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沁面不改色,镇静地切换着手术刀,止血钳,缝合线。她带着护士们有条不紊地结束了手术。

她丝毫没有分心,也丝毫没有意识到那一刻在离她并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建筑二次倒塌。

患者被送去病房后,几个护士一身冷汗,议论着说从来没有在地震下做过手术。

许沁缓过劲儿来,心里却莫名开始笼上一丝阴霾。

经过大厅时,外头响起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夜色中,一辆面包车停下,车门打开,两个橙色救援服的人跌落下车,司机跳下来帮忙搀扶。

许沁心中已然有不好的预感,大步过去迎,竟是小葛和童铭。小葛额头上流着血,搀着童铭,后者腿部重伤,表情扭曲。

许沁:“怎么了?”

“余震。”小葛说,“我们正好在一处残房里。”

许沁一怔,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问:“宋焰呢?”

“不知道,我跟童铭离得近。看他伤重,就先送来了。”

许沁手心一凉,脑子空白了一秒。回过神来立即把两人扶进去交给骨外科大夫,她问清事发地点后,背着医药箱就冲了出去。

深夜的风冰冰冷冷,从许沁的口鼻猛灌进心肺。人快跑到倒塌的镇电影院时,前方传来喊叫:“帮忙抬啊!人压在下边了!”

许沁咬紧牙,加快脚步,就见又是一群人在废墟之上,消防员,军人都有。

许沁心脏在胸腔中颠簸,大口喘着气,她目光在人群里四处搜索,一眼看见杨驰,冲上去便抓住他:“宋焰呢?”她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像孤鬼一样。

“在下边。”

许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整个人当头一棒。几个救援的人挡住了视线,她只看到断壁残垣中伸出来的一只男人的手,手指无力地蜷着。那手上原本的伤与血迹被灰尘掩埋得不见痕迹,像一只泥塑的手,与周围的残破融为一体。

许沁的心就在那一瞬间由血红变成灰枯,她认得,她知道那是他。

她木然地蹲下去,颤抖着,轻轻握住他的手,冰冷,粗粝,仿佛没有温度。

十年了,她如何也不会想到,再一次握住他的手,是在此情此景。

面前的人散开,她瞬间就看到了宋焰,他双眼紧闭,满脸鲜血躺在废墟底下。一道横梁压在他的胸口。灰土碎石把他整个人掩埋,甚至已看不出他衣服的颜色来。

他像埋在尘土中的一个死人。

许沁眼睛一刺,一行泪就涌了出来。她嘴唇张了张,想要喊出什么,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紧紧捂着,飞速转身跑下了废墟。

她缩着肩膀立在废墟边,没有尖叫,没有哭泣,没有催促,也没有发泄。她只是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指,让自己冷静,让自己克制住一切的情绪。不能乱动,不能喊叫,不能影响救援进程。

她一瞬不眨地盯着那些人,看着他们用工具把那横梁切开,看着他们把压在他腿上的墙体搬开,看着他们把他从尘土里抬出来。

他被搬下废墟的那一刻,她再也克制不住,冲上前想要抹去他脸上的尘土,去确认他的死活。可指尖还来不及触碰,她便被人撞开到一旁。

他惨白的唇色一晃而过。

几个军人迅速抬他上车,向医院疾驰。

不怪他们,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和他的关系。

剩余的人也很快继续去营救其他人,没有人去管许沁的存在。

在这里,生,或死,都那样的寻常。寻常得让人不能去习惯,却也不能不接受。

……

那一刻,位于望乡南边的镇高中里,陆捷手下的官兵们刚刚躲过那一波猛烈的余震。暂停不过多久,便继续在倒塌的教学楼下挖人。

过去的一天两夜,他们救出了96个学生,却也挖出了十几具尸体。

当掀开层层的水泥板和墙体,看见底下灰尘掩埋着年轻人死寂的脸时,当兵的汉子们眼都红了,他们含着泪,把他们一个个抱出来放好。

陆捷蹲到一旁,垂着头盯着地面。深夜的冷风一吹,一片白纸吹到他眼前。

那是撕碎的学生证,刚好撕下贴照片的地方,是一个女学生微笑的脸。

陆捷把那张照片捡起来,看着看着,突然之间,就想起来了一个人。

突然之间,他红了眼眶。

“我想起来了。”他喃喃自语。

身旁的士兵扭头:“什么?”

“我想起来在哪里见过那位外科医生。”

他的同学,他的战友,生前一直带着这样一张女学生的照片。

至今,他都记得那个叫宋焰的年轻人说:“等我混出个人样了,要回去娶她。”

第35章

载着宋焰离去的那辆车迅速消失在街角,红色的汽车尾灯像火一样灼烧着许沁的眼。

她在原地站了没一会儿,轻轻擦去眼睛上的湿雾,朝医院走去。

深夜的镇上一片萧条荒芜,她走在废墟和血迹遍布的街道上,像走在冰冷的荒原。

北风吹着,彻骨的寒冷。

太冷了,她周身都像被冰冻住,身体除了战栗发抖,做不出别的任何反应。心底除了冰寒,也感知不出别的任何知觉。

没有悲伤,没有痛苦。一如这座悲运笼罩的小镇,每天都有人失去他们最爱的人,每天都有人亲眼看着他们曾经守护过的家和人被摧毁成泥土。

命运强大到让人拥有的一切都看上去那么渺小,那么无力。

悲与泪都不值一提。

许沁流不出一滴泪来,没有什么可流泪的了。

无用的。

可当她走过一条死寂的街道,听见北风呼啸穿过废墟上的甬道,发出呜呜的悲鸣,好似上天在给予她悲戚与怜悯时,

毫无预兆地,她骤然间弓下腰,嚎啕大哭起来。

不用再隐瞒,不用再压抑,她就是害怕得要死了,恐惧得要死了。也不用再躲藏逃避,没有人知道她这里,也没有人会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泣。

只有北风,在废墟之上盘旋,呼鸣。

……

……

许沁回到医疗中心时,泪痕已干。

宋焰早已被送进手术室。

许沁靠在走廊的墙壁上,脸色惨白,面无表情。宣泄过后,脑子里空茫茫一片,什么情绪都没有,只剩下身体最原始的感知——累,极致的累。

她两夜一天没合眼,思绪都麻木了。

有那么一瞬间,许沁想过,如果宋焰死了,她会怎么办。

心骤然一揪一扯地疼,疼得要再度刺激出眼泪来。

她立刻抬头望天花板,狠狠眨去眼中的水雾。

不到宣告判决的那一刻,不作数,她不会去设想。

她飞速扭头看向大厅,

虚白的灯光透过塑料门照进走廊,挤满人的大厅里悄然无声。轻伤的患者,重伤者的亲人们在大厅里守候着。

已是深夜,每个人都脏兮兮的,有的人坐在椅子上仰头望着天睡着了;有的人挂念着自己的亲人,含泪望着,不肯睡去却也疲累得无力哭泣了。

妻子们等待着她们的丈夫,父母们守望着他们的子女,人群中弥漫着一股隐忍而压抑的沉默。

从医那么多年,许沁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去注意过患者与家属。

这一刻,看着惨白灯光下那一张张憔悴的脸,她突然发觉,在不经意间,她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

那只手将她从医生的白大褂里剥离出来,残忍无情地扔去了手术室门的另一侧,扔到这群可怜无望的人群中间。这是她一贯漠视的另一侧。

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与惩罚。

她潮起潮落的情绪都在那一刻间归于静寂。

许沁低下头,拿双手捂住了脸,良久都未再抬起。

“医生!”一声刺耳的呼救从大厅外传来。

许沁立刻从手掌中抬起头,目光已瞬间变冷静,拔脚就朝外跑去。

士兵们送来了一个在废墟下埋了37小时的少年,刚刚才救出来又被余震砸断了手臂,血液突突地往外冒。

许沁迅速拿碎布条拴紧他的手臂,吩咐护士:“准备血袋!”

医疗中心短暂的寂静被打破,一瞬之间四周再度忙碌起来,少年很快被送上手术台。许沁极其快速而有条不紊地换衣服消毒戴手套戴口罩,护士也忙碌地在她身后辅助准备。

当许沁拿起手术刀,转身面对手术台上的病危者时,不久前的寒冷与眼泪,悲伤与疲惫,统统消失殆尽。

没有宋焰。也没有她自己。

面对着台上昏迷的少年,她的脑中只剩了一个念头:凭她的所学所知,去救活这个人。

或许,凭她的所学所知,去维护他生而为人的尊严。

那场手术进行了五个多小时。许沁站在手术台边,不曾有过半刻分心。偶尔,护士在一旁走动,偶尔,轻微的余震摇晃着房间,她心无旁骛。

时间一分一秒走过,黑夜再度过去,天空再度破晓。

手术成功结束,许沁换衣服时,手臂肿痛得几乎要抬不起来,双腿也如灌了铅般沉重。

走出门的一刻,像解了封印,关于宋焰的一切记忆扑面而来。她立刻赶去找他。

而噩耗总是来得叫人猝不及防。她才跑到那间手术室门口,门就推开了,蒙着白布的人被推了出来。

许沁浑身颤抖,几乎是扑上去病床前,抓住那块白布一掀,下一秒,喉中的惨叫就要溢出来时,人猛地一怔。

不是宋焰。

她盯着那张脸,狠狠喘着气。

“救不活了,刚送进来,还没撑到上手术台。”医生说。

许沁抬头:“前一个伤者呢?内出血的那个!”

“刚送去病房,诶——”

许沁转头跑开。

冲到军人病房里,一眼就看见了宋焰。

环境简陋,他和另外三个重伤者挤在一间病房里,床前挂着数个吊瓶,手腕手背上都是针。

许沁在门口喘了好几口气,才轻轻走过去,到他床边蹲下。他双眼紧闭,眼窝深陷,唇上依然没有半点血色,下巴上却冒出了青青的胡茬,整张脸异常憔悴。

她蹲在床边,缓缓握住他一只手,他的手洗干净了,骨节分明,布满伤痕。她稍稍用力握住,他的手坚硬却冰凉,没什么温度。她握着他的手,一只手指缓缓摸到他手腕处,轻轻一摁。

突,突,

他的脉搏在她指尖跳动。

仿佛到了这一刻,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还活着。

她低下头,埋头在他手心,泪水无声地淌下,渗进了他的指缝。

宋焰,我错了。

我错了,好不好?

……

……

宋焰醒来时是下午,他输液的左手旁边躺着一个玻璃瓶子,瓶里的水是温热的,压着输药管。

他醒后,医生过来给他做了检查,让护士给换了药,交代他好好休息,不能乱动。

考虑到实际情况,出山的路太颠簸,医生不建议送回帝城,认为他在原地休养几天后再回比较好,只是条件会简陋一点。

“诶?这瓶子是谁放的?”医生问。

“不知道。”护士答,“可能是家属放着暖手暖药的吧。”

他们讲话的间隙,宋焰察觉到门口走过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待医生护士走后不久,那道身影又折了回来。

是许沁。

她走进来,手里抱着个葡萄糖瓶子,问:“麻药退了?”

宋焰不经意龇了一下牙:“嗯。”

“很疼吗?”

“还好。”

许沁没有多的话安慰,两人便没了话讲。

许沁站了一会儿,想起什么,又说:“对了,你的队员们都没事。”

宋焰点了点头,她倒是清楚他牵挂着什么。

许沁又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手里还抱着东西。她把瓶子放到床上,他的手边,旧瓶子收走放回兜里。

那新瓶子里装了开水,挨着宋焰的手,滚烫的。

宋焰垂眸看着那瓶子,抬起一根手指碰了碰,说:“谢谢。”

许沁摇了摇头。

宋焰抬起眼眸观察她,见她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眼睛下也是重重的黑眼圈。

他哑声问:“多久没睡了?”

许沁别过肩膀去揉了一下发痛的眼睛,说:“一直在忙。”

宋焰顿了半秒,说:“挺会交代我的。”

“……”许沁回头看他,“我找到空隙,会休息个十几分钟。……再说,我干这个没你危险。昨晚你要是埋得深一点,挖不出来,你命就没了。”

宋焰:“我——”

许沁忽然打断:“不是跟你说了要注意安全吗?”

四目相对,安静无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