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扬起一抹极淡的苦笑,他又往前去。

就是那个洞口,不知是哪一朝的文人游历到此,在洞口写下“清风洞”三个字,他一定不知,那清风洞里之后就住了一群妖怪。

妖若不伤人,他是绝不会与之为敌的,所以这清风洞他只来过一次,因为那妖说要让他认认洞口的三个字,因为洞里没人识字。

当时洞里的那些妖被他身上的佛气震的不敢近身,只能远远看着,只有他和小妖坐在洞口的岩石上,他笑着看那只妖用棍子打旁边枣树上的枣子,然后抓了一把,凑到他面前献宝一样:“吃不吃?”

现在,季节不对,那棵枣树叶子掉光,更不可能有满树的枣子。

他看着那棵树,然后耳边听到有人在轻轻的哼着歌,他寻声望去,就看到那只妖,一身红衣,坐在洞口的岩石上,头发盘起,结了个漂亮的髻,双腿轻轻晃着,似穷极无聊的哼着歌。

那是新娘的打扮,为什么要作这样打扮?

他愣愣的看着她,不动,可能是目光也有感知,妖慢慢的回头,看到站在不远处的他,口中的歌停住。

“静海。”她轻轻的叫。

他说不出话,被心中某种情绪怔住,人向后退了一步。

他错了。

不该回头,应该提着包袱头也不回的离开,那么几年后再回来时,他至少可以坦然面对她,甚至无情无意。

然而回头了,以为是因为那妖气而来,以为见到她也无仿,正好可以说声再见,却发现自己错的离谱,弹指一挥的三个月原来可以囤积这么强烈的情感,竟然因为那妖轻轻的唤一声,想转身逃开,然后躲在一个无人的地方安抚自己狂跳不已的心。

所以,他真的转身,想走。

“我今天就要嫁人了。”那妖在身后忽然喊。

他脚步一顿。

“是狗妖,他就在洞里。”

原来煞气是那狗妖身上的,他下意识的握紧脖子上的佛珠。

“我不喜欢那只狗,他身上的味道好臭。”妖低头缠着腰上的流苏,又抬头看他。

佛珠几乎被他扯断,半晌,他终于回头,他想说那样很好,成了亲也不错,却忽然冒出一句话,连自己也吃了一惊。

“若不是看到那股煞气我来到这里,你是不是等到嫁了他也不会告诉我?”竟是恨恨的口吻。

妖,愣了愣。

“说什么不喜欢那只狗妖,那你为何三个月都不出现?却要在此时跟我说这些吗?”他手抚在胸口,微微的抖着。

“静海?”妖从岩石上跳下来,向他走了几步。

而他似忽然惊觉自己失态,愣在那里。

他垂下手,觉得自己太不像自己,他方才说的那是什么话?竟像是情人间的责怪,他是和尚,他是半神,又哪来这些俗世人的情绪?

“进去吧。”最后,他微微的叹气,轻声道,“嫁人以后要听夫婿的话,不可以总是吵着要吃的。”说着转过身去。

若有一天真要杀她,自己如何下得去手?如何?

就算自己离她几年,再回来时,真的下手杀她?

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破风之声,他一惊,猛然转身,却见一支箭速度飞快的向他射来。

而没等他反应,那妖已飞身挡在他面前,他头皮一麻,叫了声:“快闪!”箭已刺穿她的肩。

来的太突然,若妖不替他挡,他必定中箭,而那发箭之人也愣了一下,扔了弓,却接妖跌下的身子。

而他忽然暴怒,一向云淡风轻,此时却面露怒意,手中龙火射出,避退向他发暗箭的那只狗妖,一跃身,接住小妖。

那狗妖复又上来,他眼一橫:“我不想伤你性命,快退!”

狗妖一向暴虐,方才也是看到自己的新娘居然与其他男子说话,才放了此箭,此时见眼前的和尚居然抱着小妖,更怒,口中念念有词,一股妖力便直冲向他。

他哪惧这种小把戏,提气一震,那妖力反弹回去,狗妖被自己的妖力所伤,倒飞出去。

他看也不看一眼,抱起小妖,转身走了。

彼岸花(四)

妖脸色惨白的呻吟着,只知道吃的猪妖何时受过皮肉之苦,只是缠着他,就算到了安全的所在,想将她放下,她也揪着他的衣襟不肯放。

他想板起脸让她放手,但看到肩上的伤,终于狠不下心,任她赖在自己的怀中。

“好疼。”她嘤嘤的哭,眼泪流下来,颇有撒娇的意思。

他仔细看了下插在她肩头的箭,并不是妖物,只是普通箭矢,只要拔出来,以妖的复原能力,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会好。

“你忍一下,我替你将箭拔出来,”说着让她斜靠在自己身上,两根手指夹住穿过她身体的箭头,一用力,那箭头居然被他生生夹断,又扶起她,看看她的脸色道,“疼就叫出来。”同时趁她还未意识到他要干什么,抓住箭尾,一使力将箭从她身体里拔出来。

“啊!”她尖叫一声,箭已离了她身体,他眼明手快的按住她的伤口,不让血流的太多,她看着带血的剑,又是一阵大哭。

他扔了箭看她的模样,轻轻的笑,松开按住她伤口的手,果然是可怕的复原力,那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于是安慰道:“不出半个时辰,伤口就会复原,连疤都不会留。”

妖仍是哭。

他无耐,自怀间拿出白瓷瓶装着的金创药来,那本是为他的远游准备的,倒出一些,轻扯开她伤处的衣服,敷在伤口上。

“好了,好了,上了药就好了,”他轻轻的哄着,怀中的人儿却还在哭着,“你要怎样才不哭呢?”他低头去看她,以前她也会哭,无理取闹般的哭,稍不顺心就哭,他一板脸也哭,他多半不理睬,任她在一旁哭个痛快,此时却无法不理会,只因她的伤全因他而来。

“你方才怪我了。”她抽噎着说。

“方才?”

“你说我三个月不出现,分明是你不想看到我。”她泪眼看着他,手轻轻的扯他的衣领有一下没一下。

原来并不是因为伤痛而哭,是因为他方才的话,他眼沉了沉,抓住她的手。

不想见到她吗?还是逼着自己不要见她?

“小妖,你怕死吗?”他忽然问。

“死?”

“若有一天我要你的命,你会如何?”

“要我的命?”妖的眼看着他,眼中未干的泪淌下来,他想也没想的接住,然后看着指尖上晶莹的泪。

“为何要杀我?”妖问,“你真忍心杀我?”

不忍心,所以要逃开,他闭上眼,如有魔障缠身,生不如死。

“等伤复原就回去吧,去那妖狗妖成亲,我送你回去。”他忽然冷下声音,手想松开她。

妖瞪着他,好一会儿才从他怀中站起来。

“若你今天不出现,你猜我会怎么做?”她幽幽地说。

他听着,无言。

“我会让轿子从你的寺前经过,让你看到我开开心心的嫁人了,然后再从寺后的山崖上跳下去,师父以前说过,只要不用妖力,妖怪也是摔得死的,让那狗妖娶不了我,因为他实在太臭。”

他听到这句话时,人颤了颤,眉头皱起。

“我若真摔死了,你会为我伤心吗?哪怕一点?”妖问。

“住口!”他却忽然大声叫她住口。

她吓了一跳,看着他。

他发现自己的手抖着,不由自主的抖,自己竟连一个死字也听不得,他问她,若杀了她,会如何?此时她却问他,她若死了,他又如何?

其实是一样的问题,可他又为何胆战心惊?若他不去找她,此时她是不是已命丧崖底?

终于还是不舍,就算再逃开仍是不舍。

忽然明白,今生他再无可能杀她。

然后顿时坦然,今生不杀她又如何?他非要逆天而行又如何?

“小妖,”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我至多许你这下半生。”这世他不可能杀她,那他必定又入轮回,来世如何?他无法许诺。

“下半生?”

“我这下半生,是你的。”他轻轻的说,将她拉坐在自己腿上。

“什么意思?”她手下意识的圈着他的脖子。

“就是这个意思?”他倾身吻向她。

……

他早早的醒了,看着窗外山顶升起的紫烟。

已有两个月了,他不曾回寺,她也不回山洞,他在一处风光极好的地方设了结界,在结界了盖了他俩的住处。

神妖双栖,天诛地灭。

他们在逆天而行。

他知道有报应,所以他只许下半生,人生一半的时间对天来说太短,稍纵即逝,他认为报应不会来的太快,就算来,他也要想办法挡住。

然而……

妖,裸着身在他怀中熟睡,他低头吻他的额,然后眼睛停在她近胸口的那处红点上。

那就是报应,报应在妖的身上。

他闭上眼,几乎是每晚,他夜夜在梦中见到那个红衣女子,他比谁都清楚,那个红衣女子是谁?

“你不救我了吗?你竟然与那妖做出天理不容的事?你信不信我会毁了她,等她心口处布满了红点,她就得死,就算我不能重生,我也要让她死。”全是这样的话,用她略带尖锐的声音说出。

他一直乎略那红衣女子的话,但昨天看到那个红点,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

“小妖。”他眉一皱,拥紧她,只两个月吗?不是半世,是不太短,太短了?

妖被他拥得太紧,醒过来,看到他眼中有晶亮的东西,伸过手去:“你怎么了。”

他不言,低头吻她,越吻越深。

妖半梦半醒,承受着他忽然的热情,心微微觉得不安。

好半晌,他自激 情中抬起头,看她,似要将她印进心里。

“能再说一遍,昨晚你对我说的话吗?”他说。

“什么话?”她还在喘着气。

“昨晚我吻你这里时你说的。”他低头吻她的胸口。

她脸一红,想起是什么话,却咬着唇不说。

他张口咬她一下:“快说!”

“我爱你,静海。”她求饶,乖乖的说道。

“我也爱你,”没想到他马上接口说,同时吻她的唇,“记住了。”

妖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口想要求证,他却不松开她的唇,狂乱的吻,一只手同时伸到她的额头。

一滴泪自他眼中滴落,同时抚上她额头的手蓝光一闪,妖昏睡过去。

“这半世,我不想看你死,所以,我封了你的情念,连同你的记忆一起抹去,你醒来,再不会记得我。”

……

妖,试了好几次才敢进这座庙来,师父说庙是妖不能去的地方。

她爬到树上,偷看院中的一个和尚,他桌上有一盘透着香气的糕点。

“嘶”,口水不受控制的流下来,而同时那和尚发现了她。

“下来,这个全归你。”他笑着,拿起那盘糕点,递给她。

她飞快的抓了几块,又躲回树上,看他。

他只是笑,转身坐回桌前继续看经文,翻经文的手轻轻在抖着。

终于,她又回来了,只是一切归零,她再不记得他,也再不会爱上他。

只是一只无情无念的妖。

他许了下半生,只是没想到,这下半生竟是这样过的。

再次轻笑,他转头看树上的妖,仿佛又听到:静海,我饿了。

泪水,忽然涌出。

彼岸花(五)

梦境里的一生转眼即逝。

方丈。

看到自己与那蛇妖的孩子长大成人,看到他们成亲,看到他们为了分家产的事大大出手,看到自己第三个孙子得风寒而死,隔了一年自己第二个儿子在外出做生意时被山贼杀死,然后他的妻子,那个蛇妖终于受不了俗世的纷扰,没有陪到他老死,在某一夜也离他而去。

不过眨眼之间他看到了儿子们各自成家的喜悦,也看到生离死别的痛处,最后他看到自己老了,生病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有大儿子偶尔来看看他,然后他就在一个大雪的夜里孤独的死去。

似乎太快了些,像戏台上的人生,转眼就是几十年,但却又不似看戏般冷眼旁观,因为那是自己的人生,每一个人,每件事都与他有关,而因为太深刻,他觉得自己也随梦境只那个年老的自己一起老去,一起将一切看淡了。

原来,人生不过如此。

“你肯定在想,我给你看的一生未免太苦了些,”风畔的声音在此时又起,“但这确实是凡人的一生,生老病死,悲欢离和,如此而已,而这并不是关键,关键是,所有欲望堆砌的一生,不管是喜是苦,到头来,不过是一梦黄梁,你总会死的。”

方丈听着风畔的话,看着那个躺在床上僵硬的自己,感同身受之下居然扬起一丝淡淡的笑。

“灵珠,你本是佛祖手中那串佛珠中的一颗,因在佛祖经过人间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而被坠入轮回,我这张符不过一个时辰,醒来如何,由你决定。”符的威力在减弱,风畔的声音渐淡,四周的梦境也飘乎起来,而不过一眨眼,梦境退散,人仍在佛殿之内。

抬头,他正好看到大殿正中的佛,佛慈眉善目,微笑注视着他,他想起梦中看到的一切,再对上佛的眼。

昨日梦中他与梦茵厮守,方才梦里他却已看完一生人已老去,而现在他又是一身僧服对着佛祖,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实,什么是幻?谁说现实就是真,梦境便是假?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埃?世间一切没有真假,其实皆不存在,迷花眼的只是人的心而已。

原来如此,他顷刻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低头对着佛祖再拜,抬起头时额上已有一抹淡淡的朱沙印。

陈小妖看着他的变化,张大了嘴。

“你知道佛祖手中的佛珠每一颗都各司其职,有一颗名唤灵珠,管的是神仙的生死,”方丈站起来,看着陈小妖,“风畔算准了自己会死,所以他用这一招来逼我顿悟,好去救他。”

陈小妖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只是听师父说过,佛界的人额上都有一抹朱沙,这和尚怎么忽然之间额上多朱沙印,莫非是佛界的人?

方丈看看她:“随我来吧。”

说着,人走在前面。

陈小妖愣了愣,抱着葫芦跟上去。

后院的厅里,风畔的尸体躺在正中。

陈小妖去而复返,此时又看到风畔,人下意识的向他走了几步,又停住,眼睛看着他。

“你方才那张符呢?”方丈冲陈小妖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