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寂而不语,良久才道,“少林的洗髓经玄奥精深,并非以经书传承,而是历代所习者亲身相授,有人数日得悟,也有人穷尽一生难以入门。你既至此地,我便将功法传授,领悟多少但凭禀质。”

苏璇长身而起,端正的深揖了一礼。

苏璇入塔已经过了数个时辰,藏经院的禅房内茶水也不知沸了几次。

六合塔内毫无动静,叶庭面上稳得住,心底实有些急了,然而对坐的澄心大师气定神闲的烹茶,他也唯有捺住悬挂,不疾不缓的叙话。

澄心虽然坐镇藏经阁,却对江湖事了如指掌,许多纷繁的干联一语中的,连叶庭都禁不住暗佩,恰好提到心经遭窃,他顿时关注起来。

澄心大师也知此事匪夷所思,少不得要解释两句,“此贼的武功未见得高明,却是精狡异常,佯作粗使僧人伏藏数月,连同屋也未觉察。心经置于五楹殿内,他利用易容之术诱骗武僧,调开长老,潜进殿内破解了数重秘锁,即使被人撞见,他也丝毫不显惊慌,矫言随口而出,诳骗得天衣无缝。”

澄心最早发觉异常,追赶时本有机会将之毙于掌下,然而见贼人逃出时只将武僧击晕,未曾杀人,遂留了手,不料竟被他借机脱出寺外,得了接应。

叶庭听完细节同感惊异,如此高明的窃贼,无怪藏经阁失守,换成正阳宫也未必防得住,不知朝暮阁从哪寻出这么一个人。

澄心大师颇有歉意,“当年苏少侠援手保住了经书,少林居然未能护住,委实愧煞。”

其实厉王陵坍塌深埋,经书已无作用,不过此事不宜言说,叶庭宽慰了几句,见茶汤金黄,入口淳厚,随道,“此来师弟有幸,我也随之沾光,费了大师不少好茶,待明年天都峰的苍澜茶收成,定给大师捎上一些,虽不比此茶味厚,也可稍补一二。”

澄心大师别无所好,唯独爱茶,闻言一喜,“苍澜乃天下闻名的珍品,老衲在此先谢过了,此茶乃真腊所出的犀明,也是偶然所得,能与同好共饮,何惜之有。”

澄心大师欣悦之余亦有所感,叶庭与苏璇同为北辰真人的弟子,一个剑术非凡,一个通透练达,均有过人之处,可想正阳宫日后的兴盛。

院外传来喧哗的惊议,叶庭霍然而起,快步至窗前遥望。

密合的云层刚好散开,露出一线青如琉璃的晴空,金色的阳光斜斜投落,六合塔上剑芒冲霄,映出万道华光,明耀无伦。

一时间气云涌动,啸如龙吟,整个少林寺为之轰动,无数僧人仰头而视,只觉目眩神夺。

叶庭由衷的喜悦,展颜一笑,“不负大师美意,师弟功成了!”

第42章 浮名羁

谢过澄海方丈与几位大师,叶庭与苏璇辞出了少林。

洗髓经不但化去炎毒,也让苏璇丹田凝实,经脉强韧充沛,修为跃升不小,六合塔内与三位高僧交手亦启发甚多,即使离了少林,苏璇仍在反复揣摩。

叶庭也不打扰,盘算近一阵经历了不少事,该回山一趟禀告师长。

山道弯弯,漫漫而行,叶庭忽觉师弟不见了,回头见路边一个卖茶水吃食的寮棚旁边堆了些草料,苏璇的马被引得凑去啃食,他自已兀自发呆,浑然未觉。

叶庭不禁失笑,唤了一声。

这一唤不要紧,引得茶寮内一个正在推杯换盏的浓髯大汉望来,跳起来高唤,“兀那小儿,可是苏璇?”

叶庭瞧大汉有几分面熟,顿时想起来,正是来时途中问路的莽汉。

苏璇遭人劈头一问,不明所以,“在下正是,阁下何人?”

浓髯壮汉精神一振,声如洪钟,“我乃常山霹雳手冯武,后面几位是火雷棍史由、断肠刀王怒、铁骨剑赵威、通臂猿丁财,听说你胜了贵霜国师,特地前来讨教!”

一桌的几个人扔下杯盏,拔出兵刃纷纷围上来,其中一名汉子对叶庭怒目而视,“原来你小子是和苏璇一道的,故意指了错路,教几位爷爷好一顿找。”

叶庭摸了摸鼻子哭笑不得,这几个名字都没听过的家伙可谓执着,不知从哪打听到两人的行迹,居然在少林山外守着。也是不巧,他们原在划拳吃酒,并未留意其他,要不是自己一唤,或许就混过去了,看着躲不掉,叶庭唯有一拱手,“此前师弟有伤在身,不得不往少林一行,并非有意欺瞒,抱歉。”

霹雳手冯武气势大盛,捏得指节劈啪作响,“哥几个就是冲着他来,要是个英雄,就不要缩头缩尾的托词受伤,手底下见真章吧。”

几名大汉粗蛮霸道,根本不听人言,叶庭实在懒得理会,正好两人都未下马,他给苏璇使了个眼色。“多承各位兄台关注——”

一语未完,叶庭一提马缰,骏马唏律律一扬蹄,唬得对方退了半步,立时纵马泼蹄而走,扔下了后半句,“奈何我们还有急事待办,难以奉陪,告辞了。”

两人奔行极速,转眼隔了十余丈,冯武等人的马拴得稍远,解缰也来不及,给气得破口大骂。

铁骨剑赵威突然省起,奔回茶寮掀开一只竹筐,从里面提出一个小人,扬声高唤,“正阳宫的小儿,你们要是再跑,老子就将这丫头宰了喂狗!”

苏璇远远一回望,目光骤然一凛,转头就冲了回来。

被赵威拎起来的正是阿落,小胡姬不知怎么落到这群人手中,不管赵威怎样猛烈的晃荡,试图迫之叫唤求助,她始终默不吭声,好像成了哑巴。

赵威见跑远的二人疾风一般驰回,正在得意,忽然苏璇从马上飞身而起,雪似的剑虹飞贯而出,犹如九天肃寒,冰入骨髓。赵威身上数处刺痛,刹时无法动弹,小胡姬已经被苏璇一把夺过。

苏璇顾不得旁的,低头检视,见阿落头颈淤痕累累,露出了欢喜的神色,却完全站不起来,小嘴巴一张,低微的唤了声师父。苏璇试探的一触,浑身发冷,这孩子的双腿竟然被人折断了。

“赵哥!”

赵威还未拔剑就被苏璇刺中了要穴,脸肌痛苦的抽搐,几个大汉瞧得心惊,俱有了怵意。

他们在常山一带横行,江湖上名号平平,听说苏璇近期风头极盛,赵威和冯虎顿时动了心思,料想正阳宫的人是正道君子,不会对挑战者下重手,只消与之一战,无论胜败都能助长声名,可谓百利而无一害,于是纠合了几个伙伴赶到金陵。一路遇到不少怀着同样心思的江湖人,赵威唯恐被人抢了扬名的机会,越发着急上火,好容易找到苏璇住过的客栈,捉住了小胡姬,然而怎么打她也不说苏璇的去向,还是客栈老板怕出人命,道出托养她的人进了少林。

少林是武林大派,几人不敢轻犯,只好在山外等。赵威猜小胡姬大约是哪家跑丢的童奴,被正阳宫的人偶然救了,捏在手里兴许能当个挟质,苏璇总不好见死不救,唯独想不到这一着真正激怒了他。

苏璇将阿落交给赶回的叶庭,转过身目似寒冰,长剑如狂风般怒卷而来。

冯虎一看要糟,心惊肉跳之下退了一步,色厉内茬的喊道,“无耻小儿,竟然偷袭!我们也不必同他讲什么道义,大家一起上!”

顾不得躺在地上的赵威,余人一拥而上,战成了一团。

叶庭抱着小胡姬,看她不哭不叫,虚弱的支起脑袋,不放心的惦望苏璇,他头一回温和了声音,“不必担心,区区几个杂碎,你师父转眼就收拾了。”

小胡姬身上的淤伤还罢了,折断的双腿必须接骨,小小的孩子极能忍,疼得一头汗也不吱声,苏璇看她横遭折磨,好容易长圆的嫩脸变得青紫可怜,心底异常不好受。

苏璇在榻边陪了许久,直到阿落昏然睡去,才无声的退出,回到了自己房内。

叶庭知道他心境低落,说了几件闲事,直到他平复后才提起,“这次你出剑重了,断了两个人的腕脉,今后还是留些分寸。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不要轻易落了话柄。”

苏璇抹了一下脸,不知能说什么,“天下可有我这般无能的师父,害徒弟伤成这样。”

叶庭拍了拍他的肩算是安慰,片刻后道,“带她回山吧。”

苏璇有一刹那的愕然。

叶庭知他不解,叹了一口气,“不错,我压根不赞同你收她做弟子,偏你一直固执,而今也看见了,这类的事情以后更多,你身边再有弱者就是害人害已,既然放不下,不如将她送回天都峰,至少安全无虞。”

苏璇清楚依门派的常例,几乎不可能接纳胡姬,“师兄说的有道理,可阿落未必适宜这样的安排。”

一只纤长的秋虫在窗边飞舞,长长的翅膀带着半透明的花纹,阳光下极是漂亮,苏璇方起念要捉给阿落玩,忽的一只雀鸟飞来,三两下将秋虫啄咬入腹,余下半截透亮的翅尖在鸟喙外颤动。

叶庭正好借景劝说,“你看雀鸟强健,处处皆是美食;秋虫羸弱,步步考验生死,将秋虫置于雀鸟云集之处,与杀之无异。她在山上过得再差,也胜过随你在江湖上冒险。”

苏璇想了一阵,仍觉不妥,“她离了我无人教授,如何学剑?何况师父和长老也不会答应。”

叶庭心思缜密,说起来一句比一句更难争驳,“师父和长老我去帮着说服,你收她为徒是要护她平安,又不指望她武学大成,有什么相干。何况再过三五年她长大了,纵是师徒也当避嫌,更不可能带着四处奔波。哪怕你不惧流言,她的名声还要不要,难道让别人说她以色事师?”

最后一句份量实在太重,砸得苏璇哑口无言,再也没了声音。

第43章 良与莠

为了照顾阿落,苏璇在当地道观住了一阵,好在她年纪小恢复力强,等抵达天都峰下,已经可以勉强脱去木拐走几步。她仰着小脑袋,好奇的望着遥远的峰峦,那里覆盖着皑皑的白雪,冰银净亮。

山间每逢十月底开始落雪,来年三月才会化去,期间山径被凛冰覆没,游人香客绝迹,隐士居士亦会避去,唯有正阳宫的道人耐得住严寒,大雪封山依然修剑不缀。

苏璇怕阿落不耐寒冷,给她裹了厚厚的冬衣,一路将她背上山。路过玉虚台,正碰上一批新进的弟子在习武。

正阳宫的弟子不单要求禀质上佳,还得是出身清白的良家子弟,各方面筛选极严,甚至有不少贵胄世家将后代送来山中学艺。这些习剑的孩童有男有女,多与阿落年纪相仿,个个眉清目秀,一招一式虽然稚嫩,气势却很足,连松枝上的积雪都被呼喝震得簌簌而落。

阿落被场中的情景吸引,看得目不转睛,苏璇停下来由她张望,叶庭随之驻足,“这些孩子已经由长老教了三年,近期就要正式拜师,到时你就多了一群师侄。”

叶庭指向前排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孩,“那个是我在江湖中偶然遇上,觉得资质不错携上山,你瞧如何。”

苏璇见男孩下盘沉稳,拳式漂亮,是一群孩童中的佼佼者,“甚好,师兄就收这个?”

叶庭循循而诱,“你收不也一样?一个难免孤零了些,像师父一般收两个,喂招对剑也有个伴。”

苏璇听得后一句有三分心动,迟疑了一下,突然听得一唤,看过去原来是督导教习的南谷长老。

南谷长老与北辰真人是同辈,生得面白体胖,花白的头发挽了圆髻,望见叶庭与苏璇,便让孩童们停了行功。

苏璇放下阿落,致了一礼。

“难得回山一趟,正好让小辈见一见。”南谷真人笑眯眯,两撇八字须翘起,对着孩童们道,“这位叶师叔你们见过,应当知晓,不必多说;而另一位长年在江湖,你们一直无缘得见,却听过他不少英雄事迹。此次才战完贵霜国师,为本门立下大功,得蒙皇上召见嘉赏的,就是这位苏璇小师叔。”

这些孩子们被调教极好,无一人出声,目光却瞬间闪亮,充满了祟敬般的狂热,齐刷刷盯住了苏璇。看得他头皮发麻,难得的不自在。

叶庭险些笑出来,侧头忍成了轻咳,南谷真人对效果十分满意,接着鼓舞道,“他们都是掌门北辰真人的弟子,也是本门青年一辈最出色的英材,只要过了试炼,就有机会唤上一声师父!”

一群孩子更兴奋了,脸庞都涨红起来,要不是规矩严不敢轻动,必会一簇而上将两人围起来。

南谷真人正在得意,眼角瞟到苏璇身后的影子,“这是——”

叶庭抢先回道,“师弟在山下救的一个小丫头,暂且带回来收留几日。”

南谷真人瞧见女童深深的眉眼,长翘的卷睫,藏也藏不住的胡人血脉,顿觉年轻人考虑不周,“一个小胡姬?随处寻个善堂就是,怎么携上山来,万一让人误解还坏了本派的声名。”

苏璇被师兄一堵,要出口的话停了一停,衣袖忽然一坠。他低头望去,阿落抓着他的袖尾,小脸茫然而不安,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她自幼受惯了轻视,在外人面前连师父都不敢唤,平素又极乖巧,但凡吩咐无不认真。听他说了许多山上的趣事,有了朦胧的向往,现实却给了她难堪的一击。

苏璇明白叶庭的好意,然而这一刻实在忍不住,一把将她抱起来,“不是暂且,她是我在山下收的徒弟,名叫苏云落。”

南谷真人愕然万分,几乎疑惑自己听错,“什么?”

风暴来得比预计更早,连叶庭也始料未及。

北辰真人见两名爱徒归来本是极为欣喜,直至听完叶庭的禀报,饶是他向来看重大徒弟,也忍不住当众责备。“苏璇不知轻重,你做师兄的也不清楚?既然早知此事,为何不替他处置了?”

叶庭明白师父乍闻此事难免气恼,也不分辩,“是徒儿之过,请师父责罚。”

苏璇跪在一旁,脊背挺得笔直,“师兄劝过我多次,是我自己坚持,这孩子太可怜,托给谁都不合适,索性我自己收了。师父要罚要打我都认,只是阿落叫了我三年师父,入门心法学了,基础的剑式也会了,务请容她留在门内。”

北辰真人越听越怒,额角青筋直跳,“你给我滚!去诫台反省!”

阿落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只见苏璇一人出来,将她安置在一间暖厢烤火,温和的吩咐她等着,饿了就吃桌上的点心。小胡姬很想寸步不离的跟着,可一转身师父已经去了,两扇门轻轻合上,世界只剩她一个人。

诫台是一尊方台,台上有碑,刻着正阳宫一百六十八条门规,专供犯错的弟子面壁。位置就在玉虚台畔,教所有弟子都见着,取知耻而改,以诫他者之意。

空寂的方台堆满了雪,苏璇的修为自然不惧寒冷,然而载誉回山不到一刻,就在众多同门的注目下受罚,着实有些丢脸,他拂了拂衣襟,认命的跪了下去。

诫台上长跪的身姿年轻而英挺,承载着无数荣耀的传说。新弟子的练习结束,孩子们不肯散去,一双双眼睛围在台边,祟拜又不解的张望。一旁的其他师兄看不过,将孩童们喝散,赶回了起居的院子,偌大的场子变得空空荡荡,唯有飞雪无声的飘落。

同时一间,叶庭也在北辰真人房外跪着。门派最为看重的两名骄子灰头土脸,掌教真人罕见的震怒,只因苏璇要收一个小胡姬为徒。消息不胫而走,因封山而清寂无聊的同门顿时炸开了锅,苏璇在同辈中年龄最小,人缘一直不错,而今声势如日中天,更是引人关注,几乎所有弟子都在议论。

跪到天色将暗,叶庭来了诫台,“起来,师父让你回去反省。”

苏璇颇为愧疚,“是我不好,连累师兄一道挨骂。”

叶庭对此早有预料,“反正也不是头一遭,从小到大,你的错我总是要担一半的。”

苏璇忍不住笑了,“师父答应了没?”

叶庭无奈的摇了摇头,“哪有这般容易,本来想带上山再慢慢和师父说,你可好,一下就掀出来,如今一群长老挤在师父面前跳脚。何况新弟子试炼在即,不可能为你坏了规矩。”

苏璇也不意外,“那我接着跪,师兄不用管我。”

叶庭正要再说,一个相貌周正,颧骨略高的青年走来,俯视着苏璇,语调阴阳怪气,“我看你确实该跪一跪,免得越来越骄狂妄为。”

场面冷了一瞬,师兄弟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青年名叫柳哲,拜在东垣真人门下,平日里苏璇见了还要唤一声师兄。柳哲在江湖上也有几分薄名,直到苏璇一出,江湖只知正阳宫有个苏少侠,再不知其他,柳哲深为不服。今日听说苏璇犯错,旁人体恤的装作未见,他非要过来当面嘲弄,“连胡姬敢携上山,是不是嫌本门名声太好,非要外人笑话,说正阳宫大好道门沦为伎娼之所才甘心。”

苏璇忽然道,“师兄——”

叶庭显然清楚他在想什么,传音入密道,“别人说几句就放弃了?一个小丫头往后山一藏,消息不传,外人哪会得知,放在江湖上才是麻烦。师父心底也有数,就是尚需时间磨,你此刻带她走容易,将来再想她入门就难了。”

苏璇听得有理,又跪稳了。

柳哲见苏璇受罚就异常快心,句句连讥带讽,“江湖一些没见识的东西捧得的太多,得了些名头就骨头发轻,连自己有几斤几两都不清楚,我看——”

苏璇懒得理他,倒想起别的,同样传音道,“请师兄给阿落弄些吃食,找个暂歇的地方,她一个人呆了大半天,怕是有些慌了。我先跪一夜,明天再去看她。”

叶庭本想劝止,再一想跪求也不是全然无用,总要显得受了些苦头,才好去跟师父和长老开口,于是悄声应了,一转头打断柳哲,“柳师弟回去歇着吧,诫台冷得慌,我们又不比师弟才修了洗髓经,耐得住霜雪,还是回房烤火的好。”

他几句话说得轻松,柳哲脸色骤变,“你说什么?洗髓经不是少林的——”

叶庭的神色和悦,语气格外轻快,“洗髓经确实是少林的不传之秘,不过师弟得澄海方丈青眼,又单人匹马闯过了六合塔的三名高僧试炼,居然学成了。方才长老们在气头上,我也没敢说,如今师弟身兼两派绝学,功力又上了一层,这真是旁人想也想不到的机缘。”

柳哲完全呆住了,一张脸惊疑与嫉恨交错,异常精彩,叶庭强忍着才没笑出来,硬将他拉走了。

苏璇结结实实跪了一夜,不过也不寂寞。

天黑之后不断有师兄师姐来给他递吃食和氅衣,有的送完东西还不肯走,在一旁陪着聊江湖秩事,人越聚越多,黑夜比白天还热闹,及至快天明怕长老发现,才渐渐的散了。

叶庭早上来转了一圈,见诫台周围雪踩得七零八落,少不得折根枝子扫去痕迹,刚歇手道童就过来传话,令苏璇不必再跪。

苏璇领了阿落回到了从前所居的山巅小院。

这里是镜玄真人息隐之所,普通弟子不得踏足。苏璇随之学剑,在此住了十余年,见景致宛如从前,碧池凝如春冻,唯独少了池边垂钓的老者,不免些许怅然。

苏璇汲起井水取出桶巾,挽起袖子开始清扫。一转头见阿落抱着竹帚出来,立时喝止了她。孩童不懂厉害,她伤势初愈,骨头尚未完全长合,哪能随意劳作,苏璇让她在房内坐着,嘱咐了不准擅动,这才继续扫尘拭案,整理庭院。

劳作未歇,小院已来了访客。

来者是一位年约六旬的老道,白发高冠,神色倨傲,还携来了一名女孩,容颜秀丽白皙,簇新的弟子服外裹着软茸茸的裘衣,精致而不俗。

苏璇一眼望见,放下竹帚施礼,“东垣长老。”

东垣长老与南谷长老一样,都是北辰真人的师兄弟,平日气性颇大,小辈都有些怕,一来就劈头道,“听说你要收一个胡姬为徒?”

苏璇知道这位长老准没好话,垂手应道,“是。”

东垣长老拂然不快,神情严肃,“你到底年轻,择徒一事关联极大,正阳宫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收,更不容莠草充作良材。”

苏璇不卑不亢的回道,“多谢长老提醒,我自会慎思。”

东垣长老当他退让,面色稍霁,示意一旁的女孩上前,“你既然想收女徒,这个是沈国公的孙女,天生的金枝玉叶,还是个肯吃苦的,三年下来学得极好,无论是家世相貌或根骨秉质,各方面都无可挑剔。”

女孩落落大方的上前行礼,“末学弟子沈曼青,见过师父。”

苏璇看着她秀雅的仪态,想起的却是阿落。阿落其实也生得很美,胡人的血脉让她比中原女孩更多了一份深遂,却得不到半分善待,这个世界对她满布荆棘般的恶意,不容她获取任何希望,随时准备将她踩踏为泥。

女孩躬身半晌得不到回应,悄悄抬睫,瞥见了屋内的小身影。

苏璇一拂袖将女孩扶起,同时道,“长老的好意心领了,我德行不足,不敢误人子弟,有阿落当徒弟就够了。”

东垣长老大怒,“我看你是发了昏!也不怕脸都丢尽了,本派绝不容胡姬混入门墙,纵然北辰再疼你,也断不会容你胡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