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油婆这话音未落,就听到圆门洞那边有脚步声传来,卞先生依然是一袭烟灰长衫,手里提着个铁皮热水瓶:“王伯,打瓶热水。”

此外,整个巷子便再无声响,只炉子上的铜壶咕咚咕咚的响。

等到老王头打好水,卞维文接过水瓶消失在圆门洞里,众人才似乎长长的松了口气。

前面不远,二号门吱呀一声开了,麻三妹提了个包从屋里出来,往日里常来接她的黄包车不晓得从哪天起就没来过了,之前,永福门的人也没注意,这会儿看着麻三妹匆匆出了永福门,站在巷口叫车,这才突然想起。

“哟,常来接麻三妹的黄包车有段时间没来了吧?”有人问。

“那可不,我听说呀,当初陶少掌柜托了麻三妹找卞先生说项,主要是为利德说话,没想卞先生一口回绝,为了这个,麻三妹跟卞先生就分手了,从那里后,那黄包车就再未来过。”有人回答。

“结果到最后姓卞的还不是跟利德搅一下,昨天董家宴开宴前,姓卞的跟利德的经理可是笔谈了好一段时间,这里面没鬼才怪了。”这时,凤英提了个菜蓝子过来,这事体她是听平五说的。

“真是看不出来呀…”有人摇头叹气。

“嗯,我算是看出董帮办怎么死的,眼瞎死的,识人不明呗,这卞家兄弟也是白眼狼。”麻油婆又接嘴说。

“哟,麻油婆,积点口德吧,董帮办那里尸骨未寒呢。”茶档上,翠婶一边给客人端茶一边没好气的冲着麻油婆说,虽然一夕之间,大家都在说卞先生的不是,但翠婶不太信,她这茶档日日开这里,老潢日日来吃茶,卞先生也日日过来,卞先生怎么待老潢的她看在眼里,有些事体还是不要人云亦云的好。

楼上,虞景明也在叹气,有些事体发生在自己身上没觉得,可落在别人身上,就不免让人有些唏嘘。

“我也没说什么呀,这不都是事实嘛。”茶档前,麻油婆呶呶嘴,有些悻悻的说,这一张口就叫人堵了回去,心里着实有些气闷。

“婶儿,我妈是有口无心呢。”站在麻油婆身后的碧云冲着翠婶笑笑,又说:“婶儿,我要大碗的洋杂汤两碗,萝卜丝儿油墩六个,两个麻球,再要一盘酱羊肉,切成薄片,一盘卤香干,一碟茴香豆…”碧云边说着,边从口袋里拿钱,又跟翠婶说:“婶儿一会儿弄好,招呼我一声,我过来端。”

“不用,不用,我弄好给你端过去。”茶档上的生意向来是薄利多销,碧云点这么多算是大客户了,这又没几步路,一会儿送过去就好,翠婶这下倒喜笑颜开了。

“家里已经煮了一大锅粥了,买几个饼就了事,买这么多浪费。”麻油婆瞪着眼,一脸很不赞同的样子,只她嘴上说着,却是看着碧云付钱,完全没有一点儿阻止的意思。

“不多的,粥吃不饱,加这些正好,再说一会儿邓六要去商团那边练习的呢,没有荤腥顶不住…”碧云笑笑说。

“哎哟,也就你还操心那浑小子。”麻油婆说着,一脸得意的样子。

麻油婆今儿个一早带碧云过来,就是显摆的,都说她给儿子讨不起媳妇,如今谁家媳妇比得上。

众人晓得她那心思,便没有搭话了。

老王头把打好的热水瓶递过来,碧云两手一手一瓶的提着,然后依然是麻油婆在前,碧云在后,两人一路回街尾。

而茶档上,一时间窃窃私语。

“哟,这妈都叫上了,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办酒席?”有人好奇的问。

“呵,办什么酒席呀,不办了,就这样了。”凤英神色颇有些怪异的说,这是再也没有想到,有女人这样傻。

“不办酒席?麻油婆也做得出来?你怎晓得?”麻婶正坐在门边摘菜叶子,听到凤英这话不由的瞪眼,她可是晓得的,别看豆腐佬放了狠话,但那也是想阻止碧云跟邓六私奔,如今狠话已摆在那里,豆腐佬那边还等着梯子好下来呢。

这梯子就是碧云跟邓六的婚事席面,邓家要办喜事,总要请豆腐佬的,这样之前的也就算揭过了。

没想,麻油婆还真的做的出来,她要是真不办这席面儿,豆腐佬那边以后还真不好插手碧云的事体,凭着麻油婆那欺软怕硬的性子,以后碧云要吃大亏呀。

“这事儿是一大早邓六跟平五说的,不但不办酒席,听说碧云还拿了一笔钱充当家用,另外又拿出好几样上好首饰,还有宝山那边一块地,说是给邓香香当嫁妆呢,邓家这哪里是天上掉下一个媳妇儿,是天上掉下一个财神爷。”凤英啧啧嘴说。

“哟,这真是…为着一个邓六值吗?”众人都不晓得说什么好。

“这碧云是傻吧,有钱有地,就算不留在娘家,哪里去不得,非要进邓家,还巴结着连小姑子的嫁妆都包了。”虞宅二楼,小桃一脸不可思议的说。

“碧云傻不傻倒不晓得,但有一点邓香香在邓家的日子不好过了。”这时,红梅拿了一叠报纸进来,她刚才下去取报纸,巷子里的事体也听在耳里,这会儿一进来听到小桃的问话,便说。

虞景明侧过脸接过红梅手上的报纸,心里想着,红梅说的不错,邓香香在家里的日子会尴尬了。

红梅又接过小桃手里的梳子,最后帮大小姐整理一下,小桃终归不够细心,梳的头有些毛燥。

“红梅嫂,怎么讲,碧云给邓香香嫁妆还给错了?”小桃便拿了镜子站在边上,一边好奇的问红梅。小桃家里也有哥哥,她心里倒想着,若能碰上这样的嫂子,那可是福气。

“你想呀,碧云一进门,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拿,还尽往邓家到贴,大家都晓得她有钱,也就衬着邓家穷,连闺女的嫁妆都置办不起,还得由碧云这个倒贴的媳妇置办的,那邓香香还好意思待家里嘛?嫁妆都给她备好了呀,她要再待家里,外面就要传言指不定她还想从那个便宜嫂子身上捞钱呢…”红梅道,这样一来,邓香香的名声就不好了。

小桃一听,倒真不晓得说那碧云是傻还是不傻,不过小桃又问:“那麻油婆看不出来呀,永福门谁都晓得麻油婆最疼邓香香。

“看得到又怎么样,善财难舍,麻油婆那里也巴不得宣扬出去,好让人晓得邓香香身上有大笔嫁妆,这样才好说人家。”虞景明眯了眯眼,接话说,不管碧云真傻假傻,有意无意,其实真正坑邓香香的是麻油婆这个做娘的。

“晓得大小姐一眼就能看透。”红梅笑笑。

“都是瞎猜想。”虞景明也笑笑。

不过,说是这样说,虞景明跟红梅相视一眼,两人都晓得,邓香香那里一直盯着隔壁的戴谦呢,如此一来,不晓得会不会有折腾。

不过,有一点虞景明可以肯定,这碧云绝不象她表面表现出来的性子,能绝然的跟着邓六私奔,又能大胆穿出红配绿这样强烈对比颜色的人性子必然有其刚强和深沉的一面。

第二百二十六章 白云苍狗

“大小姐,早餐摆好了。”小桃又掀了门帘过来招呼。

虞景明拿了报纸出去,红梅收拾了摊在桌上的账册也跟着出来。

隔壁起居间的饭桌上,清粥,虾仁南瓜饼,蟹黄小笼包,几碟下粥的小菜,菜生,酱黄瓜,十锦菜,样样清爽,看着就食欲大开。

虞景明坐下,将报纸放在一边就端着碗吃了起来。

一边靠窗的案边,虞景祺坐在一张高椅子上,正趴在那里一笔一划的描红,晨光正好,微黄的光线映着虞景祺半边脸,能看到脸上几近透明的绒毛。

翁姑奶奶坐在案几左则的藤椅上,正歪着身子盯着虞景祺写,嘴里还嘟喃着:“歪了歪了,重写…”

这时小喜在门外探头探脑,正好叫翁姑奶奶看个正着。

“小喜,有事体呀,进来说。”翁姑奶奶冲着门外说。好一会儿小喜才踢着小步进来,她手里捧着两本书,一进门,就把书放在翁姑奶奶面前的桌角上,又飞快的说:“翁姑奶奶,这是三姑娘让我拿过来的。”说完,又说:“二奶奶还等我侍候,我下楼了啊。”说完,便快步退了出去,然后一溜小跑的下楼。

“这小喜,有人要吃了她不成。”翁姑奶奶没好气,她都还没来得及回一句话。

“不是有人要吃她,她是担心姑奶奶问话,她不好回。”红梅笑着说,探了个脑袋看小喜放下的两本本子,一本识字本《千字文》,一本锦绣堂的《珠算》石印本。

“咱们家这位三姑娘,原先是不开窍,上回叫大小姐点明,倒是上心了,一会儿描红,一会儿识字,一会儿珠算的,全往这里送,恨不得一下子就把个矮子拔成一个长子,也不想想景祺如今虽然较以前好些了,可那脑子还是不灵光的,一页描红纸写下来,写出的字还是似是而非的。”红梅嗤着声说,对三姑娘这种行为实在有些瞧不上眼。

红梅说的是三姑娘,但显然翁姑奶奶的关注点却是景祺身上,便瞪了红梅一眼,没好气的说:“胡说八道,谁说景祺的脑子不灵光,他心里清楚着呢,李大夫说了,他只是身体的反应比较慢,这才说不好话,写不好字,这事得慢慢来,景祺正长身体呢,慢慢能好。”

老小两个,一个幻年失怙,一个老来寂寞,互相之间正有了一份相依之情。

虞景祺这时抬起头,转过脸回头看着众人,脸色是迷茫,好似不晓众人为什么提他,但眼神虽有些懵懂,却又带着一丝幽暗。

虞景明眼神微敛,经历了那些的孩子,就算成长的步子慢,但每一步的深度却是普通的孩子不能比拟的。

一时之间,众人便再无话意,气氛微微有些凝,有关虞景祺的话题说来总是有些微妙的。

“夏至呢?”红梅问,岔开了话题。

“她买菜还没回来。”小桃回道,这时翁姑奶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扯了屁股下的藤椅坐到虞景明对面,两眼熠熠有神的盯着虞景明。

虞景明一看翁姑奶奶这眼神,就晓得翁姑奶奶心里想什么,只是这个问题她还没想好,自也不晓得要如何回答翁姑奶奶,便避开了翁姑奶奶的视线,边吃边翻起报纸来。

“这报纸有什么看头,小桃给我念过了,全是些狗屁倒灶的,一边唯恐天下不乱,就算董帮办揭露洋人的狼子野心有功,可他以前做的那些事体就能抹了呀,别的我也不说,走私福寿膏的事体缺了大德了,卞先生查他有什么错,结果一个个在报纸上煽风点火,说什么虎父犬子,这还不是柿子捡软的捏。另一边呢一个个又想于虎谋皮,洋人那心思,截留税款有什么奇怪,八国联军那会儿,还火烧圆明园呢,这样一帮子强盗,有什么能做不出来的,就凭报纸上弄点舆论,哦,洋人就乖乖的熄了心思了,我一个老太婆不晓事的也晓得,拿回海关权,洋人便是再有什么心眼也是白瞎…”翁姑奶奶噼里啪啦的一顿,却也句句在理。然而国势颓靡,朝廷只求一时苟安,一味卖国求荣,于是才有一个个热血志士抛头颅洒热血,以求振兴,只是这条道路道阻且长,光明还远远未能触及。

虞景明不啃声,翁姑奶奶显然说出了火气,这会儿又一拍大腿:“虞记怎么了,景明又怎么了,一封感谢信而已,怎么就能解读出那么多的东西来?一个个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也不想着景明一个女人走到今天,她容易吗?”翁姑奶奶说的眼眶都有些红了。

“姑奶奶,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说由他们说,日子是咱们自己的,咱们过好就好了。”红梅晓得大小姐一向不喜欢这种自苦的情绪,便上前劝翁姑奶奶。

虞景明抿抿唇,站起身走到翁姑奶奶身后,一边帮着翁姑奶奶捏肩膀一边却浅浅笑说:“姑奶奶,你有什么话就说,我听着呢。”

翁姑奶奶独身至今,跟着老夫人打理着当初那一家子,本也是个心志坚强之人,哪里真会因为这点事这般自苦,所以这会儿这情绪自然有真的成份,但也有一部份是演给她看的。

“姑奶奶这不是担心嘛,景明呀,我听说李老太爷要来上海了,是不是的呀?”晓得被景明看穿,翁姑奶奶倒是一点也不尴尬,却又拍着虞景明搭在她肩上的手,一脸期待的问。

一边红梅咳了一声,翁姑奶奶原来在这儿等着大小姐呀,有些尴尬,这消息自然是她跟翁姑奶奶透露的。

“是有这个说法,但也不晓得。”虞景明笑笑回道。

“就晓得笑,拿笑来敷衍我老太婆。”翁姑奶奶瞪眼,回头看了虞景明一眼,心里终是一叹:“翁姑奶奶实在不得不说,这做人不要那么强,老夫人倒是强了一辈子,虽然她是无悔的,但我瞧着终是清冷了一点,日子还是要过的热热闹闹才好。所以,有些事体景明你还是要想一想,当然,也可能是我老太婆想多了,但万一呢?也许时机未到,但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水到渠成,时机成熟的事情等着呢,对吧?”

“嗯,晓得,我会认真考虑的。”虞景明这会儿没有笑,正色的看着翁姑奶奶。

翁姑奶奶便眯着眼点头,景明既然这样说,那就是会认真考虑的。

一边小花喵的一声跳到茶几上,在虞景祺的描红本上留下一个个梅花印,虞景祺抱着小花回头冲着翁姑奶奶说:“奶奶,走…”

每天上午,溜弯的时间到了。于是一老一小一猫就下了楼,就在天井里绕亦步亦趋的绕起了圈子。

天井边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夏至提着一菜篮子的菜回来,先是冲着院子里绕圈的两人笑笑打招呼,然后提着菜篮子匆匆上楼。

“大小姐起了没?”虞景明听到夏至在门外问小桃。

“起了,在吃早饭呢。”小桃回道,然后门帘被掀起,夏至把菜篮子放在门边走了进来。

“大小姐,我在巷口碰到卞维武,他让我给大小姐带封信,说是有个顶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大小姐。”夏至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虞景明。

“这卞老二,搞什么鬼,有什么消息不能当面说,弄的玄玄虚虚的。”红梅嘀咕。

虞景明接过信,用裁纸刀裁了封口,拆开信看了起来,好一会儿嘴角微翘。

“维武心思也野了。”虞景明合上信说。

“大小姐什么事体?”红梅好奇的问。

“董帮办在码头上的那十几间仓库你晓得哇?”虞景明说。

“自然晓得,报纸上说了,被江海关封了,要拿来拍卖,现在好多人都盯着呢。”红梅指着桌上的报纸道,这可是一个香饽饽。

“荣兴以董帮办是荣兴股东为由,说董帮办的这些仓库应由荣兴赎回,江海关那边没有完全答应,但同意同等情况下,凡持有荣兴股票一成以上的股东有优先购买权…”虞景明颇有些玩味的说。

虞景明手上恰好有一成半的荣兴不记名股票,这是当初从冯莹莹手上买来的。这不记名股票是不能参于经营的,但江海关那边并没有规定什么股权,因此,虞景明同样就拥有这个优先权。

“大小姐的意思是要参与竞争,可虞记的资金并不宽裕,二爷当初欠的贷款还有一些未还清,另外车队那边,王家建议再买几台车,还要再投一部份下去,再加上目前形势可能会有些变故,还得备一点急用。”红梅道。

“我要出的钱不多,卞老二拿下了董帮办四成的人脉圈子,只是这些人背后都有小九九,卞老二底子到底浅了,长时间未必拿得住这些人,所以卞老二想以我手上的股权为介,将这些人的资金整合起来跟荣伟堂争夺董帮办留下的这十几间仓库,若是成功了,那他等于将虞记还有那些人绑在了同一条船上,而有了那十几间仓库,他能作为的事体就更多了,而就算是失败,凭着维武的本事,也能趁这次这机会,从那些人身上挖出一些东西来,而有了这一次合作,大家的信性度也就高了些,这样卞老二就能周璇。”虞景明眯着眼说。

“这卞老二,可不得了,算计都算计到大小姐头上了。”红梅跳脚。

“卞老二这可是阳谋,海关码头十几间的大仓库,一但拿到手上,是可以用来传承的优质资产。”虞景明道,她之前都心动过。不过,卞老二的心思她晓得,却也不急着回复,这事体她得看看卞先生,如今,卞维武这野心,象一匹脱僵的野马。

虞景明抬头,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永福门的天空,天空下,白云苍狗。

虞景明想的更深远,这十几间仓库,卞老二盯上了,荣伟堂那里怕更是非得到不可,只是,要得到这十几间大仓库,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会小,只怕二妹手上的虞园要保不住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荣兴的操作

“咣当…”虞景明正想的悠远,楼下突然传来茶杯摔下地的声音。

“哟,楼下又怎么了?”红梅唬了一跳。

夏至正提着先前摆在门口听菜篮子,准备去厨房整理,这会儿正走在楼梯口,也不急着下楼,只伸长了脖子朝下望,然后回头压低声音冲着屋里红梅说:“是二姑娘来了,是小喜去叫来的。”

虞景明不由周红梅相视一眼,不用说了,虞二奶奶这时候叫二姑娘过来,为的定然是虞园的事体,只是…

“二姑娘不该这么早来,二奶奶这不是坑二姑娘吗?”红梅甩了甩手上的抹布,一脸不敢苟同的表情说。

虞园的事体,二姑娘做为房东,自然是要出面的。本来应该来说,昨天夜里二姑娘就应该出面,毕竟江海关要封虞园,二姑娘这个房东最有发言权,自应该出面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思。但最终有关虞园的事体却是由荣伟堂和玫瑰出面,而如今虞园又被江海关封禁,这等情形,二姑娘反倒不宜过早出面吧?

大小姐昨夜里跟二奶奶她们说董帮办很可能在临死前把虞园的合约转给了董婆,这点就是二姑娘手里的依杖,不管荣大少爷和玫瑰两个最后想打什么主意,二姑娘都可凭着合约在董婆手上这一招后发制人。

所以,如今这情形,虞园的事体,二姑娘应该以不变应万变的。另外,之前卞老二的信里也说了,荣大少爷这一夜里都在海关那边走关系,落实码头仓库优先权的问题,如今还没有回荣府呢,二姑娘就往娘家这边跑,容易自乱阵脚不说,在荣家那边,只怕也要若些非议,一发生事情,就往娘家跑,荣大奶奶那里只怕心里也会有些不痛快的…

虞景明抿抿唇,红梅嫂想的这些虞景明心里也清楚,不过…

“来就来了,也没什么太大关系,有些事体不需要考虑的太周全,她荣家新婚夜能抬姨娘进门,昨晚荣伟堂又拉玫瑰出面,二妹这样表现才应当,一味的退让和顾全大局,只会让人得寸进尺,这方面二婶的应对应该还是有数的。”虞景明脸上有些肃然的说。

“这倒是…”红梅嫂点点头,她之前倒没考虑这些。

这时,楼下传来二姑娘隐隐约约的声音:“妈,我这一大早过来不太好,大奶奶那边会多想。”

“你做什么要怕她多想?他们怎么就不怕你多想,董家宴,伟堂带着个姨娘公然出席,虞园事体,虞园是你的嫁妆,你已经交给了你大舅打理,伟堂恰逢其会,他硬要出面也就算了,可关那个玫瑰什么事情,用得着她跑进跑出的?”虞二奶奶的话更是气急败坏。

红梅心里想,果然如大小姐所说,二奶奶应对是有数的,只是二姑娘这性子也未免太软弱了点。

虞景明站在门边,手指梳理着门帘的流苏。

从二妹成亲那一刻起,她就晓得,二妹近乎是以一种殉道的方式追求她对荣伟堂那一丝念想,哪怕明晓得未来不见得美好,却依然要以一种以心换心的方式去找那个答案。

另外,这种殉道方式也是二妹一种无奈的抗争,二奶奶当初非要定下荣家这门亲,而事实到如今,这门亲事显然是不太如意的,二妹放任自流,多少有让二奶奶后悔的意思,这背后的心思也许连二妹自己都没有发觉。

“这不正是妈为我求来的吗?”楼下二姑娘的话语带着自嘲,也如一柄刀一样刺进了二奶奶的心间,二奶奶头一阵发晕,一边杨妈连忙扶着她。

“二姐,这样的话你也说的出来…”虞三姑娘也是听到说话才下的楼,之前一直靠在楼椅扶手处没说话,这会儿却是气愤的说。

虞淑华就站在堂前,两眼盯着面前的茶杯,茶杯里的水微微晃当,她看着不动不响。

虞二奶奶坐在堂前中堂边上的椅子上,两手一直不断的拍打着大腿,好一会儿才说:“果然啊,我晓得你心里是怨我的,同荣里和永福门就只隔两条街面,成亲这些天,除了回门当天之外你再未踏进这家门一步。前天,你陪荣大奶奶过小西门那边去,回来的时候,你愣是从永福门的后街绕进同荣里的,硬是避开了家门。这回董家宴,你也任由荣伟堂带着玫瑰出席,你这是故意过的不好,好给我看的是吧…”

虞二奶奶的声音哽咽了,眼眶也有些赤红。有些事体虞二奶奶是有苦往肚子里咽,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对于淑华嫁进荣家的事体,她也是后悔。

只这夜里是人心灵最软弱的时候,早上醒来,她便把这些心思抛掉,不管如何淑华已经嫁进荣家,虽然有个玫瑰膈应人,但大体上,荣老爷和荣大奶奶位置摆的还正,伟堂那里表面也过得去,而玫瑰的事体摆在台面上倒比暗里藏着掖着好,至少不会象她这个做娘的这样,家里男人在外面养的儿子都五六岁了,她还蒙在鼓里,真叫人活生生的看了一场笑话。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世间男人表面上再怎么好,背地里也没有那不想金屋藏娇的。所以,这女人生活过的怎么样还是要靠自己,她希望淑华性子很强一点,哪怕象虞景明这样,日子过的也不会差的。

只如今,淑华竟是怨得她这样深,她做人怎这样失败?

楼上,虞景明和红梅再相视一眼,然后叹气,有些事体在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虞淑华依然低头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抬起头来,却是冲着虞二奶奶笑笑:“妈就是偏心,以前淑丽说多少气死妈的话妈都不计较,我才说一句就成罪人了…”

二姑娘这说话的口气转换是有些生硬的,虞二奶奶自也听得出来,只是母女之间,若真揪着不放,那心就得隔远了,老祖宗一句话说的好,难得糊涂。

“哦,那是妈冤了你喽?”二奶奶故意瞪眼,语气也是有些作样。她这话倒不是揪着不放,这也是台阶而已。

“是冤了呀,那日绕路是因为婆婆要去找嘉佳,你晓得嘉佳是在菜场做事,这段时间,荣家乡下亲戚来的多,都是要招待的,一些新鲜菜一个不凑巧就买不到了,婆婆是想叫嘉佳帮她留菜,这自然是要打后街走。”虞淑华说着,顿了一下又说:“至于董家宴的事体,我的性子妈也不是不晓得,那样的场合,我性子不惯的,而伟堂那些生意上的事体,我也招呼不来,难道妈要让我学玫瑰那样做交际花呀…”

淑华说着,挑了眉毛的样子,却有些小儿女的神态。

“呸,胡说八道,哪个要你去学做交际花了。”二奶奶也一脸嗔怪和没好气的道。边上,杨妈也凑趣的笑了笑,虞三姑娘两眼只在二奶奶和虞淑华身上转。

气氛已经松泛多了,但在场的人都晓得,母女俩之间终是有些生份,不过,好在终是母女,时间会慢慢抹平一切。

楼下一片寂静。

楼上屋里,小桃正帮着虞景明换衣服,红梅站在门口等着,依然隔着门帘冲着屋里说着闲话:“这样看来,二奶奶倒真是为二姑娘着想,她把二姑娘叫来,应该是说董婆的事体?”

“应该是。”隔着布帘,虞景明回道。

“那这样一来,虞园的事体,二姑娘到也不用再操心了。”红梅说。

“哪有这么简单,二婶只怕不会完全依着我的安排的。”虞景明掀了门帘出来说,身后小桃把手里的账册交给虞景明,又拿了一边放在门后的一把油纸伞,外面天有些阴。

“为什么?”红梅瞪眼。

“二婶不信任我,她处处要防着我哩。”虞景明有些自嘲,谋划的再好,人家不理,那一切便成空。所以,对二房这边她做事只求该不该,而从不求结果。反正路都是她们选的,选什么样的路便承担什么样的后果,怨不得别人半点。

红梅说不出的“啧”了一声。

楼下,虞二奶奶端起茶碗喝了口茶,然后盖上杯盖,发出当的一声,才打破寂静,虞二奶奶咽下茶水,顿了一下才冲着二姑娘开口说:“那虞园的事体你打算怎么办?”

二姑娘坐在虞二奶奶下首的椅子上,想了一下说:“大舅怎么说,虞园的事体我不是交给大舅管理的吗?”

对于她来说,虞园的事体确实太复杂了,不明情况下她也不晓得要怎么处理。

“你大舅一夜还未回来呢,而且,也不能全听他的,你爹那样重要的事情他都能瞒着娘,谁晓得他又会瞒你什么。”虞二奶奶冷着脸说,当初这事体实在伤她太深,有些隔阂在,便是亲如兄妹,也再难完全信任了。

“那妈怎么说?”虞淑华问虞二奶奶。

虞二奶奶抿了抿唇,一时开不了口,她对这方面也不太行,要说的自然是虞景明出的主意,只要让她说虞景明,她终是不甘愿,每一想到虞景明,她心里就堵的慌,因为想到她,她不久就要想到二爷的死。

“虞景明昨夜里说了,董帮办很可能把虞园的合约转给了董婆,她的意思是董家租虞园的合约可以不动,这样,真有事体可以让董婆顶在前面,而虞景明也答应董婆,让她留在虞园养老,董婆也答应了虞景明,带一个徒弟,虞景明的意思是让你跟董婆学手艺…”三姑娘依然靠在楼梯的扶手上,撇撇嘴,倒是把昨夜里虞景明说的话说了。

虞淑华长长的松了口气,她性子软,但并不等于她笨,虞园原先在父亲的手上时,不过是仙芝夫人的小公馆,在外并没有什么名声。但交到董家这些日子里,因着董家宴的关系,虞园已经被打造成了一个类似于俱乐部和私房厨结合的交际场所,再加上虞园又身处四马路这样繁华的地段,虞园就成了一处顶高端的交际场所。而伟堂的心思她哪里能不晓得,如果董家的合约作废,伟堂一定会说服她把虞园交给他的,而她只怕也是拒绝不了,到底是夫妻。

如今如大姐所说这样,合约在董婆身上,而她只要守约就好,这合约离到期还有两年半呢,如此,她就不需为难了。至于跟董婆学厨,她是愿意的。

这世道乱糟糟的,谁晓得以后会怎以样,董家曾经那样兴旺,如今呢,转眼就成空了。而她的未来,她其实也是不晓得的,荣家并没有让她有踏实感觉,跟董婆学厨,别的不说,至少心会踏实。

“妈,那我等伟堂回来,再一起去虞园,到时我备份礼给董婆,把这事体定下来。”虞淑华浅笑道。

“哎哟,你怎么这样老实呀…”虞二奶奶没想到淑华完全把虞景明的办法当救命的浮木,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淑华到底晓不晓得的呀。

“妈,怎么了?”虞淑华抿唇问道,心里隐隐也晓得,妈大概对虞景明的办法有些异意。

“还怎么了?二姐,虞景明到底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她说什么就什么呀。”三姑娘在边上也有些没好气,二姐倒真是信虞景明。

“虞园是你的,董婆能不能留在虞园也得由你说了算,凭什么她虞景明去做好人,再说了虞景明跟董婆做约定,谁晓得这里面会不会把你给卖了?娘的意思,虞园的合约你依然要拿回来,有些东西终是自己拿在手上才心安,至于董婆,她想留在虞园,这人情也要你来卖,你想跟她学厨,就拜她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到时你留她在虞园,给她养老送终,这都是你的情份…”虞二奶奶说着。

虞淑华抿了抿唇:“妈,我心里有数。”

虞淑华晓得妈和三妹对虞景明有偏见,而她自嫁进荣家以来,她也晓得,她的未来是要自己承担的,有些事体终是要她自己做主。

虞二奶奶不由瞪眼,正想说你有数什么?

一阵脚步声便自楼梯处传来,虞景明带着红梅和小桃下楼。

虞三姑娘不由嘟了嘟嘴,眼神虚虚的落在虚空处,她晓得她们的话虞景明必然听去了,心里略有些心虚。

虞淑华扯了个无奈的笑容跟虞景明打招呼:“大姐去上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