。

方姨娘见许樱竟夺了自己儿子的风头有些不满,想想那金虎,也就熄了怒气,太太爱认亲戚自会常来常往,连家有钱,自己就算是吃些边角料,依旧盆满钵满。

连老太太坐在回乘的马车上,颇有些得意,连成璧中了探花,连家自然改换了门庭,日后这样的好事不会少,虽说连成璧中了探花之后,她有些后悔太快答应许家的婚事,让连成璧在京里攀了高枝岂非更好,现在想想,也幸亏是娶得许家的姑娘,家世一来不算差,二来许家在山东也是树大根深,若是真娶个京里大官家的姑娘回来,对自己这个太婆婆也未必这般恭敬,一来二去的算完这些好处,许樱的聚财之能反倒在其次了。

连家的银子早就成山成海几辈子花不完了,难道下下一辈还行商贾之道?终非正途啊。

许樱自是不知道与自己同乘一车的连老太太转着这样的心思,她想的还是江家的事,赵氏收县令的女儿做义女难道没有别的深意吗?

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平常,连成璧若是想纳妾她自不会拦着,可江家姑娘这样的出身,若是纳妾那是招祸呢,还是应该问一问连成璧,若是他有这样的心思,趁着两人情热,赶紧的哄着他打消了主意。

许樱心里是这样想的,却也明白连成璧未必对江家姑娘有什么心思,那是个品质高洁到清水一般的男子,不过也只有连家这般的财势,才能供养得起他的清白。

想到这里,许樱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连老太太听见她叹息,摸了摸她的手,“可是酒喝得急了有些冷?”

许樱顺着她的话说道,“席上的果子酒喝着是甜的,出来吹了会儿风竟有些上头。”

“你若是难受就倚着我歇一歇吧,到了家也不必在我跟前伺候,直接回去躺着吧。”

118醉酒

许樱回了屋却见连成璧也不在,除了跟着她一起出去的麦穗、丝兰,竟只有梨香一人守在屋子里,坐在外间屋的小凳子上绣着荷包,瞧见她回来了,起身迎了过来,“十奶奶回来了。”

“旁人呢?”许樱四下看看,外屋只有梨香,里屋也没人。

“姚嫂子带着她们去归置十奶奶您的嫁妆了。”

许樱点了点头,她带过来的嫁妆一直没有认真清点重新理过,“十爷呢?”

“十爷被二老爷带出去喝酒了,据说是来了几个同是山东藉的进士。”

山东本来就是孔孟之乡,科考大县,今科中的进士就有八人是山东的,其中还有连成璧这个探花郎,再加上首辅刘大人祖藉山东,山东人竟一时间占据了朝堂半壁,就算是后来刘首辅功成身退,扶持幼主亲政之后就归隐田园,山东省藉的官员依旧是一大党。

现时的人虽不知道后来的情形,但也瞧出了势头,一个个抱团得紧,连俊青带连成璧出去,也是想让性子孤高的连成璧与人多交际一番。

许樱放下这些心思,按了按额头,觉得自己在马车上时与连老太太说得果酒上头的借口竟成真了一般,头晕晕的,换了家常的衣裳,摘了大半的首饰钗环,歪在贵妃榻上刚想睡着,就见姚荣家的进来了,手上还端着碗醒酒汤。

“这汤是十爷临走前吩咐人熬的,说是奶奶回来必定头疼,您好歹喝了汤再睡。”许樱点了点头,就着姚荣家的手喝了汤,却见她手虽是新洗的,脸上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些灰,显是抹了抹就出来了,留了一个道子,“库房灰大?”

姚荣家的一愣,摸摸自己的脸,“奴婢失礼了,因听说姑娘要歇着,洗了手抹了一把脸就出来了。”

“你再去洗洗吧。”许樱笑道。

姚荣家的转身刚走,麦穗把衣裳收好从里间出来了,正好瞧见她的背影,“怎么只有姚荣家的一人回来了?”

“想必是还在忙。”许樱瞧了一眼梨香说道,“你去让她们都回来,大热天的库房又不通风,怪热的。”

过了一会儿麦穗领着那几个人都回来了,都洗了脸换了衣裳,灰确实不少,脸都被憋闷得有些红,许樱见屋里人多了,又觉得热了,让她们都自去支领针线做练活计,找阴凉的地方呆着去,屋里只留了丝兰替她捶腿,麦穗替她把扇,梨香一看这个情形,寻了个由头也走了。

许樱这才安心下来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等她睡醒时天已经有些黑了,连成璧却还未回来,她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麦穗,你吩咐人到二门那里迎着点十爷,若是回来了给老爷请过安就扶他回来。”

“是。”

姚荣家的见许樱醒了,进了屋,身上略带着些熏香的味道,瞧着屋里没外人,走到许樱跟前低声说道,“奴婢刚才在廊下熏蚊子,隐约好像瞧见一个穿着不像丫鬟的姑娘在咱们门口一闪而过…”

“哦?”

“奴婢让翠菊追了出去,见那人还带着个小丫鬟,往二门那边去了,真不是咱们家的人。”连家虽说是聚族居在远山县,却是树大便分枝,整个连宅除了连老爷子、连老太太带着两个儿子两家人住之外,再无旁人,府里的姑娘都还小呢,连成璧的大妹妹才不过七岁。

麦穗听了也是一愣,她瞧了瞧许樱,许樱使了个眼色,“你派谁去迎十爷了?怎么还没回来,快过去看看。”

“是。”麦穗急匆匆的出去了。

姚荣家的见屋里只剩下她和许樱又说了另一桩事,“奴婢带着人收拾姑娘的嫁妆,十爷说让奴婢开了东库房说那里只有一些旧物,给姑娘用就是了,奴婢带着人收拾的时候,翠菊笨手笨脚的将一个铜佛像碰了下来,奴婢瞧着底下的款是大明宣德款,可又有些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的?”

“姑娘您自己明日拿来瞧瞧便知了,奴婢那个短命的男人在他姑姑开的古董店里做伙计,奴婢也听他说过一些,可瞧着那铜佛像,有些不像。”

许樱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刚想再问,就见外面灯笼的光一闪而过,丝兰先进了屋,挑起了帘子,连成璧进来时半靠在梨香身上,浑身的酒气,许樱赶紧过去扶住了他。

“十爷您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

连成璧虽醉得走路不稳,好歹眼神还算清明,“我只喝了三杯…二叔和他们…都是被扶上马车的!我扶的!”

许樱怕他吐,赶紧吩咐人把啖盂拿了过来,又让端来醒酒汤,狠狠给他灌下去了两大碗,又扶着他上了床,她原以为连成璧孤介,并没想到他竟能跟人一起交际这么久,还喝醉了回来的。

正想要替他脱鞋,却被他硬拉上了床,“十爷!我得给你脱鞋。”

“叫什么十爷!叫成璧!”

“好,成璧,我给你脱鞋。”

“不脱!”连成璧自己把鞋扯了下来,像是宝贝似地搂在手里,“不脱!”

“好,不脱!”许樱只得耐着性子哄着他,又示意丫鬟们把他另一只鞋给脱了下来。

“这两榜进士,今科探花听着好听,可是真累!早知道我只考中举人就够了!”连成璧大声说道。

许樱心道老太太为了你中了探花,心里面不知道有多高兴呢,连家为改换门庭已经花费了数十年,总算在他这里开花结果了。

她挣了几下挣不开,也就由着连成璧去了,连成璧见她不挣扎了,亲了她一下,“媳妇,睡觉!”把怀里的鞋扔了,掀了被子将许樱盖住了,姚荣家的见他们小夫妻斯磨在一起,笑嘻嘻地把丫鬟们都带了出去,放下里间屋的帘子走了。

麦穗把姚荣家的拉到了一旁,“慧月姐,幸亏你眼神好,我追出去的时候,正巧看见绿萝和一个小丫鬟在说话,那个小丫鬟说自己是替太太抱狗的丫鬟,狗丢了让绿萝帮着找,绿萝差点儿被她带走,她见我来了也不说找狗了,自己跑了,我瞧着远远的站着个人,好似就是你说的不是丫鬟而是姑娘打扮的人。”

“这人能是谁呢?这么晚了还在连家,想必是家里的亲戚,可家里的亲戚哪有这么不庄重的。”姚荣家的啧啧了两声,颇有些感叹。

“十爷生得俊俏,又是探花郎,就算他不是那些个眼泛桃花爱沾花惹草的,花草也要惹他。”

“嗯。”姚荣家的点头道,“明日咱们打听打听那人是谁,让姑娘也有个防备。”

连成璧第二日全不记得自己醉时的情形,只是觉得头疼,哼哼叽叽地不愿意起来,“难怪人说酒是穿肠毒药,我头疼…”

“十爷…”

“叫成璧。”

“成璧,你胃难受吗?”许樱摸了摸他的额头,他是个一瞧着就傲气得不行的少年,这个时候倒有点撒娇耍赖的意思了,许樱竟生出些柔软情怀出来。

连成璧按着她的手,“你摸摸就不疼了。”

“那你要吃些什么?”

“素面…”

许樱吩咐人煮了素面,可是端上来时她才发觉这连家的素面也跟旁人家的不同,一根一根细如发丝,汤头虽说清澈微黄显是老汤,又有四样小咸菜,摆在描金漆盒里,“怎么没有荷包蛋?”

“十爷素不爱吃。”梨香说道

许樱点了点头,哄劝着连成璧吃面,连成璧却缠着她要喂,两人一缠磨就缠磨到了日头老高,许樱只得吩咐人到荣寿院去替自己告罪,就说十爷宿醉难受,自己怕是不能去请安了。

过了约么一盏茶的工夫,许樱刚哄着连成璧吃了半碗面,乔嬷嬷就到了。

许樱红着脸挣开连成璧的手,出门迎她,“嬷嬷怎么来了?”

“老太太原就听说二老爷喝多了,歇在外书房了,却没想到十爷也喝多了,让奴婢过来瞧瞧。”

连成璧见了她来,收了刚才的顽皮之色正色道,“昨个儿遇上几年同年还有二叔的几位朋友,一起喝酒,喝得多了些,劳祖母掂记了。”

乔嬷嬷拉着许樱的手道,“十奶奶您不知道,十爷素来酒量极好,轻易不醉,醉成了如今的样子,想必没少喝。”

许樱抿嘴笑笑,点了点头。

乔嬷嬷也是见惯世面的,见许樱衣裳有些乱,头发也蓬着,知道这小夫妻必是新婚,十爷借酒遮脸闹人了,有心想要逗一逗许樱,又怕她面皮薄,只是笑了一下就走了。

姚荣家的想了想,追了出去,“乔嬷嬷…”

乔嬷嬷知道她是许樱的陪房,追出来必有缘故,立刻停了下来,姚荣家的拉着她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将昨晚的事说了一遍,乔嬷嬷皱了皱眉,“这事儿我知道了,那人是锦绣院的义女,本县县令之女,老太太原也知道她来了,却没想到堂堂官家之女竟如此不知检点。”

姚荣家的也吓了一跳,“竟是…”

“你跟我说就对了,不要再与旁人讲了,我自会禀了老太太,把那尊佛给请走。”

119偷梁换柱

姚荣家的偷偷的把昨晚的事与许樱说了,又加了一句,“奴才觉得此事颇有些蹊跷,府里能留人过夜的主子不多,于是就自作了主张将此事跟乔嬷嬷说了…”

许樱眉头一皱,她让姚荣家的陪房主因就是因为她心善聪明又诚实,可却忘了她在苗氏身边多年,做了许多自作主张之事,自作主张成了习惯,这次的事竟然没禀告自己,而是直接跟乔嬷嬷说了。

姚荣家的提起这事本来有些得意,却没想到许樱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了,“姑娘…”

许樱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姚荣家的又确实是可用的,也只有跟她讲道理了,“慧月,你觉得你这次的事是立了功吗?”

姚荣家的一愣,许樱很少这么严肃的跟她讲话,“奴婢…”

“你是许家的家生子出身,规矩什么的不用我再教你,念你是初犯,罚你两个月的月钱。”许樱再没说别的,那眼神却冷得像冰,她本来就是冷淡到底的性子,却到底没结冰,这个时候这眼神,让姚荣家的整个人一抖,自己的这个新主子年轻,从来不高声说话,可相处越久越发现她冷,很多事她不说不是因为她没看见,而是因为她不在乎,她从来不在乎小丫鬟有没有偷懒,有没有异心,不在乎的原故只有一个,就是她根本没走心。

姚荣家的在苗氏身边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感觉,许樱只是轻轻的一句话,她却明白了话中的含义,如果再有下一次,许樱不会这么好声好气的跟她说了,会直接把她送走,别说是自己,就是麦穗在许樱眼里什么都不是。

许樱如果知道姚荣家的此刻的想法,怕是对姚荣家的的聪慧又会多了一重了解,可她在意吗?她在乎的只有一个半人,一个是杨氏,一个是弟弟元辉,她嫁人是因为杨氏希望她嫁个好人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过得风风光光的,让杨氏在许家扬眉吐气,让人看得起;她在意元辉是因为元辉与自己虽无血缘关系,却是继承父亲香烟的养子,也只有他能替母亲养老送终,余下的人包括她自己,都是尘土一般,风一吹就散…散了也就散了。

连成璧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养神,他一直知道自己在等一个人,在找一个人,见到许樱的时候他知道这个人他找到了,可在成亲的那一刻他也明白了,许樱没找回来自己,在自己身边的是个空壳子,空壳子就空壳子吧,他守着空壳子也像是在天上无依无凭飘着的人,忽然找到了根一般,只有空壳子无所谓,他会慢慢的填满,一点一点的捂热。

但是在这种许樱不在他跟前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她会飘走一般…

许樱回了里间卧房摸了摸他的额头,其实还有一个人,连成璧,她欠了连成璧太多太多,甚至觉得不止是这一世欠了他,上一世也…连成璧忽然闭着眼睛伸出了手,把她扯到了床上,圈在自己怀里,不肯让她离开。

聚丰酒楼

连成珏坐在雅间里盯着自己面前的酒发呆,这酒许是太烈了,一只苍蝇飞过的时候被酒香吸引,不知怎地失足落到了酒里,挣扎了几下就醉了过去,搅动得酒里涟渏不断…

“没想到你还肯出来见我。”坐在他对面的人身上麻衣,脚穿散鞋,头发半披,做出家头陀的打扮,一阵风吹过吹起他的裤脚,只见他的左腿空空荡荡的,与膝盖相连套着白袜穿着散鞋的的竟是一条木腿。

“舅舅相请,我怎敢不来。”连成珏端起酒杯,将酒杯连带着酒一起扔出窗外。

“你还记得我管仲明是你舅舅…”若是许樱此时在,必定会吓得一身冷汗,管仲明竟然是连成珏的舅舅…“我只有你娘一个亲生的姐姐,幼时家贫,她为了能让我有一口饱饭吃,卖身到了连家,待到我长大了去寻她,却正巧遇见她出殡,可怜我的姐姐被抬做了通房,本以为是飞上枝头做了凤凰,有孕之后更觉终身有靠,谁知竟被留子去母还没下产床就丢了性命,我的傻姐姐她怎晓得,那些有钱人,岂有一个是好东西?我也是个傻的,以为你跟我能是一条心,在荒山野店受着重伤,托人传信给你,竟是如石沉大海一般,若非我一狠心将生了坏疽的腿砍了,靠着药农的山草药治伤,怕是万难活着出山,我以为那个传信的人没找着你,谁知他竟说见到了你,你的形貌举止说得分毫不差…”

连成珏没说话,那个传信的人还有那个药农怕是都死了吧,自己的这个“舅舅”为人如何他一清二楚,他自认是个心狠手辣的,自己这个舅舅怕是比自己要心狠十倍,自己七岁的时候舅舅就寻到了自己,那个时候他已经懂事了,知道自己这个庶长子处境尴尬,有了宝贝神童嫡子连成璧,谁会在意自己这一块假玉?若非有舅舅教导自己佯装乖巧,自己也不会如此得连家上下的信任,可自己越长大越发觉,自己这个舅舅,比连家所有人加起来都可怕,虽说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他唯一的血亲,可是要砍杀了自己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你果然是个手狠心黑的…”管仲明冷声道,“像我。”

连成珏抬头看了舅舅一眼,管仲明又道,“像我就成啊!”他说罢拍着连成珏的肩膀笑了起来,“我早得了报应,这些年我沾手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没有一个大肚子的,怕是老天嫌弃我作恶太多,不肯让我生养,只有你这个外甥…”他眯了眯眼睛,他若是有第二个血亲,这个时候连成珏怕是已经断气多时了吧。

连成珏也笑了,“舅舅既然来了,就别再做那些个刀口舐血的生意了,外甥做生意辛苦,身边正好缺一个能出谋划策的人。”

管仲明笑了,“到底是血亲,比旁人要强上许多,我就知道找你就成了。”

连成珏越过管仲明的肩头瞧向窗外,一辆骡车拉着清油小车经过,车上的灯笼上写着一个江字,看来自己跟江姑娘错过了,赵氏也太激进了些,怕也不是能成事之人,舅舅到自己身边,也许真是好事。

许樱有空去看查落着大明宣德款的佛像已经是第二日了,连成璧总算收了耍赖痴缠相,肯让她出去做事了,她也是见过真东西的,瞧见这佛像也愣住了,这佛像本是大肚弥勒佛,侧臣在葫芦上,造型颇是逼人,衣饰容貌纤毫毕现,可却经不起细看,许樱又拿了架子旁边与它配套的三足香炉,再看落款,老太太房里有真正的大明宣德年间造得观音像与香炉,她前世有过一套,可以说是见过无数次,这两样东西瞧着都是真的,颇能唬一唬人,估么应是几十年前的高人仿制,可若是细看,就能看出毛病来…比如那弥勒佛是穿着鞋的,香炉上的,兽足有一只多了一个脚趾,仿制的人应该是叫江湖上人称贾先生的,他仿制古董已经成了一绝,为了显自己的能耐,在每个仿品上都要留一个记号,在懂行的人眼里,他做的仿品也是颇值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