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樱守着早饭等得坐立难安,眼皮直跳,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又过了盏茶的工夫,终究再坐不住,“姚荣家的,你去外院找一找蝶尾或是龙睛…”她的话音未落,却见连成璧表情有些怔愣地回来了。

“成璧…”她站起来迎了过去,“出了何事?”

“昨日我打出远山县的那人,竟又被人打了,硬生生的打断了两条腿…那些人蒙着面,那人就以为是我做的,已经告到了府衙和锦衣卫衙门,刘大人虽说压制住了些事,可那人家本是盐商,已经往京里去告了,说要夺了我的功名…刘大人让我尽早活动…”他原本觉是考探花夺功名是为了应付家里,却也是努力了十几年,好不容易一朝金榜题名,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竟遭了这样的横祸…

许樱也是一愣,被打断了腿…她第一个想法就是连成珏…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她说出来又有谁能信?就算是连成璧信了,又如何?他也未必想不到是连成珏害他,可偏说不出口,说出来了他就是更蛮不讲理胡搅蛮缠的了…

连俊杰和连俊青相对而坐,却也是久久叹了一口气,白家在盐商里不算大盐商,中等罢了,可但凡叫个盐商,家资都不会少于百万,否则做不起生意来,白存义本是白老爷四十岁时娶回家的十八岁继弦生得嫡出幼子,宠得跟眼珠一般,因他没什么出息,只是拿钱供着,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岂肯干休?这又不是那些个平常人家,拿钱哄一哄,拿势力吓一吓还能有商量,如今是真没商量。

“白家已经放出话来了,要让成璧丢了功名蹲监坐牢…”连俊杰一边说一边叹气,他与杜氏情深义重,对杜氏留下来的独养儿子更是看重,只因为老太爷和老太太对嫡出长孙纵容宠爱太过,这才有意的对连成璧不假辞色,如今好不容易他得了功名又娶了妻,竟天降这般的横祸,“我看今天成璧的脸色,他竟是对白存义腿被打断的事一无所知的样子。”

“成璧那个性子虽说爆燥些,却是知道分寸的,他跟我说了他带去的护院都是有分寸的,别看阵仗吓人,多半是吓唬人用的,白存义身上都是不出半个月就能好利索的皮肉伤,怎知…”

“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远山县的人都知道是他把人从四房拖出来当街打一顿赶出县城的,如今人家的腿断了,说不是他打的又能是谁?”虽然知道连成璧做事有分寸,可没准儿就有人下手狠了点呢?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样是愁云密布,不知如何是好…

正这个时候屋外传来一个声音,“父亲、二叔,人是我打残的,罪过我来担。”两个人抬起头,却见站在门外的是穿着米黄衫子的连成珏。

“成珏…”连俊杰自从听连俊青说过,成珏这个孩子“好得太过”了些,就对他有些防备,却没想到这个时候他出现了。

“是我做的。”他跨进了门槛,跪了下来,“我听说他对十弟有调戏之意,还有意换了扇子,一时激愤这才打断了他的腿。”

“你…”

“父亲,您将我送到府衙吧,蹲监也好,流放也罢,由我一人承担。”

连俊青也颇为惊讶,“成珏…真是…”想也知道不是他,可除了成珏…

“二叔,你劝劝父亲吧,求父亲不要怪罪我…”

连俊杰用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拍了拍连成珏的肩膀,“你这个傻孩子啊!”细想起来这些年,竟然亏欠他良多…偏偏这个孩子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

连成珏低下了头,略薄的浅粉嘴唇隐隐勾了一下,又迅速换回那一张老实面孔。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连成珏这人是极难对付的。

124前因后果

白存义本是盐商之子,这一辈子自认也没别的出息,习文练武都嫌辛苦,想要经商吧,跟着哥哥们跑了一圈就嫌累,出去应酬倒是成的,只是旁人若是带来几个模样俊俏善解人意的粉头戏子再有几句好话下肚,他就不知自己姓什么了,替旁人说话掀自家的底的事都做得出,一来二去的,他哥哥们也就不肯带着他出去了。

他老子也盼着儿子好,想来想去经商一途不成,替他捐了个贡生,让他京城混着,好歹也算是有了功名,日后再分他些田产,找个厉害的媳妇管着,也就是了,谁知这白存义进了京倒新添了毛病,觉得粉头戏子都不如那些个知情知趣识文断字的风雅书生好,整日追在那些个俊俏的身后,有些也是同道中人,白存义长得又不差,惯会附低做小手又宽松,很是结交了几个“朋友”,其中跟他最好的一个叫——连成珏。

他们本是在酒楼相识,他在楼上喝酒,那个叫连成珏的男人好似是在找人,却找到了他的雅间。

白存义有许多的话只跟连成珏说过,连成珏有许多的话也只跟白存义说过,“我娘是继室,十八岁的姑娘伴老翁,虽说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花不完的金银戴不玩的珠宝,可我大嫂子比我娘都大了两岁,我几个兄长早就把持住了家业,我就是有出息又如何?他们说我无能,可我若是有能了,怕是连十岁都活不过,我爹宠着我给我银子花,他心里也清楚,他若是死了,我跟我娘就什么都没了。”

连成珏淡淡一笑,“你瞧着我光鲜,又怎知我内里的苦?我娘是丫鬟,因当家主母生不出儿子,这才要她生,谁知生下了我她就去了,我还未过百日太太就有孕了,生下了宝贝蛋似的嫡子,我立时就成了尴尬人,到如今连祖谱也没上,我那兄弟已经定了亲,马上就要成亲了,我的婚事依旧无人张罗,你好歹有个嫡子的身份?我又算什么?”

两人渐渐的越走越近,越来越好,直到后来白存义看见了连成珏的嫡出弟弟连成璧,那是怎么样一个嫡仙似的人品啊,模样长得俊美不说,举手投足都带着一丝仙气儿一般,虽说一双眼睛过于凌厉了些,一张口就是让人下不来台的话,可还是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连成珏倒是对此没有别的想法,只是笑笑,“凡是见到我兄弟的人都会忍不住喜欢,我习惯了。”

白存义对他心里有几分怜惜,可追着连成璧跑的脚步可没停,不止在京里追,更是追到了山东,连成璧结婚的时候站在酒楼上看着的可不光是闺中少女怨妇,还有一个他。

他被连成璧打了一顿之后,白老爷派来跟着他的老家人护着他,在街上走,因有了连成璧的话,竟是连客栈都去不得了,正这个时候一辆马车听到了他的身旁,车帘掀开露出来的是连成珏的脸,他叹了口气道,“上车吧。”

连成珏其实也是个难得的清俊男子,天生的上挑剑眉,鼻梁挺直鼻头圆润,皮肤白得像是透明一般,嘴唇略薄颜色极淡,像是天生就少了血色一般,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白存义伸手想去握连成珏的手,却被他甩开了。

“我那兄弟是个任性的,在家里也是称王称霸惯了的,你虽说是四老太爷的客人,可就算是他告到了老太爷那里,依旧无人责罚与他,他既让你离了远山县城,你就快走吧。”

说罢轻敲车门,马车缓缓行进,到了县城之外的土地庙前,将白存义放了下来。

白存义由老家人扶着,走了许久才遇上一辆马车,好说歹说才算是上了车,谁知没走多远,就被一群蒙面的人给团团围住,不由分说硬生生的打断了他的两条腿,将他扔到了沟里。

白家虽说是江南盐商,白老爷子却恰好在济南府办事,听说了小儿子受了这样的罪,自然赶了过来,他虽知道连成璧是新科的探花,却不畏惧,一纸状子递到了东昌府…

连成珏坐在书桌前,用银剪细细地修着桌上的松树盆景,他生平无所好,唯一所好就是盆景,移栽捆扎修型筑体,一刀一剪轻易不假手他人,每次修剪盆景的时候也不许人打扰,他的心腹长随小厮站在屋外,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一直到他落下最后一剪,“进来收拾了。”

“是。”紫薯跑了进来,他是新来的小厮,原先的小厮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因此对这位性格温和的九少爷,更加多添了几分的敬畏。

连成珏并没有在意紫薯谨小慎微的神色,只是瞧了瞧自己的手,他的手形极美,纤细修长,如女子的手一般,看手相的人都说他是大富大贵的命,他给了赏钱,却是一笑而过。

在这连家,人人都是势力的,也人人会看真“玉”假“玉”,他连成珏就是一块不折不扣的假“玉”。

连成璧娶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长媳掌家,若连家长辈真的一心只想要让连成璧做官,就该让他离了家里的生意,娶个官家千金,两口子在京城做那一等一的清贵夫妻,偏偏连家娶了有聚财之能的许家四姑娘,若真的是连成璧在京里,媳妇留在家中,那他又算什么?

连成璧的功名当然是不能革的,他若是想要害死连成璧,自然也会要了白存义的命,就算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连成璧也要落得个丢官罢职革除甚至流放千里的下场,可以连家的财力,买个连成璧平安无事还是成的,更不用说连成璧已经娶了妻,没了功名更要专心商道,他这般做是替旁人做嫁衣裳。

他偏要做那个大仁大义之人,站出来替连成璧顶罪,白存义只是被打断了腿,他一个白身白家又能拿他如何?无非是打板子赔银子罢了,东昌府又是连家经营之地,他能有多大的亏可吃?

想到此处,他微微一笑,眼睛微微一瞟,却见那个收拾桌子的小厮拿剪子时手一滑,剪子在盆景的紫砂盆上划了一个道子…

“你是叫新来的叫紫薯的吧?”

“是。”

“去外面跪一个时辰吧。”连成珏说道。

许樱听说了此事,沉默了一会儿,她真没想到连成珏想到了这么明显这么好猜的计谋,可偏偏这个计谋是最有效的,若是知道他包藏了祸心的,定会猜是他暗地里打伤了白存义…不对,甚至白存义这个人都有可能是他找来的,否则怎么就那么巧,有一个能惹不起又“惹得起”的人家里的小儿子,被连成璧打伤了呢?以连成珏的性格,他肯定不会等机缘,而是会炮制出一个大大的机缘来,如此一来连白家老爷为什么会在大明府都值得推敲了。

他偏不给连家知道情形不对,摆平此事的时间,非要让此事立刻发作了不可,让连家的人查的时间都没有,只剩下急了,这个时候他再出面将此事认了,连家兄弟势必对他感激不已,甚至觉得这个庶子堪是墩厚,可堪大用,这个大用又是什么呢?

连家长房兄弟,庶子两个,一个是庶长子连成珏,一个是庶出养在赵氏跟前的幼子成玟,成玟不过四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连俊杰的身子却是拖不得了,就算有连俊青在外面支应着生意,可谁也不是上来就能掌家的,算来算去,除了她这个长媳,也就是连成珏能担此任…

上一世他是“救”回了自己,又娶回了高门庶女这才让连家的长辈选了他承业,却没想到这一世他用的计谋更加的巧妙,所谓润物细无声,他接下来肯定还会大展拳脚,让连家的长辈一点一滴的越来越信他…

许樱坐在妆台前想了许久,竟一时间难想到解方,她不过初来乍到,哪及得上连成珏苦心经营多年,至少这桩计谋,她解不了,不止她解不了,就连此时在外书房生气,奋笔疾书的连成璧也解不了。

连成璧防备连成珏防备了这么多年,他肯定也是在连成珏出来顶罪的时候就想清楚了前后的关节,恨自己一直情急鲁莽之外,却也没有别的法子。

他这个时候若是说人就是连成珏打的,他是在玩苦肉计,怕是连家上下连带最宠着他的老太爷老太太在内,都会说他不知好歹。

不止要打落牙齿和血吞,怕还是要“感激”连成珏。

可这又能怪谁?连成璧虽知防备连成珏,可他也被宠纵太过了,从来都是别人来讨好他,他不知广结善缘,别的不说,他说不是他打断的白存义的腿,满府上下八成只有老太太和许樱会信,许樱是知道是连成珏做的,老太太则是连成璧说什么她信什么。

许樱想到这里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他是这样的性子,也只有她出面了。

“麦穗,替我换衣裳,我要去老太太那里请安。”

作者有话要说:连成珏是双,不是同,或者说那个时代的人没有同不同的概念,他就是那种只要对自己有好处,不管是什么代价都会付的型。

连成璧在这个阶段还是个大孩子。

125输一局

连老太太那里果然是香粉迷阵,不止是大太太赵氏在、二太太杨氏在,老太爷和连俊杰的几个姨娘也都在。

此时在老太太跟前说话的姨娘就是叫梦璃的,是连俊杰最早的姨娘之一,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宠爱,却因为生了个女儿,又是原来老太太屋里的,颇得老太太的喜爱,来老太太这里怕是比赵氏还要勤些,“要说十爷这性子也该改一改了,平常在家里也就罢了,可若是上了京城再犯犟脾气可怎么得了,那可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总有那惹不起的人物…”

“他就是那个脾气,平素我让你们管一管,劝一劝谁也不曾开口去得罪人,如今倒一个个有话说了。”老太太说道,她这话一说屋里众人也就只有在心里冷笑了,谁能管谁又能劝?别人不说赵氏说一句连成璧的不好,怕是老太爷和老太太、大老爷,都要发作她了。

“听说十爷与十奶奶极为恩爱,莫不如让十奶奶劝一劝他…”梦璃说道。

许樱隔着帘子轻轻一咳,丫鬟掀了帘子,“姨娘您说得对,我已经劝过他了,偏他不听,只有再劝,总要劝他收敛些性子才是,他如今虽未正式授官,也是朝廷的命官,天子门生,若不修身养性,岂有他的好处?”

老太太一看见许樱就笑了,“对,你说得对。”

许樱说完了这些,又给老太太、赵氏和杨氏见了礼,这才到老太太身后,自丫鬟手里接过了凤尾扇,轻轻蘀老太太扇风,“这几日实在是让老太太忧心了。”

“我就是那操心的命。”连老太太笑道,“倒是你,刚一进门就遇上这样的事,孩子,怕了吗?”

许樱笑了笑,“老太太若是不问,当着下人们的面我自然是要说不怕的,老太太问了我就要说实话,当然是怕了,孙媳妇特意问过十爷,十爷说不是他做的,打那个姓白的时候,特意吩咐了只往肉厚的地方打,没有三、五日好不了的伤,满大街的人也看见了他是被扶着走远了的,可偏偏就又遇上了强梁,趁火打劫不说还打断了他的腿,姓白的无人可怪,自然就怪到了十爷身上。”她怎么样也不会说是连成珏做的,只能往强梁身上推了,否则就是夫妻两个一起不知好歹了,心里虽恨连成珏恨得牙根直痒痒,却也不得不赞他实在是好手段。

“就是这么个道理。”要不怎么说老太太偏心连成璧呢,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就不相信人是连成璧把腿给打断的,就是他打断的也必定是因为那人做下了该被打断腿的事,如今听许樱一说,立刻就信实了,“想必是那姓白的平素有钱张扬,被哪个歹人给盯上了,可怜我那孙子无辜受累。”她不止信了,还蘀连成璧想好了理由。

许樱都不用瞧那些或站或坐的女人,她们十有□是不信的,不过要说她们对连成璧怀着什么好意打死许樱,许樱一样也是不信的,连成璧是个敏感的人,这些人对连成璧怀着恶意,他也必然会给这些人给看,时间久了自然仇越结越深。

赵氏没理会这件事,倒说起了另一件事,“唉…总之这次幸亏有成珏这孩子,此事若非被成珏担下来了,极快的了结了,若是被告到了京城,事后查出来与成璧无关,成璧的前程也难免被耽搁,想一想他还是为兄的,如今亲事也还没有个着落…实在是让人着急。”她说起来也是连成珏的嫡母,提起他的亲事也是应该的。

老太太倒是一副不急的样子,“成珏还年轻,我也曾蘀他操心寻找过,可偏就没有合适的,前两年倒是有梁家的人问过成珏,他家只有一个独养的女儿,想要招赘婿,不嫌弃成珏是庶出,只盼着他能担起家业…”

梁家是贩粮出身的大户人家,倒是颇有些田产铺面,虽不能跟连家比,却也是一方豪富,只是他们家的女儿…“可他家的女儿胳膊就有我的腰粗,人也粗鲁不文的,我左思右想的觉得配不上成珏,把这桩亲事给否了。”

许樱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前情,若是让连成珏做了别人家赘婿跟连家更是一星半点的关系都没有了,老太太真是为了梁家女儿长得差否的倒也有趣,她竟不觉得让他做赘婿丢人,只是觉得梁家的女儿不好,这是老太太一个人的心思还是老太爷和连俊杰的意思?

不对,连俊杰和连俊青的意思始终是想要让连成珏或扶佐连成珏或是连成璧真不想沾手家里的生意,就将家业传给连成珏,肉烂在锅里,连成珏不管怎么说也是大房的庶长孙。

如果真的是老太太的意思,也难怪连成珏到现在还没有成亲了,老太太难不成是想…长房的长孙已经是庶出了,虽说未入祖谱可也是实情如此,老太太是想曾长孙怎么样也是要是嫡枝嫡出的…

她是这么猜的,赵氏和杨氏也是这么猜的,两人对视了一眼,显然之前已经有了默契,“老太太,您想想成珏如今都十八、九了,那怕是现在订亲也要一年半载才能成亲,若是耽搁久了,我怕外面会传我这个嫡母的闲话。”

“你这般说想是有什么良缘了?”

杨氏接口道,“不瞒老太太说,我娘家有个外甥女虽说是庶出却也是自幼长在嫡母跟前的,我那三姐姐只生了两个儿子并没有女儿,对这个庶出的女儿跟亲女儿似的疼,她模样长得虽说是中人之礀可却是个有才的,我三姐夫如今只在户部任闲职…”

老太太想了想,“你三姐姐可是嫁到了京城封家的那个?”

“正是。”

“不成。”封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虽说因为跟刘首辅不太对付,如今都靠边站了,可也是几代的经营,他日卷土重来也未可知,有这样的岳家,妻子虽是庶出但是受宠的,岂不是要压成璧一头?老太太坚决摇头。

许樱听到这里一愣,上一世连成珏的妻子不是姓封的,而是姓程的,难道是因为这个…可那个姓程的父亲官职虽低乃是八品小吏,可伯父却是内务府副总管,虽说品级不高势力却是极大的,连这样的亲事老太太都不许,连成珏跟程氏的婚事又是怎么成的呢?

连成珏自官衙里出来,什么话也没说就上了自己家的马车,丝毫不出他的所料,罚银三千两杖责三十,因连家买通了衙役,他只是略受了些皮肉之苦,连疼都称不上,就从府衙里出来了,白家的人虽有不服,但他把事发的经过和时间地点都说得清楚,白存义瞧见了他出来认了,也默默垂首不语,不肯当堂跟他对质,此事自然了结得极快。

紫薯递上来毛巾和热茶,“九爷您受苦了。”

连成珏淡淡一笑,“这若称得上苦,这世上哪有什么苦事。”他上下打量了紫薯,紫薯长得绝称不上是好看,一张平凡的面孔,脸黝黑发亮,身上穿着簇新的小厮衣裳,瞧着笨拙不起眼极了,也因为这样连成珏才选了他,任谁都不会想到他会挑紫薯做自己的贴身小厮,“你在外面等了多久?”

“回九爷的话,等了约么一刻钟。”连家是生意人家,最重时间,马车里都挂着马蹄表,连小厮都会认钟点。

“嗯,走,回家吧。”

“老爷说要让您先去医馆…”

“皮肉伤都算不上,去什么医馆。”已经做了顶罪之事,他受伤不重的事人人皆知,他也犯不上去装伤重,让连家的人再对他起疑。

无论连俊青怎么劝,连成璧始终低头不说话,“不管怎么样他是你兄长,我知道你自小不喜欢他,防备着他,可他为了你出来顶罪过了堂,你这个做弟弟的应当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如今已经娶妻是个大人了,总要比原来知事懂礼一些。”

“我知道了。”连成璧心里面骂得话若是说出来都是有辱圣贤的,他自然猜出来了下手的怕是连成珏,没准儿白存义就是他找出来的,可这个时候就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他是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可自己的父亲身体不好,叔叔这般苦劝,他不低头怕也是不成的,尽管心里恨得很,他还是抬起头,站在连家大宅门前,瞧着不远处自己赚来的探花及第的牌坊,这一局是连成珏赢了…而且赢得干净漂亮。

于是当连成珏坐得马车到了连家大宅门前,看见的就是连俊青带着连成璧亲自在门外迎接,他微微一笑,这次他赢了一局,下次他还要赢,不止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连成璧喜欢做官就让他去,该是他这个长子的东西,他一样不少的都要舀回来,他的目光一闪,瞧见了远远的站在牌楼前面,穿着黑绸衫戴着大斗笠,故意露出一只木腿的男子,男子似也发现了他的目光,手推了推斗笠,露出一双毒蛇似的眼。

126商讨

连成璧在远山县犯了这么大的事,依着连老太爷的意思,自然是要早早打发他到京里上任,在京里连家早就备了三进的大宅子,连男女仆人都是现成的,又在内城,地点好得很,连成璧不会受委屈。

只是有一件事让连家的长辈犯了难,依着连老太爷的意思自然是要将许樱留下,“成璧在京中媳妇在家中守着家业这才是兴家之道。”

老太太一听马上脸就拉了下来,“此事不成,成璧和樱丫头如今正是新婚,岂有新婚就让他们夫妻分居的道理?我还等着抱曾孙呢。”

这对老夫妻先争了起来,谁也不让着谁,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争得不亦乐乎,连俊杰和连俊青两兄弟则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生怕惹着了哪个,平白吃一顿排头。

赵氏侧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就是坐在那里低着头玩自己的指甲,这种事让她这个继母来商议已经是给她面子了,谁也不指望她说出些什么来,说到底还是她肚子不争气,又不得夫君待见,在这连家也就是那么会子事了。

杨氏倒是想说话,赵氏在私下里踢了她一脚,她也不敢说了,她如今刚被诊出来有孕,连俊青对她虽是淡淡,到底是三十大几的人了,有了孩子还是很高兴的,连带着对她也关心了不少,因此她觉得在这种事上她有说话的份了,可大嫂这么一踢她,她也不敢说话了。

两个老人家争了半天,老太爷先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儿子,“俊杰,这事儿你怎么看?”他这么一说,老太太也紧紧的盯住自己的儿子了。

连俊杰心知此事他再不能不开口了,依着他的意思还是让媳妇跟着儿子进京,别的不为,只为连成璧的那个孤介的性子,眼瞧着他对媳妇还是不差的,媳妇劝一劝他兴许在京里能少惹一点祸,再说媳妇的娘家人也有在京里为官的,还有在刘首辅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亲戚,有这样的媳妇在京里周圆交际,要比成璧那性子一个人在京里强。

可这话他不敢说,连老爷子如今身子不好,一辈子也是说一不二惯了的,也就是连老太太能跟他犟两句嘴,连成璧能说个不字,若是旁人说了老爷子不爱听的话,挨顿骂都是轻的,连俊杰想了想,“此事还是要问一问成璧的意思,他们小夫妻正是情热之事,若是成璧不想抛下媳妇一人上京…”

一听这话老太太乐了,老太爷倒是蔫了,他要说有克星一是连老太太,另一个克星就是连成璧,这个大孙子在他眼里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金疙瘩要什么给什么都怕给得少。

“好,就依你,把成璧他们两口子全找来,问一问他的意思。”连老太太笑道。

连家的长辈聚在一起商量事情,许樱就算不刻意打听也知道得一清二楚,连成璧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只是因为白存义的事输给了连成珏一局,他又不想跟媳妇说自己跟连成珏之间的争斗,心里不高兴,整天在外书房里埋首书堆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每晚到是晚膳时分必定回房就是了。

这回连家的长辈商量事情,他自然也是清楚的,只不过他没当成一回事就是了,连成璧对长辈孝敬归教敬,也知道这些人是真心为他好,可要说听长辈摆布…他自会走路起就是他摆布长辈们,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如何行事他自有分寸。

这回他们小夫妻被叫到了荣寿院,在老太爷和老太太的跟前站定了,许樱低眉敛目一副小媳妇的样子,连成璧则是施完了礼,依着例坐了下来,听两位老人把事情讲完就笑了,“所谓百善孝为先,长辈们想要留樱丫头在府里尽孝也是理所当然。”他这话一说,连许樱都有些吃惊,她其实早做好了留在连家的准备,但却没想到连成璧是这个说法,连成璧话风一转,“可是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本是长子嫡孙,传递香火是第一要务,如今十奶奶还未有孕,我们就这样夫妻分离怕是…”

连老太太听到他讲到这里就笑了,“果然是中过探花的,这道理说得就是清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不是这个道理。”她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看向了连老太爷。

“可这家中的产业…”

“家中的产业自有父亲和二叔料理,再说了京城连家也不是没有生意,让十奶奶随着我进京,从京里的生意一点一点的料理起来,岂不两全其美?”

连老太爷这个时候也没话了,他跟连老太太还能吵得起来,一看孙子这般执意的想带孙子媳妇进京,想想自己也年轻过,若非逼不得已,谁愿意夫妻分离,他也是心疼孙子,想想还是让了步,“既是如此,你们就去吧。”

赵氏把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心里面更是不知道骂了多少句,连家上下只围着连成璧一个宝贝疙瘩转,不管他做了什么事,都是连家的宝贝,她这个为继母的几次三番被弄得没脸,却只得了个“你去惹他做甚”的回应,如今这件事情更是三言两语就被他给打发了,他瞧着坐在一起的小夫妻,心道若是姓许的真掌了家,又生了嫡长孙,自己更要靠边站了。

杨氏则是摸着自己的肚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若是生下鳞儿,虽比不上连成璧,却也是第二个嫡孙了,有了这个嫡孙,自己在连家才算真正站住了脚,扬眉吐气。

连成璧不顾旁人戏谑的眼光,紧紧握着许樱的手往两人所居的东院走,他步子迈得大,许樱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她瞧着连成璧冷得看不出神情的面色,心道又有什么事情得罪这个大少爷了,她一边想着一边放慢了脚步,连成璧感觉身后的人沉重了些,转过头拧着眉看她,“你怎么了?”

“您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许樱委屈地瞧着他。

“哦。”连成璧好像是懂了,依旧紧紧拉着许樱的手,脚步倒是慢了些,两人回了屋子,连成璧只一个眼神,连带许樱的陪嫁丫鬟都快步走了出去,这小两口八成是要关起门来或者吵架或者说事儿,总之她们躲远点就对了,许樱是个好性儿的,可连成璧不是。

“你之前是不是知道连家有长媳守家这个家规?”连成璧倒是开门见山,扯着许樱的手坐到了临窗大炕上,两人对坐说起了事情。

“知道。”

“那你为何不曾跟我说?”

“十爷定有主张。”

“我瞧着你是八不得我走了,把你一个人留下,你好在家里逍遥自在。”连成璧猜人心思的本事这些年早就已臻化境,许樱的心思全在他的眼里呢,她许是为了自己之前做的事,对自己心存着感激,在自己跟前只有柔顺二字,就是偶尔使一使性子,也是转变得极快,对自己可以说是屈意奉承,若是旁人如此他能说一句此为大家淑女,可许樱压根就不是这样的人。

她一个人拼出那么大的一片家业,一双眼睛冷冷淡淡的,可这世上的事就没有能瞒过她的,遇事也是极有主见的,别的不说她一个小姑娘敢约自己在书房见面,求他代为传信,这胆识就非寻常闺阁少女能有的,这样的人在自己跟前低眉顺眼,十有□是为着自己之前为许家做得那些事,也是因为她压根就对自己的事没走心。不过是哪一样连成璧都是不能接受的。

“我只是打定了主意听凭老太太吩咐。”

“说到底你就是不在意。”连成璧松开了她的手,她就是一块冰被他揣在怀里,也应该化了吧?可她偏偏是块石头。

许樱瞧着他失望的样子,心里不知怎么的,也难过了起来,“咱们是要过一辈子的,我只是不在意一朝一夕罢了。”

“撒谎!”

“十爷您素来会瞧人,可瞧出我有撒谎的意思?”许樱说得确实是实话,这一世她除了跟连成璧这样过一辈子,再无他想。

连成璧瞧着她的眼睛,自是瞧出了说得是实情,手轻轻摸着她的脸颊,“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冷呢…你一个人不累吗?”

“我从七岁没了父亲随着母亲回了许家,人人都欺我们是孤儿寡母,手里又有余财,亲人都待我们那般,我拼了命才护得母亲、弟弟周全…”

连成璧长开手臂搂着她,许樱是把自己变成一颗石头才活下来的,他呢?他把自己变成了刺猬,无论是谁想要碰他都会被他扎到手,他这个刺猬其实把许樱也扎得不轻吧,“白存义的事,是我的错。”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可若无我鲁莽行事的前因,又怎会有被人钻了空子的后果?我带你上京一是舍不得你,二还是舍不得你。”第一个舍不得是为他自己,第二个舍不得是不想让许樱跟连成珏正面争斗,连成珏阴损毒辣,什么样的招数都是想得出的。

“你是想让我防着九爷吧?”

127一路

“可若无我鲁莽行事的前因,又怎会有被人钻了空子的后果?我带你上京一是舍不得你,二还是舍不得你。”第一个舍不得是为他自己,第二个舍不得是不想让许樱跟连成珏正面争斗,连成珏阴损毒辣,什么样的招数都是想得出的。

“你是想让我防着九爷吧?”

连成璧没想到许樱竟瞧出来连成珏不是好人了,他惊讶地瞧着许樱的眼睛,“你怎么知道…”

“他太好了,所谓反常即为妖,老太爷、老太太各个都偏心,我进门时入祖谱,男丁里只看见了你的名字,他这样连祖谱都没上的人,又不是愚笨无才,反而是灵秀之人,怎会没有自己的小心思,若是我,早就一个人离了连家,赤手空拳打出一片天下了,不为别的就为一个不受气,可他偏不…若是无所图谋,他就是一等一的圣贤,或是有…”

“这世上的圣贤能有几个…”连成璧道,这样浅显的道理父亲、叔叔真的不懂吗?他们不是不懂,而是在他们眼里,连成珏也是连家的儿子,连家的儿子本就不多,这一代连带着年幼的庶弟,不过才三个,他又是步入仕途的,连成珏不肯走,正合了他们的心意,如果连成珏不是那般包藏着祸心的话,连成璧也不介意把家里的生意交给他,左不过没落到别人手里,可连成珏这人,却让连成璧怎么样也信不过,每次跟他在一起,都像是跟一条毒蛇在一起一般的不自在,偏偏他无论怎么闹,连成珏都是那一副憨厚宠爱幼弟的样子,反倒让他越来越显得任性,连成珏越来越像好人,这些年他试探连成珏的底线,竟试不出来,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可他在他的面前就是一点土性都没有,可若说他是真菩萨,又打死连成璧都不信。

许樱握着他的手,摆弄着他的手指,连成璧的手掌很宽大,温暖干燥,大约是他身上最不美似女子的地方了,“你要带我上京也好,咱们暂且离了连家,看他能有什么作为。”她嫁过来的时日尚浅,需得一两年的谋划,才能慢慢搞清楚连成珏介入了多少连家的生意,又包藏着什么祸心,也才能把他连根拨起,更不用说…连成珏真正让连家的人忌惮,是在与内务府副总管的侄女订亲之后,那段故事发生在京里,他们小夫妻也在京里,也许会另有机缘。

这个时候她也觉得不守在家里是好主意了,她抬起头来对着连成璧粲然一笑。

连成璧忍不住弯下腰,吻住她脸上的笑容,这个女子就是让他觉得留不住又放不下,明明娶回到了自己家里,夜夜相伴,还是觉得不够,恨不得把她揣在口袋里随身带着,这就是所谓的走火入魔吧。

连家派了十辆车送嫡长孙进京,两辆车是坐人的,余下的都是拉东西的,虽说京里什么都有,但随身用的东西也要带着,又请了镖局的人一路护送,趁着清晨人少,离了连宅。

连老太太亲自送到大门外,虽说是一力主张他们夫妻一同走,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这一去连成璧过年都不一定能回家,没有三年五载回不来,就算是久走江湖的连老爷子、连俊杰瞧着他们走了,心里都空落落的。

连成珏站在连家大宅门外,看着连成璧的车马消失在晨雾中,心里松了一下,他终究没有被再被派去做弟弟的护院保镖长随,被留在了连家跟着二叔学做生意,连俊青拍了拍他的肩,“自从长大懂事,我还是头一回离开他这么久呢。”连成珏说得是实话,就算是连成璧进京赶考,他也是从旁照顾伺候。

“再过两三个月就能见到他了,咱们做生意的久走码头,要见面还是容易的。”

“是啊,还是容易的。”他在京里铺了那么多的路子,可不止是白存义这一条而已,总有能用上的时候。

许樱坐在马车里,拿了出嫁前就在做的绣活在做,成亲这么久,这也是她头一回心思重新捡起这样精细费神的东西,连成璧倚着靠枕躺在马车上闭着眼睛补眠,麦穗坐在一旁替许樱挑着线,眼睛却总着往连成璧身上多看一眼,“姑娘,姑爷这么睡成吗?”她小声问道。

“如今白天不冷,让他睡着吧。”许樱瞧了麦穗一眼道,比一个噤声的手势,飞针走线起来。

马车走得不快,平稳得很,隐隐的能听见车外面镖行的人谈笑的声音,许樱绣了两针之后透过蒙了茜纱的车窗瞧向外面,做生意的人已经开市了,一个个的正手脚麻利的摆着摊位,早去的人也有已经开始买货的了,这就是市井中的小商人,你买我卖货银两讫,中间或谈笑两句或有几句争执,每日赚些小利回家与妻子儿女团团对坐,说得都是家常事,算得都是家常的生意,细想起来竟比他们这些所谓的书香门第,豪富之家不知要和美多少倍。

马车晃了一下,许樱手中的绣花针险些刺到手,她把针收了起来,转开头却见连成璧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目光如炬地盯着她瞧,“我渴了。”

许樱亲自开了马车的暗格自装在暖捂子里面的茶壶中倒了杯水,伸手想要递给他,却见他摇了摇头,示意她喂,她也只手半扶起他来,将茶杯放到他的唇边,慢慢的喂他啜饮下去。

喝过了水,连成璧瞧了瞧车窗外的景色,“咱们还没出城?”

“还没呢。”许樱把茶杯交给了麦穗。

“我说怎么还是累呢。”他打了个呵欠,枕到许樱的腿上,拿了她绣了一半的活计细看,只见是绛紫的缎子,上面的图样绣了一半,“这是什么东西?枕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