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道:“县主对琼花了解颇深,不知可否为本王讲解一二?”我理了理心神,开始从药理讲起,方才说了两句就见狄仁杰自殿内而出,见我二人抬袖道:“郡王,县主。”

李成器颔首,道:“狄相。”狄仁杰走上前两步,立在我二人身侧,笑道:“两位怎么还不回宫?”李成器回笑道:“本王见县主对琼花知之甚深,一时心奇,便留县主多问了两句。”狄仁杰点头看我,道:“说起来本相也是托了县主的福,才能喝到琼花茶。”

我忙笑着说不敢,李成器却温和一笑,忽而轻声道:“狄相可已察觉来俊臣的异动?”狄仁杰笑容僵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此时李成器又轻声道:“县主只与本王讲解琼花,狄相大可放心。”狄仁杰颇意外地又看了我一眼,轻声简短道:“即便有一日酷吏刑逼,本相亦无惧。”李成器点头,道:“若遭刑逼,即刻认罪可免去一死,留得人命才可证清白。”狄仁杰笑道:“多谢郡王。”

两人依旧笑容不减,若非此对话,谁也料不到竟说的是生死大事。

我听这几句,立刻明白了李成器叫住我的用意。他被禁足宫中,自然随时被人暗中盯着,即便是见了狄仁杰也无机会说话。若非此事紧急,他也不会拿我做幌子,佯装与狄仁杰偶遇闲聊……我偷瞄了下不远处的内侍宫婢,心中七上八下的,背上不觉已起了层潮汗。

李成器笑着看我,道:“县主请继续说。”

我轻点头,又讲了一大套,有意眉飞色舞的,不时与狄仁杰和李成器言语交流,尽量让自己自然,却仍禁不住心慌意乱,最后终是讲完,又补充道:“其实这些药理都是自尚医局而来,郡王若感兴趣可请太医细细讲解才是。”

李成器颔首,道:“多谢县主,”他侧头对狄仁杰道:“狄相,本王告辞了。”狄仁杰颔首,道:“郡王保重。”

李成器颔首向我二人示意,转身离去,真像是随性所至一般。

我又陪着狄仁杰走了数十步,狄仁杰笑意满满看我,道:“县主好眼光。”我呆了一呆才明白他话的意思,不禁想起在他拜相宴席上的玩笑话,脸立刻烫起来:“永安就送到此处了,告辞。”我说完不等他答话,就忙转路而行。

一个人闲走在太液池边,才觉有些后怕。李成器虽是随意叫住我,但难保不被有心人看到想些别的,何况又与狄仁杰畅谈了片刻。不过,左右权衡下,也仅有此时机最好,借琼花茶宴与我请教,即便有人说给皇姑祖母听,也不会有太大偏差。

待到枫叶渐红时,狄仁杰依旧在朝中雷厉风行,却是叔父武承嗣被罢了宰相。

我始终惴惴不安了数月,因这消息竟萌生了一丝希望。叔父在如日中天时被罢了宰相,或许陛下真的要将心思放在李家了,只是这一个或许,便让大明宫的秋多了几分颜色。

九月九日这一天,明宫中到处欢声笑语,均在准备着曲江饮宴。

因我入宫后那三年的九月九日,皇姑祖母都在洛阳太初宫,所以大明宫从未如今日一般热闹。今年皇姑祖母留在了长安,自然要按旧俗,带皇室子嗣及朝中众臣在曲江江畔,临登紫云楼饮宴。

去的途中婉儿与我凑了个伴儿,坐在马车里亦是面上带笑:“过去每逢三节都有曲江饮宴,尤其是这九月的重阳节最为热闹。长安城内万人空巷,曲江这边儿禁苑内是陛下及众皇嗣大臣,那边儿是平民百姓,隔江相望,无数文人百姓共渡佳节,才是盛世繁华。”

我听她如此说,心中也是激动:“终于有机会看看曲江了。”

婉儿啊了一声,才摇头,道:“我都忘了,你还是初次去芙蓉园,这趟可要好好玩一玩。重阳节不拘皇嗣朝臣之礼,虽不及上元节可彻夜狂欢,但都是无醉无归。”我眨了眨眼,闷闷道:“菊花酒我是没得喝了,只能吃两口重阳糕聊以慰藉。”

正说着欢快时,马车已停了下来。

我下了马车,就已见各位县主郡王在一侧说话,面上难得都带着轻松惬意。远处车马上亦不停走下不少朝中大臣,有青年才俊,亦有老成持重者,不停拱手互道如意吉祥。

恍惚间,那双清润的眸子越过纷扰众人,静静地看着我。

我亦是回望着他,忽然记起一年前,我与他也是在菊花开时,于狄仁杰的宴席上相识。正是怔忡时御驾已至,我收了视线与众人跪地迎驾,皇姑祖母一身明黄龙袍,下了龙辇,面上喜气异常,笑道:“平身吧,与朕一同登楼。”

众人起身谢恩,婉儿忙先一步随了上去。

待到宴开时,陛下忽然朗声道:“朕今日晨起竟觉生了新齿,恰逢九九重阳节,便在今日改年号为长寿吧。”众人忙起身恭贺,齐跪高呼万岁。

皇姑祖母年迈生新齿黑发,自然欢喜异常。

不过五个月的如意年,就在这一喜事来时改为了长寿年。

酒过三巡,已是君臣吟诗而对,和乐融融。

我见婉儿醉笑着陪几个叔父说话,便顺着楼阁而出,沿着楼梯而下,挑了个僻静处扶栏远望曲江对岸。当真如婉儿所说,人头攒动好不热闹,远见簇黄满目,不少人临江而坐,皆是举杯对酌。

“长寿元年了,”身后人淡声道,“如意年已过去了。”我没有回头,仍旧望着江对岸,此时此刻楼上歌舞正盛,处处欢笑,无人会留心到这里。

说话人走上前两步,手搭在栏杆上,轻握住了我的手。

第18章 十七 初生劫(1)

身后人先轻关上木门,又关上了阁门,静守在阁外,两门之隔,仅剩了我两个。

我的手早就冻得冰凉,他也好不到哪处,却轻握着我,道:“既然怕冷,为何还要到此处吹风?”我抬眼见他微微的笑意,竟有些不好意思,想抽回手却被攥的更紧,不禁急道:“郡王,此时人多眼杂”他道:“我留了何福在外守着。”

楼上的恭贺早已一浪高过一浪。

我嗅到他身上清淡的菊花酒味,不禁笑道:“没想到郡王也即兴喝了酒。”他低头看我,平和道:“皇祖母都喝了两杯,我又如何逃得过,好在酒量不算太差。”我难得听他话中有玩笑口气,不禁笑出了声:“听郡王说话声音是没变。”他嘴角浮着一丝笑,道:“我很清醒。”他说完后,没再继续。

我别过头去看曲江,方才满目簇黄,如今再添了淡淡的馨香酒气,重阳的味道也渐浓了起来。手渐被他握的热了些,竟觉有些潮汗,下意识低头去看,他的手干净修长,连关节处都极漂亮,只如此看着便能想出他执笔吹笛的模样。

曲江畔传来几声欢呼,随之蔓延开来,似是有人已去传了皇姑祖母的旨意。

一时间江上都飘荡着万岁的声音,朝拜如斯,帝王天子。因这朝贺的声浪,紫云楼也渐沸腾起来,我和他静立着,享受着喧闹中的寂静。

忽然,听见阁外有声音问:“可见到永平郡王了?”守着的小内侍何福回道:“回周国公,小的也在寻郡王。”那声音又道:“既要寻就快些,在此处耽搁什么呢?”

竟是叔父,我抬头看李成器,见他虽面色淡然,眼中却已有些暗潮涌动。外头的何福似乎也不知如何答话的好,我紧揪着一颗心,在想着是不是要自己先出去解围时,就听见另一个熟悉声音道:“何福是我叫来的,周国公若要遣他寻人,尽管使唤便是。”

李成器微蹙了眉,我也听出那说话的正是李成义。

武承嗣的声音又道:“人不风流枉少年,看来本王是扰了小郡王雅兴了。”李成义畅快一笑,回道:“无妨无妨,本王早有意向永安县主讨人,只是县主不嫁,总不好先嫁了贴身的宫婢。”武承嗣又随意说了两句,听声音是离开了。

我此时才明白过来,李成义竟是和宜平在此楼的另一处,却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出现,解了我们的困境。待门外再没了声响,李成器才示意我在此处留上片刻,他则开了门,穿过阁厅,带何福先一步离开了。

待回了宴席,李成器正被众人围住,我诸位叔父亦在其中。皇姑祖母笑吟吟看着,和太平低声说着什么,太平盯着李成器亦是含笑点头。我如此看着,只觉得长寿年似乎是个吉祥的年头,自打入宫后还是头次见李姓皇族如此一派和乐。

视线扫过太子身侧,李成义正斜靠在案几后,亦是颇有深意地对我遥一举杯。

没想到自重阳节后,大明宫中始终雨雪夹杂,四下里皆是湿漉漉的。

因无常天气,婉儿染了伤寒,我便接了替陛下研磨的活。婉儿在时,大多诏书都亲出她的手,如今只能由皇姑祖母亲自起笔,只有疲累时才由我来念奏章。韦团儿始终待我和颜悦色,毕竟我与她从无交恶,我对于她就是个武家贵女,平日受陛下宠爱多了几分。

太子偶尔来蓬莱殿,皆是陪皇姑祖母聊上几句便告退,倒是几个郡王呆得久些,皇姑祖母或有意,或是无意的总和他们说些政事,即便是李隆基小小年纪也答得极妥帖。

“成器过年也十七了,”陛下颔首看一侧的李成器,道,“太宗皇帝十六岁与文德皇后完婚,你一转眼也到了娶妻的年纪,可想过此事了?”

我正接过韦团儿递来的茶杯,心头一跳,手臂僵着将茶杯放在书案上。李成器竟意外沉默了片刻,没有即刻回话。

韦团儿见此状忙笑道:“年纪小面皮薄,陛下如此直问,让郡王如何说?”陛下温和一笑,点头道:“团儿说的是,”陛下笑了笑,忽而侧头看我道,“本还想问问永安,看来女儿家更不敢回话了。你们都该学学太平,若是有意就私下告诉朕。”

我忙低头,道:“皇姑祖母不是要听奏章吗?永安这就给您念。”

陛下笑了两声,没再继续这话题。

我自桌上拿起奏章,一本本挑来读,皇姑祖母端着茶杯细听着,偶尔颔首却不说话,总到念完才持朱笔画敕,放到另一侧。只到追封孔子为隆道公的奏章时,才略停下与李成器和李成义说了两句。

殿内四周的火盆烧得正旺,将绵延大明宫中的湿气都蒸散,一室温暖如春。

我听他们说着孔子,又说到周公的追封,不觉有些走神,想起方才皇姑祖母的话就心中大力跳着。若非韦团儿忽然打断,他会不会当即请皇姑祖母赐婚呢?自重阳节后已数月,叔父先被罢相,太子诸位子嗣又受召越发频繁,朝中宫中都因此而起了微妙的变化。

“永安,继续念。”陛下忽地看我。

我忙拿起最后一个奏章,打开先扫了一眼,立刻如被人抽了周身之力,狄仁杰,是狄仁杰谋反的奏章!我手捏着奏章,深吸口气想念,却不敢出声。

“永安?”陛下催促地唤了我一声。

殿内诸人本是笑着,见我如此却都觉有异,不禁皆是色变。

“臣,臣,”我脑中翻卷的都是上元节那句话,还有殿前李成器和狄仁杰所说的,竟觉得眼前字皆模糊,不敢再念下去,忙跪地,道:“此奏章事关重大,永安,永安不敢念。”

皇姑祖母仍旧笑着看我,道:“此案朕已知情,你但念无妨。”

我不敢抬头,将奏章举过头顶,不敢再出声。皇姑祖母知道这奏章的内容,竟还让我当众念,究竟是何意?我来不及深想,已是周身冷汗,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才能让手不再颤抖。

终于,皇姑祖母伸手拿过奏章,随意放在了桌上,道:“起来吧。”我忙起身垂头立着,就听见她又道:“今日拿这奏章,就是为了听听你们的想法。这是来俊臣奏同平章事任知古、狄仁杰、裴行本、司礼卿崔宣礼、前文昌左丞卢献、御史中丞魏元忠、潞州刺史李嗣真谋反的奏章。”

李成器、李成义和李隆基一听,立刻起身静听,脸上均是震惊异常。

皇姑祖母扫过三人一眼,对李成器道:“成器,此事你如何看?”

李成器沉吟片刻,道:“孙儿并未见奏章,不敢妄言。”陛下拿起奏章,道:“细细看吧。”李成器躬身接过奏章,细细看着,殿内静如无人一般,无人敢动上半分。

不过短短时间,我已觉背脊尽湿,连呼吸都觉得吃力气来。

他收起奏章,躬身放在台上,恭敬道:“依皇祖母先前的赦令,凡谋反者,一问即认罪者可免一死。如今狄仁杰既已认罪,孙儿以为可从宽免去一死。但谋反一罪事关重大,必要详加审问,不可姑息一人,亦不能冤枉一人。”

难怪,他那日会嘱狄仁杰认罪,我竟没想到陛下有此赦令。

他虽说得有礼有节,但却是在为狄仁杰保命,此种意思任谁都能听出。我紧攥着手,偷见皇姑祖母的脸色,不辨喜怒,连眼神亦是沉隐着。

“来俊臣的奏章你都看完了?”

李成器恭敬回道:“孙儿都看完了。”

陛下颔首,道:“除了朕刚才说的人,来俊臣还提到了谁?”李成器默了片刻,平声道:“除以上诸人,来俊臣还怀疑孙儿参与此事。”

恍如巨石砸下,轰然一声巨响,我脑中已尽是空白,只猛地抬头看他。他仍神色泰然地直身立着,眼中坦然平淡。

陛下看他,缓声道:“你可知牵涉谋反一事,朕从不姑息,到此时你还要为狄仁杰说话吗?”李成器缓缓跪下,直身回道:“无论是何人,牵涉到谋反一事均要详加审讯,皇祖母若认为孙儿需如此证明清白,孙儿自请入狱待查。只是此奏章上涉及诸人,皇祖母仅问狄仁杰一人,而孙儿也仅是对狄仁杰一人而发此言论。”

他话音未落,身侧李成义与李隆基已砰然下跪,道:“请皇祖母明鉴,大哥绝无谋反之心!”

他二人这一跪,殿内众人皆仓皇下跪,头抵地不敢出声。

大明宫中曾有皇子谋反,亦是流放处死,何况他一个皇孙。我跪在地上,不敢想象此事竟能牵扯到他,更不敢去想之后的结果。只觉喉中鼻端酸涩上涌,眼前已是一片白雾。

陛下冷冷看着众人,沉默了良久,才道:“你既要自证清白”她说了半句,略顿了一顿,似乎有些犹豫。我心头顿时如刀剜一般刺痛难忍,竟不知死活地磕了个头,抢言道:“永平郡王乃是皇孙,若是与谋逆之臣同刑审理有辱皇家威严,请皇姑祖母三思。”

这一言后,我头抵地面不敢再有任何话。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敢说此话,亦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殿内又陷入了沉寂,只剩下火盆中轻微的噗呲声响。我紧闭着双眼,等着皇姑祖母的暴怒,等着一切想到的和想不到的责罚,手指早已深嵌入肉中,却不知了疼痛。

第19章 十八 初生劫(2)

“你让朕想起了一个人,”皇姑祖母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夹带着几分疲累,“七八年前,她也是如此跪在这里为朕的儿子求情,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每逢腊月就告病,提醒着朕当年的丧子之痛。”

我只跪地听着,不敢抬头,亦不敢回话。皇姑祖母说的竟是婉儿。

“永安,抬起头看朕。”皇姑祖母命令道。

我抬头看她,那双描绘的极冷冽的眼中,没有笑意亦没有怒意:“半年前凤阳门一事,你不惜冒死去阻拦隆基,今日你更跪地为他的兄弟求情,难道朕这几个儿孙里,你竟挑上了一个小你三岁的?”

一句话,恍如惊雷,震得我答不上话。我本以为我思虑的足到,连婉儿也不曾知那件事,如今才真算是明白,在这大明宫中,没有皇姑祖母看不到听不到的。

我又一叩头,道:“凤阳门一事永安假传谕旨,求皇姑祖母降罪。”

陛下看了我片刻,道:“朕若想降罪,就不会留你到今日。”她说完,站起身向殿外走去,韦团儿忙跟了上去,留了一地跪着的人。

熏香仍蔓延着,我亦是跪在龙椅一侧,不敢去看那几个人的神情。

待婉儿来时,已过了数个时辰。

她走入殿内仍是神色倦倦,对李成器等人行礼道:“陛下此时正在见狄仁杰,几位郡王先回东宫吧。”她说完忙走向我,没说话,伸手把我扶了起来。

我双腿早已跪的没了知觉,见李隆基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忙侧头避开。皇姑祖母的话很明显,李隆基在几个儿孙中颇得她欢心,又非太子长子,与帝位相去甚远,自然是个安身保命的依靠。可难道在她眼中,我真就算计了一个十岁的少年?

婉儿始终拿帕子掩着口,轻声咳嗽着,直到把我带到她住处才停了声。

“你这一跪,算是把我也牵连了,”婉儿笑笑,拍了拍卧榻,道,“坐过来,我和你说几句话。”我走过去坐下,膝盖疼得不禁抽了口冷气。

“我十七岁时也如你一样,为了李家人跪在了同一个地方,”婉儿轻声道,“今日瞧见你,才真觉得当时真是傻,那是她嫡亲的儿子,她都能起了杀意,添我一个又何妨?本以为那一跪哪怕能让陛下多想上一刻也好,就有回旋的机会,可不料却是火上浇油。”

我静看着她,她随手倒了杯茶,递给我,道:“你皇姑祖母本就多疑,若让她知道身边人也被拉拢,甚至不惜以命相保,岂不更让她忌惮?”

她说的不假,亦是针针见血,方才我情急下也想着能让陛下哪怕多犹豫一下,记起那是自己的嫡亲的孙儿,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却忘了我是姓武的人。

“不过,凡入来俊臣大牢之人,见了刑具已去了半条命,又何况是被审讯?”婉儿叹气,道,“若他还活着,也许我还会如你一般,心中人若是被钉住手脚,砸脑取髓,怕也仅有陛下那般的女人才能泰然自若。”

我听她一句句说着他,心中隐隐猜到了一个人。七八年前,我尚是几岁的孩童,而婉儿也不过十六七岁,护着的不论是李弘还是李贤,都最终是个惨淡的往事。

我犹豫了一下,才道:“皇姑祖母为何今日不当场治罪?”

我不信凭着当年的婉儿的记忆,或是如今我这一跪能让她改变心意,毕竟不是砸碎了碗碟,而是要篡谋帝位。狄仁杰谋逆一案定是到了我们都不知晓的地步,而这才是真正主导陛下没有追究的原因。

婉儿侧头看我,道:“你是想问我,狄仁杰的谋逆一案到底如何了,对不对?”我点点头,等着她揭开这隐秘,婉儿撑着头看我,道:“此案我也不知情,是你叔父武承嗣亲自和来俊臣审理的,不过方才陛下既然已宣狄仁杰入宫,十有八九是要赦了。”

我豁然开朗,皇姑祖母不过是要探一探那几个郡王,其实早有决断在心。她还是在试探,永平郡王在太初宫雪地所跪的一夜没有任何好转,自凤阳门起,抑或自我入宫前,还是根本就从李贤死,李显流放起,太子及诸位郡王就已成为她最不信任的人。

婉儿笑着看我,等着我将所有都想明白,才道:“不过你这一跪也好,将陛下对你凤阳门一事的疑心揭了开,否则你不知她的心思,我始终被蒙在鼓里,而仅有她一人带着那疑心始终观察你的举动,我光是想想就后怕。”

我尴尬笑笑:“这一跪,算是落下了算计的名声了,被算计的还是十岁的临淄郡王。”

婉儿自倒了杯茶,坐起来,认真道:“这样才好。这宫里谁不在算计?能让陛下看得到你的算计,她才会放心,那些看不到的才是她最忌惮的,”她喝了一口茶,叹道,“永平郡王若是有一两点错处就好了,也就不会做了众矢之的。”

我被这一句句话浸的冰凉,没有答话。

太子长子本就是众矢之的,有错便是死,无错也是藏着祸心。

“抱歉,”我道,“此事也牵连到了你。”

“我随口抱怨的话,你不必当真,”婉儿吹着杯中茶叶,笑道,“方才陛下的确大发雷霆,说我每逢腊月他的祭日就告假,这么多年还放不下心中怨气。我是放不下,放下了有什么好,陛下肯定又会想,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就轻易放下了呢,肯定暗中还在恨着。”

我倚靠在她身边,手揉着膝盖出神。

当年入宫前心中的悸动仍在,皇姑祖母像是儿时的一个传说,身为女子登上帝位,将武家带入了无上尊崇的大明宫,与李家比肩,这是何等厉害的人。今时今日在皇姑祖母身侧才知道,那是用一个个仇恨和鲜血换来的。谋逆帝位,这个罪名曾有多少人担过?都是最亲近的人。

“腊月一过,你就十三岁了,”婉儿捂着茶杯,道,“寻个机会出宫吧,虽然我舍不得你,却想让你远一些。”

我没应声,和她都沉默下来。

婉儿住的地方挨着韦团儿,我本想避开那处,却没料一出门就撞见了个女人在和韦团儿说话,她穿着件月青色宽袖对襟衫,臂间斜斜搭着鹅黄披帛,衬得眉目祥和可亲,宛如水墨中走出的人。

我隐隐听见二人说什么纳妾室的话,正便想自另一侧离开,岂料她听见声音回了头,竟是太子妃。我只在入宫那一年的正月见过她一次,之后她始终告病未露面,皇姑祖母显是对这儿媳并不上心,只偶尔与太子闲话时提上一两句而已。

而如今,我看着她那张与永平郡王有五六分相似的脸,竟不觉有些慌乱,忙行礼道:“太子妃。”她轻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韦团儿,韦团儿忙笑道:“这是永安县主。”

太子妃柔和看着我,眼中闪闪烁烁的添了几分暖意:“起来吧,还是入宫那年见得,这一晃就快三年了,模样倒有些不一样了。”我起身,道:“刚才天暗,一时没看出来,还请太子妃恕罪。”

太子妃笑看我,道:“没有那么多礼,”她侧头对韦团儿,道,“总听说母皇很喜欢这个侄孙儿,可曾有赐婚的意思了?”韦团儿摇头,回话,道:“今日还提起过,小县主面皮薄,给搪塞过去了。”

我听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似是极相熟,却不像婉儿说得那么微妙。细细想方才出门隐隐听到的话,难道是太子改了主意,亦或是太子妃想要成人之美?那纳妾的话想必说得就是韦团儿了。

太子妃似乎并不知方才蓬莱殿中的惊魂一幕,只笑了两声道:“多乖顺的孩子,本宫倒是看着喜欢。”韦团儿看了我一眼,陪笑道:“几个郡王都可娶妻了,太子妃若是喜欢,不妨在陛下那处说上两句,陛下必会成全的。”太子妃笑着看我,没接话。

我听得有些无措,却不敢贸然告退,最后还是太子妃点了点头,让我走了。

那日后,皇姑祖母恍如无事一般,只偶尔提起狄仁杰已被贬为彭泽令,竟和我谈论起一年多前那拜相的宴席。我谨慎回着话,偶尔能自皇姑祖母的眼中看到些遗憾,叔父武承嗣屡屡进言要诛杀,她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并直言不再提及此案。

皇姑祖母心境好时,还会问些我前两个月收的琼花果实,笑颜我若是来年能种出新苗,便留在宫中御花园,专守着琼花也好。

我每听到她说来年,就总记起婉儿的话,若要出宫并不难,只要父王来求皇姑祖母也不会强留,可是,我却不愿再深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