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三妹…”二姑娘叹了口气,一家人这般的敌对,倒底徒惹外人笑话呀。

只二姑娘一惯口拙,却也不晓得如何劝三妹,一时间天井里寂静无声,唯门外长街茶档上的闲聊声断断续续入耳,说的正是荣家的事情。

虞淑华听着,便有些失神。

“二姐在想些什么?”虞淑丽侧过脸到二姐手上拿着个折了一半的纸钱在那里发呆。

“也没什么,就在想着荣家的一些事呢。”二姑娘回道。

“怎么?二姐还想着荣大少爷?”三姑娘挑着眉问,她是晓得二姐一直以来对荣大少爷有些心思的,便是娘亲,当初也是有拿二姐跟荣大少结亲的心思,只未曾想荣家最后却打起永福门的主意,这才有虞景明跟荣大少定亲那事,只最后呀,是轰闹闹一场,徒留一场笑话。

“没的事,你乱想些什么?只是在想着,是不是真如外面人闲说的那样,这回爹走了,若是没有大姐,虞记,咱家会是个什么情形?”二姑娘叹口气道。

“二姐,难不成你还要去感激她,我只晓得,没有虞景明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事情,我恨她,我等着看她的下场。”三姑娘咬着牙,不管如何,她不会原谅虞景明的。三姑娘说完,猛的站起身来,转身朝堂前走,二姐太没骨气了。

虞景明正好下楼。于她擦身而过:“再恨也无济于事,为着回上海,我努力了十年,而为看着我的下场,你又能努力几年?”

天热,虞景明下来走走,顺便也嘴馋茶档的茴香豆了,翠婶儿卤的这个茴香豆算是一绝,那味儿浓厚醇香,放在嘴里味道久久不散,小时候,父亲看账册,她便是常常坐在一边,然后一粒一粒的吃着茴香豆,小小的一盘茴香豆,她能吃上一晚,到如今,也许她吃的并不是茴香豆,而是回忆。

“走着瞧呗…”虞淑丽进屋之际留下这话,倒是有些铿锵的味道。

虞景明只是浅浅的笑了笑,便出门了,她不惧任何挑战。

“翠婶儿,来两包茴香豆。”虞景明走到对面茶档前,冲着翠婶道。

“好咧,我这就给大小姐包起来。”翠婶儿麻溜的忙活着,虞景明便安静的站在一边等,原先闲话的几个见到她那身影,不晓得为什么心里就有些发怵,嘴巴发干,自也停了嘴。

唯有窝在茶档里的老潢和二号门的钱老六两个,一个嗯着曲儿说着鸟经,一个看着那电灯,却思量着是不是把年轻时用过的那一副剃头挑子再整出来,这晚上在茶档边上摆一个剃头挑子也是不错的,这电灯亮堂。

这两老头说的内容鸡同鸭讲,却各讲各的,挺有滋味儿。

这时,平婶儿从门洞过来,站在茶档口张望了好一会儿。

“哟,平婶子这是在等谁啊?”嘉佳问。

“还等谁哟,我家平五呗,腿伤还没好呢,这死小子就一天往外跑。”平婶没好气的抱怨。

“哟,平婶子这可不好抱怨的,这年月能在外面跑的那都是混得开的,窝在家里的才没出息,我今儿个下班回来,可是看着你家平五在南街酒楼那边请人吃酒。好家伙,好几个军爷呢,那一身行头,别提多神气了…”嘉佳在南街的菜市做记录员,回来的时候碰到过平五,便笑着道。

平婶这会儿听到嘉佳的话,却是叹了口气:“哪有什么光鲜哟,都是假样子的呀,我听说,这下面当差每月倒手的钱没几个,大部份被上面当官的给分了,我家平五又是个看大门的,又不象有些有路子的人,能倒腾出点东西出来卖,他就拿那两个死钱,还得想法子巴结上差呢。这不,这才去几天,工钱的事儿还没影,倒是先请同事吃酒吃了两回了,好不容易有点情面了,这不,卞维武的事情一出,到底是处得来的兄弟,这不又请人吃酒看看能不能找人说项。”

“哟,我可听说卞老二的事情不小,牵涉到走私呢,这要搁禁海那时代,一被抓到就要砍头的…我听说拿货给卞老二的那家新华商行已经被封了,连掌柜的都被抓了。”嘉佳咋着舌道。

“不会吧,没那么严重的吧?”一边春娘看了看麻婶,也连忙问道,那肥田粉的事情,他们家麻喜也是有份的,那心也提了起来。

“哟,老潢,是不是这样的啊。”一边钱老六踢了还一脸沉醉的哼着曲子的老潢,这事儿,他家钱厚实也有份,还有赵明家的小子…

“我哪里晓得呀,这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潢站起身来,扫了虞景明一眼,咧了咧嘴,皱巴巴的一张脸却似看尽了人生百态,然后提着那鸟笼,一摇一摆的回了后街。

“哟,这老潢,卞家兄弟伺候他跟伺候老子似的,他倒是没心没肺的。”麻婶拍着大腿骂骂咧咧着。

“莫乱说,今儿一个白天,老潢都没在我这档上喝茶,也没瞧见人影。”老王头在一边瓮声瓮气的道。老潢整日里都泡在茶档上,这世上最晓得老潢行踪的莫过于老王头。

这老潢孤老一个,又没别的事儿,突然一整天没见人影,那还不就是跑人情去了,不过看老潢这样,只怕事儿不大。老王头心里嘀咕着。

虞景明接过翠婶递上来的两茴香豆,看着老潢离去的背影,这个老头享受过荣华,也跌落至烂泥,见识过各种人心,如今到老,倒是活出了他自己的个性。

“不用担心,没那么严重,这走私的事情打底也就查到商行,跟低下买卖没多大关系,最多也就是没收货物,损失两钱…”虞景明说着,暗里倒是想着,翁冒出手好快啊,如此,只怕背后那位汤姆逊先生应该坐不住了。

而这思虑刚起,街口便出现了一行人。打头的两人便是卞维武和平五,平五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两人身边还有四五个军爷,那腰里插着军刀,卞维武这小子咋咋呼呼的,这一路过来,便一路拍各家的门:“钱厚实,麻喜,赵铁柱…我出来了,这回大难不死,请大家吃酒。”

“哄…”的一阵哄声,各家的门嘣的一声就开了,一群半大的小子一下子就围了上前,然后簇拥着卞维武几个直朝着后街去。

一群人身后不久,卞维文一手提着一只菜篮子,一把空心菜,几根茄子,一块切下来的冬瓜,冬瓜边上便是一刀肉,另一只手提着一个油纸包,风过,能闻到油纸包里卤菜的浓香。

十来岁的卞维新跟在他大哥身边,手里拿着一只鸭爪正啃着。

“卞先生哪,卞二哥没事了啊,可喜可贺,今儿个这是要打牙祭了呀…”嘉佳打趣着。茶档上的人这会儿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之前还在说要砍头呢,一转眼卞老二便神气活现的出现了,这是老母鸡变鸭。

卞维文只是笑笑,一边老王头却是连连点头:“应该的,吃点好的收收魂。”老王头说着,便招呼了翠婶在卞维文的菜篮子里又塞了一包茴香豆:“下酒吃。”

“翠婶客气啦。”卞维文笑着倒没有推拒,转头看到虞景明,只点头说了声:“大小姐好…”一些感谢实没必要放在嘴上。

“卞先生好。”虞景明也只是点点头,这次事件只是各取所需。而如今卞维武既然出来了,那显然翁冒也应该脱身了,看来吕三的事情已经定局了,翻手覆手不过眨眼前,翁冒这布局着实快,只怕不是他一人出手,虞景明倒是想到了翁冒那个神龙见尾不见首的东家来。

夜深了,茶档上的闲客慢慢的散去,前街渐渐的散去了喧嚣,而后街倒是因为卞家的事情多了一份往日没有的热闹。

虞景明手里拿了两包茴香豆进了门,果然就看到翁冒已经回来了,正在水井边打水。红梅也在井边洗着她的小裳。

“大小姐明日看报纸。”翁冒冲着虞景明道。虞景明点点头。

虞淑华依然坐在天井边扎纸钱,虞景明走上前,顺手递了一包茴香豆给虞淑华。顺便拉了一张凳子坐在虞淑华身边,也拿了张纸,折起了纸元宝。

“大姐…”二姑娘微笑着打了声招呼,先拿了一粒茴香豆放进嘴里,然后接过虞景明折好的几个纸元宝,用绳将它们全都串成一串放进一边的篮子里,那篮子里的纸钱堆的高高的。

这一夜,虞景明折了一夜的纸钱。

耳边只隐隐约约又听得堂前戴娘子同虞二奶奶的聊天。

“听说虞景明把13号划给你们了,13号这边还没有租出去吧?如今二爷走了,虞景明强势的很,我倒低不放心你们,我想着把房子换一换,住到你们隔壁来,也方便照应着一点…”是戴娘子隐隐约约的声音。

虞景明却是微微垂了眼敛,戴家这位只怕又是打着想赖房租的想法吧…

不过这倒低于她无关。

第五十章 后浪

第二天,天灰灰的,有些阴沉,时不时夹杂着闷雷声,这天怕又是在作雨了。

虞二爷出殡的队伍拉的老长,扬起的纸钱随着风在天空中飘荡。

几个丧葬仪宾唱着送葬歌。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一直到午后,虞家人才回到永福门,似乎是因为终于送了出门,虞二奶奶倒也收了似悲似愤的凄容,开始打理起家务来。

虞景明这时才坐下来翻着报纸。今天的头条居然不是虞记状告吕仙芝侵吞资产案,今天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居然是——十三行李记李少爷李泽时抵沪的消息。

十三行是一个特殊的群体,起源于明朝,是朝廷闭关锁国的国政之下特许经营对外货易的货行,历经明清两朝,整个组织也可以说是历经风雨,到得《南京条约》签订后,清朝的闭关锁国政策被爆力破解,朝廷被迫开放了五口通商,紧接着就废止了十三行独揽中国对外贸易和特权,由此,十三行渐渐没落。

但十三行各家大多都积累下了大量的财富,各家生意便开始往南洋发展。李记便是其中佼佼者,其商货通行南洋各国,更是和列强有着极为紧密商业往来。

据说此次在南京举办的南洋劝业会便有李记的一份功劳,由此,李记李泽时突然抵泸自然引起上海各行各业关注。

王家。

王柏权今天没有去自治公所,前段时间为着筹备自治公所,以及橡胶股票事件着实让他忙了一阵,天热又因为贪凉受了些风,这两天便窝在家里休息。这会儿刚小憩了一下起床,穿着睡衣坐在书房里,书房的桌上摆着一叠报纸,王大奶奶这时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药汤。

王柏权接过药碗,闭着眼睛一口喝干,这药是真苦,然后又拿着茶水漱了漱口,这才拿起桌边的报纸,还没有翻开倒是回过头先问起身后的王大奶奶:“景明那边倒底怎么样?实在不行,咱们插个手吧。”

王大奶奶站在王柏权身后,给他揉着肩,却是一脸笑意的道:“不用,景明那孩子鬼精鬼精,你翻到第二版看看…”

“哦,这么说,虞园事情要拨开云雾见青天了?”看着王大奶奶的好心情,王柏权也打趣了一句,这段时间,他太太可一直在担心虞家那丫头呢,现在这表情,显然是景明那里翻盘了,王伯权不由的十分好奇,便拿过报纸翻到了第二牌,一行黑字:虞记虞景明翻手为云覆手雨,状告已故的吕仙芝侵吞虞记资产,证据确着,目前此案已由知名律师欧阳涛接手…据知情人士爆料,此案若成立,吕家不但染指不了虞园,说不定还要被牵连背上债务。而据本报最新消息,吕三已被公廨所开除。

“景明这丫头真是另辟蹊径啊,大家都把目光盯着吕三,盯着那孩子,没想到景明这丫头却以虞记四马路分店为基点,反将了吕三一军,这样一来,就算是吕家人不甘心,想闹事都不敢闹。”王柏权笑道。

开玩笑,上海谁都知道,欧阳涛手上从无败绩,而这案子一但成立,吕家不但要退出虞园,说不定还要替已死的吕仙芝背上债务,这谁乐意啊,能撇清尽量撇清,反正吕仙芝当年早就被卖出去了,算不得吕家人。

“这报道一出,听说吕家老俩口赶紧打包裹回乡下去了。”王大奶奶也笑道。

“对了,那吕三怎么好好的被开除了?”王柏权又问,虽说虞记这案子赢面很大,但到底现在还没开庭呢,再说了这倒底也是吕仙芝的事情,吕三并无什么牵连,公廨所那边怎么会突然开除吕三呢?

“吕三开除可不是因为虞园的案子,你再翻到头版看看。”王大奶奶笑咪咪的卖着关子。

王伯权便又把报纸翻到头版,入目的便是几个大字:十三行李记李泽时抵沪。

一看到这个,王伯权倒是不由的打起了精神,李记一惯在南方和南洋一带,如今突然抵沪,是看中上海的市场?还是另有目的?

要知道南洋许多商家都是支持现在的革命党的。而今年自两江总督端方派遣密探来上海搜捕革命党人,又给租界下了照会,要租界不得包庇革命党以来,整个上海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做为自治公所这方面也不得不重视。

“李少爷来上海却是跟江海关有关…”一边王大奶奶晓得大夫的心思,便提前道。

“李家怎么招惹江海关了?”王伯权嘴里问题,那视线却快速的扫视着这报纸头条,却原来是江海关扣押了李记的一艘货轮,却是因为这艘洋轮牵涉到偷税漏税…而这个事情正好是被吕三无意中查出来的,如此,吕三应该是有功劳,又为什么会被开除?

王伯权继续往下看便明白了,吕三这个无意中的发现却是把他自己给坑了。

根据江海关的记录,李记这艘货轮进江海关时确实是没有交税记录,而吕三又起私心想吞下这艘货轮所运送的那批肥田粉,于是再查证确实没有交税记录的情况下,吕三便迫不急待的带人扣下了李记的这艘货轮,并且查封了与此批肥田粉相关的新华商贸行,而这就惊动了正在南京参加南洋劝业会的李泽时,于是李泽时立刻至电江海关,说明轮船已在广州交过税了。而基于税务司的一个规定,洋轮在长江及沿海各港口入关,只要在其中一个海关交过税之后便可在长江各关口通行,不用另行缴税,而偏偏李记这货轮它就是洋轮,它的另一个股东是英国人汤姆逊,由此李记货轮并不存在走私和偷税漏税,偏偏这个汤姆逊的另一个身份是江海关监察局的一个监察。

如此,吕三等于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再加上李泽时又对江海关施压,要求江海关就此次事情做个交待,最终吕三就成了这个交待了。

看到这里,王柏权哈哈笑:“这吕三也是胆肥,居然冲着李记的货轮下手。”王柏权说着却又长舒了一口气,景明运气不错,这样一来,虞园那边倒省却一些后续的麻烦了,要不然,那吕三凭着巡捕的身份和底下的人手,以后使不得要给虞记制造一些麻烦,如今这样,倒是省却不少事。

“他哪晓得是李记的,这货轮当时是在新华商贸行名下,吕三针对的是新华商贸。”一边王大奶奶说着,随后却是笑眯着眼问王柏权:“老爷,你晓得新货商贸行的掌柜是哪一个?”

“这我倒没有关注过,报纸上也没有。”王柏权说着,便反问:“是哪一个?”

“翁冒。”王大奶奶说着,便一脸笑意的看着王柏权。

“翁冒?翁姑奶奶那个徽州的侄儿。”王柏权也一脸惊讶,如果是这样,那一切或许就并不是什么巧合了…想着王柏权拿眼瞪着王大奶奶。

“具体内情除了当事人谁也不晓得,这种事情也不好问,不过,据端美打听,吕三被开除后,公廨所又招了一个新人,叫卞维武,据说汤姆逊举荐的,他就住在永福门后街,他的父亲是当年在青浦事件中死亡的卞文正,家里有一兄一弟,兄长卞维文就是景明刚刚聘请的虞记总账。”王大奶奶又道。

听到王大奶奶这话,王柏权颇有些感怀的一拍手掌,世上决没有这么巧的事情,如此,这幕后推手只怕非景明莫属了,景明这孩子了不得,王柏权突然起了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觉。

“不过,景明要想在上海商界立足,还要看虞记今后的发展啊…”王柏权道,这才是硬道理。

“可不就是,现在看好戏的不少,从之前虞记工人闹事,再到虞世安身故,虞记是多事之秋啊,只希望着虞记能赶快平静下来,好专心发展。”王大奶奶也叹口气道。

“景明是有数的,对了,老大那里接到了南京来电,说是虞记的提浆月饼已经入围了。”王柏权又道,两眼看向窗外,几声闷雷,地面便暴起了豆大的雨点,这些天,午后总有一场雷阵雨。

虞景明这时也放下了报纸,也站在阳台上看雨,事情已乎是按着她的预计按步就般的走。当然李泽时的出现并不在她的预计之内,但这已于她无关了。

就好象雁过留影,水过留痕,对于雁和水来说,那些影和痕是于它们不相干的,本就不在它们的预计之中。

“大小姐,南京传来消息,咱们的提浆月饼入围了。”红梅手里拿着电报兴冲冲的来报。

“好,我相信莫老师傅会成功的。”虞景明精神也是一振。再看雨中长巷,眼中那长街雨景更显蓬勃。

此时,一辆马车在永福门巷口停下,一个中年长衫男子自马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的长随帮他打着伞,两人进了永福门,然后穿过门洞直入后街。

“那是江海关的董帮办。”红梅看着人道。

“哦…”虞景明点头,董帮办也就是董璎珞的父亲,虞景明想着再过一段时间,便是璎珞的生辰宴了,只是倒不晓得董帮办这时过来后街找谁?

虞景明在看雨的时候,后街的卞维文也在看雨。

今天因为是虞二爷的出殡的日子,上午大家忙了一个上午,下午虞记是放假的,卞维文便呆在家里,维武则去了公廨所,老三卞维新坐在一边的走廊上写着作业。

老潢侧眯着眼看着屋檐水一直往下滴,嘴里嘀嘀咕咕:“你也莫要担心,维武这性子你拘着他他更不痛快,他的路让他去闯,是龙是虫也由他自选,别说你只是他大哥,便是你爹娘在世,依着维武这性子那也是一条道要走到黑,如今他既然这么选了,那就由他去折腾,这人活着呀,最重要的就四个字,不负此生,哪怕此生在别人眼里糟糕透了,但只要自己认为值,那就是值的,就象我这样,在别人眼里那就是活的跟臭狗屎似的,但我认为值就值了。”

“也是,我就是瞎操心。”卞维文自嘲的笑了笑。

“你呀,你是太着紧他们了,现在是该放一放了,我瞅着呀,你还得先操心操心自个儿,该给自个儿讨房媳妇了吧?”老潢却是打趣了起来。

“那也得有人中意我呀。”卞维文笑笑说。

“怎么没有,我看麻三妹就有这意思。”老潢道。

“不成的…人家还在孝期不好说这种事的…”卞维武连边摇头。

“你呀,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我跟你说,虞家那位你不要太想,心机太深了,跟她过你活的屈。”老潢道。

“老潢,你想多了,我哪有…”卞维文有些哭笑不得。

“哼,有没有你心里有数。”老潢嘀咕了一声,转头看着雨,雨势渐小。

云收雨散之际,天边便透过一丝阳光,显得天空格外澄静,不晓得为什么,卞维文不由的便又想起了那飘扬的红盖头。

“老潢,你说你这一生值了,那你这一生可有憾事?”卞维文看着天井上的天空问。

“怎会没有?老话不说的好,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只不过憾事并不等于就不值,有时唯有那一两憾事才能将一些人一些事镌刻在心里,永不忘怀。”老潢道,心里倒是想着一个个长草的坟头,嗯,等天晴了,得去坟上除除草,人事已了,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个了。

两人正聊着,门被人敲响了,卞维文开门一看是董帮办。

第五十一章 董帮办

“董先生怎么来了?”看到董帮办,卞维文颇有些惊讶。

“找你有点事儿。”董帮办说着,看到老潢坐在走廊上,便没过去,雨已经停了,他就站在那石榴树下,那眼光先扫了一下老潢,然后示意了一下卞维文,自然是示意让老潢回避。

老潢咧了咧嘴,拍拍屁股站起身来,手一抬,便架起挂在梁上的鸟笼:“宝贝儿,咱们出去溜溜,别见天的见些个俗人,污了眼睛。”

老潢说完,趿着鞋子溜溜答答的出了门。卞维文拿了两把竹椅子走了过来,放在石榴树下。

董帮办边坐下边觑了老潢的背影一眼,就这老货,整日里架鸟哼曲儿赌小钱,跟京城八大胡同那些个玩主一路货色,还嫌别人俗,呸…

董帮办不屑的看着老潢走远了,才拿下夹在腋下的公文包,打开公文包,拿出几本账册递给卞维文说:“维文,有几本账册,我找你帮我看一下。”

卞维文有些狐疑的看了董帮办一眼,然后打开账册,才翻了两页,那眉头不由的微微皱起,然后轻轻的合上账册,递还给了董帮办,董书办却是不动声音的伸出右手一拦:“你别急着拒绝,账册先放你这里,我是决对信任的,你再思量两天,初十是我家璎珞的十六岁生辰宴,我借着这由头在霞飞路的一个俱乐部办了个宴会,你到时过来,我们再细说。”

“董先生,这怎么行,你是晓得我的…”卞维文仍皱着眉头。

“我就是晓得你,所以我相信你会接下这事的。”董帮办再一次打断了卞维文的话,说完,转身便出了卞家,只卞维文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细细思索董帮办的话。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这世间之事,拔出罗卜带出泥,谁也没有想到虞家大小姐的一翻毫不相关的谋划却又扯出了江海关的权利洗牌。

自开埠以来,国之海关就掌握在洋人手里,而在近年,随着原海关总税务司长赫德告老,就总税务司一职,赫德系的裴世楷和安格卫戍部队展开了激烈的争锋,直到年初朝廷任命安格联为代总税务司。可以说,这一场争夺在上层胜负已定,但赫德在海关盘庚多年,在加上他多年任人唯亲,门生故吏可以说是盘根错节,安格联虽拿下代总税务司之职,但并不等于他就能马上掌握了总税务司及下面各海关,安格联想要掌握这些,自不免要重新梳理底下各海关的人事,而江海关更是重中之重。

年初,随着安格联任代总税务司,安格联系的墨贤理也新任了江海关税务司长,但赫德系的副税务司长彼得盘据江海关多年,墨贤理初掌江海关,在他的制肘之下,颇有一些束手束脚,难以伸展的感觉,于是就江海关的掌控权,墨贤理和彼得之间就颇有一番争夺,只墨贤理新官上任,一时还没找到突破口。

这回虞景明同翁冒一起布的这个局,无意中也把汤姆逊持有船舶所有权的事情揭开了,汤姆逊做为海关监察拥有船舶所有权是违反海关规定的,而彼得做为掌管监察这一块的领导人,自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于是就为墨贤理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而至于董帮办,显然也看到了机会。

在赫德任总税务司的年代里,对华工十分的歧视,目前董先生所任的帮办已经是华人在海关里所任的最高职位的,可就这个职位在洋人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助理跑腿的。

不过安格联跟赫德系裴世楷争夺总税务司一职时,为了取得朝廷和华人的支持,许诺一但他任总税务司一职便提高华人在税务司和海关里的待遇,这就是董帮办的机会。

为了在江海关拼一个更好的席位,董帮办自然也是要交投名状的,因此,他交给卞维文的账目所牵扯的便是跟彼得有关人等的账目。

董帮办要做墨贤理的前锋,为他拿下彼得,而更甚者董帮办也是盯上了彼得现在那江海关副税务司的职位…

本来依着卞维文的性子,是不会夹缠进洋人的斗争里面的,只是这回不一样,维武进了江海关下面的公廨所,他是那位汤姆逊举荐进去的,如今明显着,汤姆逊在江海关是呆不下了,这很可能会影响到维武。

若没机会也就算了,大不了那个巡捕不当,可如今有这个机会,只要帮了董帮办这一把,那便也给维武在关海关留下一份烟火情…

这也是为什么董帮办让他仔细思量的原因所在。

想着,卞维文深吸了口气,拢着袖子回了屋里,不管如何,董姑娘生辰宴那天,他使不得要走一趟董家。

虞景明自不晓得她之前的一翻谋划无意中搅动了整个上海的大局,于她来说,拿回虞园便达到目标了。

虞园的案子在一周后终于开庭了,虞记证据确着,再加上吕家也怕沾惹上吕仙芝这个死鬼的后患,而吕三又被赶出了公廨所,没了护身符,他在道上断人财路的事情没少做,如今一但失势,自然少不了痛打落水狗的。

别的不说,卞维武在他手上屡屡吃亏,这回自要找回场子,一时间吕三成了过街老鼠。

最新消息他已于开庭前一天已离开了上海,如此,整个案子顺风顺水,虞记顺利的拿回了虞园。

判下来的这天,天依然下着小雨,最近雨一直不断,听说安徽那边已经闹水灾了,再加上苏北那边的蝗灾,东北的鼠疫,还有南方革命党几次起义,大半个中国都陷在一片灾乱之中。

普通的人们便挣扎于这一片水火之中顽强的生存。

虞景明这会儿就坐在虞记一楼的糕点铺子里,面前茶几,一壶香茶,两只小蝶,蝶子里是几样点心,虞景明边吃着点心,那眼神越过敞开的窗户落在窗外的院子里的作坊前,细密的雨丝里,作坊顶的屋檐水如线一样滴落。

作坊门口,麻三妹端着一笼刚刚出炉的桂花糕匆匆进了大堂的后门,立时的,便有伙计接过桂花糕摆在铺子对外的窗口边,那里已经排了不短的队伍,麻三妹的桂花糕本就不错,来了虞记后,虞景明又同作坊几个师傅共同研究,改良了配方,完善了不足部份,一些时日下来,虞记桂花糕的名气便在周边渐有起色了。

而每一个来买桂花糕的大体也会再买一点其它的点心,比如说太后饼,在虞记的作坊由莫老师傅接手后,太后饼不管从卖相上和口味上都有了很大的提高,尤其里面的糖冬瓜,那糖冬瓜外面的糖霜竟如冰雪一般晶亮洁白,口味更是清甜而不腻,最近太后饼的销量也一直在增长,虽然幅度不大,但每天的流水看得见。

便是另两样糕点,松子百合酥和枣泥酥饼上,在虞景明要求把细节做到最精致的情况下,虽然在材料方面并没有采用上好的红松松子和沧州金丝小枣,但在材料品质保证的基础下,这两种糕点的口味和口感也得到了提升,尤其是松子百合酥,从最近两天的销量来看,总店和各分店都有缓慢提升。

虽然目前,各大货行对虞记还在观望,但有着目前的起色,虞景明倒不是太急,她相信只要把一切细节做到最好,在客户口中把虞记的口碑重新立起来,再等得一个合适的爆发时辰,一切便会迎刃而解,如此,虞记的未来便可期待了。

虞景明想着虞记的发展的时候,麻三妹站在后门口那处,朝着虞景明点头打了个招呼:“大小姐好。”

虞景明也冲她微笑点头:“做的不错。”

麻三妹再笑笑,她晓得这位大小姐并不是多话的人,便转身回后院,不晓得为什么,每次面对这位大小姐,麻三妹总是会有一些不自在,她总会不由自主的想到初次见面时在卞先生家,这位大小姐两眼清透,自己那一点小小的心思似乎一下子就被看光了似的。又想起上回,虞大小姐同卞先生站在一起说话,两人站在那银杏树下的情形,竟是那般的舒服,再想着永福门关于这位大小姐同卞先生之间的流言,她心底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意。

在她看来,卞先生实是好人,成亲那日的事情应是被这位大小姐利用了,她有时总会为卞先生感到不平。只是这些事情卞先生并不在意,她那里皇帝不急太监急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