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经理,我这边赶场打牌呢,晚上给你好哇。”李太太也说。

“没问题。”戴寿松挥挥手。

另一边麻婶,还有平婶子,便是嘉佳也都忍不住心动了,拉了春娘几人聚一堆商量。

第二百三十五章 心中的灯

虞宅二楼,翁姑奶奶坐在阳台阴凉的地方纳鞋底,老花眼镜就架在鼻尖上,从眼镜上方看到虞景明坐起来,就关心的说:“才眯了没一下,怎么不多睡会儿?”

最近李家的事体,虞记的事体交织在一起,景明心思重,睡眠本来就不好,翁姑奶奶夜里起夜,不止一次听到景明在床上翻烙饼的声音。

“天太热,也吵。”虞景明拿着汗巾在一边的脸盆里搓了一把,然后贴在脖子上,脸盆里装的是井水,沁凉沁凉的,贴在脖子上混身上下一下子就凉下去了。

“可不是,这天干物燥的,本就是秋老虎了,又叫戴家大舅给烧了一把‘火’,一个两个的,那劲道全给烧起来了,说起这戴家大舅,为着集资的事体,也是什么都拿出来说,连二姑娘那样的私事也拿来做保证,这不是踩二姑娘的脸么。”

前头,大家质疑二姑娘拿虞园出来抵押是顾全夫妻之情,戴家大舅却偏扯了玫瑰出来,把二姑娘同玫瑰的矛盾摆在台面上,用来保证二姑娘拿虞园抵押不是为了夫妻之情,而是为了赢利,这多少有些拉二姑娘垫背的意味,心思有些邪。

翁姑奶奶实在有些瞧不上戴家大舅这样的做法。

“有什么法子,说到底二妹的事体也是事实,落到他嘴里说的。”虞景明笑笑,放下汗巾,搬了张小凳子坐在翁姑奶奶身边,顺手捡了一边篮子里的麻绳,又从针线盒里拿出一块蜡,给麻绳打蜡。

打过蜡的麻绳纳起鞋底来要轻松线,绳头还不容易起毛。

边打着蜡,虞景明又说:“虞园那边,董家宴变成了董媪私斋,名头更响了,董婆那边订下规矩,一个月只办九桌席面,这么点事体,有二妹和孙兰照应,自也用不着戴家大舅照应了,更何况戴家大舅如今哪里是好好做事?一门心思全在个钻营里面,董婆就把他辞了,戴家大舅自觉被落了脸面,他怪不到董婆头上,那心里却是怪二妹的,自然不会太顾忌二妹的面子了。”

“倒也是。”翁姑奶奶啧啧嘴,便停了话题,这到底是二房那边的事体,二奶奶视景明如仇寇,她们这边说的多了,落在二奶奶耳里只会当她们是在幸灾乐祸。

红梅和夏至这时掀了帘子进来,两人手里都捧着托盘,托盘上是一瓣瓣切好的西瓜。虞景祺跟在两人身后,他手里拿了一块瓜,自己吃一口,又用匙子舀一勺喂小花。

小花跟在虞景祺脚边,吃了一块,两个爪子就扒着虞景祺的裤腿,一副讨要的样子,似乎很喜欢吃瓜。

虞景祺便顾不得他自己了,一小勺一小勺的喂小花。

“景祺别叫小花多吃,吃多了拉肚子的。”翁姑奶奶弯下腰拍了小花的脑袋。

虞景明瞧着嘴角也微微翘起,她起身给翁姑奶奶拿了一块,自己也拿一块小口的吃着。

六灶乡的沙地瓜又甜又酥,虞景明吃了几口,心底的燥气就散了。

“嗯,这六灶乡的瓜倒是好吃。”翁姑奶奶也说,又好奇的问:“我听翁冒讲,自上回六灶乡事体后,渔业市场彻底起来了,王家车队那边,每月的运输生意挺红火,今年到了年底虞记的分红又要涨了?”

翁姑奶奶倒不是要关心车队分红涨多少的问题,实在是虞记这段时间叫衙门给拆腾的厉害,除了两个租界的分店不受影响外,老城厢和下面一些地区的分店都关门了,现在已经是七月了,离八月十五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样子下去,虞记这个销售旺季就要耽误了,翁姑奶奶便指望着,东方不亮,西方亮也成呀,二爷当初欠下的贷款还没有还清呢,总让人心不定。

虞景明自然晓得翁姑奶奶的心思,她将瓜瓤吃干净,将瓜皮放在一边的竹盘子里,然后看着小花跳上来,用爪子拨着爪皮玩,看了一下虞景明才笑笑跟翁姑奶奶讲:“车队那边,分红是要涨一些,不过现在车队还在发展期,还要留一部份利润继续购买汽车,分红大约也多不了多少,至于虞记这边,姑奶奶不要担心,虞记没亏呢。”

一边红梅也插了话说:“姑奶奶你不晓得哇,别看虞记现在关了七八家的分店,可你看看虞记作坊里,哪天不要加班,虞记这段时间的生意不但没有变差,还转更好了,流水每日都涨。”

红梅这话不是安慰翁姑奶奶的,是事实,虽然关了七八家分店,但去年,虞记的赚头本来就在外埠上面,然后是靠租界区的两家分店,其它的分店都是保本维持,所以,这七八家分店关门,生意是少了一些,但开支也减少了,虞记的损失本来就不太大。

而至年初开始,虞景明就把虞记的糕点生意开拓到走街串巷的小挑子身上,起先挑夫人也就是试试,但随着虞记糕点上了董家宴,之后,董媪私斋的名头窜起来,挑夫们为了生意,自然卖力的吆喝,这一来二去的,这方面的生意一下子就窜上去了,这可不是七八家分店,这是上百个流动摊点,单个的自然没法子跟一家分店比,但蚁多咬死象,这么多小挑子生意一但起来,一天的流水却也不是原来那七八家分店可比的。

虞记现在的生意就是那肉埋在饭下面吃。

“阿弥陀佛,这就好。”翁姑奶奶高兴说。

虞景明这时又笑笑说:“八月十五这一季也一准耽误不了,我估摸着,衙门只怕也顶不了多久了。”

“怎么,有好消息?”翁姑奶奶这下倒是更有精神了,拿下眼镜看着虞景明问。

“就等李老太爷到沪,李老太爷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虞景明说。同盟会中部总会的建立,把上海道衙门逼到了墙角。所以,衙门这回针对虞记的事体,明是打压虞记,同时也是衙门向整个上海商界施压,也因此自治公和总商会的反应也格外谨慎。

这是双方的试探,而随着虞记分店关门,盘查的衙差也开始变本加厉的向商户盘剥,市面的形势已经越来越不稳定,这种情形不管是衙门还是上海各界,都不乐意看到的。

只是现在的局势太敏感,双方都不敢乱动,于是衙门有些骑虎难下,商会那边又没有找到适合的时机。于是,李老太爷到沪就成了最好的时机,传闻李家老太爷专为虞记而来,到时为虞记出头也在情理,自治公会和商会自也会借此时机,抗议衙差对商户的盘剥,影起市面动荡,到时,衙门处罚几个衙差便可借驴下坡了。

上海市面依然繁荣。

听到虞景明说李老太爷,翁姑奶奶便叹气,这事体开始是好的,叫李二太太一作妖,如今倒跟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怪难受。

虞景明自然晓得翁姑奶奶之前的心思,没作声,只是笑笑,心里倒想,李家这事体如今传到这样,不仅她难受,李二太太只怕也如坐针毡。

外面长巷,凉风停了,日头火烈,知了也一阵紧一阵的叫,一条黄狗趴在墙跟下吐舌头。

巷子里乘凉的人也用劲的扇着扇子,闲聊的话题一直未停,因着之前被戴娘子挑起了话题,再加上虞家大小姐实在是个话题人物,虞记同李记的关系便又被提了起来。

“你们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现在情形,于其说是李二太太拿捏虞家大丫头,倒不如说李二太太是把她自己架在火上烤了呢。”老潢半眯着眼乐呵呵的说。

“哟,老潢,这话怎么说?”翠婶好奇的问。

“嘴淡。”老潢老神在在的讨酒吃。

“糟老头子,这大热天还讨酒喝,烧不死你。”翠婶瞪眼,却是舀了一碗茶放在老潢面前:“这天气,我要给你酒吃,卞先生不但不付钱,指不定还要落他的埋怨,没有酒,只有茶。”翠婶很不耐烦。

“茶就茶吧,聊胜于无。”老潢无可耐何,只叹龙游浅滩遭虾戏。

“什么龙,就一条虫。”翠婶啐了一口。

老潢咧着黄牙笑,才说:“明摆着,李二太太最初是想拿捏虞景明的,也是算准了虞景明跟荣家有一回,自不想再承受一回,虞家大丫头当初又得罪过她,若是没机会便罢了,这有了机会,那自是要拿捏的。更重要,李家这样的大户,内宅的争斗那也不亚于刀光剑影的战场,虞家大丫头风头到底太胜,李二太太趁机拿捏也在情理。”老潢说着,顿了一下又道:“可李二太太显然小看了虞家大丫头的静气,这丫头不声不响,也无动作,就把李二太太架到了火上,李家的风声已经放出去了,抬起来的可是李老太爷的面子。如今,李老太爷马上就要到沪了,若是李老太爷的接风宴上,虞家大小姐没有出现,那到时可不是虞家大丫头不识数,而是李家有些耍人玩,这事体落到外人嘴里,那就好说不好听了。”

“哟,还真是这样啊。”众人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李二太太只怕是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嘿,这戏味是越来越足了。

“我坐在城楼观山景呀…”老潢暗哑的声音开了腔,却是把空城计里‘我正在城楼观山景’改了一个字。他粗粗暗哑的声音回荡在巷子里,让巷子里凭添了一层秋意。

虞宅,虞景明坐在屋里边翻着流水账边听着外面长街的闲聊,眼睛眯了眯,老潢这人是表面糊涂心里明。

外间电话铃响了,红梅接了电话,没一会儿过来掀了帘子跟虞景明说:“大小姐,是苏太太的电话。”

虞景明挑了挑眉,苏太太这时给她电话,不用说是为李二太太搭桥了…

“苏太太好呀…”虞景明出来接了电话问好。

电话里,苏太太语带笑意的说:“景明,明天来打牌好哇,我还约了李二太太还有你家王大奶奶。”

虞景明眼睛又眯了眯,苏太太这话里有话的,她点明约了李二太太和王家大奶奶,那自然就是给李二太太做轿,可偏偏却又只提打牌,这局就有意思了,也就是说明天只是打牌。

“好的呀,苏太太相邀,景明不敢不从,虞记还指着苏太太赏饭吃呢。”虞景明笑嘻嘻的回道。桂花贡现在已经进了苏记百货,虞景明才有这一说。

“景明得了便宜还卖瓜,谁不晓得虞记现在是把肉埋在饭底下吃,陶家那少东家还在狠命砸钱,只想着趁虞记几家分店关门之际,一举将虞记这几家分店挤出市场,却不晓得陶老掌柜那里急的要上吊了。”苏太太没好气的打趣了句,两人又闲聊了几句,约好明天的时候,便挂断,虞景明想了想又拿起话筒,拨了王家。

“景明,接到苏太太的电话了?”王大奶奶一接起电话便直接说。

“是的呀,苏太太说约了大奶奶和李二太太,三缺一,便叫上我。”虞景明回道。

“晓得什么意思了…”王大奶奶在电话里又说。

“晓得。”虞景明回道。

“那你打算怎么做?”王大奶奶又问,随后又冷哼一声:“这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她李二太太在南洋那边想拿捏谁就拿捏谁,合着如今把上海也当成她家的后花园了,咱们也不是泥捏的…”

虞永福临死前把虞景明的亲事托付给了王家,如今李二太太拿这事体拿捏虞景明,那就是没给王家脸面,王大奶奶自不会有好脸色,这话一出自是要为虞景明出头了。

“苏太太说打牌嘛,那就打牌好了。”虞景明笑笑回道。

电话那头,王大奶奶微微皱了皱眉头:“怎么,不讲亲事?”

“不讲。”虞景明说。

“那老太爷到沪,商会有晚宴,你要参加不?”王大奶奶又问。

“要参加的,不说之前的消息,就单老太爷在商界的地位,我们这样的晚辈是要捧场的。”虞景明笑笑说,不捧杨要叫人笑话的。

“那你就着了李二太太的道了你晓得吧,她就是要纯打牌,只是外人哪里晓得我们是纯打牌还是怎么,有你,有我,有苏太太见证,大家只当是虞李两家的事体定下来了,老太爷明着是打着你的招牌来上海,但到底是为了他李家在上海的投资,你这事体最终还是要落在李二太太身上,李二太太现在摆明就是要逼你让步,她只要装糊涂,等到李老太爷离开上沪,若是你跟李家的亲事没有定下来,那外面就不会说是李二太太没做到位,只会说是李老太爷没有相中你,凭李老太爷的名声和为人,他没有相中你,那只能是你有问题,你晓得哇?”王大奶奶有些急的道,景明身上的风言风语已经太多了,到时只怕吐沫都能淹死人了。

“大奶奶,没事的,我跟荣家有那样一场事体,李老太爷没相中也是正常呀。”虞景明笑笑说,又说:“我前天听小桃给翁姑奶奶读报纸,有则西洋秩事,说的是街边一个鞋匠,每日帮人修鞋补鞋的,日子不那么富足,但甚是好逸,有一天,他收到一个一封律师信,说他一个远房的表叔去逝了,没有继承人,他是唯一的继承人,这位远房表叔给鞋匠留下一栋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堡,鞋匠便收拾东西,准备去接收他的城堡,没成想,第二天早上,他又收到律师来信,说昨夜一场大火,城堡烧成灰,于是,鞋匠依然还是要靠补鞋,修鞋过日子,他周围有晓得内情的人说,那个鞋匠曾经有一座大大的城堡,只可惜命不好,城堡烧了,鞋匠很疑惑,他依然是那个他,他依然修鞋补鞋,日子依然安逸,怎么就突然命不好了,其实什么都没变,变的只是人心而已。”

“哟,你自比那个鞋匠呀?”王大奶奶没好气,虞景明这心思就是九曲十八弯。

虞景明笑笑,倒不是的:“我是说,不进李家,我其实啥也不会变,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跟现在一样,变的只是别人的人心,但这些跟我不相干。”

“你倒是想的通,虞老夫人实是把你教的太通透的了点,我看呀,你是不是本来就没打算嫁进李家?”王大奶奶叹了口气说。

虞景明拿着电话,没有作声,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有些缘最终还是要擦肩而过。

见虞景明不作声,王大奶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道:“你心里清楚就好。”

“谢谢大奶奶。”虞景明说。眼神透过窗户看着不远处永福门牌楼的飞檐,日头西斜,日日看着永福门日升日落,她心里踏实。

王大奶奶放下电话,坐在电话边的靠椅上发呆。

“你也别太担心,景明这样做我倒觉得不错,李家既然放出李老太爷来相虞景明的风声,那也未必就完全是烟雾弹,泽时担心景明受他们那些人的牵连,这才抬出李老太爷,可李老太爷那样的人又哪里会看不出,泽时是真的陷在了景明身上,你也晓得老太爷最看重泽时,对于景明哪里有不考究的道理…”王伯权端了杯茶过来坐在王大奶奶身边,伸手轻轻的拍了拍王大奶奶的背安慰说。

“你的意思时,李二太太做这些,李老太爷未必不晓得,之所以没有动静,实是要考究景明的应对?”王大奶奶立刻反应了过来。

“我看八九不离十,景明那鬼丫头,定也是看出这些来了,才以不变应万变。”王伯权道。王伯权说完,王大奶奶却两眼一瞪,重重的拍了拍椅子扶手:“这李家行事到底是太霸道了,之前泽时放出消息,没有知会我们,还可以说事急从权,可如今到好,李家人是要考究就考究,要拿捏就拿捏,依我看,这李家,咱景明还就不嫁了。”

“你发什么火,你这养气功夫可被景明比下去了,坐其言,观其行,你晓得哇,往下看就是了,就象景明电话里跟你说的,便是最后没有嫁进李家,景明还是景明,虞记还是虞记,永福门的日头依然东升西落,什么都不会变。”王伯权说着。

王大奶奶点点头,又啧啧嘴:“就是有些可惜,景明这性子能遇到一个相契的不容易…”

“你也别灰心,我看泽时这回请出李老太爷,却是对景明志在必得,如今李老太爷也要到沪,他定然也要回上海一趟,我看他这两天说不定就要动身了…”

王伯权说着,话音才落,就看到老三王端美匆匆进来:“爸,刚刚收到的电报,川督赵尔丰于昨日诱捕了保路会的首领蒲殿俊,罗纶,颜楷等人,引得上万民众围住总督府请愿,赵尔丰下令枪杀请愿群众三十余人,并封锁全城,同盟会的同志以木片投入锦江,向周围各地传警,如今,成都周围区县各大势力和武装群情激昂,互相串连,大有围攻省城之势…”王端美说着顿了一下,又说:“还有,锐俊学社尹氏姐妹也发出悬赏令,悬赏川都赵尔丰的人头,衙门有消息,南洋,香港有刺客将由上海转道四川,上海道已通令各码头,各饭店酒店,严密监控南洋和香港的入沪人士。”

“哟,保路这事体,可闹大了。”王大奶奶惊的一脸雪白,黄花岗的血还未干呀,这成都又成血案。

“我出去一下。”王伯权站起身来,局势瞬息万变,这事体得跟李总董他们通口气。

“换件衣服。”王大奶奶拿了外裳给王伯权换,王伯权扣着纽扣,突然叹了口气说:“这情形,泽时肯定回不来了…”

“也是命…”王大奶奶也叹气,她是不信命的,但景明的姻缘实在是太不顺了。

“也未必,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没看出来吗,这回伊丽莎白事件,景明搭的台,卞维文却是唱了一场大戏…”

说到这个,王大奶奶皱着眉头:“你说,这回卞家大郎借着董帮办的事体为投名状,进抱了洋人的大腿江海关的事体,我怎么看着就有些不明白呢?”

“这事体呀,能明白的不多,便是我也不敢说就看准了,卞家这大郎心思藏的深哪…”

王伯权说着,便出了门。

国势飘摇,风雨之中,每个人都在寻找心中的灯。

第二百三十六章 邓香香的嫁妆

成都血案的消息是傍晚的时候传到永福门。

虞景明正从楼上办公室下楼,莫老师傅已经下班了,许开源还在作坊里收尾,作坊里只亮了一盏灯,略有些昏暗。

“开源大哥,明天一早给我准备个礼盒,我要去苏太太家打牌。”虞景明站在门口冲着里面的正忙活的许开源说。礼盒里有些糕点可以明早上准备,但有一些却需要今晚准备好。

“是大小姐呀,好的,正好,还有最后一笼。”许开源停了手上的活笑笑说。

虞景明也笑笑,点头道别,从虞记大门出来的时候,又看到更夫老罗站在大门的水龙头边刷牙,一边的方凳上摆了一盒“老火车”牌牙粉,老罗满嘴白泡泡,这时拿着陶碗猛的灌了一大口自来水,在嘴里一阵子咕咚咕咚的漱了几下,这牌子的牙粉不错,老罗夜里为了提神,免不得要抽几口旱烟,他自小就跟着他爹打更,这些年下来,那牙口焦黄焦黄,用这牙粉刷过之后要白不少,但也有后遗症,这牙粉刷过牙后,嘴巴特别涩,不灌他几口水,整张嘴巴便干涩干涩的转不过来。

咕咚了几下,老罗将水喷在池子里,这时车夫老赵的婆娘拿了几根桃枝过来,冲着老罗说:“在豫园剪的,还让城隍庙里的庙祝洒了符水,避邪的。”

“哟,今夜里要净街呀。”斜对门,钱婶子站在门口,看着老罗接过桃枝问。

虞景明这才想起这是老罗的规矩。

古时候更夫是走阴阳路的,所以每个更夫在打更之前要沐浴更衣,还要在梆子上绑上桃木枝,如此,起着驱邪净街的作用。

当然了,这是老法了,后来的更夫多不太讲究这些,老罗平日也一样不讲究这些了,但一但死了人又或死人的消息入耳,阴阳道上的规矩,便是结缘了,那这规矩就要讲究的。

虞景明记得,自家二叔死一回,月芬死一回,上回黄花岗血案一回,如今这又一回。

“是哩,祖师爷传下的规矩,成都血案的消息我没听到便罢,听到了就要讲究一下嘛,这死的个个是英雄好汉,只再英雄好汉,那也是阴阳两隔,这桥归桥,路归路的,就莫要在这世间多留了…”老罗将边将桃枝绑在梆子上边说。

“成都离咱们这里远着呢,那好汉爷们的魂到不了咱们永福门这巷子吧,你这有用吗?”钱六叔听着老罗的话,便接嘴说。

钱六叔刚给人剃好头,这时手里拿着两根剪下来的辫子过来交给钱六婶,有窜街走巷的货郎会收这种辫子。

“嘿,有没有用不好说,但至少是个安慰,再说了,当年永福爷在世时还曾说过,一个民族的血流的够多的时候,便能汇成一条奔藤的河流,这河流奔藤向前,能扫尽一切腐朽,如今可不就血流成“河”不定哪一天,这条河就奔着上海来了。”老罗嘴里还嚼了一块甘草,甘草性平,能调和诸药,所以,老罗用过牙粉之后,便喜欢嚼一块,有没有用不好说,但老罗一直这样用。

听老罗这话,钱六叔便不吱声了,一边钱六婶接过六叔递给她的两根辫子,咋巴一下嘴说:“哎,这东西家里的箱子装了一大半了,如今却是越来越不值钱了,货郎都不愿意收了,各学校门口,还有租界那边,许多人在街边义务给人剪辫子,剪了辫子就丢在地上,谁要都可以捡,都不要钱。”钱六婶接过辫子嘀咕。

以前没人剪辫子,这样一根辫子能卖不少钱,如今剪辫子的进步人士多了,这辫子的价格就越来越低了。

“那就继续收着吧,指不定以后能卖点钱呢。”钱六叔说着,心里倒想着,那条“河”会不会流向上海他说不好,但他晓得,待辫子装满一箱的时候,只怕小西门这边的城墙也到了该拆的时候了。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如今可不是一叶落了,而是秋风扫落叶了。

“哎。”钱六婶拿着辫子进了屋里。

钱六叔则回到剃头挑子边上,坐在高凳上,拿了块棉布将剃头刀擦干净,落日的余落斜了一线映在刀刃上,亮的刺眼。

麻油婆这时从后街过来,手里拿着一只布包,这会儿却冲着更夫老罗没好气的说:“呸呸呸,老罗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上海好好的太平日子,要学那成都做什么?”

“呵,这大上海是好太平哟,苏州河里的捞尸人都忙不过来,租界的公园门口还摆着华人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多太平呀…”老罗叫麻油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话气乐了,将嘴里的甘草渣吐在地上,反讽的说。

“说风凉话谁都会呀,可古话不还有一句,宁做太平犬,莫做离乱人,这永福门上下,哪家没有老的老小的小,你老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自然无所谓,我们就好死不如赖活着。”麻油婆说。

麻油婆这话一说,整条巷子便再无人言语,不晓得为什么,大家就想起陶裁缝用一张席子卷着月芬的尸体离开永福门的背影,然后那背心就直发冷。

不能想,有些东西想多了让人丧气的慌。

“老王头,给我打一壶老酒。”老潢扯着身上的黄马褂,颠着脚从圆门洞过来,冲着老王头说。

“哟,那可不成,卞先生吩咐过的,不能卖酒给你了,李大夫也说了,你都便血了你晓得哇,你这身子不能再喝酒了。”老王头摇头。

“你是嫌弃我没钱付酒钱是吧,我这件黄马褂抵给你了…”老潢吹胡子瞪眼,解开身上的黄马褂拍在老王头的茶当上。

“得得得,你这黄马褂我们可不敢要,你收好,酒打给你。”一边翠婶没好气的接过话岔,老潢是耍无赖,皇帝赏的黄马褂,那可不是她们这小老百姓能消受的,再说了,开门做生意,该劝的劝过就行,却也没有把生意往外推的道理。

老潢便咧着嘴笑了,只是笑意总有些渗人,看着老王头打好酒,便一把将酒壶抢了过来,躬着背就转进后街。

“这老东西,倒是活出范儿来了。”吃茶的闲客嘀咕,之前老潢把黄马褂拍茶当上的样子贼有范儿了。

后街三十七号门里,卞维文在天井里的石榴树下摆了一张小桌,两把竹椅,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盘卤猪舌,还有一碗酱油豆干,两只干净的陶碗,两双竹筷。

老潢进门的时候将酒藏在背后,准备偷偷的拿上楼喝,见到院子里摆开的桌椅,眯了眼冲着卞维文说:“维文打算陪我吃酒呀?”

“我今天也想喝一点。”卞维文笑笑说。

“那就喝吧。”老潢咧咧嘴,他哪里不晓得,维文这是见阻止他没用,那不如就帮他喝掉一点。

卞维文笑笑,接过老潢手上的酒,满上。

老潢便端起陶碗,跟卞维文手里的陶碗碰了一下说:“干…”然后便一口将一碗酒喝光。喝完,老潢便“桀桀桀…”的笑,该来的就来吧,也没什么可自哀的。

卞维文也喝光了酒,却是看着顶上的石榴树的花冠,今年石榴花的花期特别长,几只石榴花汇成一簇,红艳艳的,有血在沸腾,有火在升腾,在血于火之中,是一个沉睡了百年的民族在觉醒。

卞维文在想着血于火的时候,虞景明也在想着,老罗说她父亲说过的那话,她未曾听过,但这话象是父亲会说的话,而且她现在也想着,这条“河”终有一天会流到上海,然后席卷全国。

虞景明想着这些的时候,就推开了虞宅的大门。

“大小姐回来啦。”天井里,翁冒在帮着杨叔劈柴,见到虞景明进门,翁冒才放下手中的斧头,跟虞景明打招呼。

虞景明看着翁冒,就站定,冲他笑笑说:“分店的事体都准备好了哇?”翁冒这段时间一些精力都放在各分店上面,这关系着虞景明下一步棋。

“都已经准备好了,内部全部重新装修过,只等衙门那边一收手,这边各分店便可同时开业。”说完,翁冒又冲虞景明竖了竖大拇指:“大小姐厉害,这一招行来,不见风雷,却步步先着。”

南街那边有一个补铁锅的,每回有顾客拿铁锅去补,那补锅匠总是一阵敲敲打打,最后,小洞变大洞,而大洞到最后只能换锅,补锅匠每每能多赚不少钱。

这回衙门拿虞记开刀,景明不动声色,由着衙差胡来,衙差在虞记这边拿惯了手,那别的店自也收不住手了,而衙差喂口越养越大,行事也就越来越出格,一时间,整个老城厢的街面怨声四起,虞记再又关店示弱,自引得街面一片同仇敌忾,于是虞记的事体便不再只是虞记的事体,是整个老城厢街面的事体。

如此,衙门那边已经变主动为被动了,只在这敏感时期,衙门不可轻易示弱,于是就骑虎难下,只要再等李老太爷到沪,李老太爷不仅商界名头不小,作为曾经13行的一员,跟衙门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要不然,当初,李泽时也拿不到南洋劝业会的投资机会。如此,上海道那边自可借着,给李老太爷面子的名头也好就驴下坡,如此也算是皆大欢喜。到时,虞记的事体便会上报,借着这股风,虞记各分店重新开业,想来必能吸引一波顾客。

大小姐能化解危机,翁冒不感到意外,大小姐每每转危为安,让翁冒真正惊喜的是,整个事件预计将平和收场,这不容易,做生意的总要和气生财,何况是衙门这种存在,自古民不于官斗。

虞景明只是笑笑,许多事体也是被逼的,前进的路从来不容易。

堂前灯亮了起来。

“呀,都晚饭时间了,要不今天到此为止,我还回家里拿钱,投资给戴经理。”堂前,麻将牌的声音停了,李太太看了看堂前的挂钟说。

虞二奶奶今天手气不好,输了不少钱,心烦气燥的,晓得这样的心情再继续打,只会输的更多,早点散也是乐意的,反正左右都是这几个人打牌,输输赢赢的,最后的结果大体是差不多的,这是虞二奶奶多年打牌的心得。

莫守勤的娘子月娥一向是不太啃声的性子,这会儿只是笑笑,汪太太有些不舍,她新人新风头,她第一次来永福门这边打牌,手气红的很,今天几乎是她一家赢。只赢家在散场这方面没有发言权,因此,见虞二奶奶没有异意,这牌局自也就散场了。

“你今天赢了不少吧,之前还跟我打听投资的事体,要不也一起去看看。”李太太冲着汪太太说。

“要的呀。”汪太太来兴趣了,突然想到什么,转头问虞二奶奶:“二奶奶,你投资了多少呀?”

虞二奶奶脸色就有些不好,汪太太这话就有些交浅言深了,第一次打牌,就打听这个,总是有些犯了忌讳的,但谁都晓得,戴经理跟虞二奶奶是兄妹,汪太太想要把钱投资给戴经理,跟虞二奶奶打听一下情况似乎也不算太过份。

虞二奶奶啧啧嘴:“我一分也没有投资,我家二爷当年就死在个投资上,我便发誓此生再不沾投资两个字。”

“二奶奶,不好意思,犯忌讳了,你原谅”汪太太神色悻悻的说,晓得触了虞二奶奶的霉头了。然后忙不叠的拉着李太太一起告辞。

虞二奶奶把人送到门口。

看着几人的背影,翁冒跟虞景明说:“大小姐,昨夜里,戴经理来找过二奶奶,说的就是投资的事体,二奶奶没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