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焰黑色的眼睛定在她脸上。

许沁亦目光笔直望着他,不避不躲。

她双唇紧抿,眉心极轻地蹙着。

就是这样一张脸,当余震发生,横梁倒塌下来时,他眼前划过的就是这样一张脸。

宋焰默了半刻,竟没有呛她以什么立场来管束他。

他的手无意识地碰了碰那个熨烫的玻璃瓶子,渐渐,就握在了手心里。

他平心静气地解释:“余震来得太突然,当时我手下一个19岁不到的小孩在危房下边,我得去拉他。”

许沁不做声了。

宋焰看着她,说:“下次注意。”

许沁的心突然之间就砰通了一下。

这时,外边有人进来,直奔宋焰旁边病床上昏迷的军人。那人刚走到病床边,似乎余光看到了什么,疑惑地回头看向宋焰,骤然间,那人瞪大了双眼。

宋焰察觉到,看过去,也怔住。

陆捷往前走一步,停下,不可置信地盯着宋焰的脸。他指着宋焰,张了张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几秒之间,陆捷的脸上震惊,激动,茫然,兴奋,所有感情混成一团,话语也极度混乱,声音都在打颤:

“宋焰?你是宋焰吧?不可能长这么像。一定就是!你没忘记吧,你还记得我吗?你记不记得我?是你吧。”

“是。”宋焰盯着他,不似他那么失控,但眼中也有一丝触动。

得到确定的答案,陆捷脸上惊现出狂喜:“你没死?!!”

宋焰一怔,迅速瞥一眼许沁了,对陆捷道:“嗯,抢救及时。”

许沁蹙了眉,觉得这人不礼貌极了。好好的少校,为何在任何时候出现,说的话都不合时宜。

陆捷跟着宋焰的目光看向许沁,与“已故”战友的重聚让他太过激动,无法冷静思考,当即就问:“这位,这位是弟妹吧?”

“……”宋焰立即看向他,眼神禁止。

但陆捷没注意到,他看着许沁:“弟妹,我早就见过你了。你好你好,我是陆捷,宋焰的战友。”

许沁表情平淡,眉心却蹙得更深了。

这人举止夸张,讲话前言不搭后语,是怎么做上少校的?

第36章

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之前,宋焰及时开口,说:“这位是许医生。”

陆捷立时打住,人一冷静一思索,就意识到唐突了。

陆捷正琢磨如何转圜,这时走廊里有人喊:“许医生?”

许沁双手插进兜里:“我先走了。”看一眼宋焰,“你好好休息,别讲太多话。”

宋焰:“……”

陆捷:“……”

许沁走了,陆捷摸摸鼻子:“我太激动了。”

宋焰把这事儿撂了过去,说:“你小子,好久不见。”

陆捷听言一顿,眼睛有些湿润,说:“我一直以为你死了,哪里会想到能在这地方见着面。当年……”他话问到一半,卡了壳,那不光彩的晦涩过往,此时此地不该提及,

“你——”

他上下打量宋焰,转移了话题,“这是怎么了?也来救灾?伤得重不?”

宋焰显然比他沉稳冷静得多,他淡笑看着他,答:“余震,被房梁砸了。”

“不严重吧?”

“死不了。”

陆捷点点头,顺口便问:“你在哪个部队?”

“消防员。”宋焰说。

陆捷面色稍稍吃惊,迟疑一两秒了,问:“当年——”他话问一半,看宋焰态度。

宋焰扯起唇角笑一笑,风淡云轻,摇了摇头:“过去了。”

他不愿多提,陆捷便搁下不问了。男人都好面子,对再亲的人也有不愿揭开的疤。

陆捷看一眼门口,许沁离开的方向,此刻已空空无人。有一瞬,他差点儿脱口而出:刚才那位呢,也过去了?

可他没有。

或许隐约意识到,这话问出便是刀。

当年两人是真的亲,此刻见到也是真的喜,可这么多年横亘在岁月里的,也是真真实实的无奈。

陆捷叹了口气,突然间有些伤感,为各自的命运。

他回头看宋焰。

病床上,宋焰正盯着他的军装看,被发现了,问:“装甲部队?”

陆捷:“诶。”

宋焰笑了一下:“你小子穿这身,好看。”

陆捷也笑了起来,笑得有点心酸。

留给他们叙旧的时间不多,腰间的对讲机响起来,上级下达了命令。

陆捷得走了:“把你联系方式给我。”

宋焰报了部门,电话号码。陆捷也交换信息:“以后咱再联系。一定联系。”

宋焰:“行。”

陆捷匆匆走了,病房回归安静。

宋焰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那暖烫的玻璃瓶子。他望着天花板,眼神放空了。陆捷的突然出来把他封存的过去拉开了一道小口子。

身体依然疼痛虚弱,人也昏昏沉沉,再次陷入昏睡之际,思绪却不经意飞去了远方。

这次地震,似乎各路的军人都来了,空降兵,特种兵,炮兵,装甲兵……

在救人的间隙,他也会无意识留意身边擦肩而过的其他军人。

毕竟,那段日子,他虽从不回想,却也一刻不曾遗忘。

当年,军校读到一半,他主动申请进军队历练,老师说他有志气有想法,可得知他要去边境特种部队时,又劝他,想升官去普通部队镀镀金就够了,边境太苦,不是人去的地儿。

那时他野心太大,做梦都想着出人头地,看一眼她的照片人就快疯掉。

他要的不是镀金,是真金。

去了才知真不是人待的地儿。

日训练18小时只是基础,负重拉链30公里也只算小菜一碟,13小时扛原木行军,10公里涉水涉泥,再脏再臭的水往鼻子里灌也不吭声,全身泡皱皮第二天还得继续。

更别说极限搏击一个个打得比黑市拳击还惨,高塔垂降高空跳伞教练直接拿脚把人往下踹,耐力训练人捆了手脚就扔水里。休息时玩击鼓传花,拿真手榴弹传。砖头也是真往人头上砸。

感冒发烧蹭破皮肿了扭了都不是伤,上阵了照样往死里虐。

一个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被折磨得成天惨叫不断,哭爹喊娘,骂先人骂祖宗,什么脏话都往外飚。

宋焰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每一天都觉得每分每秒被拉得无限痛苦漫长,像是在地狱里被油炸煎熬的厉鬼。

有次做反刑讯训练,教官逼供他,皮鞭抽,电棍击,一针管的毒药往手臂里注射,人窒息抽搐得生不如死。他是真受不了了,真哭了,嚎啕大哭,哭得眼睛都快渗出血来。

最后还是咬死地熬过去了。成了那批学员里最优秀的一个。

要不是想着她……

要不是为了回去见她,光明正大地去见她……

阳光照进窗子,洒在宋焰沉睡的脸上。

那年,他多年轻啊。

辉煌与血汗,雄心与壮志,于他,还历历在目;而于这世界,不过是消失在时间里的一粒细沙,无人知晓,也无人再忆起。

……

之后几天,望乡的救灾工作依然繁重,宋焰和许沁再没说上话。不是她来的时候他在沉睡;便是他醒的时候她在忙碌。

有一次她来,碰到他是清醒着的。但医生在给他做检查。她站在门外等了半晌,还未等到医生离开,她因急事而先走。

两人只远远地对视了一眼。

倒是他手边的玻璃瓶子换来换去,总是热乎滚烫的。

能下床后,医生让宋焰时常在医疗中心内走动。有一次经过大厅,他看见许沁坐在地上,头靠在墙上就睡着了。

他还没走近,外头有伤者送进来,她被惊醒,立即就起身去接人。

更多的时候,他看见的是许沁匆匆忙忙的身影。

宋焰也去看过小葛他们,大伙儿都瘦了一圈,连狗都瘦了。当时已近救灾尾声,众人有了短暂休息的时间。

李成这小屁孩还有心思刷社交网络,看媒体报道的地震感人事件,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小葛说:“我们那天救的那个婴儿出名了,救他的许医生也出名了。”

都在报道医生和婴儿,关注消防员的声音弱很多,但大家都不介意。

宋焰问:“那孩子的爸呢?”

“还在,是个当兵的。这次也在救灾,出事时在执行命令,没法救他妻子。你看。”李成把视频给他看,屏幕里,一个穿迷彩服的男人抱着刚出生的婴儿,痛哭流涕。一旁的记者们也在抹眼泪。

大伙儿都有些感叹。

宋焰沉默,从烟盒里掏出根烟来,还没放到嘴里,童铭一把夺过去:“身体还没好呢,不能抽烟。”

宋焰定定看他一眼,看得童铭心里发毛几乎就要把烟还回来时,宋焰放过了:“行吧。”

几人交换眼神。

宋焰:“怎么?”

李成:“队长,你手术后好像脾气好了点儿。”

“……”宋焰问,“这手机哪儿来的嗯?找老乡要的?当心我罚死你。”

李成举手:“那个护士小南借给童铭的。”

一堆男人起哄:“哦——”

童铭满脸通红。

宋焰眼神扫一圈,明白了,略略一笑。

杨驰凑到他跟前:“哥,那天你被埋的时候,那许医生也在。”

宋焰稍稍意外:“她在那儿干什么?”

“找你啊。我看着是哭了。”

小葛帮腔:“在医院门口就碰上她,特着急。”

宋焰没吭声,有了心事。

杨驰:“哥,她好像喜欢你哦。”

童铭也小声:“消防员和医生,很配的。”

宋焰抬一抬眼皮,眼神锋利,一众小伙子闭紧了嘴。

告别了小葛他们,回到医疗中心。

宋焰在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他若有所思,站在走廊上正喝着水,一旁传来脚步声。

他扭头,正好就见许沁揉着额头上了走廊。

才想着她就出现,宋焰也愣了一愣。

她站在原地揉眼睛,很困的样子,没看见他。她揉完眼睛,手垂下去,缓缓低下了头,站了半秒,人忽然就轻飘飘地朝前倒去。

宋焰一怔,如同条件反射,迅速就大步赶过去,挡在她前方。

她一头栽在他肩上,睡着了。

他双臂微微张开,端着杯水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整个人动弹不得,唯独喉结上下翻滚了一遭。

他垂眸看一眼她的脑袋,空闲的手动了动,想拍拍她,手还未靠近,她突然惊醒过来,人立刻站直了左右看,以为谁叫她工作。

她转眼又见宋焰的脸近在咫尺,隔得如此之近,她吃了一惊,匆忙退后一步。这一退,撞翻了他手里的水杯,水泼洒出来。她又立马拿纸巾给他擦袖子,忙乱不堪。

宋焰低着头,淡定看着她这一串动作,待她从惊醒之中平复下来了,问:“很累了?”

“还好。”许沁说着,忍不住捂着嘴转过身去打了个哈欠,回头时,眼睛里边水气迷蒙的,看着他。

那双眼睛黑黑亮亮,因含着水,有些懵懂纯真的意味。

宋焰:“……”

他眼神短暂移开又落回到她脸上:“出去走走。”

她点点头,抹抹脸:“吹个风清醒一下。”

医疗中心旁是学校操场,搭建着成排的灾民安置房,房里一片黑暗。深夜,大家都睡了。

操场旁还有一大片空地,成百上千名士兵排排整齐,盖着统一的迷彩被,幕天席地,睡在风露里。

没有多的安置房,只能就地而睡。军人们都累惨了,也顾不上,此刻缩在被中蒙着头,仿佛感受不到夜里的北风。

许沁看着,心里也有些触动。

一队特种兵收了工,从一旁经过。

宋焰不自觉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许沁正好撞见,莫名觉得他回头时的眼神太过复杂难辨,可她一时也揣摩不清。

她问:“你什么时候当的兵?”

“十八九岁。”宋焰答。

“哦。”她没觉异样,又说,“我听人说,对男人存在普遍而致命吸引力的东西,除了车,就是军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