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从不敢逾越,下人就是下人,他总是仰视着吴玥,如此虔诚。

吴玥就是他的天。

而现在,他忽然有了想触碰天的想法,也许是天气太热,也许那蝉呜太恼人,更也许他看到吴玥的睡颜早已心神不宁,反正就是鬼使神差。

只一下就好,少爷睡沉了,应该不会发现,年少的心甚至没来得及想过这样做是意味着什么,唇已贴上了吴玥的,带着某种悸动的情绪,贴上去,心跳不已。

谁会想到吴玥在同时睁开了眼,从迷蒙,到疑惑,最后是愤怒。

“你这是干什么?”他一把推开吴忧,脸因为暴怒而变得通红。

吴忧被推在地上,大大的眼看着吴玥没有说话。

“说,这是在干什么?”他站起来,暴怒的样子几乎要将吴忧一把捏死。

这是干什么呢?吴忧看着已翻倒在地的绿豆汤,自己也说不清楚。

知了还在叫着,化成空洞的呜音,让他的心也空洞起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也记不太得了,只记得从那件事后少爷有三个月没有再见他,再见时,已经像变了个人一样。

吴忧看着碗中琥珀色的液体轻轻的晃动了一下,思绪才终于被拉回来,叹了口气,将碗凑到唇边轻轻的喝了一口,顿时觉得唇齿间都是酒的香气,这应该是绝顶的好酒了,吴忧却一口吐掉,然后放下碗,又是叹了口气。

碗里的酒与之前送进皇宫的酒出自同一坛,怪不得皇帝会不满意,这酒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却是少了什么呢?

他看着那酒,想着做酒时的道道工序,竟然有些出神了。

他很清楚吴家为什么要待他这么好,听管家说,他是在吴家的酒窖边被捡到了,当时不过是个刚出生的婴儿,本来他的命运应该是被某个佣人收养,带大,长大后也做个平庸的下人,却因为那时他虽还是个婴儿竟不吃奶水,只爱喝酒,而引起了吴家人的注意,吴家人认定他与酒有缘,便在他懂事后认认真真的教起他酿酒来,谁会想到当年被皇帝誉为“第一酒”的那坛花雕其实出自他的手。

都是陈年往事了,之后他再也没有酿出这么好的酒,皇帝与其说嫌弃花雕,倒不如说是对吴家一次次送去的酒已经失望了。

该怎么做呢?吴忧又拿起碗,然后闭眼一口喝干。

好苦涩的味道。

陈小妖眼观鼻,鼻观心,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跟她无关,跟她没有关系,她是被逼的,她是好人。

她心里念着,尽量不去听屋里的对话。

可是她耳朵很尖啊。

“这是我爹留给我的遗物,说让我来找江南吴家。”风畔说着拿出一块碧绿的玉佩放在桌上。

陈小妖瞄了一眼,什么遗物?这分明是她方才只咬了一口的饼,被那家伙抢过来不知怎地,一挥手就变成了一块玉佩。

她的饼啊!

那厢的吴玥哪会知道陈小妖的想法,看了眼那个玉佩,竟从怀中掏出一块一摸一样的玉佩来,放在风畔的玉佩旁边。

“听家父说他生前有一个亲如兄弟的同窗好友,后来因事失散,只各自留了块玉佩作为他日相认的信物,没想到,”他叹了口气,“没想到两块玉佩相遇时已是他们百年以后。”

陈小妖看得有些傻眼,原来那家伙也有块饼啊。

她瞅瞅明了,明了只是面无表情的听着,与风畔一样没有半点做骗子的自知,到是发现陈小妖盯着他看,脸立刻就红了,手忙脚乱的从旁边的盘里拿了块糕点给陈小妖,陈小妖恨恨的吞掉,差点咬到他手指。

哼,两个骗子。

经过一番求证,双方终于彻底相认,却毕竟从未见过,聊了几句总有些生疏,吴玥看看天色也不早,便吩咐旁边的管家道:“摆宴,今日要与林家三兄妹一醉方休。”风畔自称姓林,又说陈小妖是小妹随母姓,所以与明了三人就成了林家三兄妹了。

什么林家?陈小妖还在骂,分明姓风,疯子的疯,却听到要摆宴,看来有东西吃,便又消了不少气,反正骗人的是风畔,她是被逼的,骗人家东西吃也是被逼的。

她好可怜哦。

她想着,脸上却已在笑了。

大家正要起身时,吴家的管家却低头在吴玥耳边说了几句话,吴玥脸色变了变,然后眼睛就看着陈小妖。

陈小妖本来一心想着吃饭的事,一见那个漂亮的男人盯着他看,马上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是不是被发现了,她微微侧过脸去看风畔,风畔却只是笑,同时低头喝了口茶。

还好吴玥没说什么,只对管家说了句知道了,便站起来引在坐的人到客厅去。

吴家备了好大的一桌菜,陈小妖乐得嘴都合不上来,管他呢,骗人就骗人吧,她看着桌上的菜,心里盘算着,待会先吃哪个,再吃哪个。

“快擦下你的口水。”风畔不动声色的凑到她耳边道。

陈小妖一惊,马上捂住嘴,差点就淌下来了啊,还好,还好,她另一只手拍着胸口。

大大的桌子只坐着四个人,在风畔与吴忧谈话时,陈小妖只顾低头猛吃,而明了不停的替她夹着菜,四周侍候的拥人们看到陈小妖的吃相,有几个忍不住,捂嘴轻笑起来。

风畔似乎不动声色,拿杯子的手不经意的把杯子放下,然后碰了下另外一只手的手腕。

陈小妖正在啃鸡腿,却眼尖的瞥到风畔的这个动作,她立刻放下鸡腿,毕恭毕敬的坐好。

“怎么了?小妖?”明了把另一个鸡腿也夹了过来。

陈小妖吸了口口水,又看看风畔的手还没放下,便微微咬着牙道:“饱了。”

明了抬头看看风畔,已明白了几分,又看了眼自己夹着的鸡腿,手腕一颤,也不知怎么做到的,那鸡腿就从筷子上凭空消失,而桌下,他空着的一只手已把一样用手绢包着的东西放入怀中。

动作太快,谁也没有发现,只有陈小妖张大了嘴。

酒过三巡,吴家管家亲自端了一壶酒上来,替每人用小杯倒满,陈小妖自上次醉后,风畔就不让她再碰酒,见管家也替她倒了酒,她拿起闻了下,又看看风畔,见他没说什么,便放在嘴边咪了一小口。

“这是与送到宫里的御酒同批制成的,林兄喝喝看。”吴玥冲风畔三人举了举杯子。

而这时陈小妖早就将那杯就喝完,表情有些疑惑,眼睛看着吴玥道:“这酒喝了让人怪伤心的。”

花雕(三)

吴家不亏是大户人家,给风畔他们安排的也是三人各自一间房,房间干净宽敞决不吝啬。

陈小妖本来还在为没有吃尽兴而生气,看到这么漂亮的房间顿时就忘了要生气的事,东瞧瞧东摸摸,兴奋的样子,明了看吴家人散去,将陈小妖拉到一旁,红着脸把一样帕子包着的东西递给陈小妖。

“给我的?”陈小妖指着自己鼻子。

明了点点头,同时将帕子打开,竟是只鸡腿。

“吃的?”陈小妖眼睛一下子直了,口水也来不及咽就扑过去。

只是,还未碰到那鸡腿,明了却忽的缩回手,将帕子一扔,直接就把鸡腿塞进嘴里。

“哇!”陈小妖瞪大眼,眼看着他两口就把鸡腿解决掉,不由怒火中烧,“你还我鸡腿来。”说着抓住明了的手臂,就算只剩骨头她也要抢过来。

明了却将他推开:“妖怪,小心我杀了你。”说着扔掉鸡骨,拔出不知何时已在腰侧的剑,向陈小妖比划了下。

陈小妖立即收声,看着地上的鸡骨眼泪汪汪。

呜……你们都欺负我。

风畔漫不经心的看着两人,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也不理他们,走出屋去道:“我去睡觉。”

明了见风畔离开,也不想多待,放下剑,瞪了陈小妖一眼,跟着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陈小妖,她欲哭无泪,谁让她是只妖力低微的小妖呢,连一把剑也欺负她,她站起来,看着那块鸡骨,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往骨头上用力踩去。

“让你不给我吃,我踩死你,踩!踩!踩!”

她奋力踩着,没完没了。

吴忧躲在门外偷看着陈小妖。

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啊,他大眼眨了眨,就是她在吃饭的时候说那酒喝起来让人伤心吧?

当时他就在外面的屋里,听到这句话时心里动了下,然后客厅里有一段时间没了声音,少爷的表情一定不好看吧,让人喝了伤心的酒,怪不得皇帝不爱喝。

他叹了口气,拎起一旁的食盒往陈小妖的房间走了进去。

陈小妖还在生那块鸡骨头的气,看到吴忧拎着食盒进来,眼睛就只盯着那食盒,里面有好香的味道飘出来。

“吃的啊?”她有些兴奋的搓着手。

吴忧看到她的样子,不自觉的笑起来,无论谁一见到他都是先注意他下巴上的胎记,只有她是盯着手中的食盒。

“这是少爷让我送来的,说怕小姐半夜里会饿,都是些糕点。”他掀开食盒,果真全是些精致小点。

其实是自作主张,如果要送吃的话,怎么可能只送一人,吴忧只是好奇,为何那酒喝起来是伤心的?他想知道。

陈小妖本来就是只单纯的妖,一看到吃的就全不疑有他,注意力全在那盒吃食上。

这样子,真像那只护院的狼狗小黄,不管平时怎么凶狠,有人喂食时就与现在这位姑娘的表情一般无二,吴忧想着,便把一碟碟的糕点放在桌上。

“小姐请用吧。”

他话音刚落,陈小妖已抓了一块桂花糕送到嘴里,毫无吃相可言。

吴忧微微惊讶着,却又笑了,大大的眼眯成了一条缝。

他替陈小妖倒了水,然后看了眼屋外的夜,迟疑了下,才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道,“小姐觉得今天的酒不好喝吗?”

他说话时人是站在门边的,也不敢看着陈小妖说话,毕竟现在天已黑了,而且男女有别,一个男子就算是佣人也不该在女眷的屋里久留。

“什么酒?”陈小妖却全没他那些计较,拼命呑咽了口桂花糕,总算有空档说话。

“就是,你说喝了让你伤心的酒。”

“那个啊,”陈小妖又抓了块点心,想了想,“也不是不好喝,就是……”她抓了抓头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形容,手中的糕屑粘在头发上,她毫无感觉。

“就是什么?”吴忧有些急切,终于抬头看着她。

陈小妖这才看到他下巴上的胎记,血红,像凝结的血块,她手中的糕掉下来,又马上捡起塞进嘴里,她想到花妖姐姐被霸占她的黄风怪打了一巴掌,血从口中吐出来,整个下巴上都是血,就像眼前这个人一样。

“就是……”她嚼着桂花糕,忽然觉得桂花糕没有方才那么甜了,她放下手中的半块,轻轻拍去手心的糕屑道,“花姐姐被她的丈夫打了,好伤心呢,却还要装出很快乐的样子,晚上跳舞给我师父和她的姐妹们看时,我师父说她的舞姿好哀伤啊,可我看她分明是跳着快乐的舞。”陈小妖说到这里有些苦恼的摇摇头,自己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真的很难说清楚啊。

吴忧却听懂了,眼用力的眨了下,一滴泪就毫无预兆的掉下来,他吓了一跳,迅速的别过脸去,陈小妖也吓了一跳,为什么这个人就跟那时花妖姐姐的表情一样呢?分明是个男人啊。

“这个,给你。”她急急的挑了桌上最好的一块糕点有些讨好的递给他,“吃这个,很好吃哦。”

“不用了。”吴忧知道自己失态,人忙向后退了步,向陈小妖行了个礼,“多谢小姐,小人先退下了。”说着转身出了屋。

陈小妖看看手中的糕点,又看看吴忧远去的背影,完全搞不清状况。

一大早。

风畔早就醒了,人却躺着没有动,眼睛看着缩在床角的陈小妖,表情有一丝困惑。

应该是昨天半夜吧,那只妖爬上了他的床,找平时习惯睡的床角,安然睡去。

也许是习惯吧,两人一直假称夫妻,住一间房,睡一张床,不想竟成了那只妖的习惯。

他终于轻轻一笑,坐起来,看了陈小妖半晌,伸出手去,极轻柔的抚过陈小妖的头发,然后在她额头的地方停住,手指慢慢的曲起,用力一弹。

陈小妖正在梦到吃一只超大的鸡腿,忽然觉得额头上一阵剧痛,整个人弹坐起来。

“哪里?哪里?”眼睛还没睁开便到处乱抓,抓到一样东西就下意识的咬下去,“鸡腿。”

风畔啼笑皆非,任她咬住。

陈小妖咬下去,却怎么也咬不动,这才睁看眼,先入眼帘的是一串七彩的石头,有点眼熟啊,她眼睛眨了眨,又用力咬了一下,牙生被震的生疼,算了,她不得不放弃,有些可惜的松开嘴,却在同时看到风畔似笑非笑的脸。

“啥?”她张大嘴。

“小妖儿,想吃烤猪了?”风畔凑近她。

“不想。”陈小妖拼命摇头,身子向后缩了缩。

“可我想吃。”说着就要去碰那七彩石。

“不要!”陈小妖大叫。

而正是此时,只听门外有人喊:“少爷已在客厅等着客人用早膳,请客人准备了。”

“吃饭?”陈小妖愣了愣,人同时被风畔从床上踢了下去。

花雕(四)

早饭比之昨晚的大鱼大肉要清淡很多,却依然摆了一桌子,都是江南特色的糕点。

陈小妖的眼尖的看到吴忧也在,替吴玥倒好了茶,便静静的站在吴玥身后。

四人一桌,依然局促,有一句没一句的聊。

陈小妖因为碍着风畔,所以吃相有所收敛,明了再夹东西给她的时候,她一并的挡回去,因为还在生气。

明了一脸无辜,却也只好作罢。

吃到一半,吴玥亲自替风畔倒上茶:“昨天听林兄说是做茶叶生意的,我知道安徽有一个做茶叶很有名的林家,林兄可否知晓?”

风畔一笑并没有马上回答,明了看到他在桌下掐动的手指,心知肚明。

“那是我的叔父。”不过片刻,风畔答道。

“原来是这样,我也是随口问问,没想到真与林家有渊源。”吴玥有些兴奋的样子,抬头又看了眼陈小妖,表情若有所思。

陈小妖总觉得他眼神怪怪的,本来要拿着筷子夹东西吃,看到他的眼神便咬着筷子发怔。

他是看什么呢?好像要把自己吃掉的样子,应该是反过来,她吃他啊。

她转头看看风畔,又看看吴玥,心里比较了下,还是觉得风畔更可口些,对,先把风畔吃掉,没吃饱的话再把这个男人吃掉。

她下了决定,一下子高兴起来,却不知她想的问题本就莫名其妙。

陈小妖觉得这种该吃饭时就吃饭,两顿饭当中还时常有点心伺候的日子真是过的愉快,这不,刚吃过饭,就有一个中年的女人一路笑着朝她这边过来。

陈小妖正坐在鲤鱼池的旁边,挑着哪条鱼是当中最大的,等晚上没人注意的时候可以抓来烤着吃,此时池旁就只有她和明了,风畔不知去向,因为陈小妖还在生气的缘故,明了只敢坐在一旁看着她,看着看着脸就红起来。

吴忧跟在媒婆身后,手里端着个盒子,里面是少爷特意挑选的一对碧玉镯。

少爷让他跟着媒婆一起来,他原本以为少爷是因为不放心让媒婆拿着这东西,可现在看到陈小妖又疑惑起来,又是媒婆又是玉镯,是为了什么?

心中隐隐的不安,看媒婆几步走到陈小妖的跟前,心里更加不安起来。

不会,少爷决不会这样对他,他在心里轻轻的念。

“这位就是林家小姐吗?”媒婆毕竟是媒婆,一见到陈小妖就自来熟的握住她的手,“看看长的真是花容月貌的。”

陈小妖很是疑惑,莫名的有个女人来握住自己的手,还又是花又是月的,什么意思?她不太喜欢这个女人,手轻轻的一缩,藏到身后。

“这可是天大的福气,林小姐,”媒婆也不介意,“今天吴当家的请我来是给你说门亲,说是两家父母这一辈就定好的亲,现在只要我这个媒婆说一下就成事了,看看,聘礼也送来了。”说着推推一旁的吴忧。

吴忧觉得手中的首饰有千斤重,什么意思?少爷要向这位林小姐提亲吗?媒婆在推他,他却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自已真傻,明摆着的事情,却还一定要听到媒婆如此说了才甘心。

少爷是故意的吧?这么一对玉镯,管家可以送,其他人也可以送,偏要让他,他大眼眨了眨,人不动,只是看着陈小妖。

陈小妖还是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看到前面的吴忧一副快哭的样子,那盒子里是什么?是不是不舍得送给她?吃的?可这盒子也太小了,装不了多少吃的吧?

她又看看吴忧,只见他表情中满是恳求,恳求什么呢?想到他昨晚在她面前哭了,本来要伸向盒子的手迟疑了下,又缩回来,凑近吴忧小心的问道:“我要不要拿?”得问清楚,不然他又要哭了。

吴忧一愣,疑惑的看着陈小妖,她在问他要不要拿?为什么要问他?还是自己的表情太明显的不甘愿,让她误会了吗?

他微微的低下头,心中有万般滋味在拉扯,他很想说不要拿,少爷是他的,谁都不可以抢,可他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吗?凭什么?

不过是一个身份卑微的下人而已。

“我家少爷是难得的人中龙凤,能与小姐结为连理,那一定是天作之合,小姐,请收下吧。”他挣扎很久,终于将那盒子送前去,努力的笑,轻声的说着,声音却微微的颤。

什么连理?什么天作之合,陈小妖一脸狐疑,但听到吴忧让她收下,便放心不少,既然是可以收下,呵呵,那她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