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呀。”虞景明点头。

一时间,众人便再无话,气氛是有些尴尬的。

虞景明下了楼,冲着虞二奶奶点点头,也不多话,转身穿过天井出了虞宅。

虞二奶奶看着虞景明的背影一直出了虞宅,她不怕虞景明听着,本来就没有避虞景明的意思,她就是要明着告诉虞景明,她跟虞景明的结永远结着,解不开了。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大小姐,以后二房那边要折腾就由着她们折腾去,跟我们无关。”巷子里,红梅气愤的说。

虞景明笑笑,倒是无所谓。只是呀,这人算不由天算,二奶奶便是算的再好却也终是无用的。虞景明想,说到底她和二奶奶不管怎么算,目地其实只有一个,就是虞园的事情一定要完全掌握在二妹手里,可如今码头仓库的事体,虞景明可以推算出荣伟堂接下来的操作。

第一步,荣伟堂已经跟江海关达成协议,得到了同等竞价下的优先权。

第二步就是筹集资金,荣兴的资金之前是筹集了不少,再加上这回董帮办出事,荣伟堂趁火打劫之下能捞一点,但荣兴之前的资金在南汇那里就亏了一大笔,之后又投资的闸北水电,砸进去的资金不少,如此,凭荣兴现在的资金实力想拿下码头仓库根本就不可能

那只能再融资,以码头仓库的股权进行融资,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到收益,所以这并不难,但荣伟堂要在这里面掌握主动权,那他自己也必须拿出相当一部份的资金,那么只能是贷款,贷款要抵押,如此,虞园便不做他想。

至于二妹会不会同意,虞景明可以肯定,二妹会同意的。

二妹到底已经嫁进荣家,她跟伟堂是夫妻,二妹心里也是有荣伟堂的,只是因为中间隔着个玫瑰,而荣伟堂却心心念念的想让玫瑰进虞园做交际。所以,二妹在虞园的事体上防着荣伟堂也是正理,荣老爷和荣大奶奶那边就算是有些腹诽,却也说不上台面。

但这回码头仓库的事体是正经的商业行为,而且明摆着能看到未来预期收益的,二妹若是拒绝,倒显得夫妻不同心了。

另外,便是二妹有动摇,戴家大舅也一定会劝二妹同意的,荣伟堂想要二妹拿出虞园抵押,自然也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必然是码头仓库的股份,而单从投资的角度来讲,这笔投资绝对是花的来的。

异地而处,若是虞景明处在这种情况,她也会答应,以码头仓库的收益,还虞园的贷款不成问题,而只要几年还清了贷款,虞园便能拿回,还又多了一笔码头仓库的收益,二妹实在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但不管如何,虞园一但抵押贷款,二妹必然会对虞圆失去掌控,当然这并不是说二妹会失去虞园,就目前来说,虞园依然可以如她先前预想的那样交给董婆,毕竟抵押贷款和出租之前并不冲突,只是变数会大了不少,只能且行且看了。

天果然下雨了,虞景明撑着油纸伞进虞记大院,卞先生正拢着衣领站在大门口的水池边,大门口的风很大…

第二百二十八章 集资

在虞景明走进虞记大院,看到卞先生的时候,戴寿松和戴谦父子俩这时也进入了永福门。

永福门巷口,2号门吱呀一声开了,钱六叔挑着剃头挑子从屋里出来,挑子前头就是椅子,毛巾架,毛巾架的一头还挂着剪头刀,刮脸刀等,还有一面镜子,挑子后头就是一只煤炉,钱六婶儿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一只空的铁皮壶,一出来,就走到对面虞记大院门口的自来水龙头处接水。

接水的时候,侧过脸,就看到虞记东家大小姐的背影,再过去不远就是银杏树下的卞先生,不由的就朝里头张望。

“六婶儿,水满出来了。”戴谦正好过来,看到壶嘴里溢出的水,冲着钱六婶道,满煤灰的铁壶叫溢出的水一润,倒显得晶亮深黑。

钱六婶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关了水龙头。

“老婆子,快点,炉子的火头都上顶了。”钱六叔已经把剃头挑子摆在圆门洞的墙边,隔着圆门洞,跟老王头的茶档并排,灰白的土煤炉,煤球的火窜的老高,带着一丝蓝莹莹的光。

“哟,这火头白烧了。”翠婶看着火苗心疼,煤也是用钱买的。

“之前一直是闭着火的,圆门洞这里灌风的很,炉子才闭火塞才一找开,火头就上顶了。”钱六叔拿了一块棉布,一边擦着剃头刀,一边咧着嘴回道。

“你们父子俩个这是一夜才回来吧?听说董帮办死在虞园了?哟,虞园这是风水是不是有些不太对头哟?”钱六婶提着水壶,冲着戴谦和戴寿松好奇的说。

戴谦不晓得要怎么回答,便不作声,戴寿松把头顶上瓜皮帽子拿下来,伸手摸了摸额上毛刺刺的发茬,撇了撇嘴:“哟,六嫂子,这报纸上不早就登出来了,你这是明知故问呀,你呀,也别听风就是雨,董帮办的死那卞老大造的孽,跟虞园有什么关系?虞园完全是无妄之灾好哇。”

“哎哟,我也就打招呼闲聊,哪有什么明知故问,再说了董帮办的死那是他自己吞枪自尽的,跟卞先生又有什么关系。”钱六婶叫戴寿松一顿抢白,不免悻悻,她倒真不是打听什么,只不过就是纯粹打招呼,当然,关于虞园风水的事体,永福门之前也说的神叨叨的,她也是多嘴了一句,也算是自找没趣了。

至于卞先生那里,一些内情她是不晓得的,但因为麻三妹的关系,她家那口子已经给她打过预防针了,要避嫌,莫要跟着永福门那些个风言风语的,不言,不听,不传就好。有些时候,亲眼见的东西很可能都是骗人的。

因此,钱六婶嘀咕了一句,便不再说话,提了水壶走到煤炉边,将水壶坐在炉子上,然后拿了块抹布将椅子,椅前,架子等细细的擦干净。

“哎哟,六嫂子,我也就这么一说,口气不好了点,你见谅啊,你是不晓得呀,这世间的事情一饮一啄,真是都有天定的,这危机呀往往带来的是机遇…”戴寿松这时也哈哈一笑,走了过来,一屁股就往那椅子上一坐,冲着六婶子解释道。

钱六婶已经打定主意做锯嘴葫芦了,便不再接话,一边翠婶却是好奇的回过头冲着戴寿松问:“哟,什么机遇哟?”

“有关董家在海关码头上的那十几间仓库你们晓得的哇?”戴寿松卖着关子。

“哟,哪那能不晓得,报纸上的消息都传上天了,听说江海关要把这十几间仓库拿出来拍卖,沪上好几位大资本家都看上了,指不定又有一翻龙争虎斗呢。”翠婶啧着嘴道,虽然一个个都是苦哈哈的小百姓,但论起资本家的挥金如土,一个个又都八卦的很,就跟看戏一样过瘾。

“呵,沪上的大资本家眼皮子就那么浅的?一个个就都盯着码头上那些仓库了?家,国,天下,这天下纷乱,国将不国,民不聊生了,这些大资本家就没有一点情怀?虞景明那丫头写了一封感谢信给伊丽莎白号,那头上就戴上了洋狗子的名号了,那些个大资本家哪个不爱惜羽毛?如今,洋人虽然对于截留税款的事体矢口否认,但大家心里谁不清楚洋人那点小九九,这个时候,那些个大资本家会去捧墨贤理的臭脚?也不就是一些个不入流的在那里搅风搅雨的,呵,还龙争虎斗呢…”

这时老潢从后街过来,正好窗过圆门洞,听到戴寿松和翠婶的话,便没好气的说。

众人看了老潢,往日乱糟糟的头发梳的齐齐整整的,还抹了头油,头皮青白,一根辫子油光发亮,穿了一身石青绸地的四开,马蹄袖长袍。

这长袍什么袖子,几开是有讲究的,民间一般不穿马蹄袖的,而民间长袍是二开,王室和职官是四开。

所以老潢今儿个穿的是相当讲究,长袍的外面又套了那件黄马褂,虽瘸着腿,但他手里托着一只供春小壶,迈着官步,倒有气派的很。

“老潢,这是要做啥?是不是宫里的小皇帝终于想起你了,要请你去封候拜相了。”几个平日贫惯了嘴的茶客打趣起来。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现在别说封候拜相,就是宫里拿八抬大轿抬我进宫坐龙椅我都不去,这太阳呀,就要落山了,我呀自今儿个起就穿着一套长袍马褂,然后用这太阳落山前最后一抹余辉酌酒。”老潢说着,就举起手里的供春小壶灌了一口,一股醇厚的酒香便弥漫开来。

“哟,杏花村的汾酒呀,卞家兄弟可真是发了呀。”李大夫正坐在茶档边吃茶,闻到酒香,倒是有些讶然的说,他是大夫,酒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酒,但对于李大夫来说也是一味药,那气味李大夫自然熟的很,只这汾酒一般只在大酒楼有的卖,价格也不菲,卞家两兄弟对老潢还真没的说。

“卞家兄弟可不就是发了嘛,发人命财呀。”李大夫话音刚落,戴寿松就接了话,他之前的话说一半就叫老潢打断了,这会儿自然要找回来:“老潢,你说一些不入流的在那里搅风搅雨的是说卞老二吧,董帮办虽然是自杀的,但这里面卞家兄弟敢拍着胸脯说跟他们一点也无关?如今董帮办尸骨未寒,卞老二就又打起码头仓库的主意了吧,也不怕董帮办死不瞑目。”

戴寿松音调半阴半阳的。

“哟,这么说,荣兴没有打码头仓库的主意呀?”老潢咧着嘴,斜着眼扫了戴寿松一眼说。

“荣兴那可不叫打主意,董帮办本是荣兴的合伙人吧,码头仓库本就有荣兴的一部份,要不然,江海关那边能同意竞价时给荣兴优先权。”戴寿松不屑的反问。

“是哟,这会儿晓得董帮办是合伙人了,只不晓得当初卞老二拆穿鸦片事件时,是谁把董帮办推出去,又是谁伙同威尔对董帮办步步紧逼的,这明明是有的人过河要拆桥了吧,还有这回董帮办出事,卞老二鞍前马后的,最后也还是靠他自己带着永福门的小伙子才拿下一份地盘,卞老二发是发了呀,可也是拿命拼来的。可有的人却是坐享其成哪,戴寿松你在这里面也混的风声水起吧?不过呀,我老潢这辈子活的虽然窝囊,但瞧的事情却不少,洋人那边向来是无利不起早呀,码头仓库那边若真是个日进斗金的聚宝盆,人家洋人做啥要拍卖好了你们?不晓得自己拿下口袋,闷声发财呀。别得意忘形,小心阴沟里翻船。”老潢眯着眼,说完又一拍桌子:“这汾酒好是好,太少,终不爽快,老王头,给我上你家的红薯酒,大碗上,今天老潢我不醉无归…”

“哟,你这疯子,你就遭贱你身体吧。”老王头摇头。

“快点,人生不得一醉,无趣。”老潢酒未醉,人已醉。

“真是个老疯子…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见不得别人好。”戴寿松骂骂咧咧的。

“人家老潢的话未必不对,总之小心一点,洋人没一个是好相与的。”钱六叔道,又说:“你赶紧起身家里去,别占了我这椅子耽误我做生意。”

之前戴寿松挤兑钱六婶的话,虽然也是自家婆娘多嘴了,但钱六叔心里却也还是不痛快的,对戴寿松自也冷淡的很。

“可不是,好好的钱财洋人自己不发,卖给你们发财?”翠婶抓了一把茴香豆在嘴里嚼着,也说。

“对个屁,董帮办虽说做了一些走私,和公器私用的事体,可他给江海关洋人那边也是立了汗马功劳的,远的不说,就近的,若没有董帮办拿下江海关前副税务司彼得,就凭墨贤理,现在只怕还在跟彼得扯皮中,哪有如今这样一人当家的局面,便是那些走私,背后不也是各洋人商行嘛,董帮办不过是赚点利钱,墨贤理他们明显就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呢。如今墨贤理他们虽然拿着贪污,走私说事,可若他们占了这十几间仓库,那墨贤理他们到底是为了江海关吏制清明?还是为了谋夺别人家财就说不清了,更何况,之前老潢也说了,江海关那边不承认有截留税款的事体,但这事体已经激起了民愤,洋人又哪里能不顾忌,所以这码头仓库就算是聚宝盆,墨贤理他们也不可能贪心吃下的呀…”

戴寿松这边说着,却挪了一下屁股,并未从椅子上起身,而是背脊往后靠,后脑搭在椅背上冲着钱六叔说:“老六,哪个要耽误你做生意?是你在把生意往外赶吧,我这是要刮个脸,一夜未睡,胡茬子全出来了,给我弄弄清爽,我一会儿还有重要事体。”

“哟,那你不早说,得,你坐好,我弄热水。”即是生意,钱六叔自然没有不热情的。转身提了炉上的水壶倒了热水在盆里,搓了一把毛巾给戴寿松洗了把脸,然后把热毛巾缚在他的口鼻处,然后拿起刮胡刀,在皮垫上划了几下。

戴寿松后脑靠着椅背,眯着眼,温热的毛巾缚在他脸上,倒是舒服的很。

“哟,你这一说,倒也在理。”翠婶这时接了话,细品着戴寿松的话,似乎也是这么回事。

“对了,眼下可就有一个发财的机会,大家都是邻里,别怪我不讲情面,不跟大家提哟。”戴寿松突然想起什么,睁开眼,侧过脸跟着翠婶道。

“别乱动,一会儿划破脸可别怪人。”钱六叔没好气的说,刮脸的时候就最不耐烦客人乱动的。

“晓得,你也小心点。”戴寿松说,还真怕弄破了脸,一会儿不好出门,那脑袋赶紧靠好,再也不动。

“哟,什么发财机会?”翠婶的好奇心起来了,走过来,靠在墙边问。

“那码头仓库,荣兴本是有一份的,如今因为董帮办的事体被查封,荣兴却依然有优先取得权的,所以,荣兴是下了大决心,要拿回码头仓库的,只不过荣兴要想拿到这些仓库,还要投一大笔钱,大家也是晓得的,前段时间,荣兴在南汇折损了一笔,后来在六灶乡补回了一些,但荣兴又抓着闸北水电这个好机会,投资了一大笔钱进闸北水电,如此,荣兴要想拿到码头仓库,资金就有些紧张的,所以要集资呀,大家也晓得,这码头仓库就是聚宝盆,只要拿到就没有不赚钱的,这样的优质项目,大家不投资那要投资哪一个?”

戴寿松说的天花乱坠,倒也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如今上海市面乱的很,物价飞涨,大家兜里装着钱却担心那钱见天的掉价,这不找点投资,以后怕要喝西北风哟,立时的,便一个个跟戴寿松打听起来…

老潢依然窝在茶档靠墙的拐角,大口喝着红薯酒,耳里听着众人言语纷纷,却是眯着眼,刚才该提的他都提了,至于别的,反正各人有各命,他一个半截入黄土的就不操心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风雨不停

虞景明穿过虞记大院的大门时,就看到卞先生站在院子那株老银杏树下。

显然,昨夜卞先生未休息好,他站在那里背是有些微躬的,身上深灰的长衫也有些皱巴,两手还时不时的搓搓脸,眼里也有血丝,任谁经过昨夜那些事体,又担下那样的名声,想来都是睡不着的,虞景明想,此时雨略有些停歇,虞景明收了伞,便抬步子上前。

身后钱六婶提水的声音,之后巷子里的议论声,还有老潢苍老暗哑的声音都轻轻浅浅的落入她的耳里。

果然的,戴家大舅这是要为荣兴集资了。

虞景明走到卞维文身前:“卞先生早。”虞景明打着招呼。

“大小姐早。”卞先生再搓把脸,又整了整有些皱巴衣领,才冲着虞景明点头问好。

“卞先生过来是为了维武的事体吧?楼上办公室里吃杯茶说,好吧?”虞景明点点头,笑笑说,卞先生未休息好,上楼吃杯茶,好提提神。

卞维文也笑笑,他确实有些疲累,他本来是想,几句话的事体,说说就好准备回家休息了,这可会儿看着虞景明轻浅的笑容,今晨,李家老太爷要来上海的消息也已经传开了,李家老太爷的来意众说纷纭,但他倒是晓得一些来意,八九不离十是李泽时请来给虞记站台的。

而李记给虞记站台,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联姻,若一般女子,或还入不得李家老太爷的眼,但这位大小姐应是可以的。

未来,大约再没有机会一起喝杯茶了,那就喝一杯也挺好。

想着,卞维文便点点头:“好的呀,大小姐请。”

“卞先生请。”虞景明笑笑,然后一手提着伞,转身上了一边楼梯,楼梯是木头的,一头溅了点雨丝,有些潮潮,踩着便吱吱响。

卞维文提着长衫下摆跟在身后几步上楼,脚步踩在木板上,也发出吱吱的响,象是应和。楼上办公室的工人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虞景明带着卞先生,两人一前一后便进了虞景明的办公室,小桃跟在后面上茶。

斜对面的财务室里,两个会计刚打扫好办公室,翁冒去各处分店盘账去了,两人一大早也没什么事,就坐着喝茶,然后闲聊。

“那位来干什么?”一个会计道。

“谁晓得。”另一个啜着茶水回道。

“哟,这位真是看不出来,董帮办那样的人物,就这么被他坑死了…”先前说话的会计颇有些感触说,这事情一大早永福门上下就传遍了。

“也不好说,谁晓得呢,当初在这里上班,也看不出来是这样的人啊。”后说话的会计啧啧嘴,对于卞先生的本事,他是心服的。

“嘿,这日久才见人心哪…”先前的摇摇头。

“不好说,莫多说。”后一个又正要说话,见到小桃从对面大小姐的办公室里出来,一手虚掩了门,一手提了张方凳坐在门边,便闭嘴,这位小桃大姐可是大小姐身边的耳报神,闲话落在她的耳里可不得好。

先前的会计便也噤声,一边吃茶,一边拿了算盘拔了起来。

小桃坐在门口有些百无聊赖,心里也好奇卞先生有什么事体找大小姐,因此也竖着耳朵。

办公室里,虞景明同卞先生俱是正襟危坐,中间的茶几,两杯清茶正冒着淡淡的热气。

“卞先生吃茶。”虞景明说。

“多谢。”卞先生侧身端了茶杯,轻轻掀开盖子,鼻间茶香泌入心脾,闻着这茶香,卞先生便有些失神,身边这位大小姐就象这茶,不品时也只不过就在那里,细品时那香味便隽永的留在了心间。

“卞先生有事请说。”身侧微凉的声音惊醒了卞维文,卞维文侧过脸,就看到虞景明轻轻放下茶杯,冲着他笑笑。

卞维文不由自嘲,他的心智到底受到昨夜压力的影响,失去了一些平日的淡定。

“是维武的事体,大小姐已经猜到了,我晓得维武那小子找了大小姐给他搭台子,想拿下码头仓库的事体,这事体我本不该插手,但里面内情很多,我既不想大小姐掺和进去,也不想维武越陷越深,于是就冒然找上大小姐,有失礼之处,大小姐海涵。”卞维文说着,起身给虞景明揖了一礼。

虞景明便也起身回了一礼:“卞先生客气,卞先生既然开口,我自无不允,只是维武那一关卞先生过得去吗?”虞景明微微抿了抿唇。

维武的性子她多少了解一点的,卞先生这样做,维武心里只怕是要记恨的。

“过不去,维武肯定会生我的气,但也只能这样。”卞维文微微苦笑。

“内情卞先生可以详说吗?”虞景明终是忍不住问,这笔投资值不值得投,有何内情,她倒也想横量一下,另外她也有些好奇。

卞先生默默吃茶,一时不响。好一会儿才说:“明年,墨贤理打算重立仓储制度,到时,凡是进口的货物,都必须存在江海关指定的仓库里。”

虞景明不由的挑了挑眉,如此一来,那到了明年,董帮办留下来的这批仓库利润就不会那么高了,当然,这不是说就不能拍,毕竟江海关每年的商品吞吐很大,就算一些东西由江海关指定,但总的来说,还是有的赚的,只是不会有预期那么高。

不过,虞景明转念一想,这些在卞先生这里应该不是问题,以卞先生在江海关的地位,到时把仓库弄成指定仓库也是有把握的吧?

虞景明看着卞先生,卞先生倒是看懂虞景明眼中的意思的,手指无意识轻敲一下桌面道:“董帮办留下的关系网太复杂,有些事体我也不想维武沾手,维武能力有,也敢拼,但他心不够黑,手不够狠,比如这回董帮办处境不好,维武晓得墨贤理想拉我进江海关,他便故意甘作董帮办手里的刀,对利德下狠手,他其实就是逼我进江海关好给他做保护伞。这小子也是有些心计了,但他心不够黑,手不够狠,董帮办找我合作,以揭发洋人截留税款的事体和一死来保他董家人全身而退,而我可以拿他作为投名状进江海关,完成我父亲的遗愿,这本来跟维武打的主意是一致,都是想我进江海关,但维武却又不愿我背负污名,为此,他投了威尔,跟威尔一起登了船,想先一步找出董帮办揭发的信,只不过董帮办做事周密,没有让维武找到,若真让维武找到,只怕如今最先倒霉的便是维武…”

卞维文说着,停顿了一下,突然醒觉,现在外面都说他心计了得,算计了董帮办,如今说这些,倒好似在为自己辩解似的。他本不欲辩解什么,因为他即选择了这条路,那一切风雨自担,倒不想叫大小姐看轻了去,可这话又不好再解释了,再解释便又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想着,卞先生坐在那里身姿便更挺了些。

“我信卞先生的。”虞景明抿着嘴笑笑说,眼神是明朗的,整个事体的前因后果,她心中早已了然。

卞先生的肩突然就放松了,顿了一下,笑笑,说到底,没有人真愿意被人误会,更何况是心中有挺有份量的人。

卞维文两手又拢在袖子里,微微叹了口气说,神色有些萧然的又说:“董帮办比他心黑,比他手狠,最终也落得这个下场。”

虞景明点点头,较之董帮办,卞老二的假以时日,能力不会经董帮办差,但一定会差在心黑和手腕上。另外虞景明也晓得,如果明年墨贤理真要重立仓储制度的话,那码头仓库那边只怕又是一场纷争。

码头仓库可不止董帮办这十几间,其它的都各有地主,别的不说,就虞景明所知,自治公所那边也占不少份额,墨贤理一但推出新的仓储制度,必然将侵占这些人的利益,而这些地主为了各自的利益使不得又要抬高租金,如此势步又要牵动整个上海的经济了。

卞先生只怕还有一些更深远的用意。

虞景明也沉思着。

办公室里一时沉寂,虞景明和卞维文两人默默喝茶。

外面细密密的雨又开始下起来了,但不大,如雾一般,巷子里人来人往,不用打伞,正是沾衣不湿杏花雨。

巷子里,戴寿松还在刮脸,戴娘子从屋里出来,看到戴寿松在钱老六的摊子上刮脸,便走过去,有些没好气的抱怨:“一大早刮什么呢,一夜没回,二奶奶这边还等着跟你商量虞园的事体呢。”

戴寿松一夜未回,戴娘子多少有些怨言。

“虞园好着呢,能有什么事体呀?再说了虞园现在被江海关封着呢,具体情况也就伟堂清楚。”戴寿松有些不耐烦的道。

戴娘子不由一瞪眼:“那你一个大夜未回,在外面做什么?”不怪戴娘子敏感,实在是虞二爷前车可鉴。

“我在跑利德的事体呀,你不晓得呀,利德的经理罗切斯被免职了,本来洋人那边是要另立一个经理,给果,我昨天不是陪着大仓先生吗?昨晚半夜里,大仓先生请了我去,要我去利德给他牵线,大仓洋行要并购利德商行呢…这”戴寿松一把拿下脸上的毛巾,冲着戴娘子说,又道:“我这一大早刮脸,也是一会儿要代表大仓先生去利德谈判呢。”

“哟,这利德跟董帮办斗,合着两边都没得好呀。”戴娘子不由瞪大眼睛。

周围听到闲话的也是一阵喧哗。

“嗯,这叫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后街的卞先生手段了得,先是借虞记走私的风头,表面是针对利德,其实是造势,逼着董帮办出面针对伊丽莎白号,反而把领事馆和江海关弄的不尴不尬,也把董帮办自己的路给堵死啦,董帮办揭露洋人欲截税款的事体本来也是死里求生之局,没想最后卞先生一举定乾坤,生生逼死了董帮办,那位卞先生可是在洋人面前露脸了。利德呢,本以为拉拢了卞先生,可没想,临了又被卞先生摆了一道,若不是他中了卞先生的圈套,半路拦住了盖文参加董家宴,又哪里会逼得董帮办行险招呢,领事馆和江海关事后问罪自然少不了利德了,总之这不叫的狗厉害呀…”

一时间,巷子里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大,大家之前也晓得说董帮办的死跟卞先生有关,但到底于内情知之不详,如今听戴寿松这么一说,便是一些不信卞先生会拿董帮办做投名状的人也不免心中嘀咕。

虞景明端着茶杯站在窗边,风有些大起来了,雨也有些大了,打湿了窗帘。

永福门的风雨似乎隔一阵便会起一阵,而且越来越大。

“卞先生,背负这样的骂名留在江海关值吗,所求为何?”虞景明转过身来,看着依然正襟危坐在那里,默默凝视着窗外老银杏树梢的卞先生。

卞维文回过神来,笑笑:“这世上有很多事体哪里是能算得清值不值的呢,也就一步赶一步的走呗,便是所求什么我也不晓得,只晓得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哪怕没有结果。”

卞先生说完,站起身来,冲着虞景明一揖礼:“打搅了,维文告辞。”

“我送卞先生。”虞景明也站起身来。

“不消得。”卞维文伸手止步。

“要的。”虞景明正色说,有些人,有些事,即便没结果,但过程的本身便值得人尊重。

外面巷子里的议论声依然继续。

“哟,利德这一出事,那陶记岂不要受影响了?”爱珍提了个菜篮子从后街出来,这会儿有些兴奋的说,利德出不出事她没什么高不高兴的,但是虞陶相争,如今陶记遇到麻烦,她倒是挺高兴的,这段时间,虞记一直被陶记压着,她家戴政忙的脚不粘地。

爱珍这一说,众人也反应过来,一时间都兴奋了起来,永福门大家都是吃虞记饭的,陶记倒霉,大家自然乐见。

正说的热闹,一辆黄包车急匆匆的进来,停在2号门门口,麻三妹下了车,推门进屋。

“哟,三妹呀,你这翻箱倒柜的找什么?”屋里倒来钱六婶的说话声。

“我找糕印呀,就是以前四海给我雕的四君子糕印。”麻三妹回道。

“哦,那个在阁楼里呀,你不是说是四海雕,你留着做记念,不用的嘛?我给你拿去。”钱六婶说着。

没一会儿,麻三妹拿着糕印出来,边上黄包车边冲着钱六婶说:“婶儿,今晚我不回来了,李家老太爷要来上海,昨天我答应李二太太要制几笼桂花糕送去的,今儿个便要加班呢。”麻三妹说着,人随着黄包车已经消失在了永福门外。

“呢,李老太爷要来上海呀,这利德出事了,陶记这又是想攀上李家呀,这是想在我虞记嘴里掏食吧。”嘉佳这时也从后街出来,手里提着一只手提包,正要去菜场上班,听到麻三妹的话,便有些阴阳怪气的说。

“呵,也是瞎想,据可靠消息,人家李老太爷这回来上海是相孙媳妇的…”戴寿松这时刮好了脸,站起身来,整整衣领说。

“哟,相哪家的?”戴娘子好奇的问。

“还哪家,咱们永福门当家大小姐呀…”戴寿松有些没好气,这虞景明还真是好命呀。

这才是真正劲暴的消息,巷子里哄的一下就议论开了…

这时,卞维文在前,虞景明在后,两人一前一后正从虞记出来,议论声自也落到两人的耳里。卞维文神色莫名,之后叹了口气,回头冲着虞景明说:“大小姐,同盟会中部总会已经建立,那位谭先生见了报,上海道刘大人只怕会有些迁怒于虞记,这段时间,刘大人的人会借着盘查陌生人口对虞记各分店骚扰,我之前有些担心,不过,有这位李老太爷出面,应该不是问题,有些机会大小姐还是要抓住的好。”

卞维文说的诚恳,虞景明却只是笑笑。

细雨仍在下,风时时鼓荡,似停未停…

第二百三十章 生活

雨越下越大,虞景明撑着伞站在虞记的铁门边上,看着卞先生扶着老潢穿过圆门洞转进后街。

“哟,雨大了…”更夫老罗靠坐在角屋门口,屋檐下的小椅子上嘟喃着说,然后又闭着眼,他打了一夜的更,这时正困着。

老罗打更打出的习惯,每每躺在床上反而睡不实,倒是靠坐在椅子上能睡得实一点。

“是哩,雨大了,风也大了…”虞景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