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缓过神,自薛崇简手中抽出腕子,努力让自己镇定,安稳地走到他身侧。直到被他紧握住手,才算是彻底松了气。刚才的那一瞬,连我都不敢直视他,可是现在紧握着手才发现,他的手心竟也是出了些汗。

他也在怕,怕的却是我和孩子……

这一场闹剧很快过去,太平像是什么也没听到,只是命人把薛崇简带下去。倒是李重俊半晌缓不过来,待回了神却是神色震惊地连连看李成器,连对我嘘寒问暖也带了些惴惴不安。

我不想再多待,眉心疼得发紧,只靠在他身上,低声说:“回去好不好?”他静看了我会儿,直到我又攥紧了他的手,他才缓了神色,温声道:“日后你再如何吵闹,我也绝不会放你出府了。”我闷闷地嗯了声,心仍旧跳得急,不觉捂了胸口:“我好像……有些喘不上气。”他反手扣住我的腕子,似在把脉,声音却依旧平稳:“闭上眼睛休息,我抱你出去。”话音未落,我就觉得身上一轻,被他抱了起来。

太熟悉的阵痛感,我紧咬着牙,一阵阵发寒。

太早了,难道要生了?

“永安?”他的声音在耳边,依旧很镇定,可是他的手已经不自觉的收紧,“是不是很不舒服?”我轻点头,刚想说什么又是一阵剧痛,只感觉腿上有热热的水流,更深的恐惧袭上心头。却还是让自己清醒着,趴在他肩上,刻意让声音轻松些:“你儿子太想见你了,等不及了。”他应了一声,柔声道:“我倒觉得该是个女儿。”

他的手微有些抖,步子却仍是稳的,只是沉着声音问太平要房间生产。

千万不能出事,尤其不能在这里。

耳边尽是一阵阵的请安声,李成器似乎在对人吩咐着什么。太平的声音、李重俊的声音,渐融成了一片,竟比上次还痛。

我只觉得醒来数次,却又迷糊着,感觉这孩子永远也不肯出来。到最后彻底脱了力时,感觉有人替我擦着汗,睁不开眼,可只知道是他。直到所有的声音都不再分明,才用尽最后力气睁开眼,暮然撞入了那漆黑的眼眸中……

“是女儿,”他任由我攥着他的手,只是安静地看着我,“还疼吗?”

眼前渐模糊着,我似乎听见自己嗯了声,就沉沉睡了过去。

没想到这一场酒宴,意外地迎来了我和李成器的第一个女儿念安。因沈秋不让人挪动我,李成器也就在房内陪我,在太平府上足足呆了三日,我才算能正常吃些东西。说是在太平府上,吃穿用具都是惯用的,又整日看着他,倒真和平日无甚差别。

“薛崇简跪在门外几个时辰了,”沈秋忽然唏嘘着,收了针,“太平府上,让她最宠爱的儿子这么跪着的,除了她,也就是郡王了吧?”我诧异看他:“薛崇简在门外?”李成器只替我盖好被,低声问:“要不要躺下?”

我嗯了声,任由他拿开身后的软枕,扶我躺了下来。

我看他不愿理会沈秋,到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悄然看了沈秋一眼,他只轻摇头,极隐晦地看了我一眼。

待到沈秋退出了门,我才碰了下他的手,柔声道:“如今我母女平安,你还不放过他,岂不是有意为难你姑姑?”他轻握住我的手,温声道:“永安,他跪的越久,日后越不敢有人为难你,这才是我想要的。”

我忍不住笑了:“郡王,那日你拔剑所说的话,可算是大逆不道了,我还真想不到谁能再来为难我。”他的眼中似乎有一瞬的沉色,可又恍惚是我看错了,过了会儿,他才忽然俯下身,堵住了我再想出口的声音。

待到回到王府时,念安也终是被沈秋调好了身子,开始能咿呀地对我摆手。嗣恭常坐在我身侧,忍不住盯着妹妹,伸手想要碰她的脸。

念安只是一味地躲着,到最后总落得两个都嚎啕大哭的下场。

我听着是心疼,可也是哭笑不得,无能为力。

因不能下床,只能看着几个奶娘手忙脚乱哄着他们,正是天翻地覆时,李成器已经进了门,走过去拍了拍嗣恭的脸,前一刻还在嚎哭的儿子竟然就这么安静下来,盯着他哽咽着叫父王。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孩子是没娘亲的,”我很是伤神地看着他,“偏就和父王这么亲近。”李成器本是在哄着他,听见我如此说,才又走过去自奶娘手里接过念安:“似乎女儿也和我更亲些。”边说着,他边有意用手指逗她,却没料到竟被她双手握住手,直接吸允起了指尖。

我看着他微有些错愕的神情,忍不住笑出了声:“果然很亲。”他看了我一眼,神色柔和了下来:“都说嗣恭像你,我却觉念安更神似你一些。”我不解看他:“不是更像你吗?”他微微一笑,用脸碰了碰念安的脸:“她看我的神情,更像你。”

我恍然明白过来,这一室的人也都听出了话中话,均是脸带暖笑。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自顾着拿起书,假意看着。待到奶娘将孩子抱出去了,他才走到我身侧坐下:“永安,不是说过要少看书,会很伤眼。”我叹了口气,无奈道:“人都说头一胎最苦,可我却觉此番更难熬些,不能下床,也不能看书,还能做什么呢?”

李成器拿过我手中书:“这是最后一次了,养好身子后,任你看书写字。”我覆又叹了口气:“不过是说说的,待到日后再生,还不是要被你困在房里。”他站起身,把书放到书案上:“一子一女足矣,无需再多了。”

他话音平淡,可我却听着有些异样,盯着他的背影,总觉他话中有话。李成器转过身,看我如此瞅着他,不禁微微笑起来:“喜欢孩子吗?”我颔首:“早先就喜欢,如今更是喜欢了。”他若有所思道:“这些年李氏折损了很多旁系,却终究有些血脉留下来,你若喜欢孩子,待尘埃落定之日,我会安排人挑些聪明伶俐的收作养子,如何?”

这想法,他倒是从未曾说过。

我笑着点头:“也好,如此也热闹些。不过,”我又仔细想了想,“不能都过继在我这里,府中女眷众多,她们若有意,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府中那许多人,愿拿他的休书离去的人却甚少,若当真到年华渐去一日,膝下无子终归凄凉。

念及至此,也不得不叹,有如此受人眷顾的夫君,真不知是该喜该悲……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过了很久,两人才都忽然笑起来,我道:“如此一来,日后史书中,你这风流多子的名声算是落下了,”说完,想了想又补了句,“不过若你想登上帝位……”他走回到床边,替我披好袍帔,“空置后宫,专宠一人。”

我忍不住扬起嘴角:“如此说的人,通常做不了一个好皇帝。”

他倒是不以为意,只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第75章 七十四 宫变(1)

时隔不久,圣上下旨,立李重俊为太子。

下旨当日,李重俊就宴开大明宫,听闻裹儿大闹不止,可二人终究都是韦后的骨肉,终不过又是一则坊间笑谈。

婉儿这几月始终身子不大好,因蒙圣宠,竟在宫外置了府。

我挑了个不年不节的日子,特让李成器陪我去她府上探看,没想到竟还是聚了几位贵人。婉儿在亭中摆了些酒菜,招呼着我坐在她身侧,耳语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话。我看着不远处笑语连连的武三思,再看那几个李家兄弟,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难得见你,竟还是心不在焉的,”婉儿轻捏了下我的手心,“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我回过头,看她道:“说说看。”她微微一笑,替我剥了个葡萄,塞到我嘴里:“武三思这几月最得意的事,不就是把五王逼得身首异处?”

我咬住青色的果肉,有些酸,不禁蹙了眉。

五王的事,即便李成器不愿多提,长安城中却已传的沸沸扬扬。张柬之、崔玄玮算是命好的,在颠沛流离中就已死去,余下的三人却并未有如此好命……想起他们,不觉又牵起已辞世多年的狄仁杰,我轻吁口气:“李家能拿回这天下,这五人算是费尽心力,谁又能料到最后扶持了新帝,反倒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倘若是父王,是李成器,这五人恐怕已是朝中的中流砥柱。可惜这世上没有“倘若”,唯有一个个令人唏嘘不忍见的结局。

“我劝过武三思,做的太绝,老天也难恕,”婉儿继续剥着葡萄,“三人,两个是剐刑,剐刑你见过吗?左右两人架着在竹槎之上磨曳,肉尽至骨,然后杖杀。”我正喝了口茶,想要说什么,却立刻咬住了下唇,让自己不能出声。

心底蹿起的冷意,迫的我几乎拿不住茶杯。

剐刑剐刑,我未见过,可十几年前那一幕却终身不敢忘。

婉儿仍在说着话,依稀是余下的那个是如何被连喂数升毒汁,却硬撑着一口气不肯死去,又是如何受尽毒液折磨,十指抓地白骨磷磷……我眼前却一遍遍都是那个如水墨晕染的女人,前一刻还在和我玩笑着说赐婚,下一刻却已坦然受死。

婉儿自幼入宫,早见惯了这种事,自然早忘了干净。可于我而言,这么多年过去,当日的情形却仍历历在目,这是他唯一不知的事,也是我此生不敢说的事。

“永安?”婉儿的声音由远及近,轻唤我,“怎么了?”我这才觉得手心有些痛意,悄然看了一眼,已是甲断入肉:“没什么,忽然有些不舒服。”趁着她未留意,我将断甲拔出,紧握着一方锦帕止血。

她轻揉着眉心,继续道:“你可还记得你那个婢女宜平?”我颔首道:“如何?”她笑了笑:“没什么,我只听说是身怀有孕了。”我愣了下,才随口道:“她自跟了李重俊,这么多年下来都没动静,怎么忽然就有喜事了?”

她想了想,才说:“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无论旁人如何做,如何待你好,都只心心念念一个人?”我默不作声,任她半是抱怨的说完,才笑了笑:“他又何尝不是?我有何好?好到可以让他屡屡犯险,不惜一再让步,甚至放弃府中女眷如云?”婉儿边笑边摇头:“这倒也是,若算起来,寿春郡王比你还要不值。”

她说完,才又重新拾起宜平的话:“李重俊是真宠她,别看平日也欺她,却是恨她还记得旧情,这么多年都不肯断。红颜祸水啊,心中有人还想去夺皇位?”不知为何,总觉得婉儿话中有话,可却有些摸不到头绪,我默了会儿才笑道:“若论祸国,你敢称首,绝无人敢位居其后。”我说完,扫了眼武三思,笑而不语。

细碎又说了些闲话,亭外畅谈的几人才走回来。

李成器刚一落座,就对我伸手示意,我忙起身走到他身侧坐下。这一细微动作,换来众人好一阵嘲笑,婉儿最是笑的欢畅:“郡王,那日的事我可是听说了,拔剑护妻不难,可胆敢在太平府上拔剑,又让她宝贝儿子跪地赔罪的,也就唯有你了。你可知此事传入宫中,连韦后都艳羡不已,连连笑骂陛下不如呢。”

我听得有些忐忑,看了眼李成器,李成器笑着摇头,清淡地说了句:“传出去的话,多少有些浮夸。”婉儿只是笑着,不再追问,倒是扫了眼李隆基:“方才不知谁提起,今日是三郎生辰?”

李隆基并不坐在我这一侧,反倒和武三思相邻,正是低语。听见她如此说,才笑着抬头,微眯起眸子想了想:“上官昭容若不提,本王都忘了,正是今日。”婉儿笑了声:“真是巧了,今日恰好府上人多,我特命人备下了新鲜的曲子,郡王可想听听?”

李隆基懒散倚在一侧,说了个好字。

婉儿随意拍了下手,便有人立刻在亭外备好舞池,舞娘乐娘亦是静候着,像是只等李隆基的一句话。我看了眼这阵势,笑着看了眼李成器,低声道:“看这阵势,婉儿明明早就打探好了,今日来的不是时候。”李成器也看我,似是在想着什么,待我微侧头去打量乐娘时,才听见他说:“隆基的姨母刚才过世,或许是因此他不愿过生辰。

我愣了下,才想起那个共处过不少日子的女人。

于她,我始终有心结,每每听到她的事总会避开。若不是她,我不会和李隆基……可眼下听到她的死讯,心中除却酸楚,竟是无喜无悲。坐在这里的,谁又没亏欠过谁,谁又没算计过谁?

人死灯灭,不论善恶,岁月都不会绕过任何人。

念及至此,我下意识看了眼李隆基,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乐娘,不知在想什么。正在我收回视线时,他却像是察觉到什么,猛地看向这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终不过是握着茶杯,低下了头。

我心中有些酸楚,也低头看着茶杯。

直到乐娘抱着琵琶上前,躬身问安时,李成器才忽然又道:“今日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姑且让一让。”我嗯了声,又觉他话中的意思很好笑,抬头看他道:“这么多年情分在,你以为我在今日也会为难他?他是你弟弟,又何尝不是我弟弟。”

他微微笑了下,清润的眼眸中难得有些复杂:“日后若是刀兵相见,你可还当他是弟弟?”我怔了下,想了很久,也没说出话。

这首曲子弹得着实好,我听得也不禁出神,待到乐娘起身时,婉儿才笑着问李隆基:“郡王,是赏是罚?”李隆基似是未听见,待婉儿又问了一次,他才微扬起嘴角:“自然要赏。”婉儿对亭外挥手,眼睛却依旧盯着李隆基:“郡王可是不喜这么热闹?为何总是心不在焉?”

李隆基竟难得不说话,只低头喝茶。

因为他的意外之举,场面一时有些僵,倒是武三思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今日的歌舞是上官昭容一番心意,就是不喜欢,也要给人留个颜面。”李隆基放下杯,莫名看了我一眼:“与昭容无关,我只是想起了多年前,也曾听大嫂弹过一曲。”

我被他看得一怔,这是他头次如此唤我,竟是在今时今日。

而他提到的那曲,却又是我在李成器生辰日所弹的广陵散。

婉儿忽而一笑,看我道:“永安,你竟弹过琵琶?”我颔首,道:“幼时曾学过,不过早已生疏了。”我顿了顿,忽然心有些软,看了眼李成器,他似乎也猜到我所想,只笑着点了下头。“如若三弟不嫌,我便也为你弹上一曲,算是贺礼可好?”

李隆基回看我,眼中晃过很多情绪,似喜似惊,到最后也不过化作一副懒懒的笑意:“多谢大嫂。”

这一句话落下来,余下众人皆是惊喜倍至,频频说着借了郡王的福气,我在笑语欢声中起身,接过乐娘手中琵琶,拈拨子试了几个音。年少所学的早已生疏,可也算尽了心,只愿能让他今日有所欢喜。

日后如何,谁又能猜到的。

不算新鲜的曲子,只是欢快的应景。

我攥着锦帕的那只手,始终在隐隐作痛,却好在未出什么差错。待起身放了琵琶,众人皆是赞叹不已,虚夸的像是只应天上有,更有人提起李成器擅通音律,赞了句天作之和,引得四下附和,听得我是哭笑不得。

李成器若与我相当,又怎会少年便一曲名扬天下?

“多谢大嫂。”李隆基过了很久,才又说出了相同的四个字,言罢竟是起身,恭恭敬敬地对我行了个谢礼。我忙还礼,笑道:“今日郡王最大,但有所求,必当尽力如愿,又何况尽是弹奏一曲。”

李隆基直起身,漂亮的眼睛中似有很多话,终不过化作一笑:“今日所求不多,已尽如愿。”我轻点头,不知怎地又想起了李成器的话。

第76章 七十五 宫变(2)

隐约,走在一条漆黑的甬道中,这是大明宫中一条不太熟悉的路,婉儿带我走过。大明宫总有灯火长明,这是皇祖母留下的规矩,这几年我从未入宫,对那水畔墙边的灯火却依旧有印象。

不管天子何人,宫依旧是那个宫。

冥冥中似乎有人在说这只是梦,可我怎么走都走不出去,正是焦躁难安时,忽然被人攥住了手……“永安?”声音就在耳边,低声唤着,直到我终于睁开眼,才发觉自己已经被成器抱在怀里:“我刚回来,就看到你额头有汗,似是被梦压住了。”

他的手还冷着,想要松开时,我却下意识回握住了他:“我梦到婉儿,都是当年刚入宫的画面。”他很淡地笑了笑:“是不是想问什么?”我看他的神情,随是平静如常,却仍隐隐有所不安,静了会儿才摇了摇头。

他这些日子虽有所回避,但府中来了何人,究竟是何身份,我多少还是明白的。父王曾说李重俊日益不满韦后对安乐公主的偏宠,暗中与重臣结交,其中不乏李成器和太平的亲信老臣。

圣上自恢复皇族身份到如今君临天下,不过短短数年,比起太平和李成器多年经营差之甚远,自然不能硬碰硬,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压制自己的亲生儿子。

身为东宫之主,却毫无实权,被自己亲生妹子压制,李重俊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我躺在床上,因这突如其来的少年梦境而心慌,却不敢翻身吵醒他。过了会儿,才觉得他伸手揽住我,拉近了距离:“永安,你一直说将你带大的姨娘在潞州,可想去住一段日子?”我愣了下,下意识追问道:“嗣恭和念安尚离不开我”他打断我道:“他们会随你一起。”

突如其来的安排,很直白的说明了一切。

我本想应承下来,却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梦:“李重俊与陛下父子离心,婉儿和武三思在其中做了不少事。你要借李重俊的手动摇帝位,可若是宫变,他第一个要斩杀的是武三思,第二个必是婉儿。”李成器静了会儿,才道:“我会帮你保住她的命。”

我颔首,想说什么,却忽然想起那日和婉儿的话。她轻巧说的‘剐刑’,就是李成器生母十数年前的命运……

我感觉着他的呼吸,尚还是醒着:“有些事,你始终没再追问过我。”诸如当年他生母的死,诸如我是如何失身于李隆基,他从未再问过半句,可是否真的不在意?还是不愿逼我提起?

“永安,”他轻声说,“只要我不问的,就是我不在意的,或是不想再追究的。有些事说穿了也不能改变,反倒会影响以后的日子,你觉得呢?”

我嗯了声,闭上眼,不再说什么。

离开长安时,正是七月初三。

这些年跟在李成器身侧,从未真正出过长安,到马车越行越远了,才渐渐发觉沿途休息时,所遇的那些贩夫走卒,都像是习过武的。看得多了,反倒觉得越发心慌,这样的阵势,不日一定会发生天大的事了。

沈秋怕嗣恭和念安太小,路上不安稳,有意拿了些小药丸,两个孩子路上真是一个比一个嗜睡,倒弄得我无事可做。

没想到,到一日夜后,竟遇到了位故人。

王守一。

一日夜颠簸不停的行路,我才下了马,立刻有人清了茶楼,神色紧张都侯在四周。我吩咐何福要了些凉茶,分给或明或暗的侍卫消暑,正是接过夏至递来的茶杯时,就听见门口的喧闹声。

王守一孤身一人,站在门口看着我,却是多一步都再进不得。

“侧妃,何福说,这人倒没带什么兵士,只有两个随从,”冬阳走近,低声道,“要不要见一见?”我想了想,终归是太原王家人,不论日后是谁做了皇帝,望族仍是有根深蒂固的地位,也不好太过怠慢,遂点了点头:“终是故人,放他过来吧。”

冬阳应了是,走过去低语三两句,王守一就被放了进来。

他倒不客气,直接走过来坐下,夏至刚才倒的茶,就被他一口仰尽:“李成器果真把你当了宝,来的都是最忠心的人。”我笑了笑:“王将军看起来在赶路?”他半笑不笑,看着我:“怎么,你不知道我为了什么要去长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离开长安?”

我不置可否,看了眼夏至,夏至忙又上前添满了茶。

当年在李隆基府上,他是正妃王寰的哥哥,而我仅是个四品藤妾,他为王寰屡屡言语威胁……那些日子都过去了很久,如今无论王寰与李隆基是否夫妻同心,王守一都要为这个妹夫冒上生死,争取帝位。

而我这个眼中钉,却仿佛不再相干了。

我看他又饮尽一杯,才道:“王将军执意要见我,可有话说?”王守一似是斟酌了下:“你和他兄弟二人的事,我听得不多,本以为你是李隆基的又一个棋子,后来才发现全猜错了。”我示意他继续说,他又道:“你知道有多少人暗示李隆基,要在路上不惜一切代价,劫走你?”我摇头:“现在看起来很太平。”

“所以我起了歪念,”王守一倒是直言不讳,“那些谋臣暗示李隆基,不是带走李成器的子女,而是你,足可见你对寿春郡王的意义,而李隆基宁肯抱有风险,也不肯拿你做筹码,也足可见他真的待你,仍如当年。倘若劫走你,应该能有大作用。”

我险些被茶呛道,终于忍不住笑了:“然后呢?”此人还真是不一般,在重兵之中坦然说这些话。“没有然后了,李成器没像我想的那样,孤注一掷将所有心腹留在长安,跟着你的这些哪个不是手里有数百人命,怕劫不走,反倒惹了大祸。”

我嗯了声,他倒是越发好奇了:“为何不给自己留条退路?倘若是李隆基赢了呢?”我一小口一小口喝着茶,见了底,才放下杯子:“倘若李隆基赢,也是郡王做了最大让步,且有能力保我与孩儿一世平安,为何要退路?”

他这么做,倒真是软硬兼施了,只不过皆无所得。

我又随意说了两句,做出了无意再谈的脸色,他才讪讪而去。

到上了马车,冬阳依旧有些神色难安。

我为何走,她无从所知,今日却在听了王守一这一席话后,真正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我看了她会儿,她却始终无察觉,直到夏至用手肘撞了她一下,才如梦初醒:“怎么了?”说完,立刻反应过来,低下了头。

我随手翻着书,没有问任何话。

当年早已让她做过选择,我既然接受她继续留在身边,就要完全信任。疑人不用,用人自然不疑,就是难为了她,若……终会心神俱伤。

就这样又连赶路两日,才在一小镇的老宅中住下,还是两日夜来头次睡床,躺下才觉得浑身散了架一般。酸痛难耐,却如何都睡不着,索性走出去,正看到何福在门外守着,神色亦是凝重。

“是今日?”我心有些发紧。

“回王妃,正是今日。”何福忙躬身回话。

何福历来称我为‘王妃’,倒是如同李成器一般,只认准这世上他只有我一个妻。

“今日无论胜负,损失的也是陛下那一脉吧?”我走到石凳上坐下。

“正如王妃所说,是小人太过紧张了。”

我安抚一笑,没说话。

如今皇位上坐着的是李显,他那几个好儿女,被太平、李成器、李隆基每日捧着,却不过是为了最后去送死。子女谋权篡位,自然大逆不道,李姓同族人怎能袖手旁观?如此顺利成章的,就剩了最后的三个人,那才是凶险一搏。

七月暑气已盛,坐了会儿,就已是周身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