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着。”千金小姐,学个绣花做做样子就好了,这种实用性的东西我之前也不大会,每天时间充裕到可怕,才做来打发,且心爱的孩子身上全是我的作品,比较有成就感。要不是一来一去的途中太过无聊,才懒得带这虚荣的东西。

小毓依然兴趣十足地看着制作中的半只袜子:“这么厚。”

“脚趾头不是冻疮了吗,这个穿在布袜外面,多少管点用。”一说想起来了:“昨天的生姜呢?拿来,继续给你擦脚。”

战鼓声就是这时候响起的,犹如雷鸣,喊杀声一阵接一阵,一阵高过一阵,天崩地裂之势。

起风了,从帐篷的缝隙中钻进来,一灯如豆被推得歪歪倒倒,忽明忽暗。

小毓的小嘴动了一下,声音掩埋在巨响中,看嘴形是在叫娘,我搂过吓呆了的女儿,心知自己一定也是一样的满面惊恐,几乎感受不到剧烈搏动的心跳。终究开战了,一丝侥幸也被否定,那么剩下的,无法由我们决定的,统统化作对于结果的等待。

女儿将头塞进我怀中,身子不住颤抖,她怕这声音,而这一夜,应该全由这声音相伴,也许天亮了,不会显得这么恐怖,夜里的声响总被放大无数倍。其实他们距离我们很远,我们在战争的后方,原则上来说是安全的。我拍着她,喃喃地说着什么,自己也听不清。

黎明到来,喊杀声弱了下去,惨叫渐渐多起来。

周围的声音终于可以辨别,女儿依旧把自己塞我怀里,闷声:“这声音…好可怕,比昨晚的还可怕…我后悔来找爹,后悔来找爹,呜,我要回家…”

我也要回家,但是我不能大哭也不能把后悔挂嘴边,成人的悲哀并不是遇到伤心事,而是遇到伤心事,不能不顾一切忘我哭泣,即使哭完,该解决的事还是一件不少,等待亲手搞定,也许,还得腾出精力安慰别人:“战斗结束,各有死伤,这很正常,打仗会有死伤,受伤就会喊痛,只是喊的人多些。”

哭声再一次炸响。多好,接受不了的问题,就哭,哭完心里多少好受些,至少觉得做了应该做的事,哪怕只是哭泣。自己是孩子的时候倒不觉得怎么快乐,反觉诸多拘束,翅膀伸展不开,看到自由飞翔的同类难免羡慕,而童年的好只有成年之后才会体会,毕竟有软弱的权利也是一种幸福。

“爹不是英雄吗?为什么还会这个样子?”哭完了,改为抽噎。

只有孩子相信世上有英雄,眼见为实,今天的事令人不能再模糊英雄的定义:“爹首先是个人,其次是将军,无论是人还是将军,都无法改变这种局面。英雄,只是幸存下来的人,然后他确实做了令一部分人活下来的事,仅此而已。”

女儿似有所悟:“不是大力神?”

“神仙也无法阻止人间所有灾难。”头晕目眩,身子发软,支撑一夜,终于撑不住,我需要睡眠:“睡吧,白天不会再有那样的声音,双方都需要修整。咱们也需要修整,再像昨晚那样惊慌,要不了几天人就垮啦。”

于是我们一声不响,开始休息,或者说强迫自己休息,头落到枕上,发现身体疲惫得并没有那么迫不及待,意识真是个讨厌的玩意,它总是在提醒暂时想要忘却的东西。半朦胧间,女儿握上了我的手,我将她冰凉的小脚贴紧小腹,轻轻捏着,这身体的接触使我们睡熟。

喊杀声在天黑时准时到来,天亮时渐微,然后无限循环,不再分白天黑夜,打一阵安静一阵,这样过了五天。

第五天我看见了李钲,令我想不到的是他主动进我的帐篷,生平第一次不是我去找他,令他想不到的大概是我在织袜子吧:“你…在干嘛?”

“不知道。”老实回答,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从听说前线汉军损失惨重,几乎折损了所有精锐,心思就没回归过,低头一看,手指破了,血痂已经发硬,却不知何时刺破。

他坐在帐中唯一可以坐的地方,我临时的床上,侧着的身子散发着浓烈的血与焦烟混合的味道,目光出奇温和,温和得像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人:“卫毓,我得告诉你一件事,知道以后,你…恐怕没有心情做针线了。”

我都知道啊,我不是傻子,从传言到如今坐在我身边衣冠不整神色狼狈的你,稍加分析,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我问:“不可转败为胜了么?”

“物资奇缺,缺衣,缺药材,再过两个月,粮饷都成问题。”他似乎是叹息的力气都没有:“朝廷拿不出钱来。”

没钱会修七宝琉璃台?没钱广怡园怎么翻新的?仗又不是刚打一年,知道打仗花钱,这么多年就该——该什么,该节俭吗?似乎永远是奢望,肉食者鄙,千古不变的真理:“怕死不打仗,打仗的都不怕死,只要死有所值。”

李钲轻轻点头,给我一个“知道,了解”的苦笑。

他当然知道,多年来深受其害,才会言语间多次不加避讳,只有怨愤到极处的人才会如此率直。连我都想揭竿而起,反了算了,可惜这样的豪情壮志只维持了一会儿:“你从不主动找我,这次来,是不是有什么话需要交代?”

“你不怕吗?”他愣了愣,缓缓道:“也许我没说清楚,我们败了,我们要溃逃,但是溃逃也是个死,死得更难看,所以我们只能撑下去,几千人,撑不了多久。”

我们会死吗?我们会死。这就是大势已去,无可挽回。心中像被一块大石压着,闭上眼睛,清楚地看到自己在被一点一点压扁,张嘴却唯独没有叫喊的力气,干巴巴地死去。女儿也会死,是不是?而我并不能让她这样死去,即使我的死亡板上钉钉,也会尽所有做得到、做不到的努力,让她活着。回去已不可能,后悔浪费时间,那么尽我的所有让她活下去吧,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

我拼命牵动嘴角:“虽然无意于和你同生共死,但是一起死掉,黄泉路上有个拎包提行李的也不错。”

他张口结舌。

不说这话,说什么呢?总不能扑到他怀里嘤嘤哭泣。不知唤作那个她,会不会真如迷途的羔羊一头扎进主人怀里咩叫。

“我来,其实是——”他说着,忽而一手搭上我垂在腰侧的手上,握了握:“求你原谅。你能原谅我吗?我们这样说话的日子一天少过一天,之前那些亏欠之处,全是我年少无知,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后悔,当日不该做得如此决绝,半点余地不给你留下,可是这些年,越是愧疚越是不知从何说起,见了你,说出的还是那些伤人的话…这样的日子也为数不多,这样的日子,你能接受我的歉意吗?”

我原不原谅,您都是如此顽固及讨厌,像牛皮癣。难道对一块牛皮癣说,嗳,我原谅你了,它就自动脱落了吗?反正您已长在前半生里,所以我只能无限情深地说:哦,你是我生命中的牛皮癣,是那最丑陋的相遇,最刺耳的一首歌:“不好意思我不大习惯这样,请你拿开手。”真的不习惯,一个人久了,任何非自愿的身体接触都会产生无法抑制的反感。

良久,手拿开,他也跟着站起来,意识到自己很不受欢迎的孩子似的,有些自卑与自怜:“临死前的一句原谅,都不肯给我吗?”

不能,因为知道这会令你含恨而终,我为即将发生的情景而欢欣:“记着,我恨你,除了恨,你什么也得不到。”谁说报仇是不快乐的,谁说最终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两败俱伤也认了,这感觉忒爽。

“我知道了,多谢。你是个好女人,我这样的男人,的确连你一句原谅也当不起。”今天的他没有一点儿平日的冷漠与嚣张,人之将死,其言倒真善。他没有多言,撩开帐帘要走,然后停在那儿。

粗重的喘息声,本不该属于那样细小的甜美的嗓子,那样扭曲的神情也万万不该出现在稚嫩的面孔上,女儿推了李钲一下,居然把强壮的他推了一个趔趄,握紧拳头冲进来,转过头,狠狠地盯着我,接着一声暴喝在我们头顶炸响:“你们不是很相爱吗??!!”

完了,疏忽了,或者说李钲突然进来,导致我的分心,竟将出去透气的女儿忘得一干二净,你一言我一语,别提多投入了。

好像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发生了。

第10章

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的爱与力量的源泉,我的源泉面目狰狞,满面失望,凭她的聪明,不可能猜不到答案,答案是我骗她,她有多大,我就骗她多久,骗她多久,她就当了多久的傻瓜。

你可以不夸人聪明,但绝不能拿人当傻瓜。

“你们,到底相不相爱?”死死盯住我们,几乎是一字一顿。

有因即有果,当日种下的因,今日收获恶果也算公平,呵,人倒霉久了,便学会笑,这笑发自内心,比欢天喜地真挚多了。我冲李钲苦笑:“嗳,我们相不相爱?”李钲立马给我一个尴尬到极处的表情,如果眼睛会说话,相信他正在苦苦哀求我放过他。可是谁肯放过我呢,连编织一个美梦的机会都要夺去,而我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少,经不起隔三差五的掠夺。

“是,我骗了你,爹不爱我,我也不爱他,我们形同陌路。”心中一个声音不停地问,你们满意了么,满意了么?自怜自哀刹那间涌出来,被自己酸到不行。

得到真相女儿反而没有将愤怒进行到底,半张小嘴,愣住。

李钲往我这儿挪了挪,又往女儿的方向挪了挪,最后还是往自己的影子挪了挪,他低声甚至有些卑微:“夸,夸张了吧,一家人,怎么会是陌路呢?”被我狠狠瞪了一眼,磕巴道:“我的意思是…那个,我不是在为自己开脱,我的意思是…我很混蛋,全是我的错,女儿要恨也该恨我。”

比我还紧张,去死吧,一看就知道是个不顶用的。

“你娘骗你,我可没骗你,你爹是个混蛋,他不但冷血,而且懦弱,被逼娶你母亲,他不快乐,看见你母亲就想起他的失败,所以找个机会躲出去,不是离开,是逃跑,直到时间长了,越想越觉得对不住,越觉得对不住越想躲。有一年,大军回防,他有一个回家的机会,于是鼓起勇气回去,不能做点儿什么,至少对她郑重其事说句抱歉,或者,骗骗她,对自己对她都好,走到门前,却不敢进去,那时才发现迈出那一步有多难,这么多年,原地踏步,迈出那一步以后的事儿他拿不准,又觉得此举可笑了,于是站了一夜,回去,继续躲吧。”说着,来到女儿前面,蹲下,而这种举动在一个时辰前足以令女儿感动半生:“一躲,躲到你这么大,你会跑会跳,花朵一样出现在他面前,他高兴得忘乎所以,笑都不会了,做梦全是你长大以后的样子,原来有一个孩子是这样的,不但现在幸福,今后的幸福也能预支得到。”

长篇大论,只有说者不觉无聊,声情并茂地演讲着,渲染着,恬不知耻着。

我打了一个哈欠,演讲完毕的李钲看到,一脸受伤。女儿看向我,于是只好收回鄙夷,端正态度:“虽然他这样说,但我还是不原谅他,若有下辈子,下辈子也不原谅,当然了,忘记他更好。”

女儿渐渐放松她绷紧的小肩,这一放松,来了个彻底的崩溃,整个身子软塌塌如煮烂的粉丝:“我不相信,再也不相信你们…”

“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东西吧。”李钲长叹一声,转过身,憋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似的。

果然如他所言,他是个冷漠且软弱的家伙,坏都不会坏到底,穷凶极恶之徒最终还得我来扮演,问题是我也是受害者,这就是痛苦的根源:“小毓,你很难受,我们和你一样难受。我们骗了你,你难受,我们比你还要难受。我也不是没想过,告诉你真相,你会不会比现在难受,但只要想到你会难受,我就一个字也不想说,拖延至今。”既然发生,那就面对吧,不面对仿佛不行,是不是?早死早超生,就连战败,颠沛流离,生离死别,也是不可避免的早死早超生。

是啊,还有该死的战败,李钲这饭桶,常在河边走,到底湿了鞋。

“不相信,什么都不信…”女儿依然怔怔的,掉进自己的泥潭里,不看我,也不看李钲,只是缩着,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动物。

李钲喃喃,不敢上前,生怕吓死了小动物,我道仰天苦笑:“我替你说了吧,这是你这辈子造的最大的孽,永世不得超生吧你就。”

最大的错误,最死的结。

最大的困境,最无奈的结局。

倒不是放任一切不去努力,也不是任凭命运箍死自己的脖子,只是事事不顺,多少有那么点儿厌倦。这些天,我不再刻意打听新的战况,李钲自从上次被我轰出去,再也没有来过,万幸人的无耻也是有限度的。

我还心痛什么呢?自然是女儿。

她不乖?发脾气?出口伤人?都没有。越是这样,越是让人手足无措,无计可施。

“爹一点儿都不爱你,娘,你好可怜。”深思数日,她甚至如是说:“你那么可怜,还在努力骗我,真不容易。”

我接住掉在掌中的下巴:“你不恨我??”

“爹说我该恨他。昨天遇到爹,他在你帐子外边站了很久,后来没有进来,只是把这些年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他说我该恨他,所有的欺骗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如果我恨你,就太没良心了。”小毓凑过来,搭上我的手臂,就像平日亲密时一样,语气是久违的轻松:“他说恨他,那我们就恨他吧。”

嘎?那我们就恨他吧?!

我老了,真的老了,脑子转不过弯来,只顾眨巴眼睛:“爹不是对你很重要的那个人吗?”

“可是你更重要啊,没有爹可以,没有你不可以。必须选一个,那只好不要爹了,再说他让我恨他的嘛,又不是我非要找他算账。本来就是他不对撒,做坏事没有好下场啦,咱们不要轻易宽恕他哦。”小毓耸肩,歪头想一会儿:“哎呀,我是不是太懂事了,娘,我真的是太懂事了哇。”

喷饭。

我今生的最大收获啊,您做人怎么能这么不含蓄呢?那个最会臭屁的爹也要甘拜下风吧?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我今生的最大收获,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的爱与力量的源泉,看见你,我便幸福傻笑:“哎呀,我真幸福,小毓,我真的太爱了你呀!”

“我也爱你。”我的源泉蹭上来,仰着头,弯弯嘴角旁的酒窝深深的:“永远都支持你的啦,坚强的娘亲——”

第11章

生活再苦,有个知道好歹的贴心可爱的孩子,再苦也不能算苦,简直如糖似蜜。这甜完全属于我,任何人抢夺不走,连她的新宠——爹,都无法撼动我稳固的地位,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可惜快乐永远和短暂挂钩,美好总是易逝。

“大势已去,你做何打算。”李钲近来有些诡异的麻木,就连商量怎么逃命都这么不痛不痒不咸不淡的。

扭头看向他的影子,被钻进帐中的斜阳拉得那么长,长得不可思议,没有止境,我把头转回去,看着午觉未起的女儿:“我有什么打算,不过是跟着你罢了。”

他一动不动,依然站得远远的:“你这么说,是让我惭愧吗?”

仿佛好像也不能怪他,皇帝要他撤防,不撤,和等着斩首没有区别;撤,被突厥趁虚而入,打个措手不及;打,粮饷短缺;不打,照样是个惨败,落下坐以待毙软弱无能的名声。做人难,何况是将军,何况是弱国的将军,何况是苟且畏战只知偏居享乐的帝王册封的里外不是人的将军。

“让你惭愧,对我们即将面临的困境有帮助么?”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宝贝身上挪开,应付不得不应付的艰难局面:“我还能做什么?说什么?拿这种问题刁难我,可知你心不诚。”

他沉默下来。

本是要一死了之的吧?成就一世英名,死也不做逃命鬼?如果没有我们母女的存在并提醒着,这里还有两条人命,大败已定,他不自尽就不是李钲了。这种人自尊心旺盛得很也枯竭得很,二者相撞,就是以身殉国的结局。爱面子,总要付出代价,至于代价巨大与否,后不后悔,呵,死人不会后悔,这一点非常之好。

我的确在折磨他,并且残忍地把唯一的解脱方式也剥夺了,不容得他说不。怪谁呢?只怪他欠我的,人都死了,我找谁讨债去:“你不是说,今生欠我太多?让我们陪你一起死,总不是弥补的方式。”

他愣了愣:“当然。”沉默一会儿,又道:“我想什么,你为何总能猜到?真是奇怪,我们几乎没有一起生活过。”

前世的宿敌,大概心有灵犀吧。我冷笑。

“那么,我带你们逃。”他目视前方,满眼的空而淡。

一世英名不要了,遗臭万年是注定的结局,往深里想,觉得对不住。我这种人真是没救了,自私都不彻底,还颇觉歉疚,不快乐也是必然的。感情的失败也是必然的吧?知道自己应付不来纷繁复杂,于是一味躲闪,懦弱当豁达,逃避当解脱,是我的不是我的,统统拱手让人,留下一个自以为潇洒的背影,独自苦涩。

就像有些人生来出人头地一样,有些人生来就是这么失败,败得无声无息,无处话凄凉。

“你在想什么,这样可怜的表情。”他突然一笑。

笑比哭还难听,我白他一眼:“盘点失败的人生啊,这不是就要生死一线了吗?”

“是得盘点。”他仰头想了想,良久,缓缓道:“有句话,一直想说,一直没脸说…生死一线,是不是就说得出口了?”

呃,其实沉默的你比较可爱,真的。话未出口,便听他道:“与我有关。”

什么有关没关的,木然地瞄他一下。于是此人重复一遍,加重语气,一字一顿。不知何时,我恍然大悟,点了一下头:“哦。”

“哦?”

“唔。”

“唔?”

侧首注视他错愕的表情,我忍笑:“鹦鹉啊你。”

他张口结舌,张口又闭口。

老实说,此人太过低估我的抗击能力,十年前的一句与我无关,的确令我万般想不通,险些郁结而死,十年后嘛…也就那样了,就那样了,接受命运安排,承认不幸与不公,没打算忘掉,如此恶心的一句话,说忘就忘就不是人了,也没打算继续郁结,就那样了,爱收回不收回,爱道歉不道歉,因为——与我无关。

你说与你有关我就感动了?与你有关你得保我母女周全,与你无关你也得保,躲得掉吗?

“这没有意义,但是没有意义的事,我还是会做。”他走近,低头看睡熟的女儿,又抬头看着我:“尤其对你,对你们。近来总觉可以为你们做很多,又觉得可以做的事,太少了。那便不去想有没有意义,只管做。”

近来总觉您有些怪异,又觉得这些怪话,不像出自您口。您是不幸被焦雷击中,还是走路一不小心掉进了泥坑里,洗净了肮脏心灵使之纯洁透明?那便不去想想您为何良心发现,只管来者不拒:“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真理啊。”

“现在不说,又到什么时候说。”

“你死了,荭萦怎么办。”

像是不曾料到我突然提及这个问题,他怔了一会儿才低声:“孩子在这儿呢…不说这个。”

我学他的语气:“现在不说,又到什么时候说。”

“她在嘉城,足够安全,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四顾,清了清嗓子,又咳了咳。

“你死了,丢下她?我倒还好,有个名正言顺混吃等死的头衔,她怎么办?”我斜眼瞅他。

“她…她有她的活法,该留下的我早已留下,该交代的,一样不少也交代了…她自然有她的法子活下去,我不知道更无法左右。”李钲说完,忽而意识到什么,一脸不可思议:“你很关心她?”

我含笑点头,拍拍他大而坚硬的手背:“所以你要好好活,我们母女活下去,你也要活下去,和你的荭萦。”

他抽回手,甚是惶恐地咽了口吐沫,感慨:“你确定你现在清醒吗?大方的人我不是没见过,你这样级别的还真是破天荒头一次。”

真相是残酷的,所以我给他残酷:“笨蛋,别忘了你还欠我一纸休书,你死了,将来我找谁要休书去?那不得栓在李家一辈子?你毁我啊?快快活活跟你的小情人活下去吧,我还等着你兑现承诺呢!”

他往后仰了仰,像要晕倒,我得意地大笑。

这样的笑,心里清楚也就只有在这最后一个闲适的午后灿烂了,此后的日子,我们要逃命,做那丧家之犬。

太平犬,乱世人。乱世中哪来的人,有些,甚至犬也不如…那么不如做犬。

最后一战在三日后不触而发,双方都清楚这是最后一战,胜败在此一举。其实没什么可举的,胜败已定,决定的不过是一部分人死得是否有尊严。

命都没了,谈何尊严,不过命都没了,剩点儿尊严也不错。

最可怜的仅剩的尊严也因我荡然无存的李钲同时选在这样一样大雾起风的天气带我们逃命,抚我们上马,然后原地立定一会儿,自己上马,头也不回催马前行。风格外大,大得一点儿人情味也无,挂乱所有能挂乱的东西,雾散了,飞沙走石接着遮盖我们的视线,前方如未来一般渺茫。

这样的悄无声息的逃亡,就连他的心腹马骏也蒙在鼓里。当所有人回过神来之时,何种心情?不知在他们眼中,曾经威武不可逼视的两路大将军携家眷私逃,曾经的辉煌形象会不会一如经年日久的泥墙,轰然倒塌,虽然他们最终是活不成的,死前的鄙夷对李钲来说同样奇耻大辱,这样的身心折磨,真不晓得日后他能不能坚持活下去,活得好。

“给你。”我把女儿递过去,他顿了一下,接过。这种时候没必要客气,女儿给他,比跟着我强多了,至少遭遇不可预知的危险,最先死的不是李钲。男人这副身子,真好,话说结实有力的东西都是好东西,然而这辈子是别想结实有力了。想了想,还是决定啰嗦:“有危险,别管我,她有危险,你就别管自己。”

“我知道。”

“不想夸你,不过今天还是破例一夸。你很混蛋,但生死攸关的问题上,至少是个男人,男子汉。”

他搂紧女儿,苦笑:“承蒙不弃,实不敢当。”

不弃,呵,不弃…又一次勾起往事,差点儿回说谁不弃谁呢,谁又弃谁呢,好在及时刹住。这么多年我唯一在做的一件有意义的事就是不把自己变成怨妇,并且小有功绩,今后继续努力。不能因此破功,切记切记。

“喂!你们!”小毓骤地暴喝,在老爹怀里挣扎起来:“讨论来讨论去,都不问问我的意见?”

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她,像老母鸡看向它的蛋。

小毓撇嘴,带着淡淡的厌倦:“我说,当着我说这些不好吧?”

我们说什么了吗,似乎没有什么过激的言词,儿童不宜也不可能啊,正检讨自己的过失,只见她漫不经心地开口了:“爹,你有情人?”

“这个这个——”李钲呆住,看样子是想说“请听我解释”,可惜我们的女儿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她转向我:“娘,你知道他有情人,却纵容他侮辱你的身份?”

嘎,嘎嘎嘎,末日审判吗?我的孩儿啊…何其残忍,何其残忍。

“算了,你们大人的事,我不想插手。”小毓抱臂,扬起小下巴:“我很忙的,再说现在非常时期,要紧的是怎么保命,对了,我可不要你们保护哦,我自己会照顾自己,不用你们操心。你们呐,还是想想今后怎么办吧,感情的事情剪不断理还乱,处理不好很麻烦的,哼。当然啦,我也不会坐视不理,会替你们想办法的,哼。”

没底气教训没大没小的女儿,却有底气瞪视李钲,我做口形:都怪你。

“昨天明明是你先提——”话未说完,却停住了,李钲一向紧绷如沾水牛皮的面孔突然抽搐一下,□黑马狂躁地踢腾,有时危险的空气反而是动物先知先觉。

看不见的危险,未知的恐慌;即将到来的危险,永不消失的恐慌与深深的迷茫。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支持,谢谢看文的每一位。每天都想更新,但不是每天都有时间,每天白天的时候都在想,晚上更新吧,一定要更新,然后每天都必须加班,回家11点…周末本来想着能歇歇了吧,又得去加班…最郁闷的是,没有加班费。

所以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进个好公司,至少有加班费。以后就这么对娃说,握拳!

第12章

我和我的迷茫一起原定立定,面无表情也来不及做出表情,我知道我很害怕,并且实在有些吓傻了。

不会的,突厥的军队不会在这里出现,除非这是突厥——可脚下的是如假包换的大宋土地。危险正在逼近,我却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侧首看向李钲,他不动声色,低声:“见过狼吗,狼要吃人,永远在人逃命的时候。他们不吃和他们一样不动的东西,你不动,他也不动…别动,这是空地,那边是灌丛,我们是靶子,靶子想换个地方呆着,就得被打中。”

“靶子就是靶子,不管动不动。”我近乎咬牙切齿:“他们包抄过来,所以仗打完了?我们败了?”

李钲的回答很中肯,也很让人欲哭无泪:“不知道。”

下意识两臂发力,想拥一拥女儿,却发现怀内空空如也,连女儿也在那个男人的怀中,我送过去的。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会想起什么?往年闲来无事,总会有些飘忽而可笑的遥想,我总迷茫于将死一瞬自己到底会想些什么,短暂地回忆一生,还是感怀于这辈子终究没有多少快乐的时光,亦或什么都不想只是内心猝然一叹:呀,我死了!

李钲平静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却丝毫不显突兀:“卫毓,你能靠过来一点儿吗?”

“没必要。”和你一起死?没兴趣,活着得两个人才能开心;死,就当真不必了,清静是个好东西。

“小毓会比较愿意我们在一起。”

我看向女儿,小家伙缩在父亲怀里,恐惧的神情,享受的姿势,生死相依的一刻,我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送开缰绳,任马踱几步过去,只听李钲轻声:“原谅我的自私,这样,我会觉得一生多少有些收获。”愣了一会,我笑:“你的收获永远建立在别人的付出上。”他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么我再自私一下。你不害怕,但请做出害怕的样子,这样我比较不自卑。”狠狠瞪视,生平第一次朝地啐了一口,并暴了有生以来第一句粗口,这之前,打死我也是做不出来的:“干!你他妈的纯种自私鬼投胎!”

女儿傻掉,李钲也傻掉,我…也傻掉。

冲动不是好东西,淡定化为乌有,风度荡然无存,所有的粉饰刷刷掉落,露出本来面目,丑恶狰狞。

好在敌人的进攻挽救了我的面子,灌丛响动,树叶与布料摩擦发出的沙沙声,风的声音,以及喊杀,冲出来的突厥人宛若恒河沙数,李钲长枪一抖,有如银龙翻腾,瞬间将我们围护在枪花之内。

一面揣测最终丧命于哪把刀下,一面有心问小毓,这样心满意足了吧,念叨着爹使长枪给你看,这下看见了吧,大饱眼福,也不知这眼福能饱多久…然而最终都是要死的。徒劳地张口,却梗在喉间。

有正面进攻,就有偷袭,我不太繁忙的双眼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迎面而来的寒光,而李钲侧对我,正斗得不可开交,我嘶喊:“小心!”谢天谢地,他用枪身挡飞了暗箭,后背一痛,我从马上摔下。

人的一生能算到什么?什么也算不到。我能算到自己最终死于利箭之下么?而且是全副精神用来提醒李钲,忽略了比他精贵得多的自己。人啊,什么是能算到的呢?

女儿在喊我,一直喊,耳边是她凄楚的哭叫,顶头是灰色的天,灰得一团糟。大风依然呼啸,那么冷,地也那么冷。那么冷…临死之前,我在想那么冷,不是这一生,也不是来世,只是为什么这一切那么冷,冷到忘记温暖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