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子此举用心良苦,尽管虞景明清楚的晓得,李老太爷绝不会是专为她来上海,她虞景明没有那样重的份量,但这并不能否认李记给她虞记站台的用意,所以虞景明是承情的。但同时,李公子此举,却也太过强势,直接把她逼到了墙角,李老太爷出面,再加上之前跟李公子有些纠缠不清的花边新闻,那位李公子此举是没有给她留下拒绝的余地了。

这样的强势,跟虞景明的性子不合。

想着,虞景明嘴角微微翘了翘,这也是李二太太敢于在八字没一撇的情况下就给她来下马威的原因吧。

虞景明之前跟荣家有那么一场,已经惹的上海物议纷纷,如今李家放出风声,李老太爷专为她来上海,虞李两家联姻声势已经造起,若是这种情况下,虞景明最终仍未嫁进李家,到时众口烁金之下,虞景明这辈子或许只能是守着虞记孤独终老了…

虞景明唇有些微干,不由抿了抿唇,眼神微敛,想着卞先生之前的提醒,卞先生应是看明白这些,所以本不是多事之人,却格外的提醒她,有些机会还是要抓住的好。

只是这世间,要抓住一些东西则必然要放掉一些东西。

虞景明又深吸一口气,她想着那夜里,李泽时采了一枝茶花出永福门时,她脸有些微热,然后慢慢的温热消散,虞景明心底也轻轻一叹,少女情怀总是诗,她也不能免俗。所以,当她晓得李公子请出李老太爷来为他做主时,她确实有些心动了,也答应翁姑奶奶会慎重考虑。

但李二太太此时这个下马威也着实敲醒了虞景明脑海里一些虚幻的念头。

李公子有李公子的路,李记也有李记的规矩方圆,而她虞景明亦有要守护的东西,未来如何还着实不晓得呢,暂且这么着吧,李二太太那边既然没有反应,那她估且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当李老太爷来上海的消息,就跟她之前同那位李公子的花边新闻一样不予理会就好。

至于衙门对虞记的出手,虞景明心中有数。

“景明,法租界和四马路这边,巡捕也进店盘查了。”这时,戴政和莫守勤相视了一眼,又道。

“嗯。”虞景明点点头,这不奇怪。

董帮办昨夜揭露英领事当局伙同江海关税务司谋求截留税款的事体,如今这事体闹的纷纷扬扬,英领事当局和江海关税务司这边自然是否认的,但如今媒体的声音是需要衙门出来说明。毕竟,海关税款是存于道台府库的,海关税款会不会被截留,朝廷最有发言权,这回这事体,税务司这边倒是需要衙门的配合了,如此,租界这边免不得也要配合衙门行动。

想着,虞景明手指轻轻的敲了敲窗台,冲着戴政和莫守勤说:“戴掌柜,莫师傅,法租界和四马路分店这边巡捕要查,就让他们查,这边顾客成份复杂,巡捕不敢太过份的,另外,你们也可以跟顾客解释,这回事体是衙门通令租界当局协查,虞记只是开始,接下来整个租界的商铺都要协查…”

虞景明话音未落,戴政和莫守勤都两眼一亮。

对于目前中国的形势,西方各国承诺是保持中立的,也因此,之前谭先生事件,衙门给租界当局发照会,租界当局死活不承认,而这回。衙门针对虞记固然是小事,但目前形势也是极其敏感的,一但舆论起来,租界这边也只能收手。

一边翁冒也是闻弦知雅意说:“我再找记者就租界当局协同衙门排查租界商铺的事体发两编通告…”

虞景明点点头,翁冒再添这一把柴,虞记在租界分店内的经营大体就不会受影响了。

至于老城厢内的分店,虞景明又冲着翁冒和东城,南城等几个分店的掌柜说:“各店目前经营状况怎么样?”

“原先是有起色的,只今年初以来,被陶记打压的厉害,尤其最近两天,陶记砸下重资,连开了好几家分店,开业都有优惠酬宾,价格压的很低。所以,各分店近几日的经营基本都是亏损的。不过,老城厢这边小吃挑子多,每天出货量不少,这一块最近倒是赢利了,而且势头不错…”翁冒作为总掌柜,对各分店的经营情况了如指掌。

说起来,大小姐利用小吃桃子来销售虞记糕点这一招真是神来之笔,特别是如今这情况,衙门针对虞记,虞记固然有损失,但凭着这些小吃桃子上的生意,再加上外埠的单子,虞记能撑过难关。

“那这样,同样的,衙差要查就让他们查,你们最主要的是保证小吃挑子的出货量,另外,衙门的衙差该打点的也打点一下,尽量满足他们。”虞景明说。

“哪里满足得了,那些个衙差借着这风头,吃相难看的很,那味口就是个无底洞,还会顺杆爬,给的多了还想要的更多。”南街的掌柜无奈的说,平日里也没有少打点哪。

虞景明微微眯了眯眼,她自然清楚那就是个无底洞。

这回她真不怕他们要的更多,给他们拿,有些东西拿惯了手就收不住了,他们在虞记这里拿惯了,别的铺子里自然也想拿,这回衙门虽说是针对虞记,但未尝没有借此敲打各行各业的意思,有了这层意思,衙差们只会更肆无忌惮,到时必引起群起而功…

“没事体,暂时就这样,我再找找人,这一段时间,咱们就是熬的。”虞景明说,不是所有的斗争都风起云涌,很多时候,熬是胜利的法决,能熬过难关就是胜利。

虞景明同翁冒,红梅,小桃一起走出虞记时,天已经完全的黑了,幽深的长巷,晚来风急…

第二百三十三章 石榴火红

同样深黑的夜,一盏孤灯,卞维文坐在灯下,略有些嶙峋的手指翻着笔记,是董帮办的手笔,这本册子记录的是董帮办进江海关以来所经历的人事,翻到最后,卞维文沉思了一下,才提起笔,在最后的末页空白处,用蝇头小楷写下一行注:辛亥年夏月,虞园董家宴上,董公揭发洋人欲截留税款之心后吞枪自尽,生平撰写海关人事录,以记海关风云。

“哟,你这是给董帮办盖棺定论了呀,春秋笔法,有这一笔,姓董的后人将受益无穷呀,你到是好心。”老潢一手提着一只锡壶,锡壶里装着老酒,他咪一口酒,走到卞维文身边,看着卞维文写的东西,咧咧嘴说。

“也是他拿命换的。”卞维文放下笔,合上笔记本,嶙峋的手指按在笔记本上笑笑说。

“也是,都说好死不如癞活着,不是什么人都能象他那样,一生算计,最后连死都算计在里面,就凭他这一死,我老潢也高看他一分。”老潢一向是瞧不起董帮办的。

卞维文沉默不响,过了一会儿,站起身来,从一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刀宣纸,又拿了截纸刀,一张大纸,截成九张账页大小的纸,如此,截了厚厚一叠,然后装订成册,然而在封面写下海关录事四个小篆,写完便又开始磨墨,属于董帮办的记录已经结束,今后,将由他来记录这海关日常。

夜更深了,不远处西门楼上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永福门的巷子里,也传来老罗敲的梆子声,已是子夜。

“怎么,还不睡呀?”老潢一屁股坐在一边的楼梯上,打了个哈欠,喝一口酒,又丢一糕花生米进嘴里,花生米就老酒,最解人生寂寥。

卞维文依然不响,手里的方墨磨着石砚,在静夜里沙沙做响。

“这是要等维武呀?这都半夜,他哪里还会回来,你坏了他的好事,那小子心眼跟针尖似的,你便是他大哥,他也要记恨的,这几天都不得见人影的。”老潢咧着嘴说。他话里说的坏事自然就是卞维文让虞景明不要去争码头仓库的事体,这事体卞维文没有瞒着卞维武,卞维武当时甩了脸就出门了。

卞维文敲了敲额头,起身,啧啧嘴,也在楼梯上坐下,就坐在老潢身侧,随手从楼梯的盘子里抓了几粒花生米,丢了一糕进嘴里,慢慢的嚼着,专注嚼东西的时候,所有纷杂的思绪便都放空了,这也是一种练心,难怪那位大小姐最喜欢嚼茴香豆。

“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他是一时还想不通,等想通了自然就要回家了,翅膀硬了,该飞就得飞,你以为你真是他爹呀…”老潢又说,他就瞧不得卞老大把什么都往肩上抗的样子,卞老大有时就是的管太多了,不过想想也是不容易,十七八岁的小子硬是拉扯了的两个弟弟长大,那真是又当爹又当妈的,于是到最后,一个本应是意气飞扬的年轻举人变得坚韧和含蓄,倒不是这样不好,只是这样到底失了年轻人的锐气。如此,不伤人,易伤已。

想着,老潢又滋溜了喝了一口酒,又咧咧嘴说:“你说你,卞老二的事体你管管也就算了,那位大小姐的事体你做什么也多嘴?还叫人家要抓住机会,你怎么不抓住机会,这哪有把自己喜欢的女人往别人怀里推的?”

“老潢,你说什么呢?”卞维文愣了一下,没想到老潢突然说这个,有些哭笑不得:“东家大小姐那样的人,是别人能推来推去的人吗?”卞维文说着,又轻轻一叹:“我是有点为她急呀,大小姐这回若不能嫁进李家,她之前又跟荣家有这么一说,只怕到时说长道短的就多了,这总是不好的。”

“哟,你这真是瞎操心,姓李的小子都把李老太爷搬出来了,虞家大丫头嫁进李家不是板上订钉的问题嘛,李小子可没给虞家大小姐留下拒绝的机会,他这倒是比你爽利。”老潢哼哼道,又斜了卞维文一眼,

卞维文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就是因为李泽时太强势了,大小姐那性子是遇强则强,再加上李二太太又在打小心思,大小姐不是那能让人拿捏的,所以我才格外提醒大小姐一句,人生有时是需要妥协的,大小姐有时太要强了。”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老潢拍拍膝盖站起身来,维文其实是关心则乱,虞家那位大丫头从来就是无俱风雨的。

想着,老潢也再未说话,提着酒壶摇摇晃晃的上楼,进得屋里,看着卞老三睡的香,他便拢紧身上的黄马褂,这衣服,也不晓得还能再穿几天了,也就不脱了吧,想着他便依在窗边的藤椅上,对月酌酒。

海岛冰轮初轮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如此枯坐,便是一夜。

卞维文也在楼下也是一夜未眠,他自然晓得老潢嘴里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意思,也晓得大小姐一向是无俱风雨,可他到底希望大小姐身边有一个能为她挡风挡雨的人。

他自己倒不是不愿,也不认为自己挡不得风雨,只是他选的路到底太隐晦也太窄又太憋屈,而大小姐应该是那能在广阔天空中挥洒的女子。

卞维文想着,手中的笔也一夜未停,报纸出来了,闹轰轰了一段时间税款截留事体在衙门出面为税务司做证的情况下平息了,税务司方面也做出承诺明年重新制定税则,卞维文便静下心来起草一份草案,到时也可作一个参考。

一夜无言。

接下来一段时间,卞维武一直未出现在永福门里,于是关于卞家兄弟,永福门里又多出一些兄弟不合的流言,虞景明听说了,只是站在阳台上远远看后街那株石榴树,树稍正好冲出屋檐,正是夏月,树稍上的石榴花火红火红的。

码头仓库最终落进了荣兴的口袋,同时大仓洋行要收购利德商行的事体也浮出水面,在上海也引起了不小的话题。税款截留的情况终在衙门出面说明的情况下平息,便是董帮办的死也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野,但董家的旗却一直未到,虞园已经解禁,而随着虞园解禁,虞园门口的翠提二字换成了董媪私斋的牌匾,牌匾的落款是渔川先生。因为这个渔川先生,董家宴又被推上了私房厨的浪尖。

渔川先生,姓吴,名永,慈禧西行时任前路粮台,专为慈禧打理食住,那一次渔川先生正是请了董婆出山,事后为感激董婆,渔川先生才为董婆题了董媪私斋这个牌匾。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夏末午后

“哟,听说董婆定了规矩,一个月只预定九桌,我听四马路那边的伙计说,好象那席位今年都订完了呀?今年这还有小半年了吧。”桂花嫂穿了一身青底粉色碎花的窄袖立领直摆袄,深棕色的马面裙,这会儿手里拿着一把编了福字的麦杆扇倚在麻婶的家门口闲话说。

已经是末伏的天了,早晚渐凉,但永福门这边午后屋里还是很闷热的,倒是长巷子里,常常是一阵一阵的穿堂风,甚是凉快。因此,永福门各家各户吃饱了午饭,都搬了椅子,摆在各家门口,手里再摇着芭蕉扇或麦杆扇,坐在长巷子里乘凉,免不得再要一碗老王头茶当上的大碗茶,茶苦,但正合苦夏的苦字。

翠婶提着茶壶,给日日在茶档上趴窝的老潢倒茶。

老潢依然是一身正装,穿着他那件黄马褂,这段时间,大家见习惯了,倒也见怪不怪了,要是哪天没见老潢穿他这黄马褂,才会奇怪。

老潢头顶上,挂在棚杆上的鸟笼里,翠眼鸟一直叽叽咕咕小叙不断。

老潢便眯着眼,头指在桌上敲着,配合着翠眼鸟的小叙声打拍子,到还真能合成一曲。

翠婶给老潢倒好茶,手里的抹布抹去桌上的水渍,这才回过头跟桂花嫂搭腔。

“那可不,人家董婆等于是给老佛爷做过御厨的呢,她到是也藏得住,董家出事之前愣是没传出一丝风声。”翠婶啧着嘴,怪道这样红嘛。

“之前,董家宴已经名声在外了,若是再搬出这名头,那不免要树大招风喽…”老王头给煤炉换了个煤,感叹的说了一句。

“这话到是在理。”一边正拿着扫帚扫地上头发的钱六婶接了嘴,顿了一下才又说:“如今虞记也算是近水楼台先月,这水涨船高的,我可听说虞记这几天的桂花贡都供不应求吧。”

大家天天对着虞记,虞记前头的铺面,听说桂花贡一上架,立马扫空,这事体这两天都传邪呼,一大早的,没开门就有人排队了。

“到是有这么回事,你们不晓得,虞记的桂花贡起先天天涨价…”嘉佳正在老王头这里买酸梅汤,这时也接了嘴,只她话未说完,桂花嫂便插了嘴:“说到虞记这天天涨价,起先还是虞家三姑娘涨起来的呢,那时候大家还道是虞记姐妹内讧,敢情着这是虞记姐妹给大家来了个烟雾弹呀。”

“可不是嘛。”众人心想,三姑娘还是顾全大局的。

“嘉佳继续说。”麻婶催促着嘉佳。

“这不,…后来董家宴后,虞记桂花贡的价格算是定下来了,可董家宴上不是出了董帮办那事儿嘛,大家想着,这董家宴说不定也要没落了,于是就猜这桂花贡会不会因此降阶,一些想买的便观望呢,哪曾想,这一观望却观出了董媪私斋,董媪私斋现在这一席难求的样子,哪个不看在眼里,于是当初上了董家宴的那几款糕点,尤其是桂花贡那自是水涨船高呀,大家都说桂花贡说不定还要涨价,这不赶紧趁还没涨就先下手了,因此的,这几天所有的铺子,桂花贡一上架就卖断货了。”嘉佳喝了一口酸梅汤说,这些事体都是听她家余翰说的。

“所有的铺子都卖断货了?那东城,南城等地几家分店没事了?”有人好奇的问,永福门里大家都晓得,衙门最近查虞记查的很勤,总店这边,大约是李家那边放出风声,虽然也日日来查,但相道还不难看,但其它的分店,衙差的相道就太难看了,弄的那些分店生意几乎没法子经营。

“哟,你们不晓得呀,东城,南城几家分店都关啦,说是要老铺新开,店面要重新搞装修,可谁心里不清楚,虞记是被衙门整的有些开不下去了,别看现在红火,还指不定怎么样呢。”戴娘子从屋里出来,依在门边,翘着嘴角说。

“哟,之前不说是有李老太爷出面,没事体的嘛?”麻油婆今天穿了一身紫色大花的直摆袄,整个人显嫩不少,这会儿依在墙边磕着瓜子,她跟戴娘子配合的十分默契,两人相视一眼,便话抬话的说。

“李老太爷这不是还没到上海嘛,再说了,李老太爷这事体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呢,说李家看上了虞大小姐,李老太爷要亲自出面给孙子说亲,可这男女婚姻之事,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吧,大小姐如今也就二奶奶一个长辈吧,就算有王家做主,二奶奶这边怎么也该递个消息吧,可咱们二奶奶可是什么消息也没有接到,你们说这是什么事体?”戴娘子抬着虞二奶奶说话。

九号门开了,虞二奶奶提了只垃圾桶放在门口,这放垃圾通的事体哪用得着虞二奶奶亲自动手,虞二奶奶这是借故出来,这会儿神色淡淡的接了嘴:“大嫂,我跟那位什么关系,你又不是不晓得,人家可没把我当长辈,再说了,现在什么时代了,都讲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哪还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说法,人李家是外埠人,还真没有必要给我递消息,大嫂是抬举我了呀。”

虞二奶奶脸色不是很好看,大嫂现在腰杆子硬了,处处跟虞景明过不去,她自是乐得看戏,只大嫂却把她抬出来做把子,那她却是不乐意的。

虞景明是命好,进了李老太爷的眼,可这事儿如今不上不下的,最后怎么个结局,她拿眼看着就成,她到也要看看老天爷倒底是有眼没眼,这样一个白眼狠,若最后落得一个好下场的话,那就真是老天没眼了。

虞二奶奶想着,看了看天。一边戴娘子叫虞二奶奶堵了嘴,一脸悻悻,心里也不快活,便闭口不言,周围的人将这情形看在眼里,大家心里也晓得,戴娘子最近跟麻油婆走的近,二奶奶这边就远一些了,再一想着戴谦和虞三姑娘的亲事,又有一个邓香香在一边虎视眈眈的,啧…这事体就有些不好说了。

“二奶奶,下午有时间不?”斜对门,李太太从二楼窗户探出个头来问虞二奶奶。

“我时间一大把的呀,是要打牌吧,约好人了吗?”虞二奶奶一脸笑的说。

“我这边有一个,同荣里的汪太太,她先生原是纱厂的会计,也是他先生本事,前不久刚升了副经理了,手里头便活泛了。”李太太说,永福门这边打牌的也不少,只是永福门各家各户大多都有人在虞记上班,如今全算是虞景明的人,虞二奶奶不乐意人进门。

虞二奶奶看了看戴娘子,又看了看对面倚在墙边的麻油婆:“大嫂下午有事体吧?”最近几天下午,戴娘子都跟麻油婆聚堆去学织花。

“倒是有点。”戴娘子说。

“哦,那就叫上月娥吧。”虞二奶奶冲着李太太道,月娥是莫守勤的娘子。这段时间跟二奶奶走的倒算近,莫守勤是因为虞二奶奶的聘请才去四马路那边的,因此月娥算是自家人了。

“那好,我去叫了汪太太就过来。”李太太牌瘾不小,说完,没一会儿就开门出来,冲着二奶奶摆摆手,就风风火火的出了永福门,转去同荣里。

二奶奶笑笑,转身也回了屋里,门吱呀着,门房老杨坐在门口的壁照边抽着水烟袋。

戴娘子脸色就更不好看了,她也好打牌的,刚才虞二奶奶那么问,她那么答,虞二奶奶要是真心邀请,按理应该再邀一下的,反正学织花日日学,本就是好玩,一日不学又有什么关系,没成想,二奶奶也就那轻描淡写的一句,然后立马转头邀别人了,这让戴娘子觉得面子一时过不去。

“呵,二奶奶也晓得人家没把她当长辈看呀,我这不是看不过眼吗,到成了狗拿耗子了,我这是犯贱。”戴娘子瞪着九号门没好气的说。

戴娘子和虞二奶奶起了间隙,麻油婆心里高兴,但因为邓香香的事体,她倒不好说什么,便接回之前的话题说:“别说,李家这事怎么说都有些怪,我估摸着,这别是空穴来风吧?”

“麻油婆,你也扯的出来,这消息已经传遍上海,报纸上都有登,这真要是假的,那李家不是耍人玩吗,别忘了李虞两家还是生意伙伴呢,就算不结成亲家也没必要结成仇家吧?”翠婶甩着抹布没好气的说。还有一点翠婶没说,这真要是空穴来风,大小姐那边也不可能由着别人这么说,不回一句吧,这显然是有人递了话的。

当然,现在这情形也是有些不对,只不晓得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麻油婆一时词穷,不晓得说什么好,不由撇撇嘴。

“这事体倒是真的,只不过呀,虞大小姐得罪了人,如今被人拿捏呢。”

这时,玫瑰带着茉莉从街尾过来,接了嘴说,她一身香云纱旗袍,那旗袍叉子开的老高,让人侧目。

听着玫瑰这话,戴娘子眼睛一亮,倒是起劲了,挑挑眉:“哟,哪个要拿捏虞大小姐哟?”

“这上海,有那身份拿捏虞家大小姐的李家人还有哪一个?”玫瑰没有直说,倒是反问说。是人都晓得,除了李二太太就不作他想。

“晓得,晓得了。”一边麻油婆也一脸心领神会样的点点头,又一脸八卦的说:“那位大小姐性子可也是个要强的吧,怕不是那能让人拿捏的。”

“那这只有虞大小姐心里清楚,别人如何晓得。”玫瑰翘翘嘴说。

“哈,这下有热闹瞧了,当初荣家那事体,那位大小姐可就做了一场大戏,如今只怕也不消停。”戴娘子也笑咪咪的说,顿了一下又道:“只不过有了当初那一会,如果虞家这位大小姐再闹一场,那虞家这位大小姐只怕也不用嫁人了吧…”

戴娘子这话颇有些幸灾乐祸,只她话音刚落,一只死老鼠突然落在她的头顶上,然后从她面前滚落在脚边。

“哎哟,哪个糟瘟的…”看着烂糊糊的死老鼠,戴娘子恶心坏了,还唬了一跳,这东西有传染病呢,气的一脚将死老鼠踢到墙边,“喵”的一声,小花从13号门楼上跳下来,弓着背窜到墙边,一嘴叨起老鼠,回过身来又瞪着戴娘子。

“呸,野种就是野种,养的东西都是鬼祟的。”见到小花,戴娘子更是气的跳脚,捡了门边的石子又朝着小花砸去,嘴里兀自骂个不休。

小花又腾的一声跳上了九号门的墙头,然后蹲坐在墙头上,一边吃老鼠,一边盯着戴娘子看,眉眼皱到一块儿,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哟,这猫儿成精了。”外面围了一圈看戏的啧啧嘴。

九号门的天井边,夏至一手摇着水井的转轴,一手将露出井口的竹篮从绳勾上提下来,竹篮里一个青皮大西瓜,六灶乡的沙地西瓜,卓铁一早去六灶乡运鱼的时候带来的,又放在井里从早上泡到现在,午后吃最是解暑。

将西瓜提上来,夏至又一脸有些紧张的看了一下围墙根边,虞景祺坐在墙根的一张小椅子上看着13号的门楼,13号门楼后面,戴季趴在屋檐上,此时正瞪着眼冲着虞景祺做着口型,无声的骂:虞景祺,小花是混球,我要被它害死啦。

虞景祺便眯着眼,做了个口型,无声的说:藏好,说完却又回过头来看着夏至。

夏至便笑呵呵的,刚才,她可是看着虞景祺把老鼠交给戴季的,也不晓得这孩子是有意还是无意。

门外,戴娘子还在骂。

夏至从虞宅的大门探出半个身子,冲着外面的戴娘子说:“舅太太,不关景祺的事情,是季三少爷把老鼠递给小花的。”

“夏至,你个叛徒,以后没男人要的…”戴季立刻的便从门楼后面露了头,他气的走跳脚,只一个没站稳,便从门楼上滚下来,好歹被戴娘子扶住。

“夏至,戴季有个好歹我决饶不了你,敢情着这上上下下就不是个东西。”戴娘子本来还要骂戴季,冷不防又吓了一跳,这一嘴又带上了九号门这边上上下下都骂了。

夏至这会儿一手抱着西瓜,一手牵着虞景祺,两人一起上楼,景祺的脚边跟着小花。

“哟,敢情着有人觉得自己是个东西呀。”虞宅二楼,翁姑奶奶拿了一只布鞋,一边在二楼阳台的栏杆上用劲的拍灰,一边冲着戴娘子里嘲讽的说。

之前戴娘子编排虞景明那些话,翁姑奶奶听在耳里,气在心里,只不过她也晓得现在这种情况辩无可辩,好在小花给她出了气,这会儿冷不丁的又听到屋外戴娘子的大骂,那自落到她的嘴里了。

听闲话的一阵窃笑,戴娘子也咬着牙,她骂人不是东西,那翁姑奶奶说她是这个东西,这话没毛病,却堵的她没话回。

“行了,大中午的就听你娘儿俩在闹。”隔壁13号门里,戴寿松搬了一张椅子坐屋里出来,一脸没好气。

戴寿松之前想在屋里午睡一下,最近他忙的很,大仓先生要收购利德,吴先生的商易公司开下来了,要跟他借款,荣兴码头仓库那边还缺一笔钱要集资,他上上下下的跑,也是累的很,只刚睡下,外面就吵吵嚷嚷的,也实在睡不着,心里自也有一份火气。

“哟,合着全是我的不是了。”戴娘子气节,只不过一向来,戴家都是戴寿松说了算,戴娘子倒没有那心气儿跟戴寿松发飚,只她肚子里的气一时也散不去,便扯了戴季的耳朵:“糟瘟的东西…跟我回屋…”

最后戴季倒霉,被戴娘子扯着耳朵往屋里拽。

“痛痛痛,耳朵掉下来了…”戴季咧着嘴叫,虞景祺趴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两眼也弯成了月亮。虞景明躺在阳台的竹椅上午睡,半本书盖在脸上,巷子里这么吵,自然是睡不着的,这会儿从书的空隙里看着虞景祺,这孩子心里明白的很。

“戴经理,你集资的份额凑齐了没?”巷子里,玫瑰还没有走,这时却冲着戴寿松说。

“还差点,这不是没到时间嘛。”戴寿松将椅子摆在老王头的茶档边上,也要了一碗茶,午岁没睡好,心里烦。

戴娘子本要进屋的,这会儿却不进去了,站在门口,两眼死死的盯着玫瑰和自家男人。

戴季趁着他娘不注意,就往九号门里钻,只要上了二楼,他娘就拿他没法了。

“戴经理,还有最后三天了,别怪我追的紧,你晓得我手头上的资源不比你少,大家跟我也是想喝点肉汤的,你要是一时弄不出来,便把份额给我好了…”玫瑰又笑笑说。

“那可不行,这份额是我好不容易跟伟堂要来的,跟着你的人要喝肉汤,我们永福门这些人就该眼巴巴的看着呀,大家也是要喝肉汤的,这点份额,我这边还不一定够呢,放心,三日内,一准儿全给你交齐了。”戴寿松保证道。

“那成,我也争不过淑华,就这样,戴经理要是实在凑不起跟我说一声就行。”玫瑰说着,便带着茉莉出了永福门,身形聘婷,妖娆的很。

“戴寿松你搞什么鬼,你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别给我搞花头啊。”戴娘子这时瞪着眼,脑海里突然就想起虞二爷搞的那事体,一根神经便绷了起来,这世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呀。

“你乱扯些什么?什么话都敢往外冒,若不是为了荣兴码头仓库那点事体,我理她做什么,不要胡思乱想,反而叫人笑话。”戴寿松瞪眼,又说:“还不快回屋洗了头,换了衣服,老鼠身上有病的晓得哇。”

戴娘子心里还有些不安宁,可刚才的老鼠也是把她恶心坏了,一抿嘴,还是回了屋里。

“前段时间拍卖,荣兴不是得到了码头仓库了吗?怎么,还有问题呀?”麻河北坐在自家门口,这时冲着戴寿松说。

“没什么问题,码头仓库荣兴已经拿下了呀,资金分三次交割,已经交了两笔了,还剩最后一笔,大家刚才也听到玫瑰的话了,最后这一笔集资的份额没多少,还是我死活凭着一张老脸从伟堂那里要来的,就象刚才玫瑰所说的,她身边有人想跟她混油水,可我戴寿松在永福门也住了十多年了,这些年吧,说起来靠大家照拂,这有油水的东西,我也想跟大家分享的哇。”戴寿松说的口沫横飞。

“我手头倒是有些资金,可就是有些没底,我可听说荣兴这回为了得到码头仓库,着实下了血本,码头仓库是赚钱,可刚接手,也有方方面面的要打点吧,再说了,荣兴投资的闸北水电都还没开业,要赢利只怕也要一段时间吧,如此一来,荣兴靠什么来支付利息?”

这时,李太太正拉了汪太太过来,还没进虞家的门,就听到戴寿松这话,便站在门口问戴寿松。

戴寿松这段时间一直在鼓动大家投资荣兴码头仓库的事体,李太太也是有些动心了,便背后找人调查了一下荣兴,说起来荣兴铺的摊子不小,虽然荣兴商贸这一块利润不小,但架不住南汇那边荣兴亏了不少,还有闸北水电,这个可能一时半会儿也没效益的,再加上如今码头仓库一大笔,荣兴不但所有的老底都砸进去了,还贷了不少款,这让她心里没底。

一边汪太太也竖了耳朵,最近手头松,这事体,她倒也有些兴趣。

“李太太是有成算的,不过你别担心,你晓得哇,小西门外面的护城河要填了,护城河两边的路面都要重修,法租界那边还要建岗亭,这是沿着整段老城墙的,这个项目是我们荣兴拿下了,第一笔资金都已经到账,这立马就要开工,你还担心没效益呀?”戴寿松拿着扇柄指着巷尾外面的老城墙说。

“哟,这老城墙还是要拆呀?”赵明觑了戴寿松一眼,问道,问完,又侧过脸,看着坐在茶当一角,鼻子哼哼,手里打着拍子,眯着眼,似睡非睡的老潢。

老城墙可是老潢的命根子。为着这老城墙,这些年来年年唱大戏。

老潢却好似完全没有听到戴寿松的话,哼哼声渐弱,突又打起了呼鲁。

虞景明这时把盖在脸上的书拿掉,反正睡也睡不着,三伏的天气,总让人心有些浮燥,当然主要是最近李老太爷来上海的事情确实让她心神有些不宁。

窗外长巷,戴家大舅的话若有若无的传到了她的耳里,虞景明坐了起来,拿着白汗巾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心里想着,老城墙肯定是要拆的,不在今朝就在明日,只不过,法租界的岗亭怎么也要建这边来?

一直以来,洋人为了倾吞地盘,手段层出不穷,筑路和建岗亭就是洋人的手段,他们常常先以维护治安为由,在租办周边未划定的区域巩路,建岗亭,等到路建起来了,洋人们再以路权为由将路周边的区域划进了租界区。

如此,这些年来,租界的区域是越扩越大。

想着,虞景明心情更有些燥。

外面巷子里,听着赵明的问话,戴寿松嘀咕了句:“大约吧,反正老城墙迟早得拆。”戴家大舅说完,又冲着几个聚一堆正琢磨投资的妇人道:“再说,还有虞园呢,我家淑华都把虞园给砸进码头仓库了,你们还有什么担心。”

“那二姑娘跟伟堂是夫妻呀,她把虞园砸进去不见得就是收益好吧。”麻婶的媳妇儿春娘说道。

“话是这样没错,但也没有明知亏本也要砸进去的道理呀,别忘了虞园如今可赚钱的很,更何况荣兴那边可是有玫瑰姑娘的股份的,二姑娘也没有理由拿自己的嫁妆去给一个妆室填坑的道理呀,大家说是不是这理…”戴寿松又说。

玫瑰的事体永福门这边没有不知道的,二姑娘进门时,这位可是狠狠的打了二姑娘的脸,戴家大舅这样说是有理的。

这边麻油婆一摔手上的瓜子壳说:“我本来就是不担心的,成,我这就回家拿钱,你给我开着单子呢。”麻油婆说着,颠着小脚转身往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