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地属要冲,为西南联结中原的要道,曾是剑南王的治地,叛乱受诛后改由武卫伯镇守。

比起边城拓州,益州可谓锦绣之地,城中遍植芙蓉树,墙头屋角芙蓉花浓艳绮丽,加上当地人闲散安逸,玩乐的门道极多,外来人到此极易陶然沉醉,踯躅忘归。

左卿辞初次到此却无心赏景,在益州最好的酒楼只点了几样瓜果鲜食,随即道,“一会还要与宴,阿落先垫一垫,宴席上的吃食未必合意。”

才落脚就有宴请?苏云落讶然,“阿卿在此地有熟识之人?”

左卿辞越近益州,话语越少,逢她问了才道,“按时程算,我父亲应该已抵了益州,不知怎么迟了,我打算去武卫伯府探一探,看有什么消息。”

苏云落明白过来,又疑惑道,“你被安华公主告了忤逆,不怕武卫伯拿你?”

左卿辞早有预想,并不甚担心,“一来益州远离金陵,他未必知晓,二来此事可大可小,全看怎么拿捏,如果不是存心与我父亲为敌,他就不会揭破。”

苏云落观察他的神情,“假如见到靖安侯,你准备怎么做?”

左卿辞沉默了好一阵,良久才道,“我还未想好。”

这对父子疏离已久,隔阂极深,苏云落也不知该怎么劝,想了想道,“可要我变个样子?胡姬恐怕不大合适。”

胡姬一向为世人所轻,不过左卿辞从不让她易容,也不在意旁人的议论,久了苏云落也惯了,只是武卫伯府到底不同一般。

她的眼瞳最深处藏着一抹墨蓝,通透又温驯,左卿辞淡淡一笑,抚了一下她的睫,“无妨,你就在我身边,谁也不用避。”

武卫伯时奕虽未封侯,在益州威权极盛,就如一方帝王。

武卫伯府的深墙高逾数丈,绵延极远,内里雕甍凌空,描金画拱,比金陵的王侯之宅还气派,今日门外车马喧杂,人声如沸,全因时奕的娇妾最近给他添了一子,正在大宴宾客。

宴客华堂的轩窗极阔,丝帘半卷,庭院的春景一览无余,堂内宾朋满坐,语笑不绝。

时奕身形魁伟,既有武将的粗豪,亦有权臣的气焰,红光满面的踞坐于上首,看着下方觥筹交错,贺客争相捧赞,外厢依然不断有来客唱名,突然一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喧哗为之一歇。

时奕停了饮宴,扬声道,“方才说的是谁?”

管事急步而上,“回老爷,来人自称是靖安侯府的大公子。”

依爵位而论,靖安侯当然在武卫伯之上,然而益州远离王都,时奕一手遮天,此时面色一沉,满堂客人都安静了。

时奕的眉锋棱起,倨傲的洪声道,“靖安侯的儿子,不知是真是假,给我迎进来看看。”

一时好奇心动,宾客均搁下了杯箸望向堂外,帘廊外有一人在管事的带引下缓缓步来,不多时踏入了内堂。

来人是一名仪容俊雅的公子,一看就是名门显贵出身,身后随着一名胡姬。他从容来到时奕身前,当着满堂客人一揖,落落大方道,“晚辈左卿辞,贸然来贺,还望世伯见谅。”

简单的一揖一言,没有一个人再怀疑他的身份,过人的风华已足以证实一切。

时奕依然大马金刀的坐着,半讽半笑道,“朝中道靖安侯近日要来西南督巡,我一直在等,没想老子未至,儿子先来了。”

这话很不客气,左卿辞只当未闻,“世伯说笑了,我也是听闻家父将至才先行过来,恰逢府上有喜,小公子芝兰新茁,聪捷敏慧,来日必如世伯一般勇武非凡,建一番功业。”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一口一个世伯,将时奕的冷语硬生生梗在喉间,只能转而斥喝管家,“都瞎了?还不快给左公子设席!”

仆役迅速在时奕身边铺开一席,置上桌案,摆上佳肴美酒,左卿辞稍作谦谢便坐了下来。

意外的变化带来了片刻的冷场,待人坐定,渐渐恢复了热闹,随着丝竹乐起,一群美人轻盈而来,在场中翩然起舞。舞伶多达三十余人,个个容色秀丽,轻盈白皙,歌声带吴地之音,一看就是苏杭美人,换在平日定会引起艳羡的交赞,这一时却并未引起太多注目。

大多数视线还在暗中打量左公子,一来惊异于风华,二来也有诧异,这位贵公子竟然毫不在意礼数,任胡姬共坐身畔。

胡女低微,难容于正席,就算携出也该跪在主人身后,从未有如此大胆随意的,不过她深眸雪肤,艳绝非常,将一众歌舞的伶女都比了下去,无怪主人如此放纵。

时奕被不速之客一搅,好心情已经减了大半,乜斜着眼道,“世侄怎的离了金陵,来此陋地?”

左卿辞彬彬有礼道,“都是王土,何来陋地,何况我听说益州在世伯治下气象一新,繁华更盛,早想来此见识。”

时奕踞坐着啜饮,杯中的美酒的滋味都似变糟了许多,“我怎么听说世侄要成亲了,还是天子赐的婚?”

这一问颇为险恶,左卿辞弃婚而走,要是承认有此事,等于自曝了抗君不从之罪,不认则又是故意欺骗武卫伯,极不好答,然而左卿辞微笑如常,“可见传言多变,金陵不也曾传说威宁侯要迎娶琅琊郡主,至今也不闻后续。”

时奕的脸膛抽了抽,给他一言堵住,改道,“世侄果然放浪形骸,金陵贵女瞧不上,倒把胡姬当做夫人一般。”

左卿辞丝毫不在意讽刺,“心之所悦,不忍稍离,世伯必能见谅。”

堂上歌乐已毕,一群舞伶挽起长袖,执上玉壶,如飞燕一般散入席间劝酒,场面越发热闹起来。

一个俏丽的舞伶眼波流动,捧着酒向左卿辞娇笑行来,方至席边手上倏的一空,玉壶不知怎么跑到了胡姬掌中,正在懵然,就见胡姬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回转。

时奕的身侧也有美姬斟酒,他满腹不快,正寻思找个由头发作,瞧见胡姬驱伶人离开,借势一拍几案,砰的一响震得满堂俱静,“一个胡姬算什么东西!也敢拦酒?”

时奕骄然跋扈,突然间声色俱厉的斥骂,骇得众多伶人腿脚发软,宾客也为之惶然。

时奕睨着左卿辞,凶冷的眼眸犹如伺猎的猛虎。“一些下贱之人有所仗恃,一点规矩都不懂,合该受点教训,来人,赏胡姬二十耳光!”

时奕治府如治兵,立刻有两名军士走出,他们高大壮硕,掌如蒲扇一般,眼见如花似玉的美人倾刻间要面目全非,许多人都生出了不忍。

左卿辞不惊不诧,浅浅一笑,“世伯何必动气,是小侄的不是,容她为世伯斟酒一杯,算作赔罪。”

时奕哪肯理会,随道,“世侄待下太过宽纵,老夫今日且替你教一教,以后就长记性了。”

说话间军士已经逼近案前,抬手就要将胡姬拖出来,恰好她持壶而起,一个轻盈的错身,军士不知怎的突然僵在了原地,宛如两尊泥偶。

人们无不惊诧莫名,时奕觉出不对,方要呼喝,突然一悚,一道纤影已经立在了案前。

胡姬生得极精致,却是毫无表情,她拾起案上浑圆的金碗,五指一拢,金碗居然给细指捏得深凹下去,仿佛熟烂的软泥。一旁的美姬惊得目瞪口呆,退出了七八步,一声儿也不敢出。

宾客们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也觉出了诡异,堂内陷入了古怪的寂静,唯有胡姬斟酒的滴水声。

她并未久留,倒完酒将碗置回案上,返去了左卿辞身边,低敛的眉眼不显任何异样。

变形的金碗深深嵌入案桌,宛如工匠妙手所镶。

琥珀色的酒液无声的摇荡,倒映出武卫伯僵硬的脸。

第80章 师徒会

左卿辞尔雅的举盏,打破了寂静,“大好吉日,何必让小事扰了良宴,我先敬世伯一杯。”

时奕爆发的悍气突然沉寂下来,宛如炽炭浸入了冰水,他睃了一眼堂下的管事,沉沉道,“到底是左天狼的儿子,很好。”

管事悄然退下,左卿辞宛如不觉,“世伯谬赞了。”

时奕下意识抚着腰际的宝石刀柄,重新审视左卿辞身边的美人,“此姬就是六扇门画影捉拿的飞盗?”

满堂泛起涟漪般的低议,惊讶的目光纷纷投注在胡姬身上。

不等左卿辞回答,时奕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她有些本事,不如与我手下人比试一番,为宴会添些兴头,胜了自然有赏。”

左卿辞一口谢绝,“她是我钟爱之人,一发一肤皆不忍伤,怎舍得令其拼杀,还请世伯恕过。”

“不过一姬,算得了什么,大不了我重金相赔。”时奕不容回避的打了个响指,一个青年应声而入,只见他深目高鼻,短髯连腮,桀骜而立,仿佛一只高飞的胡鹰。

武卫伯指派的居然也是个胡人,堂中的宾客禁不住交头结耳,连左卿辞也打量了两眼。

青年见对手是个美丽的胡姬,一怔之下嘴角撇起,讥诮而不快。“爵爷是在耍弄我?”

时奕沉着脸,拔出金碗掷去,青年接过一看,眼神一变,忽然对胡姬说了几句胡语,似在询问。

胡姬一摇头,显然听不懂。

青年有些失望,目光灼灼的拔出了腰间的弯刀,“我叫萨木尔,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谁也没想到会在武卫伯府的华宴上见到一场胡人的竞斗。

一男一女在堂上翻腾互博,方寸之地回转自如,几案丝毫无触,看得宾客眼花缭乱,舌桥不下。

左卿辞面上淡然,心底实有些惊异,萨木尔刀势精厉,动如霹雳,算得上是相当厉害的高手,不知怎会在中原武林无名。

萨木尔其实更为惊诧,胡姬的身法异常高明,显然得过高人的传授,空手对敌毫不逊弱。这让他越发好奇,弯刀接连追斩,交手的场地过狭,不利腾挪,眼看一记绞刀旋斩而下,胡姬抬腕横架,众人惊呼,都道她手腕不保,连萨木尔也吃了一惊,撤手已是不及,不料一声金铁交击,胡姬衣袖裂开,现出掌中一柄银色的短棍,刀光映亮了她的瞳眸,睫下的小痣殷红如血。

萨木尔望入眼中,猛然收刀,“蠢丫头,是你?”

胡姬怔了一怔,一时不明所以。

萨木尔踏前一步,天光映入他的眼,现出最深处的一抹墨蓝,相似的深眸凝视着彼此,不觉都垂下了武器。

萨木尔方要开口,一旁的左卿辞立起来,“阿落,回来。”

萨木尔冷了眼眸,指尖摩了摩刀背,“他叫你阿落?是你的主人?”

胡姬摇了摇头,没有解释,转身向左卿辞行去。

才迈了两步,一枚玉壶咣啷砸在堂上,碎屑四溅,满堂为之一寒。

上首的时奕戾气满面,“胜负未分,何以罢手?”

场中寂静了一刹,萨木尔直承,“我不想与她动手,算我输了。”

时奕岂容他退却,冰冷道,“连个胡姬都拿不下,还有脸退?要么杀了她,要么滚回你来的地方。”

萨木尔僵了身形,神色异常难看。

胡姬回望着他,第一次开口,“他是你的主人?”

萨木尔不语,浓飞的眉蹙起来,似被缚了双翅的苍鹰,终是再度扬起了刀。

放肆的刀意纵横八方,再无收敛,震得几案俱毁,酒肴纷乱,宾客们惶惶后退,却不敢离开华堂,毕竟武卫伯还在上方阴寒的踞坐。

左卿辞微冷的掠了一眼时奕,继续观战。

萨木尔原想让对方受些轻伤,交待过去作罢,然而胡姬的短棍极为奇特,竟飞出了一根轻袅的银链,飞纵灵巧,细韧锋锐,连弯刀也不能损断分毫。萨木尔不知不觉拼出了全力,烈扬的刀意如火,激昂的燃起来,纵横吞吐,追斩纤细的身影。

刀势大盛,银链不易压制,胡姬改了战法避走周旋,寻隙搜索对手的破绽,然而弯刀势如长虹,变幻极快,短时间之内难以细察。

突然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响起,“灵墟、曲骨、梁丘。”

这三处正是萨木尔未及封堵之处,他闻声一惊,锋利的银链已然袭来,唯有立时变招。

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肩井,心俞。”

萨木尔不意有人眼力如此之强,险险避过银链的攻袭,冷汗已然渗出来,他刚切换刀势,又听男子道,“阳关、昆仑。”

萨木尔哪里还打得下去,他忍无可忍纵退数丈,脱了战局抬眼望去,堂前有一名男子英挺轩昂,双眸湛然如风,显然正是指点之人。

胡姬已经傻了,她循着声音本能的攻击,待对战停了才回过神,这一把声音异常熟悉,仿佛无数次梦中听闻,展眼一瞧,骇得武器都险些掉下来。

方才还一无畏惧的胡姬突然变得惶悚不安,仿佛被大人撞见偷窃的孩童,紧张又畏缩。

男子缓步走近,唤了一声,“阿落。”

胡姬几乎在发抖,险些要拔腿落荒而逃,突然左卿辞重重的一咳,宛如一声提醒,她张皇失措了一阵,一溜身躲去了侯府公子身后。

众人大奇,左卿辞挡在胡姬身面,望着行近的男子神色不动,“久仰苏大侠英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胡姬已经缩成了一团,要是有个地洞,必定给她钻了下去,哪还有对战时的冷定。

连萨木尔都看不下去,质问道,“你是什么人?她的债主?”

男子没有理会二人,他凝视着左卿辞身后的人,一声轻风般的叹息,温和而怜惜的低语。“好孩子,苦了你。”

温热的泪忽然涌进了胡姬的眼眶,咸得发苦,却也又烫又暖,她半晌出不了声,努力了几度才低微的唤出两个字。

“——师父——”

堂外骤然传来急密的脚步,逾百精锐的士卒涌入庭中,宾客们大惊失色。

时奕拂案而起,怒容满面,“当这里是什么地方,竟敢来闹场,将这几人通通拿下!”

士兵蜂拥而上,阵列般的枪尖雪光森寒,然而男子道了一句,一触即发的场面倏然一定。

“在下受靖安侯之托,前来通报武卫伯。”

一语落地,满堂震讶,军士的脚步顿时为之一缓,时奕神色一厉,“一介来历不明的庶民,竟然诈传靖安侯之讯!”

左卿辞神色一肃,“苏大侠见过家父?敢问他是否安好,现在何处?”

男子望了他一眼,这一次倒是答了,“左公子不必担忧,靖安侯虽有遇险,被我与殷师侄碰上,目前并无大碍,且得绵州与梓州兵马相济,目前率八百军士驻于益州城外三十里,邀武卫伯前去相见。”

时奕案上的玉杯锵然一响,洞穿了一个窟窿,酒水泼泻而出,留下杯底一枚水淋淋的铜符,及一句清淡的话语。

“信物在此,但请验看。”

时奕喉头干哑,滞了足足一刻才沙声道,“靖安侯来西南巡视,岂有拥兵而至的道理,尔等与惯盗一伙,分明是窃出令符,意图施诈,立即给我擒下!”

作者有话要说:一篇文各有视角,偏好不一,无论爱哪个角色都正常。

大家的意见和鼓励都收到了,亲们挨个么么达,

山河构思于相思之后,后半本又接续了时间线,必然会人物交杂,伏线相合

师父师娘的故事是山河上半本,小左阿落的故事是相思,

而人物群像则是山河下半本,有不喜欢的部分无妨,大家各取所需就好,

就我个人而言,写文不是为了满足对某个角色的偏好,而是为完成一个故事,

山河之所以为山河,正因它不局限于相思,也不局限于苏璇一人,

谢谢亲们的热情评论,雷霆雨露都是爱,某紫在此鞠躬

第81章 尊与卑

八百人的营地处于两山之间的一块空地,军帐林立,鹿砦相连,拉拉杂杂占了一大块。

苏璇一行归来之时,一些无事的军卒正在摔角嬉闹,校官也不拘管,营地内气氛散漫,各处都极随意。

左卿辞一路看过来,眼眸沉沉,到了主帐附近,一个熟人迎上来,正是殷长歌。

他一眼望见苏璇身后的几人,大感意外,“师妹和左公子?你们怎么也到了益州?师叔去见武卫伯可还顺利?”

苏璇跃下鞍,将缰绳交给来牵马的士兵,“左公子在武卫伯府等侯爷,我去时恰好碰上。武卫伯态度专横,不仅拒绝受令,还谴兵捉拿我们,就一起闯了出来。”

亲卫通报过后,左卿辞准备入帐去见靖安侯,他方看向苏云落,正在叙话的苏璇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左公子不妨自去,我还有许多事要询问阿落。”

苏云落偷瞧了左卿辞一下,一个字也不敢说。

左卿辞望了她一眼,独自迈入了主帐,他心事重重,还挟着郁恼的意气,随着帐帘一坠,光影转暗,纷杂的心思沉落下来,他抬起眼,静静的打量书案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