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因为现在死了,就算之前未死之时,他也渐渐的开始想知道那些记忆,且越来越强烈。

前世记忆,忘记便忘记了,又何必再记起?他一直用这句话阻止自己,现在看来那不过是掩耳盗铃似的自欺歁人。

忘记并不表示不存在,如果前世已已,与今世再无瓜葛,那么忘便忘了,只是前世连着今生,他又该如何粉饰太平?

人仰躺在花地里,他忽然想,轮回便是历劫,历劫便要透彻,难道这回是上天要让他透彻个彻底?他的死,这片彼岸花地,孟婆,还有浇花的眼泪,不过就是为了将他引入这片花地的因,而果呢?难道就是前世记忆?

既然前世连着今生,那就让你透彻的记得,若这样仍能大彻大悟,那便是成了正果,上天是这个意思吧?

原来如此,他轻轻的笑,转头看向那片花海,忽然微微蹙眉。

只是,近情情怯,记忆就在眼前,他忽然惶恐起来。

彼岸花(二)

出了寺往北走,陈小妖跟在墨幽的身后越走越慢。

“丫头,怎么了?”墨幽回头看她。

陈小妖摸着肚子:“唔……饿了。”

墨幽停下来,看着陈小妖,分明是说饿了,却是若有所思的表情,于是道:“丫头,你是不是舍不得那个半神?”

陈小妖一怔,她也不知道,只觉得心里烦的很,通常这种情况是因为饿了,所以她还是道:“是饿了,你请我吃东西。”她指指路边的饼铺。

墨幽哼了哼,从身上摸出一块碎银子,扔给她。

陈小妖拿了银子就往饼铺去。

咬了两口,发现并不像以前饿时那样想一口气把整个饼吃完,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饼,怎么搞的?好像并不好吃呢。

却忘了,她对吃的东西一向只分可以吃和不可以吃两种,又何来好吃与不好吃?

不甘心的又咬了一口,还是不好吃,下次不买这家的饼了,她心里想。

虽然不好吃也舍不得扔掉,她将饼放进衣服边的小口袋里,转身看哪里还可以买吃的东西,因为心里仍觉得烦。

一手拿着买饼找下的钱,一手拿着风畔的葫芦,她立在当街忽然觉得自己很奇怪,分明是饿了,却一点吃东西的想法也没有,而这种感觉似乎很久以前也有过,那时,她整整三天没吃过东西。

什么时候?她抓着头,似乎是那个老和尚死的时候,盘腿打座的姿势,向寺里的和尚们说完一些她吃不懂的话,然后就没了鼻息,因为他是坐着的,所以她一直以为他还活着,直到寺里的和尚将他火化,她才有那股奇怪的感觉涌上来,分明很饿却吃不下东西。

师父说因为她难受,所以吃不下东西,可是她不觉得难受啊,花妖姐姐被他丈夫打的时候她会觉得难受,她知道难受是什么感觉啊,那不是难受。

只是饿了。

“丫头,发什么愣?”墨幽推她一下。

陈小妖被他一推,回过神,看着墨幽忽然道:“我得回去一次。”

“什么回去一次?”

“回寺里,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说着就往方才出来的那座寺庙方向跑。

墨幽手中的红线一紧,想拉住她,却没有,一纵身人已到了陈小妖面前:“死了的人,你还回去做什么?”

“我……”陈小妖眼神闪着,看到墨幽向她逼紧了一步,她朝后退了退,只觉得心里越来越奇怪,似有什么东西扯着,让她非回去不可,她从没有这样过,又说不清是为什么,抱着怀中的葫芦忽然哭出来,“我也不知道,可是我一定要回去,不然心里好难受。”

墨幽眼神一拧,手指抵在她额头,并没有被下了法术,到底是什么她非回去不可?他不信是因为风畔,她说过,讨厌他的,何况他已经死了。

“我随你回去。”他到要看看她回去是为了什么?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闭上眼,沉入梦里,那些被遗忘的记忆便会被开启,一幕幕的出现在他眼前。

所以他一直睁着眼。

头顶是地狱里混沌的天,远没有人间的天空那么赏心悦目,他看着眼睛有些痛,然后心里便想,那只妖现在到底在干什么?有没有照她的话去做?

有?没有?生?死?

全凭天。

陈小妖跑回庙里,并没有去看风畔的尸体是否已经被抬走?她直接拉了一个和尚问:“你们的方丈呢?”

问完才知道,她为什么要回来,因为风畔说要将那张符拍在那方丈的胸口,所以她回来了。

和尚指了方向,她就往那个方向去,是佛堂的主殿。

墨幽没法靠近,站在主殿外,忽然后悔,为什么要让那只妖回来?葫芦还在她手中,如果她进了里面再不出来,自己不是白忙一场。

他看着手中的红线,羁云刀已在手中,若是必要,毁了这佛堂又如何?

方丈。

他没有得到那只葫芦,却看到那个客人死在禅房中。

当时,他微微的失望又有些庆幸,失望是因为他与梦茵只能在梦中相见,庆幸是他不用再为了夺那只葫芦而犯戒。

然而现在,又觉得自己虚伪的可以,犯戒?心里不洁便已犯戒,自己又在庆幸什么?白日里的高洁清世,晚上的暧昧不清,自己早已不是什么高僧,而是已入了魔道了吧?

“佛祖,弟子明知错,却看不开,又该如何呢?”他跪在佛着,低声道。

“方丈。”陈小妖冲进佛殿。

他一惊,转头,正好看到陈小妖怀中的葫芦,原本空洞的眼带着一丝很难说清的情绪,人站起来。

“葫芦?”他朝着陈小妖。

而陈小妖同时从怀中摸出那张符。

当他的手伸向葫芦时,她手中的符也准确无误的拍在他的胸口。

四周一道白色的光。

风畔看着手指,生前被他咬破,与那只妖一起画符的那道伤口,愈合了,说明,妖已经照他的话做了。

“不是说讨厌我吗?为什么?”他自言自语,手遮住眼,然后又松开,“好吧,既然天,指了方向。”说着他闭上眼。

眼前一道白色的光。

方丈。

看到了一个女子和两个孩子。

“梦茵。”他冲着那女子叫了一声,奇怪,他分明在佛堂,没有入梦,为何能见到梦茵?

梦茵却似什么也听不到,然后有一个男子走过来,轻轻搂住梦茵和那两个孩子。

他大吃一惊,那个男子竟是自己,只是穿着俗世人的衣服,留了发。

“若你偷到了那只葫芦,那就是你所憧憬过的生活。”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是谁?”他转头寻找。

四周白茫茫什么也看不到。

“其实一切不过是欲望,你只是好奇而已。”那声音又说。

“什么?什么意思?”

“还记得你十五岁的时候吗?”

眼前有关梦茵的场景一转,是一条热闹的街,他认得,是寺外镇上的大街。

“那是你第一次出寺,也是你第一次看到俗世人的生活。”

那声音刚落,他果然看到一个小和尚在一家茶铺前坐下,讨了一杯水坐着慢慢的喝,茶铺的老板娘正背对着他在做事情,老板则在旁边让自己的妻子不要做了休息一下。

这一切没什么古怪,然后当那老板娘转头时他愣住了,那老板娘竟是梦茵。

“为何?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吃一惊。

那声音却并不回答他,而是道:“你当时看着那对夫妇,你就在想,若不做和尚,像这样过日子不知又是什么滋味?是不是?”

他抓着头,眼睛仍是看着那个老板娘:“我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

“那佛经震的并不是什么蛇妖,而是你内心欲望的反射,你记得那个老板娘的样子,希望有这样的妻子,所以梦中就有了与老板娘长得一模一样的梦茵,你希望过俗世人的生活,所以你有了两个孩子。”

“不,不是这样子的。”他拼命摇着头否认。

“灵珠,你的欲望已经把主意打到我的葫芦上了,你还不醒吗?”那声音暴喝一声。

他一惊:“你是风畔,那个死了的人。”

“不错,我的符咒可以让我在你的梦境里活一个时辰,这点时间,足够让你看清自己的欲望。”

场景一转,又回来初时的场景。

“若得到葫芦,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我且让你看全了这一生。”

彼岸花(三)

“静海?好古怪的名字?你姓静吗?”那只妖奇怪的重复着这个名字。

“那是贫僧的法号,法号是没有姓的。”他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

是天的意思吗?这只妖就在他面前,在他未收集完一千只妖之前就早早的出现在他眼前。

到底是为什么?

他放下手中的佛珠,指指桌上的糕点:“这些都给你了。”

“真的?”妖睁大了眼,大块朵颐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看她吃着,他轻声问。

“陈小妖。”她口齿不清。

“陈小妖?”他嘴角扬了扬,好直接的名字,手指沾了水在桌子上轻轻的写,“是这样写的吗?”

妖看也不看:“我不识字。”

他笑了:“我教你如何?”

她摆摆手:“学这些做什么,没意思。”

“你每学会一个字我就给你一块桂花糕。”

“真的?”

“真的。”

……

妖缩在石头后面,蜷着身子。

他废了好大的劲才找到她,也不急着把她从石头后面拉出来,人坐在石头上拿了怀中的笛子轻轻的吹,一曲吹完又吹另一曲,直到月亮偏西。

“静海,我饿了。”她终于不甘心的从石头后面出来,抚着肚子。

“知道出来了?”他放下笛子看着她,“为何不理我?还躲起来。”

妖别扭的绞着腰间的布条,好半晌才道:“因为你收了兔妖姐姐的花包。”

三月三,妖界的女子选情郎,送花包就是表情意,如果对方收了便是代表接受。

原来是这样,他轻笑了笑,笛子在掌中拍了拍:“那么你的花包呢?送给谁了?”

“才没有送谁?”她马上否认,看到他洞悉一切的眼,心里慌了慌,“我送谁跟你有关吗?”

他仍是笑,人站起来,手里忽然多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在我房中的书案上发现的,也不知是什么,是谁放在上面的。”

“什么不知什么?那是花包啊。”她急急的说明,又马上惊觉自己上当,低着头不说话。

他笑的温柔,伸手抚她的头:“走吧,吃东西去。”

她别扭的不肯走,他也不拉他,一个人走在前面,走了几步,转身对着她道:“我并不知道你们妖界送花包是什么意思,方才来找你之前才刚刚明白,所以已经还给那兔妖了。”

她一怔,抬起头:“真的?”

“真的。”

“那,那我的呢?”她指指他手的怪东西。

“原来是你的啊?”他如梦初醒般,看着手中的东西,有些为难道:“怎么办?要不也还给你,再说实在丑得要命。”

“你敢,收了怎么还,不行,不行。”她着急的摇手。

他看着她,没说话,那怪东西仍在拿在手中,果然,那妖对他有情,抬头看着西沉的月,在转头看她时忽然正色。

“小妖,我只是个和尚,而这个东西却是送情郎的,我以后莫要跟我开这种玩笑,”伸手过去把花包递给她,“拿回去吧。”

“不拿。”陈小妖恨恨一声,转身,跑了。

……

他无心念佛,佛珠停在手中,抬头看眼前的佛。

佛永远是那种表情,淡定的,沉默的,似乎什么都在他眼中,又似乎目空一切。

那妖整整三个月没有出现在庙中,不来找他,他也不再找她,像两个从未遇见过的人,他在寺内,她的寺外,决无瓜葛。

他以为心里会如平常一般平静无波,不过是只妖,虽然对他的修行至关重要,但决不会放在心上。

他对她好,宠着她,只不过是为了她死时不要怪他太多,看似仁慈,实则残酷。

仅此而已。

然而,三个月。

三个月对修行的人来说不过弹指光阴,却渐渐的觉得度日如年,他希望有人声音对他说:静海,我饿了。

他曾好几次幻听,匆忙回头看,身后却什么也没有。

与人相处,平淡之交。

其实,也是会留下痕迹的,很深的痕迹。

“菩萨,是弟子修行不够吗?”他看着佛的神像,佛沉默无言,半晌,人站起来,拿起放在旁边的包袱,他要去远游。

与其说远游,实际逃开一切。

向佛再拜,转身离寺。

寺外山花烂漫,如同那妖的笑颜,他看着,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妖在山中家的方向,却望到一股带煞的妖气。

他下意识的往那个方向去。

这座山一直是风水极好的所在,树木葱翠间有太多的灵气游荡,各色妖怪精灵安身其间,若只是平凡之人,很容易就被迷了心智,迷失山林。

他身着素色的僧衣,虽然那些异样的气息近不了他的身,却难免被树枝荆棘勾破了衣服,人有些狼狈。

因何而往,不过是那带煞的妖气?

还是……

他停下来,轻轻的喘气,英俊的脸上带着薄汗。

还是因为他终于找到了见她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