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俊生在外面赌输了钱不说,情场上又失意,花银子追捧了许久的清倌人被另一个有钱的外地客商给梳拢了包了起来,他虽说只是逢场作戏,还是在朋友之中丢尽了颜面,刚一回家就见母亲又穿着破衣烂衫坐在堂屋里当着两个连家的人装病,口气便有些不好,“你这是又怎么了?”

“我…我…”

金花嫂和车夫马都晓得廖俊生不好,见他似个公子哥儿似的回来了,见了母亲难受地坐着,也不说问一句,不由得都有些生气,金花扯了他的袖子道,“你怎么这么跟你娘说话,你娘病了你没瞧出来吗?”

廖俊生撇了撇嘴,廖嬷嬷一日倒要喊三、五次头疼,每回都是假的,他早看厌了,若是他心气儿顺时,自然会陪着她演戏,今个儿他心气儿不顺,见这两个人只是下仆,更是懒得理,“你跟谁说话呢?我认得你吗?”他说完白了金花嫂一眼,“娘您若是病了就到里面躺着去,不要在这儿坐着,我一宿没睡困得很,去睡了啊。”

廖嬷嬷听见他这么说,怕他说穿梆了,立时跳了起来,揪住他的衣领,“你刚才拿了我的银子出去,这会子又说困了,快把银子还我!”

“谁拿…”廖俊生刚想说谁拿了你的银子,看见金花嫂和车夫,就晓得是自己的母亲又拿自己当由头,他小时还觉得好,大了之后真是越来越恨这样的日子,自己家虽有钱,却一不是正经的商家二不是在主子跟前得脸的管事之家,在外交得那些朋友们晓得了他家的根底多半瞧他不起,他为这事儿没少在外面受气,见自己的母亲急得汗都下来了,又不好再说什么…“你别闹了,我去睡了。”

“你怎么这样…”老马一把拽住了他,“快把银子还给你娘。”

“我输没了。”廖俊生索性破罐子破摔。

“你娘说你刚走…怎么这会子就输没了?”

“我还了债主不成吗?”廖俊生挥开老马扯着他的手,“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我家的事与你们毫不相干。”

廖嬷嬷见他们吵得厉害,生怕自己这个不着调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把那些不该说的话也说出来,捂着额头喊了声头疼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金花嫂和老马赶紧放开了廖俊生去扶他,廖俊生见母亲那样子便晓得是装的,一身的困意倒被这么一闹给闹没了,挥了挥袖子转身离开了家门。

许樱听金花嫂的一番诉说,不由得叹了口气,“廖奶妈实在是个苦命人。”

“谁说不是呢,奴婢安置好了她,又请了大夫去替她瞧病,这才回太太这里复命,这廖嬷嬷怕是不能来了。”

冯嬷嬷在跟前听着眉头紧皱,难道又要让廖婆子逃过一劫?“太太,这廖俊生当真如此不孝?”

“我没瞧见他的时候,只听廖嬷嬷说也是不信,自从见过他一次,真是不得不信。”许樱摇了摇头,“也不知廖嬷嬷怎么熬尽心血供他玩乐的。”

“要依着老奴的心思,所谓慈母多败儿,廖家姐姐也是太过溺爱孩子了的缘故…若是如此,那亲事…”

许樱想了想,这样的一个纨绔麦穗若是个好的,她自然不会把她嫁过去,可现在的情形…她一不想灭了麦穗的口,自从做了那个梦之后,她也开始信因果报应,轻易毁伤人命总是有违天和,至于远远的将麦穗卖了,经过栀子的事她更信山不转人转,将麦穗嫁到廖家,始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麦穗的丈夫又是个不争气的,要时时处处依靠自己,岂敢随意乱说话?“越是这般我越是觉得这亲事是好事,有麦穗帮着廖嬷嬷,许是能把奶兄管过来呢。”

冯嬷嬷见她这么说,顺势说道,“唉…太太果然是有心的,老奴也是与廖嬷嬷姐妹一场,如今她这样真是难免忧心,不如我去她家里一趟,将这喜信儿告诉了她,也好让她宽心,安心养病。”

许樱见她这么说立刻笑道,“那自是极好的…”她又四下瞧了瞧,“绿萝,你随着嬷嬷一起去,回来将廖嬷嬷的事说给我听。”

“是。”

廖嬷嬷一听说冯嬷嬷和太太的贴身丫鬟绿萝来探病,吓得差点儿从床上摔下了,堂屋里她布置得穷酸,自己平素里住得正房东屋可是布置得极好,当下有些慌乱地带着丫鬟将屋子里显眼值钱的东西都收拾了起来,至于那些个上等的家俱却是盖不住的,索性一咬牙一跺脚,换了旧衣裳依旧到堂屋去坐着去,拖住廖嬷嬷和绿萝,让丫鬟在里面拿东西盖家俱。

冯嬷嬷一见到廖嬷嬷在堂屋心里立时便明白了,却不戳破,只是紧走了两步扶住有气无力地坐在堂屋椅子上的廖嬷嬷,“哎哟我的老姐姐,您病了怎么能在堂屋坐着呢…”

“我本就病得不重,听说你来了更不能只在屋里躺着了…”

“这可是怎么话说的,我来了倒折腾得你不得安歇,这岂不是罪过?”她四下看了看,“姐夫不在家里?”

“他与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一见面就吵,也不爱回家…”她总不能说丈夫也不争气在外面花天酒地,她明面儿上的银钱才有多少,说出来一样要漏馅。

“这可是他的不对了,这管教儿子的事,岂有让你一个人担着的?总要当爹的出来连唬带吓唬才有用,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虽说有外面人家都叫他冯爷,回到家里我家老头子一瞪眼立马就吓得半死。”

“这就是我的命…”廖嬷嬷私下里咬了咬牙,脸上还是要带着悲凄。

她们俩个人在这里说话,绿萝四下瞧着这只能用寒酸来形容的堂屋,却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忽听东屋里传来一阵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奇怪,循声望去却见东屋的门紧紧关着,“嬷嬷,那屋里可是有人?”

“只有我的丫鬟在收拾东西…不怕你们笑话,我那儿子走前将屋里弄是乱七八糟的,实在见不得人。”

冯嬷嬷一听便晓得猫腻在东屋,当下便笑了,“你我是患难之交,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别让那小丫鬟一个人收拾了,我去帮她收拾收拾。”

廖嬷嬷伸手去拉她,“您陪我说说话…”

“那绿萝姑娘去看看…”

“绿萝姑娘是伺候太太的,怎能做这样的活计…”

绿萝本是个勤快的,见她这么说以为她真是不想让她干活,加上她年轻,快走几步到了东屋门前,廖嬷嬷本想拉住她,却被冯嬷嬷死死地拽住,想要张口喊她,冯嬷嬷却拿茶杯喂她喝水,“老姐姐你可是渴了…快些喝水…”廖嬷嬷这个时候才查觉冯嬷嬷是来掀她老底的,可是为时已晚,绿萝已经推开了房门…

冯嬷嬷小声在她耳边说道,“廖姐姐,你这些年装得辛不辛苦?”

“我又没拿你的银子,你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太太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岂能容你这个在她尸骨未寒之时盗她财物的人逍遥自在?”

170打回原形

绿萝这丫头虽说进许家晚,却也是见过许家的气派的,嫁进连家之后更是见过不少好东西,刚一迈进廖嬷嬷的卧房瞧出廖嬷嬷的卧房不对劲儿来了,虽说值钱的摆件被收起来了,丫鬟也拿着破布拼命往那些家俱上蒙,可瞒不过见多识广的绿罗,那家俱最差的也是楠木的,虽说是民间的工未敢逾品,可那古董瓷器摆设被褥,那一样都也不比太太用得差,有些好东西甚至太太都没有,得上老老太太的屋里才能瞧见。

当下她没说什么便退了出来,跟着冯嬷嬷回了莲花胡同,冯嬷嬷这才把当年她疑心廖嬷嬷偷了本该随着杜氏入土的匣子首饰和古董的事告诉了许樱,许樱又找来了王掌柜细问他探听廖嬷嬷家底细的事,廖家有钱这些年瞒得了别人瞒不了邻里,更不用说廖老爹是个三两酒下肚就什么都往外说的,廖家的邻里都以为廖家是做生意发了财的,连成璧进京之后,经常有连家的车接送廖嬷嬷,廖嬷嬷对邻居说得是去侄儿家里做客,邻里知晓廖嬷嬷底细的并不多,王掌柜派人以探听亲戚的名义查廖家,不到两天就将廖家查了个底掉。

廖家不止有那一处用来掩人耳目的房舍,连邻居的一整个院子都是廖家的,另有几处店铺出租,据说城外还有田产,日子过得极为殷实,不止廖俊生是提笼架鸟的纨绔,廖老爹也是个花天酒地的老不休,廖嬷嬷平素在家里穿金戴银使奴唤婢,过得也是阔太太的日子。

许樱听到这里头一件事就是问冯嬷嬷,“你们晓得了她底细的事,她可曾知道?”

“当时绿萝从她卧房里退出来,我们又匆匆的走了,莲花胡同又颇多她的故交,她想必早知道了。”

许樱笑了笑,“知道了便知道了,才不过半日的工夫,她又能收拾走多少的细软?站着的房子躺着的地,哪个又能让她随意搬走了,既然她在莲花胡同认得的人多,便让这些人瞧瞧她过得是什么样的好日子,来人,请赵伯来。”

赵伯本是莲花胡同连宅的总管,只因年纪大了,宅子又小,他平素里事情不多,一听说太太让他带着人去抄廖家,多少有些犹疑,见冯嬷嬷也在,也只得应了,两人带着人到了廖家,却只见大门敞开人去房空,赵伯瞧着这情形,原本想替廖嬷嬷说几句话的心思也收了,却只见冯嬷嬷招了招手,廖家门外大树后转出来一个伙计,“你可是王掌柜派来看着廖家的?你可知他们往哪儿去了?”

“他们一柱香之前才赶着四辆大车走,往东去了,听说是要出城…”

赵伯和冯嬷嬷又带着人一路去追,此时正是末时正,远路进京的人要早早的趁着天亮出城,城门前人多车也多,赵伯和冯嬷嬷带着人没找多久就找着了廖嬷嬷。

廖嬷嬷坐在马车里急得浑身汗出如浆,廖老爹也是坐在车辕子上直骂车夫,廖俊生却不见人影,见着了赵伯和冯嬷嬷两个,两夫妻都是色厉内茬。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想劫人不成?”廖嬷嬷指着冯嬷嬷道。

“哼!这些年人人敬你是爷的奶妈子,竟然忘了自己的身份不成,为人奴私蓄财物背主私逃是什么罪名?你若是有本事,你就大声的喊出来,看看到时候体面落尽的是谁!”

廖嬷嬷听她一句话,吓得捂着胸口晕了过去,廖老爹跳了车想逃,却早被连家的几个健力的男仆给抓了。

出城的众人本来见一帮人劫马车还觉得是有人要劫财,听冯嬷嬷说是为奴的私蓄财物背主私逃,都赞他们抓得好。

还有人说,“这两人真是老糊涂了,凭他们为奴的身份,没有官凭路引,便是出了京城带着钱财又能在哪里过活?官府画影图形在外地抓到了,走了官路岂有他们的活命?”

“是啊,这两人穿得倒像是哪家的老爷太太,谁知竟是奴才的身份…只是不知是哪家的…”

一对老夫妻被说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冯家妹妹,念在咱们都是老太太身边出来的…我又奶过老爷…您…”

“你还好意思提老太太?你偷得那些个东西,都是老太太的爱物,真是黑了心肝丧了天良了!”

连成璧从衙门里回来,许樱慢慢的将廖嬷嬷的事与他说了,“听冯嬷嬷说,当初婆婆下葬的时候,家里乱得很,有一匣子婆婆平素里戴着的首饰和一箱子极爱把玩的古董字画等等,有人说是被放进了婆婆的棺椁,有人说没放交给了廖嬷嬷预备留给你,看帐也是极乱的,她回来的晚些,因原这些东西都是她管的,便清点了起来,可是就是数目不对,廖嬷嬷一口咬定是放进去了,她没有什么凭证说是没放,耿耿于怀了这些年,总算是水落石出了,廖嬷嬷被带回来了之后,冯嬷嬷一诈,她便全说了…”

“都是些什么东西呢…无非是身外物…”

“听说还有你小时候公公婆婆、祖父祖母给的物件…好多被她说是摔坏了,弄丢了的…全都…这些事不知怎地被赵氏晓得了,廖嬷嬷比她快了一步到老太太那里哭诉,老太太这才把她送回了京城…”

连成璧摇了摇头,“你别再说了…我都晓得了…她奶过我一回,东西能追回来的尽数追回来,留她的体面,让她寿终正寝吧。”

许樱点了点头,“我想把麦穗嫁给廖俊生…”

连成璧愣了一下,“麦穗…那鸡汤不是你让她送的。”

“你若喜欢她想要收用了她,我自是没有二话,可你不喜,我又怎会硬把她往你跟前送呢?”

连成璧握着许樱的手,摸了一下她的手指,什么话也没说便进了里间的卧室。

许樱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屋里的丫鬟仆妇连大声喘气都不敢,她轻放茶杯的声音,竟尖锐的有些刺耳,只盯着她划过杯缘涂着大红寇丹的纤纤玉指,许久之后…她竟微微一笑,“原来廖嬷嬷的家境竟是极好的,麦穗嫁过去,怕是要有福了。”

冯嬷嬷愣了一下,“太太…”

“我原不知她如此的会经营,竟经营出了好大的一片家业,硬生生的屈了她的材料…”许樱继续笑道,廖嬷嬷是杜氏的陪房,他们一家子的除了廖俊生蒙主子开恩是平民百姓之外,两夫妻的卖身契都在连成璧的手里呢,依着大齐律奴婢不得置私产,廖嬷嬷在外私置的房产,通通是姓连的,“明个儿把麦穗嫁过去之后,就让廖嬷嬷去京郊看着婆婆留下的庄子吧,她那么会经营,定会经营得风声水起。”

冯嬷嬷听到这里,由惊转喜,瞧了瞧里屋严严实实地撂着的帘子,她原想十老爷怕是会因廖嬷嬷奶过他出来说情,却不想十老爷知晓了此事竟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句话不说,把事情全交给了太太,老宅和京里的人都晓得太太极受老爷的宠,却不成想被宠成这样。

“明个儿就嫁…是不是太快了些?”

“不算快,府里婢女嫁娶的东西都是现成的,麦穗和廖俊生都不小了…再说了,农时误不得…”许樱说得这些多半有些睁眼说瞎话了,可这满屋子的人也没有一个出言驳她的。

麦穗背主勾引姑爷,就算是被打一顿提着脚卖了也没人能说许樱半句不是,有如今的下场已经是走了泼天的好运道;廖家不管银钱是如何来的,背着主子置下偌大的家业还佯装穷困,全家人都剥光了衣裳赶出去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如今得了个媳妇还被赶到京郊的小庄子里去住,虽说一家人不能再过那样的“好日子”了,好歹是吃穿不愁。

“老太太那陪嫁庄子原来的庄头…”冯嬷嬷斗胆多问了一句。

“他干得好好的,自然还是做庄头,廖嬷嬷一家是去休养的。”

“是。”

连成璧在屋里把许樱得话听得清清楚楚,却是一丁点都不想起身替自己的乳母说些什么,他本是极聪慧的孩子,记事儿极早,廖嬷嬷对他的好他点点滴滴全记得,不肯跟生母杜氏说得话,他都会悄悄的告诉了廖氏,廖氏走时他一个人背地里不知道哭了多少场,却不想这些全都是演戏,廖氏竟私盗了那些本该跟母亲一起入土的贴身私房,明着说是被赵氏赶走,实则是在京里过着好日子,他长大了进京居住,她竟然一样的在骗他…

他这样单纯的像是一汪清泉似的心性,被这样的骗了,真是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受,他原知道连成珏是坏的、赵氏是蛇蝎,可如今竟不知道谁是可信的了。

许樱安排完了外面的事,回到屋里见连成璧望着窗外发呆,多少也知晓了他的心思,从背后搂住他道,“我已经将廖嬷嬷一家安置好了。”

“嗯。”连成璧点了点头,搂住许樱的腰,将头埋在许樱的胸前,许久没有言语…

171廉久兴

连俊青一直不喜欢江南,无论文人墨客如何将江南描绘得有如仙境,连俊青记得最深的都是热得人粘乎乎的天气和听不懂的异乡言语,他坐在酒楼的二楼望着窗外,只觉得青梅酒都没办法让他对江南有一星半点的好感,更不用说此时江南与他极不喜欢的一个人有了牵扯。

当初连成珏刚刚满月的时候,长兄将小小的婴孩交到他这个叔父的手上,他只觉得从心里往外生出一股子烦燥来,好似这个不知事的小婴孩是烫手的山芋一般,他以为是自己不喜孩童的缘故,可是后来看见连成璧的时候却极是喜爱。

他也晓得自己这样无缘无故的不喜一个孩童实在有些不对,以后的这些年也不曾露出一星半点的痕迹来,连成璧的书信传回山东,他什么也没说就收拾了行装往江南来,无论如何连成珏是连家的后代,他虽自绝于连家,他这个做叔叔的也要亲自见他一面,问问他究竟有何打算。

他到苏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到穆家,以故交的身份在听雨楼约见已经改名为廉久兴的穆家九姑爷。

他初到苏州只要稍一打听,便听说了这廉久兴的许多事,据说他与穆九姑奶奶结识,又与穆老爷和穆家的几位公子、姑爷一见如故,没过多久就成了穆家的坐上宾,与穆九姑奶奶成亲之后,一不依靠穆家的财势,二不依靠穆九姑奶奶的嫁妆,只是收买生丝、雇佣织工,专做上等丝绸生意,据说是天生一根金手指,原本苏绸生意渐差,却被他做得又活了起来,人人都赞穆家九姑娘实是有福之人。

连俊青手指在桌上轻划,掏出怀中的西洋怀表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这个时候了,看来廉久兴是不会来了,看来他这个做叔叔的要登门拜访。

就在他示意随从叫小二来结帐的时候,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身月白衣裳,头发紧紧束起,头戴网巾的清俊青年,进了门。

“二叔可是有事?这般急着走。”

连俊青看见了他的模样,连成珏长大了不少,肩膀厚实了,脸上也长出了些青年人的棱角,他虽没见过他的亲娘几次,却也隐约从连成珏的身上看出了她的影子,“你长高了。”

连成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许是吧。”他一边坐一边坐到了连俊青的对面,“二叔你却是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那么斯文的让人讨厌,坐在这里不似个商人,倒似个游山玩水的风流名士。

“你坠河时…”

“我是自己跳下去的。”他现在是一句假话都懒得跟连家的人说了,“你们让我回去娶那个姓江的□,我不肯,自然是要跳下去了。”

“你若是不肯,可以跟长辈说…”

连成珏冷笑了一声,“长辈们何时听我说过?自小到大从来都是拿成璧当成掌上明珠,我却是踩在脚底下的泥,成璧跌了一跤是我的错,成璧口无遮拦把族里的长辈得罪了还是我的错,我自小以为我对成璧好一些,你们便真得会对我好,结果我一十八岁还未上连家的族谱,成璧打伤了人却要我顶罪,成璧勾引县令之女私奔,还要我去替他娶…”

“你明知道…”连俊青愣了一下,忽然查觉到门外有人,连成珏的话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对门外的人说的,“你与管…”

“我晓得我娘姓管,可我自记事起就没见过我娘,更没见过我娘的娘家人,你想要用他们要胁我回去娶那个江姑娘,我是不肯的,二叔…我并未入过连家的家谱,也不是长子嫡孙,如今我只想一人在江南好好过日子,您就放了我吧。”

连俊青晓得自己来苏州之后,连成珏已经想好了对穆家的说辞,如果他猜得没错,隔璧坐着的怕就是穆家的人,自己就算是此事揭穿了连成珏的身份,穆家行入为主之下,一样不会信他,自己这次来苏州,除了确认穆家九姑爷就是连成珏之外,怕是要空手而归。

“你既有这样的心思…”连俊青从袖拿出一张银票,“你父亲一直记挂着你,你在江南立了门户,就该给他写封信,这是他让我捎给你的一千两银子,只当是他给你的安家银子。”

连成珏见到银票一愣,他敢说这银票并不是父亲交给二叔的,而是二叔临时起意拿出来的,二叔想必也晓得了隔璧坐着穆家的人,他送银票是为了让穆家的人觉得连家对他并不似他说得那般绝情,至于别的心思…他现在还猜不出来…可是瞧着那银票…不收…他伸出手将银票拿了过来,站起身,跪在地上向着北方当当磕了三个响头,“不孝儿,给父亲大人磕头了!”

连俊青见他唱作俱佳的一番表演,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你且坐着吧,我走了,老老太爷身子不好,后日我便要回山东,你若是改变了心意,想要回去尽孝,便带着媳妇随我走一趟,你若是没改变心意,我也不怪你。”

连成珏晓得这是连俊青使得第二招了,毕竟他跟穆家人说得是连家对他无情,他对连家的长辈却极是孝顺,现在二叔说了祖父病了,等于将烫手的山芋又交到了他的手上,他若是不跟着二叔回去,穆家的人明面上不会说什么,暗地里怕是对他的话要起疑心,可他是万万不能跟二叔回去的,在苏州他是穆家姑爷,都被二叔寻到了破绽反将一军,到了山东就是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二叔有什么后招,他是防不胜防。

“二叔,祖父见到我,是会添喜还是添病?他若是以为我已然死了,便让他这般以为吧,他与祖母年龄都大了,勿要再因我起争执,反而病重。”

原来他猜到了他落水之后,自己兄弟骗家中二老他已经落水身亡…自己的反将一军,被他又将了回来。

“那你父亲呢?”

“我父亲有十弟便成了,添了我怕是只多添心事。”

“你既是如此你好自为之吧。”连俊青站了起来,掀了帘子转过身对他说道,“你是姓连的,把姓改回来吧,你不认连家,我与你父亲始终还是认你的。”

连成珏跪在雅间的地上,久久不起,门帘被轻轻掀起,走进来一个一身男装却难掩秀色的女子,陪着他跪到了地上,“夫君,你若想留在江南,我便与你一起好好过少在,你若想回山东,我便与你一同走…”

“这才是我的家,山东那里…”连成珏闭了闭眼,握紧穆九姑娘的手,“早就不是我家了。”

穆九姑娘站起身,扶着他站了起来,成亲之前连成珏便将自己的身世告知了穆家的长辈,穆家的人虽从他的言谈举止猜出了他怕是世家子弟,却未曾想乃是山东豪强连家的子孙,又听他说因是庶长而受尽排挤,为了不替嫡出的弟弟擦屁股娶千里淫奔之女,而跳船诈死,更是连连感叹,嫁女之后对他也分外器重,今日他接到了连俊青的信,便晓得了自己的行踪终究被连家的人晓得了,大齐朝的商家圈子就这么大,连家在江南的生意虽说不大却也不小,他早晚会被连家的人认出来,这次见连俊青说得每句话都是在心里精心安排过多少次的,果然妻子信了他,穆家的人也信了他…

二叔啊二叔,我是会回山东,只是我回去的时候怕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梁文初提起笔又放下,拿帕子擦了擦眼角上的汗,鼻尖的汗滴却忘记了,自上次他抄写错了理藩院的公文之后,柳学士再未安排什么要紧的差事给他,他游游逛逛的没什么事做,只得帮着同僚做些简单的公文,柳学士见他再未出错,这才慢慢的将一些不要紧的差事,交给了他,谁知正是应他大展身手之时,竟像是一个字都写不出了。

“梁兄可是要茶?”连成璧将自己面前的茶杯推到了他跟前。

梁文初摇了摇头,将帕子放回袖口,却露出里面穿的白衣来,“梁兄你家中可是…”

梁文初听他这般说,忽地似是被打开了什么闸门一般,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唔唔唔…淑静…淑静…没了…”

“怎么没的?”

“听说是在乡下得了风寒,偏左近无有良医,遇上了一个走江湖的野郎中,几帖药下去便…”

“乡下?”梁文初不说,连成璧都不晓得他的爱妾淑静被送到了乡下,梁家在京里并无什么产业啊…

“她不喜淑静,淑静却是小心伺候着,总算是暖了她的心,两人慢慢的好了起来,淑静的姨母做寿,她听说是姨母自小将淑静养大的,特意派了家里的马车和婆子又备了四样礼给淑静撑场面,谁知…我晓得此事不怪她…她在家里也哭得可怜,我还要佯装无事…只能在衣裳里面替淑静戴孝了。”

连成璧叹了口气,“这便是如夫人的命吧。”他四下里看了看,“梁兄还是止住哭声了吧,被人听见了怕又是一场风波。”

梁文初拿帕子擦了脸,“我自是晓得的,可叹我的命不好吧。”

“不过是一个妾室,哪里能称得上是命不好,经过这件事,你与嫂夫人更是要鹣鲽情深,长长久久的在一处才好。”

“她说孩子们在京里住得不安心,家中的老人也缺人照应,想要再给我纳个妾,自己带着孩子们回老家。”

连成璧这便有些搞不懂梁夫人的意思了,他以为梁夫人进京是为了处置掉做大的小妾淑静,却未曾想梁家竟“妻妾和睦”,如今淑静死了,梁夫人也不愿在京城里呆了,这又是什么道理?他虽说懂了些人□故,也自许聪明过人,对这些夫人们的心思,却是实在难猜。

作者有话要说:把妹妹和小外甥女接回我家照顾了,我爸妈是轻松了,我却连安静的在屋里呆一会儿的时间都很少了…

172有孕

此时不只是连成璧在猜梁夫人的心思,许樱也在猜梁夫人的心思,梁文初的夫人李氏是个身材娇小,模样颇显年轻的妇人,虽说已然二十五六岁,坐在那里若是不说身份,说她是刚出闺阁的年轻新妇也是有人信的,许樱又素来性子沉稳衣着素淡,两个人对面而坐,说是许樱比她大上一岁半岁的也能骗到许多人。

只见哭诉完了淑静之死的,梁夫人放下帕子,“我原想这次进京便不走了,谁知孩子们到了京里一个个都病厌厌的,连学业都耽误了,老家也来信说是老太太想孙子想病了,乏人照应,本想着淑静是个好的,过个十天半个月我便回去了,谁知淑静又没了…”

许樱跟着叹息,天知道这是她二一回见梁夫人,头一回是替她揭风洗尘,这回她便上门哭来了,真不晓得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我想着替我家老爷在京里再纳一个妾,可那些个婢女都是拿不出手的,怎能在京城里伺候老爷掌家理事,想要纳个良妾却是在京里不认得什么人,好不容易托个远房的亲戚寻访到了一家,那家偏要三百两银子的聘金,我一时一刻的哪里拿出那许多的银子…”

大齐朝七品官,俸禄虽比前明时多些,却也没多出多少来,月俸十石,折银不足二两,京官另有安家银子一年二十两,翰林院是清水衙门,冰炭两敬皆无,若是家无衡产,只凭着俸禄,夫妻两个外加几个孩子,能买个丫鬟,雇个奶妈子都是年吃年用,毫无积攒,所幸中了举人、进士,自有投田,这才是能养家糊口积攒银钱以备在官场活动,从清水衙门往肥缺上调的大头。

可就是这样,三百两银子对普通的七品官这家还是极大的一笔开销,买妾就算是十六岁头脸整齐的黄花大闺女,有几十两银子已然是极难得的了,怎么会一下子买了个三百两银子的妾?“是什么样人家的天仙美女,竟然聘金便要三百两?”

“这家人家是从商的,原颇有些积攒,这姑娘是两夫妻的老来女,本来也是要好好寻一户人家嫁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偏在生意场上赔了银子,家产尽折了进去,年长些的儿子们自立了门户不理会两老,姑娘这才说要聘金三百两留做两老养老之用,便是与人做妾也无妨,我因觉得她是个孝女,这才想要做主替我家老爷纳回来。”

许樱点了点头,可心里却更加疑惑,若是这样出身的,梁夫人又要带着儿女回老家,留下这么一个良妾在梁文初身边,摆明了会鸠占鹊巢,梁夫人是真傻还是另有所图?许樱瞧着她的眼睛,却怎么也瞧不明白,总之这是人家的家事,她只管想要不要借银子就是了。

梁文初在翰林院没少提携连成璧,三百两银子对他们夫妻来讲的确不算多,又说了是借,梁家一年还不出,两年也肯定能还上,若是许樱说不借驳了梁夫人的面子,怕是会得罪了她,“既是这般好的姻缘,这银子我怎有不借之理?只是我手上现银怕是不够,唯有拿五十两的银子,二百五十两的银票了。”

“那自是成的。”梁夫人说完之后又笑道,“说起来羞愧得很,我们夫妻在京里不认得什么人,只听我家老爷说与连探花交好,这才勉强张了口,利钱只管…”

“您可千万别提利钱的事,梁大人在衙门里没少提携我家老爷,您若是提利钱,我便不能答应借银了。”

“既是如此我便不提。”梁夫人又要了纸墨写了借条,按下了手押之后这才拿了银子。

许樱心道往日听梁大人说起梁夫人,只觉得此人是年轻娇女,可瞧她行事作派竟是极有章法的样子,长相虽年轻,可行事透着爽利,收了借条,又招待梁夫人在家里用了午膳,这才将她送走。

连成璧回家之后许樱跟他说了这事,连成璧倒不觉得怪,“这世上一样米养百样人,远山镇上虽说大半人家是姓连的,可是稀奇古怪的事一样不少,梁兄与我颇有交情,你只需借银子给梁夫人便罢了,他人房顶霜与咱们无干。”

许樱笑道,“原来连探花如今也晓得这些人□故了,银子我自是借了,喜酒到时也是要喝的。”

过了没有一个月,便听连成璧回来说梁文初再做新郎,纳了京里做桂花油人称张桂花家的姑娘,梁夫人却改变了主意不回老家了,出银子与那个妾一同在京里做起了桂花生意,一来二去的竟把日子过得极红火,欠连家的银子,都折成了桂花油还了回来,因这桂花油是极好的,连家倒是没赔反而多了个极可靠的货源,只听说张家的儿子们都后悔得很,不该不孝老人,让妹妹把家里的秘方带了出去,想要找梁家的晦气,又不敢得罪官家,只得吃了哑巴亏,经此一事许樱倒对梁夫人佩服得很,一时间引为知交。

梨香打开首饰盒子,拿出一根极难得的粉珠桃花簪,为怕手上的油脂亏了簪上的珍珠,托在帕子里在灯下仔细端详,她年轻的时候虽说不算是美貌的丫鬟,却也因着细心体贴又在主子面前得脸,提亲的人家不少,可她心里只记得送这簪子的人…

“九爷,你被人屈枉害死受尽委屈,他们还要往你身上泼脏水,他们说得那些个话,我是一个字都不信,今个儿是你的冥诞,可除了奴婢偏无一人记得,一个个高高兴兴的,怕是早把你忘到九宵云外去了…九爷啊九爷,你真得好傻,为何要投河自尽…”

她对着珠簪流下了两行清泪,听见窗外有动静,只得关了窗,抹干净了眼泪,将珠簪包好收到了收拾盒子的最底层。

在窗外的是一边洗衣裳一边说话的是翠菊和绿萝两个,她们见梨香屋子的窗户关着,以为她不在,说话更是少了顾及,“听说麦穗在廖家过得不好,那个廖俊生是个横针不动竖草不扶的,在庄子里也不是个消停的,跟着一帮闲汉一起每日打牌喝酒不着家。”

“好不好都是她自己的造化,太太几次劝她,我虽说没在近前,也听见了风声,偏她给脸不要脸,非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要依我说太太已然是难得的慈善人了,当初在许家时,丫鬟勾引爷们,被打一顿提着脚卖了的也不是一两个。”绿萝倒是对麦穗一星半点的同情都没有。

“可难免有些兔死狐悲…”

“你才念几日的书啊,竟知道兔死狐悲了,她一个、梨香一个,你当她们是姐妹,她们却未必把你当成姐妹,都是胸有大志的,咱们这些想要做奴才一辈子的比不了。”

“梨香?她比老爷大了好几岁…”

“大多少岁也未必没有那样的心思。”绿萝嗤道。

“偏你知道的多,在外人面前却要装没嘴的葫芦,真说出话来要气死人…太太这个月已然过了有七八天了…却还是跟没事人儿似的,要不要在她跟前提一句?”

“太太心里有数着呢,你提了反倒让太太忧愁,太太原先小日子就甚准,经冯嬷嬷调理才不过准了两三个月,许是有反复了呢,过几日悄悄透给冯嬷嬷,让她去问好了。”

“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生的,真真是个伶俐人,怪道太太对你日渐倚重。”

“你也不差啊…”两个人凑在一处笑了起来,又说了些家长里短无油无盐的事,这才各自散了去做自己的事。

太太的小日子迟了?梨香眉头微皱,只盼着是真有孕才好,你们为了出身、家产硬生生的害了九爷,我便要让你连家的长子嫡孙抵命!

许樱摸着肚子掐指数着日子,她的小日子已经迟了约么有十日了,往常就算是月事不调也没有晚这些天的,加上这几日她时常犯困,白日里倒要睡上两三个时辰,鼻子也比平常要好使得多,昨个儿吃得炒菜里多搁了几片葱都能闻出来,不用找人来看,她自己也晓得自己约么是有了,只是这样的事总得找个大夫看一看,妇人心急有孕,结果假孕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