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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向西去,人烟也渐稀疏,凌千帆和贝菲换着开车,并不急着赶路。贝菲开车还不算熟,再则艰险的路都在后面,没必要在前面抢速度。最关

键的是,他在等待某些东西。

进西北后他反而平静下来,看着夕阳慢慢沉下地平线——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他突然体味到这样的心境,一切都变得平和,甚至他觉得如

果一辈子都在这样的路上,人生亦没有什么遗憾。

贝菲初次到新疆,特意绕路四处转转,不想走时便找旅馆歇下来。新疆这个月份的气候并不好,积雪初融,春寒未消,褐色山麓下全是砾土荒

漠,看着只觉苍凉,贝菲便笑道:“会不会觉得…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美?”

“本来也没希望有多漂亮,”凌千帆不以为意地笑笑,又补充一句,“我喜欢就行。”

其实很多停留在想象中的东西,亲见时未必那么美好,他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拉萨他也不是没去过,于他而言这只是一种仪式,一种标志着他

走出来的仪式。

车里播着迈克杰克逊的The Girl Is Mine,凌千帆斜倚车窗,好整以暇地瞅着贝菲,他以为贝菲又会揶揄他“瞧你那荡漾劲儿”,谁知贝菲却

说:“如果一直等不到怎么办?”

凌千帆敲着窗,手指修长分明:“你觉得在拉萨举行婚礼如何?”

贝菲瞟瞟他没出声,迈克杰克逊的歌声淹没在车轮扬起的滚滚黄沙里。新疆和婺城有两小时的时差,往往晚上七八点太阳仍未落山,不时能看到

遥远的山端上巨大的风车,在遥遥的暮色里,撑起天与地的高度。喀什地区维族人居多,奇瑰峻拔的清真寺,土堆砌成的维族民居亦别具特色。照计

划他们准备第二天从叶城出发,便找了家喀什的涉外星级酒店,做临行前最后的休整。

遥遥的灯散着昏黄的光,温煦、宁静,白日里华丽的清真寺在月色下更显神秘,热闹的巴扎此时也一片寂静,隐约还能看到老城区土黄的村落。

翌日车行至叶城,翻越阿长孜达坂后到达新藏线上第一座兵站库地兵站,达坂是维语,意思就是山口,新藏线上兵站甚多,大约两三小时就能碰到一

个。不过出叶城没多久便没了柏油路,车速也上不去,之后经过麻扎等数个山口,到达三十里营房。相比之前数百公里荒无人烟的公路,三十里营房

算是极有人气的地方,除了兵站、营房还有医院、饭馆、食宿站,组成一个热闹的小镇。

路虽难行,但根据前人经验这已是新藏线上较好的路段,纵做过不少心理建设,这第一天的路已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至少今天尚有柏油路,算

是不错的路况,而之后恐怕全是泥浆路、戈壁滩。原定夜宿大红柳滩兵站,因贝菲在叶尔羌绿洲耽搁不少时间拍照,凌千帆便稍稍延缓计划,选在三

十三里营房住宿。

在食宿站住下后贝菲开始整理照片,湛蓝的天,洁白的云,倒影在沉澈的水底,相比别处的荒山砾石,叶尔羌绿洲美得令人惊叹,欣悦之余贝菲

又叹道:“第一天就耽搁行程,看来我高估了途锐的性能。”

“应该说你高估了你的驾车技术才对,”凌千帆揶揄道,却马上转了口气凑到她耳边调笑道,“不过没关系,慢慢走就慢慢走,哪怕在这条路上

走一生一世,我也无所谓。”

贝菲白了他一眼:“Lawrence和你这样没责任心的人合作,真是所托非人!”

凌千帆闲闲笑道:“他所托非人不要紧,你没有所托非人就行了。”

边城的夜宁谧而美好,贝菲难得的极快入睡,甚至还做了个甜甜的美梦,梦里荒滩戈壁尽变成清泉绿洲,若真在这里一生一世,怕也是极好的

——如果凌千帆没有在半夜高原反应发作的话。

她半夜里忽察觉到身旁的人抱着她浑身抽搐,半睡半醒间便觉不对劲,摸开灯才看到凌千帆嘴唇发紫。她连忙倒杯热水灌给他喝,凌千帆喝水之

后直叫难受,他身体本不弱,可连续驾车从海拔数百米直上到海拔四五千米,任是你铁骨铮铮也要蜕掉三层皮。贝菲胜在近几年都有上高原的经验,

抵抗力和适应性上便强了许多,凌千帆一边抽搐一边呕吐,把头一天吃的东西悉数吐了个干干净净——贝菲干着急却没辙,问他要不要叫车下去,他

死也不肯。

凌千帆犟上来倒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去,明明整个人都快神智不清了,却还坚持着说“只要还有一口气,爬也要爬到拉萨”。她问他要不要氧气

袋,他又不肯,临行前贝菲给他做过常识培训,他不想轻易便依赖上氧气袋,脸上抽搐得白中泛青,愣是要硬扛着不肯吸氧气。没过多大一会儿,他

浑身便失去知觉,任贝菲怎么拧他也不觉得疼,贝菲吓得不轻,赶紧给他不停地按摩,按到她自己都快没气了,凌千帆手脚才能活动得稍正常些,哆

嗦着再喝点热水,吃了片百服宁,却仍是脸色苍白,浑身无力。

贝菲自己已累得近乎虚脱,却还要照顾这么个病号,自然不给他好脸色看,横眉毛竖眼睛的。凌千帆仍是浑身抽搐,脑子也不清不楚,翻来覆去

的只是叫她的名字,一会儿是叫“贝菲”,一会儿又叫“阿三”。他浑身冰凉,摸过去肌肉块又僵硬起来,贝菲给他加了层被子,又不敢盖得太密

实,怕他呼吸困难,思来想去最后不得不用上电视剧里最经久不衰最狗血的那一招——抱着他给他取暖。

凌千帆半昏半醒中触到热源,整个人便黏上来,偏偏他稍微缓过来一点,两只手便又加紧了力度箍住她——生怕一松手她便跑掉了似的。

她有些坚持不住,撑着一点力气问:“要不我们先下山吧?”

“不下。”

“高原反应会死人的。”

“死也不下。”

“你感觉怎么样?”

凌千帆哆嗦着没回话,贝菲直觉得冰寒透骨,说一句话也要积蓄好久的力气:“凌千帆我做鬼也要缠着你。”

好半天才听他咕哝了一句“阿三”,却没听明白他要说什么。

“天下第一夺命路”的称号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她想到接下来的界山达坂和死人沟,无形的恐惧便袭上心头。

没有上过新藏线的人,永远也无法体会这种恐惧。

数年前她去太白山,几乎垂直的冰山石路,三天120公里的徒步穿越,海拔两千米以上频繁的拔高和下降,差点让她丢掉一条小命。最后从斗姆宫

下来时,沿途云海墨山风光如画,她却提不起一点力气欣赏,那时以为这已是一生中最艰险的挑战,谁知道和新藏线相比,当真是小巫见大巫。

凌千帆紧搂着她,无底洞般地从她这里汲取热量——不能由他这样下去,一定要找个医生,再找个司机送他们下山,她残存的那点清明神智这样

告诉自己。不能睡下去,睡下去了便再起不来,她不能死在这里,她要和他一起活着,她不能死在这里。

然而她竟醒过来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凌千帆也在身边,裹在一床被子里抱着她,看她醒过来便冲她笑。他原来笑起来是致命的

吸引,现在却比哭还难看,整张脸都是灰中泛青的,只是声音听起来已没昨晚那样凶险:“我想给你叫医生,可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你要是支持不

住,我们就下山吧。”

她整个人蜷在他怀里,试着伸伸胳膊动动腿,还好,只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有点麻而已,凌千帆仍是圈着她,使不上力地笑。

笑得真难看,她原想刻薄他两句,说出来的却是:“我们还活着。”

凌千帆忍不住笑出声,马上又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喘气一边笑:“哪儿那么容易死啊!”

就有那么容易,她想反驳他却说不出话来,悬着的一颗心现在才放下来,原来她也不是不怕的——在川藏线上她也曾经历过生死徘徊,那时候她

是一点也不怕的,生与死对她来说意义仿佛并没有那么明显。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她才发觉刚才她有多想活下去,她想活下去,她的脚步不能终止在

三十三里营房,她不止要和他一起走完这条天路——她还要和他一起走完今后的每一座山川,每一条河流。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们还活着。”

“是,”凌千帆无奈道,“我们还活着,阿三小姐。”

她伸手狠狠地拧凌千帆的脸,凌千帆痛得叫出来:“你清醒没有,得找个医生检查检查脑袋吧?”

“我们还活着。”

凌千帆哭笑不得地点点头。

“我们不下山。”

“嗯。”

“我要和你一起走完这条新藏线。”

“嗯。”

“和你一起走完这条新藏线的人是我。”

凌千帆苦笑不止:“阿三小姐你小学语文及格了没?高考考了几分?”

贝菲又拧了他一把,凌千帆呲牙咧嘴地叫,贝菲望着他一阵傻笑:“凌千帆我是不是时来运转了?”

凌千帆欲哭无泪,不明白为什么一觉醒来贝菲好像脑袋被车碾了,变得傻不拉叽的,偏偏傻子还永远能自己一个人傻乐,冲着他翻来覆去的就是

那么几句:

“凌千帆我发现你长得很正点。”

“凌千帆你以后不准在外面沾花惹草。”

“凌千帆你现在有点浮肿,像个猪头。”

“凌千帆你放心啦,你就算是猪头也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猪头。”

“凌千帆——”

终于她说累了,才想起来关心凌千帆:“你感觉好点没?”

“如果你继续刚才的势头,”凌千帆苦着一张脸叹道,“你马上就能看到世界上第一个被罗嗦死的人。”

贝菲嘿嘿直笑,笑过了又傻兮兮地点头,两个人稍稍整理房间后出去吃饭,凌千帆自我感觉良好,贝菲仍揪着他去医院做了检查,稍事休整后继

续进发。顾虑到凌千帆的身体,到大红柳滩贝菲便停下来住宿,凌千帆也不急于赶路,也乐得这样悠哉游哉地缓步前行。

到晚上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明天就清明节,你…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吗?”

凌千帆瞅着她半天没说话,似乎想从她话里读出点什么,明天是清明节,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他没有陪爷爷和姑姑去扫墓。他不知道父母泉下

有知会不会骂他不孝子——只是他已走出来了,便不可能再回头妥协。他扣起贝菲的手笑道:“有心就好,明年我再带你去拜祭我爸爸妈妈。”

贝菲重重地点头,他伸手去摸摸她的头——他总记得初识时贝菲给盛遂波下泻药那副乖张的模样,那时候的贝菲多么张狂刻薄,现在也变得瞻前

顾后,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口口声声说着要决断由己,还是忍不住担心家里的状况。他心底默叹一声,贝菲已站起身来,撑在窗边向外眺望营房夜

景,小刺猬头浴后格外服帖,在星夜下水汽氤氲,只是身形单薄,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

他暗笑自己这股怜香惜玉的劲头,用在贝菲身上真有些可笑。贝菲单枪匹马闯荡川藏线,连Lawrence和他太太都赞叹不已,生命力顽强得堪比小

强,可他现在看着贝菲削瘦的背影,偏偏就觉得她是那样的势单力孤,那样需要保护。

爱要留到最美的地方说(5)

界山达坂,西藏之北,新疆之南。

去界山达坂的路上雪光刺目,若不是戴着墨镜,一定会因雪盲症而暂时失明。路上遇到被砾石扎破排气管的吉普车,他们帮忙车上的人确立位置

后向前面的兵站请求救援,留下部分食物后继续出发。实际上他们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雪山荒岭中GPS也时灵时不灵,全凭辨认沙石路上经过的车

留下的车辙才能继续前行,凌千帆和贝菲轮换驾驶,半路上车胎被扎破,凌千帆终于找到他在新藏线上“不可或缺”的表现机会——换胎。

“现在知道男人有用了吧,要是你一个人,车半路被扎破了,难道你坐这里等下一拨经过的人来帮你换胎吗?”早上贝菲都在嘲笑他的高原反

应,现在终于找到机会扳回,岂有不好好发挥教育的道理。

“如果没有你,我会选择骑行,因为我不会用一个完全无法掌控的交通工具来穿越新藏线。因为大爷你在,我们才选择开车,实际上我们现在走

走停停的速度,并不比我骑车快。”

换胎的时候有兵站的军车经过,方向是从界山达坂回大红柳滩,一问才知道原来前面有两辆车在死人沟翻了,七死十伤,凌千帆顿没了开玩笑的

念头,昨天的高原反应已把他的自信心打击到谷底,此时惊惧交加之下,倏然引起强力反弹,指着前面的飞沙走石哼哼道:“等咱们到了界山达坂,

拿GPS探测一下海拔,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咯?”

贝菲蹲在地上嚼巧克力,抬眼望去四野茫茫,这个季节的天气不算太好也太坏,漠漠荒山之中,除了感觉离天近些,并无什么美景。她脑子里忽

闪过方才兵车上死者的惨状,不知怎地又想起那天凌千帆的话——她觉得她现在特别容易犯傻,这沿路上缺水缺粮,她却希望一生一世,都在这样的

路上扶持着走下去。

“千帆。”

她声若蚊呐,凌千帆却还是听见了,转过头来笑笑,隔着墨镜她看不清他的眼神,直觉是柔和而温暖的,好像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融掉,细簌细簌

地淌出水来。凌千帆换完胎转头叫她,才慌忙道:“阿三你怎么了?”

她不说话,鼻子一抽一抽的,凌千帆伸手捧着她的脸,却不敢摘下她的墨镜,只是低声连连地问:“阿三,你怎么了?”

“我想起刚才那几个死在前面的人,有点害怕。”

“没事没事,刚才兵站的人也说了,他们准备不充分,车的状况也不如我们,放心,啊?咱们命大着呢。”

也许是这样的环境,一如平安夜那晚的月色撩人,贝菲抽抽鼻子,抹了把眼泪,靠在车尾朝凌千帆道:“千帆,我…”

她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来,凌千帆像是感应到她要说什么,笑着封住她的唇,高原之上连热吻都是困难的,轻吻浅吮后凌千帆便大喘了两口

气:“留到最美的地方说。”

贝菲脸腾地红起来,凌千帆笑她,她非要归结为高原反应,眼珠子一瞪凌千帆便不敢再取笑她。整理好工具后继续出发,一路全是碎石泥浆,车

行极缓,最慢时车速不足20km/h。艰难前行时收到从兵站打来的电话,卫星电话信号尚算不错,出乎意料的,听到的竟是凌玉汝的声音:“千帆,是

你吗?千帆?”

“是我,姑妈你…”

凌玉汝突如其来的电话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姑妈你怎么在兵站,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出现杂音,片刻后凌玉汝才道:“贝菲和你在一起?”

凌千帆瞅瞅贝菲,嗯了一声。

“听说你病了?”

“高原反应,没什么奇怪的,休息了大半天,现在好得差不多了,姑妈你有什么事等我从拉萨回来再说吧。”

“你病了贝菲还让你赶路?”

凌玉汝音调陡然尖锐起来,凌千帆颇有不耐,无力叹道:“姑妈,你不要事事都这么敏感!”

“我敏感?现在是会闹出人命的事!我知道,你和我闹别扭,你知不知道爸爸听说你到了新疆当夜痉挛不止?算了,我知道你为了个女人什么都

不管,家里怎么样你根本不放在心上!我原来还觉得就阿寒这个孩子叫人操心,你做什么事都有分寸,现在倒好,你们哥儿俩一起给我撂挑子!他从

小就这样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你怎么也…”

车正好开到一段搓板路,路上一排一排的都是凹槽,颠簸得凌千帆满心烦躁,听着姑妈的电话,一时恨不得把电话摔出去——按照惯例,接下来

必然是姑妈的杀手锏。从小到大,但凡他有什么出格的念头,姑妈必要忆苦思甜一番,哭诉当年他父母早亡后自己如何又当爹又当妈拉扯他和凌千桅

长大。以往他阳奉阴违一下也便罢了,今天听到这些却心头一阵火起,偏偏贝菲就在身边,他只好停车下来:“姑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你

有没有想过我要什么?”

电话那头沉寂了很久,凌玉汝才哽咽道:“你从来都不说,我们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呢?”

也许这真是他的软肋,他实在没有办法狠下心来和姑妈理论,恨恨地叹口气:“姑妈,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你要真为我好,就什么也别

做,等我回来就好——许明智那边,我已经安置好了。姑妈,算我求你也好,你放过他,也放过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