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前发懵地看着他,张口想说什么却哽在喉间,发不出半点声音。

此时,他却已略退后了一步,道:“走吧。”

待听到这句,我才察觉远处已来了人,忙整了整袍帔,随着他继续向山上而行。约莫走出十几步,就有两个内侍提着铜壶走来,其中个年长的见我们忙行礼道:“小的还以为后头没人了,好在长了个心眼寻了来,郡王快请吧,前边儿的路都清了。”

李成器颔首,道:“去后头再看看,免得遗漏了。”

两个内侍应了是,忙错身顺着山路跑了下去。我心知后边没人了,却晓得他是有意如此,也没说什么,只低头随他一路走到了亭中。此时大半人早到了半山腰,唯有仙蕙和李成义有意等着我二人,正在亭中对着新上的火盆烤手。

“姐姐,”仙蕙见我来了,立刻扑了过来,“我还以为你们滚下山了。”她紧抓我的手,似乎还真是很担心。

我笑道:“你都好好的,我哪儿有那么没出息?”还真是孩子气,先前被骂了就不理我,如今才不过一会儿就好了。

“姐姐,”仙蕙忽然凑得近了些,拉着我手轻声道,“我还是没忍住,说了些话。”我惊看她,却见她笑眯眯看着我道:“我和成义哥哥说,既然武家县主注定嫁给我哥哥,那就让他娶了你,总好过嫁给别人。”我愕然看她,又去看李成义,李成义立刻急道:“县主别当真,仙蕙就是说着玩儿的。”

我看他急的跳脚,自然晓得是被仙蕙捉弄了,笑道:“我当然不会当真。”

李成义长出口气,道:“我算是怕了她了,上趟逼我吹笛,这趟逼我娶亲,下一趟总不能逼得我去上吊吧?”他说完,亦是无奈看了看李成器,道,“早知道刚才将她交给大哥了。”

仙蕙轻哼了一声,道:“你要娶,我还不乐意呢,能配上我姐姐的,自然要是成器哥哥这样风流倜傥的皇子,吟诗作词,吹笛射箭无一不能才行。”

这一句话,将我方才压下的心慌又挑了起来,我下意识去看李成器,却见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亦是看了我一眼。

第15章 十四 如意年(1)

天授三年,太子诸子嗣已重入大明宫,常伴陛下左右。

这看似恩宠的旨意,何尝不是危机四伏。其实李重茂的戏言说的不假,即便古有权臣当道,有三国鼎立,大唐开国前亦是四分五裂,却从未出现过一种事:皇室双姓。翻遍古今,有哪家王朝能有这种境况,当然,也仅有皇姑祖母这一个女子能坐上那龙椅。

生辰后,父王染了重病,我便暂回了王府相陪,独有宜平相陪。

“永安,”父王披着袍子,坐在书案后出声唤我。我正捧着卷书发呆,被这一叫吓了一跳,刚要应声却见父王起了身,低头看我的书卷,笑道:“你从回来就翻看这本《释私论》,可看出什么特别的?”我吐了下舌头,不好意思道:“倒背都可以了,可这书中深意却还没想透。”

父王摸了摸我的头,道:“嵇康之道,在于修身养性,年纪大些自然就读得懂了,”他坐在我身侧椅子上,摸了摸茶杯,道:“有些凉了,让下人换新的吧。”

他话音未落,就有人端着盘迈入门槛:“一个小姑娘,别整天茶茶的,喝些芸香薏米汤。”杨氏入了门,直接将汤放到我手册,温和道,“虽不比宫里的,却是姨娘亲手熬的。”

我点点,端起喝了一口,顿时暖意蔓延四肢。父王这新入门的侧室,要比那几房妾室好不少,我回来这几日没见过几次,却次次都温言软语,照顾周到。

杨氏细看我喝完,才随口道:“待过几个月,你就要随陛下去洛阳了,可惜我们都在长安,没办法看顾着你。”我笑笑,道:“若是姨娘愿意就让父王也迁去,洛阳城也热闹的很,姨娘去了肯定喜欢。”

杨氏笑看父王,道:“本没有这心思,前几日听说陛下下旨在洛阳广植牡丹,倒真让我有些心痒痒了,我与陛下是同乡,自小看惯了牡丹,到长安却见得少了。”我应了一声,却有些好奇,这半月不在宫内,皇姑祖母怎么忽地起了这么好的兴致。

她又说了两句,端着盘走了,父王见我出神,便解释道:“前几日周国公在御花园布了不少名品花卉,均是从南方千里运来,大多是本该夏末秋初才有的花,也算费了不少心思。独有西河牡丹在运到时已枯败,陛下当场震怒,也算是宫中一劫。”

西河是皇姑祖母幼年家乡,各地之花唯有此地的牡丹枯败,看在人眼中,必是不祥之兆,也难怪陛下会震怒。可姨娘方才又说在洛阳光植牡丹?我盯着父王,道:“那皇姑祖母岂不是要迁怒叔父?”

父王摇头,道:“迁怒的是太子,而非周国公。”我心头一跳,道:“为何会迁怒太子?”父王叹道:“你叔父将花送到宫中,有人查验完好,便交由太子看管,可就在陛下赏花时枯败了,自然会迁怒看管之人。”

“然后呢?”我不觉紧张起来,追着问道,“太子如何说?”

父王顿了片刻,略带深意看了我一眼,笑道:“太子没说什么,倒是永平郡王说了几句话,让陛下转怒为喜,当即下旨自西河运送牡丹到神都洛阳,设牡丹园供日后皇室赏玩。”

我听到他的名字,更是紧张,道:“永平郡王说了什么?”

“‘牡丹自帝乡而出,自然通晓圣意,于长安大明宫中枯败是不甘在陪都生长,皇祖母不妨下一道圣旨,请牡丹花仙移居神都,必会花满洛阳,成就佳话’,”父王学完着他的话,笑叹道,“此话说完,恰合了陛下对洛阳的心思,自然转怒为喜。”

我这才放下了心,细想他那句话,竟平白添了三分骄傲。

父王沉吟片刻,道:“永平郡王自幼文才过人,却晓得如何隐去锋芒,可如今被逼得太紧想藏也藏不住了,”他忽地认真看我,道,“梁王说他曾试探过,你似乎对永平郡王有意?”

我默了片刻,心底微甜,轻点头道:“叔父说的是实情。”没想到父王问的如此直白。梁王的试探,想必就是凤阳门一事,我贸然前去怕是正应证了他的猜想。但……既然那日他已提出赐婚一事,对父王又有何好瞒的呢?

父王又问道:“他如何打算?”

我低头,手指轻划着桌面,低声道:“郡王说,待我满十二岁时,会寻个时间请陛下赐婚。”如今生辰已过,每一日记起这话我都有些紧张,不知他口中所谓的好时机究竟是何时,而皇姑祖母又会如何说,会应允吗?

父王,道:“你的婚事为父也无权拿主意,且看陛下如何说吧。只是要记住,他一日没叩请赐婚,你便一日不能透露和他的关系,宫中形势多变,谁也摸不透陛下的心思,”他顿了一顿,又道,“梁王终归是你的叔父,他也是为你多想了几分。”

我应了一声。叔父的试探是不是为我就不得而知了,但太子那几个儿子,哪个不是他们日日留意的?不过父王的话我明白,瞒住此事是为我,亦是为了护住他,尤其是在太子位朝不保夕时,不该再有任何事让他露风头了。

我随便翻着手中书卷。字字刚劲凌然,却含而不露,正如同雪地殿前的他。

不过数日,便已是上元灯节。

宜平端着茶点向外走,边走边回头,柔声道:“今日上元灯节,县主别再闷在屋里看书了”她话没说完,已是哐当一声,茶和糕点尽数泼在了来人身上。

我听了这声响,忙回头看,却正见李成义一脸抑郁地看着自己的袍子,眼下已被水泼了个半湿,又沾了不少粉渣,狼狈的很。而他身侧的人恰背着日光而立,正眼中带笑地看着我。

我一时间千头万绪的,愣了片刻才上前两步行礼道:“永平郡王、衡阳郡王。”

李成器颔首,道:“起来吧。”

我起身时,李成义正开了口,道:“你也起来吧。”宜平性子本就软,如今早已红透了脸,起身傻站在一侧没了主意,竟连赔罪的话都忘记说了。我忙道:“快去寻块干净的湿巾,给郡王擦干净,再端些热茶来。”宜平听这话立刻转身跑走,却又在走了七八步时跑了回来,又对着李成义一拜,捡起托盘跑了。

我忙将他两个让到书房里,待落了座才道:“两位郡王怎么来了?”

李成义低头弹了弹衣裳,道:“陛下见恒安王病了半月,着我二人来探看。”我点点头,他又道:“难得上元灯节能出宫,顺路也可赏玩一番。”我又点点,笑道:“或是后一个,才是郡王想要出来的原因吧?”

李成义蹙眉,道:“县主猜错了,第三个原因是我想避开仙蕙。”

这话三分真七分假,我却不禁笑出了声,这一个多月,也不知仙蕙怎么折腾他了,竟然让他借机躲到了宫外。李成器始终没有说话,只在我这一笑后,才摇头,道:“隆基染了风寒躲不过,此时正在宫里陪着仙蕙。”我看了他一眼,又忙避了开,道:“一物降一物,以临淄郡王的性子,说不定能降住她。”

此时,宜平已端了茶上来,用湿巾替李成义擦着袍子。

我起身,将茶端给李成器,道:“郡王已见过我父王了?”李成器接了茶杯,道:“已看过了,恒安王听我二人说要去赏灯,便嘱咐让你一道去看看。”我“嗯”了一声,道:“我没有什么亲近的兄弟姐妹,正愁无人同去。”

李成义抬头,道:“此话错了,我和大哥不正是你哥哥,日后在宫中还是要时常见的。”我听他这话,忙又端了杯茶递给他,道:“倒也是,你们回了宫,日后也热闹了。”

我们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待日头渐落了,才起身出了门。

因平日宵禁,上元灯节更是热闹非常。街上热头攒动,衣香鬓影,远望去上千宫灯高挑枝头,正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落梅如雪佳人笑。

我和宜平都从未赏过宫外的灯,早看得乐不思蜀,李成器和李成义却极为小心,一个不停护着我们走,一个则有意缓下脚步,免得我们被人流冲散。可即便如此,才不过一会儿,就独剩了我和李成器,那两个不知被挤到了哪里。

我正有些着急时,李成器却将我带到了一个摊位前。这摊位在街头,因摆卖的东西都是书,在灯节上自然没什么人留意,他却蹲下身,一边翻看着一边和摊主说着话,摊主挑了一本递给他,他神色平淡地接过,认真细看。

我不解看他,细看他手中的书卷是《金刚经》,并非什么奇缺的,正要收回视线去看人群找人时,却见他翻过了一页,正夹着一张纸笺,并非是书卷上字,而是极细密的蝇头小楷。

他静看着那字条,渐蹙了眉,旋即又舒展开。

我立在一侧看着,心中忐忑渐盛,只下意识将身子挪了一挪,佯装挑书,将他半遮住。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变化,微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看了几眼才将那纸条收在了手里。

他站起身,虽扬着嘴角,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送你盏灯,可好?”我点点头,跟着他走过几家摊位,凡是路过书摊,他必要蹲下身子看一会儿。

待走了半条街,才随便挑了一盏荷花灯给我,他付了钱提着灯带我走在人潮外出,随手将字条燃成了灰烬,鲜红的火舌在他手中转瞬熄灭,我不禁吓了一跳,脱口道:“你这样不怕人看到?”

他将灯递到我手中,道:“没了物证,即便看到也无妨了。”

我提着那灯,随他沉默走着,心中七上八下。既然他不避讳我,我就是问了又如何?念及至此,我略停了脚步,轻声道:“此事,可与你的安危有关系?”那字条上写的是什么我并不关心,但能让他冒风险来取的,怕是极要紧的事。

他静看着我没答话,过了一会儿,才渐自眼中泛出了些许暖意,轻摇头道:“此事与我无关,是来俊臣要陷狄仁杰谋逆之罪。”我惊了一下,险些掉了灯,好在被他握住了提灯的手:“小心些。”我张了口正要再问,他却已松开了手。

“大哥。”

李成义终于寻了来,身侧跟着局促不安的宜平。他拨开人群走到我们身边,低头看了一眼那灯,笑眯眯道:“大哥何时有这讨人欢心的心思了?”

我被他这一说,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瞪了他一眼。

李成器摇头,笑看他道:“出宫时隆基特意说过,要送永安县主一盏灯。”李成义啊了一声,道:“你不说我都忘了,隆基是说过。”

第16章 十五 如意年(2)

朝堂宫中,似乎一切都极平顺。

上元灯节那句话,始终盘旋在我脑中,狄仁杰位高权重,来俊臣就是再有些手段也难扳倒,何况是以谋反的罪名?不过,即便是真如此,他自保尚难,又能做什么?

数日前一场天狗食月,几位叔父都试图将灾难引向太子,却被狄仁杰几句话化解,陛下大赦天下,改天授为如意。如意如意,若真能如意才好。

我见窗外日头正盛,懒得走动,就在书桌边拨弄着那未亮的荷花灯。拨弄的累了,便提笔练字,一待竟就是半日,直到婉儿悄然走到身后时,才放了笔回头看她。

她笑看我,伸手端起桌上半凉的茶,道:“先恭喜你,又长了一岁。”

我,道:“日子过得快,转眼你都从洛阳回来了。”自龙门山上香后,婉儿就留在了洛阳,待奉先寺的大卢舍那像完成才返回长安。我昨日便听人说她进了宫,想她必然要和陛下谈几日政事,没想到今日就来混茶喝了。

她拿起桌上写满的纸,细看了看,道:“这字与他有七分形似了,还是换个拓本练吧。”她话说的隐晦,我却听出告诫的味道,默了片刻点头,道:“好。”其实不过随手练字,不知不觉就以那本书为帖了。

她放下茶杯,道:“起先还觉得你谨慎,今日看来,先前两年在宫里学的竟都丢了七八分。”我将那张揉成团,仍在一边,尴尬道:“知道了,我明日就去找个拓本重新练。”她曲指扣了扣桌子,忽然道:“这四月来他虽在宫内,却并不随意走动,你尚未见过他吧?”

我颔首,道:“宫外住的两个月见过一次,回宫后就再没见过。”

自天寒地冻,到春暖花开,虽同在大明宫内却从未见过一次。除却偶尔能听下人说起,倒像是不相干的两个人。我本是练字为静心,被婉儿一问又心里微酸,端起她喝剩下的半杯茶,怔忡地不知脑中在想什么。

婉儿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轻声道:“你还是不了解你的皇姑祖母,她将那些皇孙们留在宫中,不过是为了禁足禁言,只有如此才能让人渐忘了李氏皇族,只记得天子姓武,”她轻叹了一声,眼中竟有些看不透的苍凉,“如果李家人太过优秀,只会让那些旧臣看到希望,徒惹杀身之祸罢了。”她说完,竟也失了神。

我细想她此话,却是周身发冷,渐明白了些,也越发觉得可怕。

过了会儿,婉儿才回了神,道:“不过,从这宫中四月来看,他是个聪明人。入了大明宫却懂得深居宫中,避开人前也自然不会被人寻到错处。”

我点点头,出声唤宜平添茶,又陪她说了些奉先寺的事。

待婉儿走后,我一遍遍想她说的话,再也静不下心,索性吩咐宜平陪我闲走御花园。

今日天色奇好,湛蓝清澈,一路尽是大片的琼花,叶茂花繁。这琼花亦是叔父武承嗣自广陵移栽,曾传闻前朝隋炀帝也移栽过,却是根烂花枯,如今这琼花在大明宫中生的极好,陛下也因此甚为欢喜,不止一次赞颂过,且还邀名臣同赏。

我蹲下身,顿时浓香扑鼻,正要回头吩咐宜平采些花瓣回去,就听见身后忽然一个声音道:“你怎么赏个花也像做贼似的?”我回头看,竟是数月未见的几位郡王,对我说话的正是李隆基。

李隆基盯着我,继续道,“你若喜欢就摘下来,周国公栽了半个园子,不会计较这一朵两朵的。”不过半年多没见,他身形已高出不少,我直起身才发现,他竟能平视我了。

我行了个礼,起身道:“几位郡王好兴致,竟也来此赏花。”说完,才抬头去看李隆基身后的人,李成器只微微笑着,点了下头,李成义却笑眯眯看着我,接着道:“多亏了周国公移栽的琼花,皇祖母恩赏我们几个来透透气。”

他话说的畅快,这其中的味道,我又怎会听不出?

我刻意笑道:“琼花芍药,都是世间绝品,几位郡王既然得了空就好好走走。”李隆基看了我一眼,走上前掐下我身前那朵花,道:“我们有的是空闲。”

他的话比他二哥又露骨了三分,我见他们身后随着不少内侍,怕落入有心人耳中反倒是麻烦,忙赔笑道:“郡王若有的是空闲,就陪我挑挑花,我正想着拿回宫泡茶喝呢。”李隆基不解看我,道:“此花也能泡水?”

我点头,微笑道:“自然能,琼花的花果,枝叶均可入药,清肺解毒,正合春日喝。”因皇姑祖母这两月都在夸赞此花,我便多翻了翻书,免得陪话时不晓得说什么,岂料竟是此时用上了。

李隆基听这话,漂亮的眸子微眯起,看我道:“今日这脸倒看着干净,酒刺也没了,怎么还要清热解毒?”我愕然看他,道:“小郡王怎么知道酒刺?”都事隔大半年了,他竟还记得初见时的事。

李隆基随口,道:“我见你脸上时而干净,时而有些红疹,就随口问了问沈秋。”我听他这一说,一时哭笑不得,酒刺是女孩子家长的,他问的如此清楚做什么。但见他一脸认真,我也只能顺着胡说,道:“酒刺倒是好了。但是春干气燥结了些内火,自然要喝琼花茶。”

他嗯了一声,没再问,当真就帮我挑起琼花来。李成义左右无事,见宜平束手在一侧站着,便对她笑了笑,宜平瞬时脸涨得通红,忙跑到李隆基身侧挑花,我看在眼中暗笑,偷瞄了李成器一眼,却正对上他的目光。

约莫走了片刻,李隆基竟采出了兴致,与李成义一起即兴做起诗来。我正看着有趣,就听身侧李成器道:“既然看得欢快,怎么不一起去?”我被他戳中了心事,默了片刻,才轻声道:“郡王怎么不去?”他低头看我,淡淡地笑了会儿,才道:“难得见一次,多陪你说说话。”我心头一暖,对他笑了笑。

两个人只这么静静站了片刻,他又淡声,道:“朝中有人再次奏立武承嗣为皇太子,皇祖母虽已驳回,却早有动摇。”我心头一抽,轻“嗯”了一声。他接着道:“我始终在找机会,但似乎局势越来越差了。”我心知他说的是赐婚一事,默了片刻才出了声:“我明白。”

寻常女子倒也好说,偏我姓武,他若娶我便是拉拢父王,或是有意向陛下表亲近之意。此时太子位岌岌可危,这一举动无论在武家,亦或是在陛下眼中都会有多重意味,早已非一个简单的婚约。

他又低头看了我一眼,眼中的温柔渐浓,过了片刻才叹了口气,道:“你若是不明白,我也担心的少些。”我笑看他,道:“担心什么?明年也才十三,皇姑祖母也是十三入宫的,还早呢。”我说完这话又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花,不敢再看他。

岂料,竟听到他笑了一声:“你不恨嫁就好。”

我从未听过他笑的声音,不觉愣了一下,瞬时心头大力跳着,再也不敢在此处站着,忙跑入花丛中去和李隆基一起采花,待到离的远了才回头看了一眼,他依旧站在大片的琼花旁,笑看着我,暖如春日。

晚上宜平带着几个小宫婢挑着花瓣,谈笑有声,似乎心情也格外好。我就坐在一旁看她们,脑中不停是下午的那些话,待有人跑进来通禀沈太医来时,才回了神。

宜平早摸清了沈太医的习惯,为沈秋端了茶后,就带着几个宫婢出了房。

沈秋盯着我看了几眼,才道:“县主气色这么好,小人还真不知如何诊病了。”我也纳闷看他,道:“我何时病了?”他敲了敲桌子,无奈道:“郡王一句话,小人只能来了。听说县主是因春干气燥,内结了些火气。”

我这才明白过来,不禁思绪万千,似甜似涩,道:“只是随口说的,沈太医若是有心就开个方子,免得白跑了一趟。”他哭笑不得看我,道:“那就开个养颜的方子,免得日后嫁人时已成了黄脸婆。”

我早习惯他说话刻薄,只瞪了他一眼,抬下巴示意他自己拿笔研磨,随手拿起手边的书细读。他倒也不在意,真就提袖研磨,写了个方子,待放了笔才扫了眼我的书,道:“‘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郡王给的书不错,只可惜不大适合县主的年纪。”

我不解看他,道:“你如何晓得此书的来处?”沈秋摸着下巴,笑叹道:“郡王的字,小人又怎会不认识?”我被他这一说,又有些窘意,他却已看透,将方子压在砚台下告退而去。

她走后,宜平入了屋,将琼花茶放在桌上,柔声道:“琼花挑好了,县主要不要送些给几位郡王?”我抬眼看她,笑道:“你是不是想亲自送给衡阳郡王?”她被我说的,呆了一呆,才喃喃道:“县主……”我见她这模样,抱着书笑了半天,才道:“你送去吧,就说下午采摘的,做个顺水人情。”

宜平红着脸点头,正要出门,我又补了一句道:“再送些给婉儿,还有韦团儿。”她应下了,道:“用什么由头送呢?”我低头想了下,随口道:“皇姑祖母改天授为如意了,又大赦了天下,就祝她二人吉祥如意吧。”

只希望,这年号能让大明宫中吉祥如意才好。

第17章 十六 如意年(3)

“永安,”陛下举杯,细闻琼花香,“你叔父千里运琼花,你想出这雅致的琼花茶,倒是相得益彰,”她边说边颔首示意我落座,道,“怎么宫里都让你送遍了,就独忘了蓬莱殿?”

我起身,笑道:“本是想采来插瓶观赏,正遇上了诸位郡王,”我扫了一眼正经端坐的李隆基道,“是临淄郡王的提议,将采摘的琼花送到各宫处泡茶,也算是如意年的一些小礼。独有这处茶饮严苛,永安怕拿来被皇姑祖母嫌弃。”

皇姑祖母笑笑,喝了口茶,道:“尚医局也说这琼花可清肺解毒,正合春日。”她说完,赞许地看了一眼李隆基,李隆基忙起身道:“皇祖母喜欢就好。”

陛下点点头,又去与一侧坐着的狄仁杰和武承嗣闲话。

我落了座,才接了李隆基的目光,对他眨了眨眼,算是便宜他了。李隆基抿唇笑了笑,低头嗅着茶香,喝了一大口,立刻烫得呲牙裂嘴的。李成器正在一侧静坐,见此状也不禁摇头一笑,却正被陛下唤了一声。

陛下慈祥看他,随意道:“成器,你自幼就喜食鱼,今日宴席上无鱼虾,可会不习惯?”李成器摇头,神色如常道:“皇祖母既已禁止屠杀牲畜及捕捞鱼虾。皇室子嗣自然要先做表率,成器早在月前就不食鱼肉了。”陛下点点头,道:“朕已食素多年,常觉心神越发像二三十岁的清明灵透,你们年纪尚轻,日后总会明白皇祖母的苦心。”李成器忙起身应了。

“陛下,”狄仁杰忽然开口,道,“为这禁令,臣有一事不得不禀。”

陛下侧头看他,笑道:“说吧。”

“江淮天旱饥荒,百姓临河又不能捕捞鱼虾果腹,饿死者甚多,”狄仁杰敛容,道,“臣斗胆奏请陛下对此地放宽禁令,让百姓得以捕捞过冬食材。”他说的从容,陛下却神色渐沉,没有立刻答话。

今日本是陛下为琼花随性设宴,并不宜论朝政。我端着茶杯,只觉烫手,却不敢去看座上人的脸色。陛下信佛礼佛,才会下此禁令,方才推行不过月余就有了诸多弊端,却无人敢说无人敢奏,想必狄仁杰已忍了不少日子,才看准了这个时机。

若是平日倒也无妨,可一想起上元灯节那句话,我就心头发寒。

“朕知道此事,”陛下放下茶杯,道,“朕已令各地运粮,不日就会缓解江淮灾情。”婉儿欲要上前添茶,却被陛下挥手止住。

狄仁杰沉吟片刻,又道:“江淮本就是产粮大区,如今逢旱灾,各地也因此屡屡上表告冬日存粮已不足。此时举措虽能一时缓解灾荒,到冬日却再无余粮可供给,百姓必难过冬。”陛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禁令方才颁布月余,怎可轻易言废?”

狄仁杰沉着脸欲要再说,武承嗣却轻咳了一声,笑道:“狄相,今日是琼花茶宴,切莫因江淮之事败了兴,此事留待明日上朝再议吧。”一侧武三思亦是挑了挑眼睛,附和道:“正是正是,陛下日理万机,难得与我们这些侄儿和孙儿饮茶,不要坏了兴致。”

狄仁杰见此也没再说,只叹了口气,缓缓喝了口茶。

皇姑祖母信佛,所以颁禁杀生的旨意,却害得江淮两岸的平民饿死众多,亦是杀生。狄仁杰说的不假,为民之心也是赤诚可见,只可惜……我盯着杯中玉白的琼花,听着众人陪陛下大谈佛教,方才那数句的争议早已被淡化,却仍盘旋在殿中挥之不去。

陛下本是兴致满满,却因此事早早散了茶宴。

我和婉儿说了两句话就离了蓬莱殿,走下石阶才见李成器独自立着,正要垂头避开,却听见他出声道:“永安县主。”我愣了下,看四周走动的宫人,不解他为何唤我。他目光平淡却带着三分确认,我犹豫了下走过去,行礼,道:“郡王。”

他淡淡一笑,道:“多谢县主的琼花。”我忙回道:“郡王客气了,临淄郡王采摘的,永安不过挑拣了一番便接花献佛了。”他语气疏离,我亦是回应的客气,心里却不住翻腾着,不解他此举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