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真人又道,“你身为后辈,在九华山当众挑衅朝暮阁的长使,可知其错?”

这一句虽有微责,实是关怀,苏璇自能领会,“是徒儿思虑不周。”

山间云鹤往来,北辰真人衣袖当风,语重心长的告诫,“你的武功进益神速,固然极好,行事却更须谨慎。江湖纷纭,人心难测,出类拔萃者更易遭遇魍魉。你冲夷师叔听素月真人提及柯家一事,猜出你惹了长空老祖,大惊之下赶去夷陵一带寻你,当你遭遇不测,百般懊悔自责。”

苏璇胸膛一热,顿生歉疚,“是我莽撞了,下了山我定去寻师叔致歉。”

北辰真人见他心性纯正如一,并未被纷来的赞誉冲昏头脑,骄狂自负,欣慰之余转了话语,“你在凶徒手中救下的渔家小女,其父虽是被凶徒所害,到底受了牵累,素月真人说她资质尚可,我已令人将她携来山上,归入本门新弟子之列。”

正阳宫历来收徒极严,这次可谓罕有的破例,苏璇大出意料,顿时一喜,“多谢师父,此事是我处置失当,牵连弱小,事后深觉愧疚。”

北辰真人的长须被山风拂动,忽然问道,“你一心救人,难免顾此失彼,凶徒却是肆无忌惮,万一这孩子将来迁怪于你,该当如何?”

苏璇怔了怔,“我自当尽力弥补。”

北辰真人摇了摇头,“纵然尽力,逝者也无法生还,如何补得过来。”

苏璇沉默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北辰真人蓦的一笑,负手远眺云雾深处,话语意味深长,“补不过就罢了,容其怨责,自行其事即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既要能容旁人之错,也要能容己身之错。”

苏璇讶然望向北辰真人,若有所悟,片刻后深深的揖了一礼,“师父的教诲,徒儿记下了。”

苏璇离去了,北辰真人仍在原地沉思,掌下抚过冷硬的石碑,抹去石面湿凉的雾气,碑身越发光泽温润。另一名青年来到身后,恭谨的向真人致礼,“师父。”

北辰真人对大弟子道,“叶庭,这次你与苏璇一道下山,他不足之处,你多提点一二。”

叶庭正中下怀,欣然而应,“师父放心,我定会好生照应师弟。”

北辰真人若有所思,“九华山的事并非偶然,朝暮阁的少使在同一时期率精锐突袭,将潞州控入掌中,今后必定还要生事。澄心与枯禅两位大师的信中也有提醒,背后不简单。”

叶庭神色一凝,“师父是疑朝暮阁想独霸江湖?”

北辰真人沉吟片刻,“靖安侯曾与我私下一谈,怀疑朝中有人在暗中培植江湖势力。”

叶庭一惊非同小可,这等行径通常只有一种可能,事涉逆谋。

“这些绝不能让旁人得知,你比苏璇沉稳,江湖上朋友也多,仔细探察朝暮阁的内情,如有所得立即传书。”北辰真人比谁都更清楚其中的份量,言语越发慎重,“本门多年受天恩赐赏,又立足于江湖,既不可让有心人利用江湖而乱反朝廷,也不能让朝廷生了误解而清剿武林,一旦有此端倪,当尽可能设法化去。”

长风悠悠,云海漫漫,景致怡人心目,叶庭却为突然得知的内情而惊心,越想越是凝肃,正色道,“弟子明白,定会处处留心。”

北辰真人微喟一声,捺下沉重的心绪看向叶庭,他颀长轩昂,明练沉稳,与年少的苏璇截然不同,忽然道,“苏璇此次下山进益非凡,武功或许已超越了你,你作为师兄如何看待?”

叶庭正在思索如何打探,冷不防遇上如此直问,滞了一滞才道,“师弟天纵之才,我自愧不如。”

北辰真人并无责备之意,“再过数年,只怕我也难及他的境界。”

叶庭一时不明师长之意,心绪有些混乱。

北辰真人对两个徒弟的性情了如指掌,睿智的提点,“苏璇天生为侠,遇挫一进再进,勇往无前;你的性情如士,拿捏人心极准,行事通透绵密。门派要想昌盛,两者皆不可少,连你师祖也说过,你与他各具所长,均是难得之材,将来也会各适其位,不必为此萦怀。”

叶庭和苏璇一同成长,亲密无间,正是如此,他更明白师弟的天份何等惊人。叶庭入江湖已有数年,人缘与声望是上佳,然而苏璇一出山诛长空老祖,九华山一战成名,少林长老亲笔致谢,所受的瞩目空前,叶庭不可能毫无触动。

没想到在这一刻,隐秘的杂思被北辰真人一言道破,叶庭惭愧之余,心头的纠结却倏然松了,豁然明白了自身的意义。

北辰真人眸光宽和,望着远方的山峦安然一笑。

山间的灵鹤一声长唳,挥动一双矫健的雪翅,直上层云而去。

苏璇入山时才三岁,叶庭已经十岁,他几乎是被师兄提着脖子长大。叶庭在学艺上对他鞭策严格,平日里包容宽纵,像兄长又像半个师父,两人感情极好。

这次与之同行,苏璇极是快活,他独对武学异常狂热,其他琐务颇为懒散,多数依赖叶庭安排,或许正因如此,镜玄真人才将他一个人赶下山。两年时间磨得他成长良多,这一刻却似回到了从前,有了叶庭的陪伴,他完全不必再为行途的琐细费心。

叶庭下山早,又代师父处理了不少门派事务,早已是熟练的江湖客。各地如何置换车马行船,四方有哪些出名的人物,不同门派之间的禁忌与纠葛,碰上麻烦该如何打点,哪些是盟友,哪些可相交,哪些需要避忌,事事透彻分明。

叶庭策马款款而谈,苏璇听得津津有味,深觉白白游历了两年,对江湖仍然一无所知。

收获了满眼祟拜的叶庭也觉好笑,其实以苏璇际遇之险,心志之强,更让人惊异感佩,唯独他自己浑然不觉,视若寻常。

听完一些江湖趣事,苏璇颇觉惋惜,“原来试剑大会如此精彩,可惜错过了。”

叶庭见他一脸羡慕,同替他遗憾,“下次要再等五年,谁让你当时蹲在山里啃野笋,亏得你能熬下来。”

苏璇回想起昔日的惨状,自嘲道,“开始还好,半个月后一心想吃肉,到后来闻到笋味就要吐,饿极了都不想碰,好容易出来完全控制不住吃喝,灵鹫宫的人都吓着了。温宫主还好,温小姐一直有些瞧不起我,想必就是为这个。”

叶庭笑得前仰后合,几不可抑,“等你救了她兄长,她该另眼相看了吧。”

苏璇懒懒的不在意,“我照顾那孩子,没怎么与她照面。温公子倒是客气,人也不错,想来这时候他们兄妹该回灵鹫宫了。”

叶庭闻一知十,已经猜出了内里,“灵鹫宫太平无事,有什么需要他们赶回去,温宫主大概另有嘱托。”

苏璇给唤起了好奇。“师兄猜到了什么?”

“你知道温宫主为何将儿子托给枯禅大师?枯禅大师出自南普陀,虽不如少林名头响亮,声势也不小。温轻绒将来承袭灵鹫宫,凭借这份旧谊,即可得南普陀半臂之助。”叶庭对江湖中的人事了如指掌,一丝一络无不洞明,“灵鹫宫实力不强,除了温飞仪没什么高手,自然要设法联盟别派。一旦不必锁宫避仇,忙不迭将女儿谴出来,不外是让她与合适的青年才俊多接触——”

苏璇的脸庞渐渐错愕,叶庭说到此处话语一顿,斜睨他道,“如果实在与这才俊合不来,大约就要看温轻绒的同门了,毕竟能得枯禅大师收录,才能与门第都不会差。”

苏璇哪料想得到其中的弯弯绕绕,后知后觉的呆了,想起娇嗔挑剔爱抱怨的温大小姐,下意识的揉了揉耳朵。“本派是道门,不至于吧。”

叶庭见他的神态更觉有趣,忍俊不禁道,“正阳宫的实力远在南普陀之上,又有婚娶必得离山的门规,可是正中温宫主下怀。幸好温小姐瞧不上,不然师父就要痛心了。”

苏璇打了个冷战,被他笑得无话可说,悻悻然驱马前行。

叶庭奉师命将回信递送枯禅大师,苏璇隔了数月再度到凤阳,至龙兴寺一问,果然如叶庭所料,温氏兄妹并未回山,仍在此地。

枯禅大师态度亲和,与两人叙过话语,嘱门下弟子盛情相待。

这番款待极尽隆重,以温轻绒最为热情,摆宴洗尘之外,他还应叶庭之托,带两人拜会凤阳的江湖帮派与武林世家。苏璇的名头已经传开了,每到一处格外受瞩目,倍觉不自在,几次后他索性躲懒不去。叶庭知他性情也不勉强,自行与温轻绒拜访不提。

苏璇落了几日闲,想起之前所救的女童,也不知过得如何,决意上神刀刘家探望一番。

既去刘家,少不得要拜访主人,正好叶庭近期应酬多,置了一堆拜礼,苏璇随意挑了几色提过去。叩开门一个阔嘴门房出来,听说是拜访刘老爷子,哎哟叫了一声,“可是不巧,老爷子今早出门去了。”

说话间门房一打量,见对方是个清朗挺拔的少年,想起内宅说二少奶奶的内弟将抵凤阳,要入府暂住几日,想必正是此人。门子一拍脑门,堆了满脸笑,“不妨事,先进来坐,小的这就去通报。”

门房殷勤躬腰,将苏璇迎进去,随后禀了管事。

管事听得是二少爷的舅哥,不敢怠慢,令丫环带客人往后宅的花厅,自已去报夫人。

刘家如此热情,苏璇难免讶异,当日是托温轻绒之名送过来,并不曾与刘老爷子交集。走了半晌他才回过味,想必对方是认错了人,这时已入后宅,隐约传来男孩的喧叫笑闹,中间混着石子啪响,应当是内宅的孩子在玩耍。

苏璇顿时尴尬,正拟与带路的丫环言说,恰好穿出绿杨遮蔽,庭院内的景致豁然而现。

江湖世家不讲究假山曲池一类的风雅,轩阔的庭院种了几棵大树,摆了一堆花盆植着兰草金菊,还被挪得奇形怪状,排成了一条迷宫般的曲径。

曲径中有个年幼的女童,眼睛给布条遮着,腿也被绳索捆绑,只能以双手爬动。树上几个男孩各持一把牛筋弹弓,居高临下觑着她打。大约她不会哭号,男孩们更觉有趣,在树上哗笑谑闹,比谁射得更准。

女童的头额满是青肿,两只小手也蹭破了,跌跌撞撞的辨不了方向,盲目的挪爬,弹弓每响一次,她就瑟缩一下,如一只吓破了胆的惊鸟,恨不得钻入地下。

“是几位少爷的公子,一块游戏玩耍呢。”丫环正在引路,忽觉少年客人站住了,随着目光瞧过去,顺口解释,“这小胡姬是别人送过来的,老爷子碍于情面也就收了,权当个粗使丫头,几位小公子很喜欢逗她玩,夫人还说等再大些就抬她进房去服侍,也算不错了。”

几个男孩犹在笑,忽的手上一空,不知怎的就从树上跌下来,摔得屁股生痛,有两个当场扁嘴哭起来,树下的仆人赶紧去扶,又哄又劝。

领路的丫环只见影子一闪,几个小少爷全摔下来,一时傻住了。

清和的少年立在女童身旁,手中多了几枚弹弓,一把捏成碎块,悉数甩在地上。他目中隐怒,神情异常难看,一手将孩子抱起,撂下一句转头便走。

“和你们老爷子说,这孩子由温公子的朋友带回去了,以后不劳费心!”

第25章 怜孤弱

叶庭听完首尾不置可否,拖过凳子坐下,“然后你就把这孩子抱回来了?”

女童好像还认得苏璇,没有躲避他,但也不像过去的亲近,她的神气比从前更麻木,肿突的额头鼓得透亮,身上的伤由大夫上了药,据说还有不少淤痕。

叶庭看她也确实可怜,“回头我跟温公子说一声,再打听一下有没有好人家。”

苏璇的胸膛像堵了一块石头,既怒又愧,闷声道,“不必了,她送到哪里都要受欺凌。”

一个是固执的少年,一个是呆弱的女童,叶庭对着两人也是头疼,“那该如何,她有胡人血脉,一眼就能看出,不可能像那个渔家女孩一样。”

苏璇想了又想,摸了摸女童柔软的发旋,“我会照顾她。”

叶庭简直要给气笑了,“你自己才出江湖没两年,能照顾谁?”

苏璇其实也不知该怎样安排,他已经错了一次,要不是这回恰巧送信而来,怎知道孩子竟过的如此糟,小小的胡人女童,在旁人眼里草芥一般,如果再错托,怕是命都没了。

叶庭应酬了一天才回来,又要处理意外的变故,随道,“她瞧着不是个机灵的样子,你要实在不放心,寻一个心善的老媪,给些银钱代为看护,请温公子照应一二就是。”

温轻绒早晚要离开凤阳,纵然相托也难以长久,何况她是个话都说不清的孩童,苏璇默了一会答非所问,“这孩子以前在流浪班子里饿怕了,很喜欢吃东西,在刘府呆了几个月,给吃的都不大接了。”

叶庭知他想不开就容易执拗,耐心劝道,“你也不必太自责,她出身过于低贱,正经人家连婢仆都不会选胡姬,不是你所能左右,有心也是无用。”

苏璇将药膏抹上女童手背的一块擦伤,“师兄,为何世人瞧不起胡人。”

道家讲究万物一体,本无殊异,叶庭对胡人并无歧见,不过他通透世俗,从不逆之而行,“葱岭以外皆是胡地,种族极多,时有征战,败者沦为奴隶,转入商人之手。胡女风情特异,中原酒肆歌坊大肆购入,可获数倍之利,就成了一项源源不绝的生意。她们在中原等同奴籍,律比畜产,只能被转卖,无法独立存身。比如你救的这个孩子,就算主人将之打杀,律法仅是罚些银两。她长大了必是入歌舞之肆,难有好的出路,更不可能嫁与良家子。不是师兄心肠硬,而今的世道能做的有限,你救得了一次两次,难道还能更改她的一生?”

苏璇不知听进去了几分,沉默着没有接话。

明明做了不少大事,在江湖已经声名鹊起,这一刻却还是山间认真倔强的少年,叶庭心一软,也不忍多言,“这事交给师兄,由我安置,你就不必再费心了。”

温轻绒难免汗颜,是他接洽刘府将孩子送过去,办妥就放在了脑后,从未想过前去探视,不料弄成如今的局面,两头都落了尴尬。

叶庭处事圆融,先行向温轻绒与刘府致了歉,只道师弟行事莽撞。

温轻绒越发惭愧,他不好意思见苏璇,嘱宁樱买了几件孩童的衣物,备了几色礼物,托温白羽送过去,名为探望,实为致歉。

温白羽离开父母后也成长了一些,她青春娇美,又是灵鹫宫主的爱女,在兄长的引带下结识了不少才俊,颇有几个对她生了爱慕之心,整日明争暗斗。她初时快悦,时间久了便索然无味,尽管这些人热切殷勤,一句话如奉纶音,却没一个入得了她的眼,及得上她所结识的首个宫外人。

可惜她初时不以为然,直到九华山一战后,数月间无论她去何处,总有人一再提及提苏璇的名字,赞誉与议论无数,她才真正感到了惋惜。

这一次他重返凤阳,温白羽暗生欢喜,少女的矜持让她不动声色,反正有故人之谊,往来必不会少,谁料连日下来兄长陪着叶庭频繁交游,苏璇却未再露面。

兄长的托付让她得了机会,温白羽精心梳妆了一番,眉描青黛,胭脂薄染,宁樱与宁芙满口称赞,及至到了客栈居然扑了个空,苏璇不知去了何处。

温白羽芳心生恼,自矜身份不好发脾气,宁樱还在询问店家,她已经冷着脸返身而走,刚出客栈撞见一人迎面而来,可不正是苏璇。

苏璇瞧见她略略一怔,点首致意。“温小姐?”

温白羽登时一喜,绽出了一个明俏的笑。

比起数月前,苏璇的身量又拔高了,他清正朗越,神采奕奕,一举一动英华自蕴。唯一别扭的是怀里抱着一个小胡姬,一手拿着拔浪鼓玩逗,全不觉旁人看来有多奇怪。

温白羽突然来访,大出苏璇的意料,他少不得延客入室,唤店伙送来茶水,接了礼物致了谢语。两人此前不算亲近,纵然有宁樱在一旁引话,待客套完毕就有些冷场。

温白羽刻意盛妆而来,见苏璇虽是对答有礼,并不见丝毫惊艳夸赞,态度与从前无二,心底顿觉不是滋味,苏璇哪知道大小姐的心思,见点心上来,顺手就给女童喂了一块。

温白羽瞧着格外不顺眼,忍不住道,“这孩子一直留在苏少侠处怕是不妥,还是该尽早处置。”

苏璇客气的回道,“多承温小姐提醒,我自会思虑。”

温白羽见他如此回话,隐约生出不快,“刘家也寻我哥哥解释了此事,不过是孩童间的戏耍,稍微闹得过了些,算不得什么,平日待她也是衣食无缺,苏少侠不必太过在意。”

女童额头的肿包已经消了,淤痕也褪成了淡黄,她见了旁人就不敢抬头,自己摸着拔浪鼓玩,极是安静乖巧,苏璇淡淡的应道,“是我考虑不周,让温兄受累了。”

宁樱看出他无意再聊女童的事,朝温白羽使了个眼色。

温白羽只顾盯着苏璇,全未留意其他,见苏璇反应丝毫不热络,一股莫名的嫉意糁杂,混成了微恙,“一个胡人丫头,难道还指望刘家当小姐供着?陪几个少爷玩耍,原本就是下人的本份,也唯有苏少侠过于仁厚,才会为此苛责。”

这位大小姐全忘了自己是来代兄致歉的,一番话嗔怪连着教训,宁樱听得都惊住了。

苏璇眉峰似剑,多了一丝英锐的冷气,“温小姐说的是,恕我量浅,见不得人平白受欺。”

“什么受欺!凭她的身份当下人都是抬举了,挨上几颗石头又怎的。”温白羽见他的神色,一怒之下霍然而起,纤指遥戳女童的鼻尖,“你既然如此看重,觉得在刘家是欺辱了她,怎么不将她送去正阳宫,让掌教真人与长老瞧一瞧!”

突然迸发的怒气吓得女童缩起来,苏璇将她抱开去,缓声哄了两句。

宁樱急得一头热汗,硬着头皮从旁缓和,“温师妹不是这个意思,她是怕苏少侠一心求全,为此过度忧烦。苏少侠是温公子的救命恩人,温公子一直感念,想为苏少侠分忧,上次还说想将女童送入灵鹫宫,以免在俗世横受侵扰。”

温白羽要是能领会旁人的曲意,也就不是温大小姐,她娇容嗔怒,盛气未消的斥道,“宁樱师姐胡说些什么!她算哪里来的东西,也配入我灵鹫宫?”

宁樱几乎想掩面,深悔不该来此,“温公子确实私下道过,师妹不信尽可回去询问。”

不等温白羽再斥,苏璇已然开口,“多谢宁樱姑娘,也请代我谢过温兄好意。只是她这般资质怎配去灵鹫宫,还是做我的徒弟吧。”

温白羽怔住了,几疑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苏璇出于礼仪忍了又忍,其实早已怒极,冲动之下一言出口,“我这年纪本不配为人师,好在她也小,应是无妨。温小姐无须忧心,不管她将来好赖,定不会再牵连温兄与灵鹫宫。”

温白羽愕了一瞬,仿佛听见了世上最滑稽的事,咯咯讽笑起来,“你要收一个胡女为徒?令师兄定是惊喜得紧,传出去江湖上人人乐道,正阳宫可要满门生辉了。”

宁樱在一旁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事情竟到如此地步,连圆场都不知从何圆起,眼睁睁见对面英气的少年一静,也笑了笑,罕见的字字锋利。

“那又如何,总之不必再闻温小姐之言,幸甚。”

温白羽是红着眼睛回去的,她从未受过这般羞辱,整条帕子都浸湿了。

温轻绒看见妹妹的模样吓了一跳,听完她连哭带嚷的泣诉,又由宁樱道了细节,一口凉气抽在心坎,半晌才道出话语,“我本是要结好于恩人,而今却——你——”

“我如何!”温白羽气得泪涟涟,抢白道,“我好心劝他,他反倒嘲讽我,等我将他收胡姬为徒的消息散出去,看谁没脸!”

温轻绒赶紧闭了门扉,跌足而道,“简直不知轻重,这话要是由你传出去,灵鹫宫与正阳宫就算结梁子了,人家救了我的命,你恩将仇报,到底谁没脸。”

温白羽受了兄长的斥责,益发委屈,“是他辱我,哥哥竟然还替他说话!”

相处数月,温轻绒早知妹妹受父母娇宠过度,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他颇为无力的道,“他如何辱你了,那是被你气坏了!苏少侠怜恤弱小,你偏要字字贬低,与打人颜面何异?宁樱师姐说得不错,我确是有意将女童送去灵鹫宫,还未来得及与你提罢了。”

温白羽过于错愕,一双杏眼圆瞪,不等她开口,温轻绒接道,“你和一个女童斗什么气,苏少侠剑术非凡,人又重义,但有所助必会记念情份,不就是灵鹫宫多个胡姬仆人而已,这等便宜之事,你怎么就想不通?”

温白羽犹是不忿,还要再说,又被温轻绒打断道,“你一番话连讽带激,苏少侠要是真收了胡女为徒,闹出风波,我们难辞其咎。何况他师兄叶庭精明练达,将来极可能袭北辰真人之位,在叶庭眼皮底下出了这等事,师长必然迁怪。等叶庭成了掌教,会对灵鹫宫如何看待?一件小事弄得两派结怨,你自己想想值不值。”

温轻绒越说越头疼,然而事已至此,唯有设法弥补,他顾不得妹妹,转向宁樱,“我去寻叶庭致歉,他自会劝导苏璇,这事就好揭过去,你替我看着白羽,不要再出什么乱子。”

温轻绒寻去苏叶两人所居的客栈,进门正见叶庭在案前看一封短信,见他匆匆而来,微现讶色。

温轻绒有种不妙的预感,转眼一扫,不仅苏璇未见,连房中的衣物行囊也少了一半。

凤阳城外的一条黄土小道上,苏璇信马由缰,像自语又像在对怀中的女童说话。“走得这样急,师兄一定觉得很奇怪。他要是得了消息,一定立刻把你送走,我又不能和师兄冲突,那可麻烦得紧。”

女童好奇的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睛一眨,手中的拔浪鼓转了转。

收徒是冲动之语,却似拔开了数日的乌云,苏璇的念头忽然明晰起来,在极短时间就做出了决定,此刻一身轻松,对女童作了个鬼脸,“师兄接下来要往潞州,我们去别的地方,只要不碰上,师兄也不能如何。”

一只彩色的蝴蝶从前面飞过,女童呀了一声,这倒提醒了苏璇。“你该有个名字,当日既然是从半空掉下来,就叫阿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