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点点头,二叔的死实是二婶心中的痛,二叔之死虽然跟投资和股票没有直接关系,但终是有些因果,只怕正如二婶所说,二婶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碰投资二字。

“对了,大小姐,你晓得哇,陶子华这回开了不少分店,都是贷款的,我还听说,有好几笔款子是从舅老爷手里过的。”翁冒又道,心里暗想着,舅老爷真是好大的手笔,如今足足是一个投资掮客了。

虞景明想,这里面也不晓得是戴寿松胆大,还是陶少掌柜太胆大。

外面长街,李二太太一出门,就看到麻油婆手里紧握着布包:“麻油婆,你这打算投资多少呀?”

“我能投资多少呀,不就是一点棺材本,还指着这点棺材本赚点利钱,好给我家香香添妆呢。”麻油婆跺跺脚说,又催着一边的戴寿松开单子。只她这话音刚落,永福门巷口,邓六扯着邓香香的胳膊边拖带拽的进来,远远的,邓六就气急败坏的喊:“妈,你还给这香香添什么妆呀,你晓不晓得呀,香香今天下午,在讲习所的戏台下,把她的嫁妆全捐出去了,还上台戴了大红花呢,风头全叫她出尽啦…”

第二百三十七章 纷争和朱红

邓六的话,让巷子里听闲话的一片哗然,那可是一份嫁妆呀。

老罗手里还拿着绑了桃枝的梆子,这会儿重重的一敲锣讲:“邓家这囡儿硬是有血性。”

众人想,这话不错,若是无血性,哪里下得了这样的决心。

麻婶坐在门口筛米,听了老罗这话一阵嘀咕:“血性能当饭吃呀,女儿家的嫁妆顶重要,邓家这些年家财早叫邓六给败光了,也幸得碧云好心,一进门就先给小姑子张罗了一份嫁妆,就这么白白的捐了,倒底寒了人心。”

麻婶有些为碧云打抱不平,碧云进邓家,连个过场都没有,巴结了邓香香,给邓香香整了份嫁妆,结果在邓香香手里还没有捂热呢,邓香香一转手就捐了出去,赚了若大的名声,等到邓香香说人家的时候,就邓家这样的家底,麻油婆和邓六那样的心性,到时还不是要算计碧云那点私房钱,这多大的肚子吃多大饭,多大的锅放多大的米,捐款是好事,那也要量力而行了,邓香香这样,那是不把碧云的钱当钱。

虞景明这时也站在虞宅的门口檐下,之前的响动到底大了点,她也要出来看看,麻婶就坐她对面台阶上,那嘀咕声自然落在虞景明的耳里,虞景明不作声,不管内里如何,邓香香这举动到也让人另眼相看。

只麻油婆这时却要疯了,她一把扯了邓香香的耳朵,两眼瞪着她,面容有些扭曲,嘴里叠声的说:“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妈,疼,疼。”邓香香两手捂着耳朵,却不敢用力,整个人叫她娘扯的东倒西歪,却是低垂脑袋,除了一开始喊了两声疼,便再也不说话,她的头垂的极低,从虞景明这个角度看去,跟要折了似的。

“还有什么真不真的,钱就捐在戴家戴谦手上,戴谦是吧,给我等着,我妹子的嫁妆不是那么好要的。”邓六愤愤不平的说,又用劲拉扯着邓香香。麻油婆的手突然松开,邓六不免用劲过猛,一个后仰,收势不住,撞在了一边的茶档上,杯碗茶碟,砸了一地,乱糟糟的。

“遭瘟邓六,赔啊,别想少了一分。”翠婶一把扯着邓六叫嚷。

邓香香坐在了地上,抱着个膝盖,不声不响。

麻油婆的吵闹却嘎然而止,她看着被撞的歪七扭八的桌椅,又扭头看了13号门前,戴寿松和戴娘子两个也站在门口。

对上麻油婆的眼神,戴娘子这时也撇撇嘴:“哟,我家戴谦是给讲习所做事,搞募捐,又不是我家戴谦自己要,关我家戴谦什么事,再说了捐款这东西捐不捐是自由,也没谁逼着谁捐。”

听着戴娘子的话,邓六两眼赤红,挣脱了翠婶的手,卷了袖子要跟戴娘子理论。

不远后街,正淘米的碧云连忙放下簸箕,一路小跑过来,拦着邓六,又扶起邓香香,还回头冲着翠婶说:“婶子,砸烂的东西你算算钱,我一会儿来结算。”

翠婶脸色才好看些,又摇摇头,嘴里嘀咕了句:“碧云倒是好心。”

“不要你管。”邓香香这时却摔开碧云的手朝家里跑,脑后的辫子摆东摆西。

“呵,也是猪油蒙了心,戴谦心里若真有你,能让你把嫁妆捐了抵他募捐的任务?别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邓六跺脚。

夏至从外面买了一沓香纸回来,快中元节了,要剪纸钱,要扎河灯,这会儿也站在门边,看到虞景明,就压低声音说:“邓六这段时间,天天在给邓香香物色人选呢。”

物色什么人选?自然是妹婿了。

虞景明心里也有数,邓六就一个刮地皮的,碧云给邓香香贴了那样一份嫁妆,邓六哪有不想找回来的道理,难怪这会儿邓六这样气急败坏。

想着,虞景明又挑了挑眉头,当初邓香香借着她娘亲麻油婆的嘴,传了三妹同卞老二的花边,那时她就晓得,别看邓香香闷不啃气的,心里却是有道道,如今这回捐款,似乎也并不只是热血那样简单。

当初碧云一进门就给她置办了嫁妆,不管碧云什么样的心思,总之邓香香就面临着不得不嫁的局面,虞景明心里是清楚的,邓香香一颗心是扑在戴谦身上,想来暂时还不想他嫁的,想到这里,虞景明不由眯了眯眼,她晓得,三妹定然要输了,三妹的脾气她晓得,邓香香这样做,三妹不跟戴谦闹才怪,只这事体三妹怎么闹都是理亏,毕竟邓香香站在大义之上。

邓香香,置之死地而后生呀,虞景明微敛了敛眼神,高明。

“行了行了,回家去,叫人看笑话呀。”麻油婆这时回过神,麻油婆冲着邓六和碧云挥手,又冲着戴寿松说:“单子好了哇?”

“好了。”戴寿松这才把之前开好的投资单子递给麻油婆,麻油婆接过,折了两折往怀里一塞,然后跟在邓六和碧云身后回了屋里,脸上哪里还有这前气疯了的神色,倒跟玩四川变脸似的。

邓家人回了屋里,关了门,街边的人就更闲话开了。

“那囡儿这心里打的到底什么官司呀?”有人啧着嘴说,若无邓六的话,大家虽然觉得那样一笔嫁妆说捐就捐了,到底可惜,可免不得也要佩服邓香香,到底爱国,思想进步。可邓六的话一出,众人就品出不一样的味道,都不由的咧咧嘴,中国人看事体讲究个前因后果,邓香香跟戴家的戴谦也是闹过花边的,邓家那心思大家也晓得,虽然戴谦和虞三姑娘已经定亲,但难免贼心不死,更何况,最近戴娘子和虞二奶奶关系也生份了不少,邓香香如今这一手笔,就不得不让人细想了。

“女人心,海底针,谁晓得呢?”便是心里有想法的,大家到底也不好乱说。

只虞二奶奶之前送李太太和汪太太出门,这时也站在门口,脸色自不太好看,不管如何,那可是一份女儿家的嫁妆砸在戴谦手上,能叫人不多想?

戴寿松啧啧嘴,看了看虞二奶奶,转头跟戴娘子说:“等戴谦回来,问问他,那个捐款可不可以退的,可以退的话就退给邓家,一笔嫁妆,到底不同,要避点嫌…”

“你当这捐款是菜园门,要进就进,要出就出?泼出去的水怎么收回头?”戴娘子撇撇嘴,别人爱捐不捐,跟戴谦没关系,只是已经捐了的款子,却又要往外拿,那不是让戴谦为难吗?

虞二奶奶将这事体看在眼里,脸色更是铁青,心里明白,自家这大嫂是吃了碗里望着锅里呢。

这边人还未散,巷子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虞三姑娘沉着一脸,甩着胳膊往巷子里冲,戴谦追在她身后:“淑丽,你听我解释呀,真不关我的事体。”

“那关我的事体呀?是哪个跟邓香香讲任务完不成,要挨批,工作不保?”虞淑丽回头寒着脸冲了回去。

“我那样讲也没错呀,我们又不是第一天搞募捐,说成都死人了,哪里闹灾了,可大家都是大字不识的普通百姓,哪个管得了这些,也没有那觉悟好吧,还不都说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对捐款自然不热心。我那样说,也不过是讨份人情,这上海滩巷里巷外的,大家混个脸熟,却不过情面,捐两个子儿在正常不过,这不过是小手段罢了,目的总是好的,又哪里想到邓香香会把嫁妆一气给捐了呢…”戴谦辩解着。

“那你不好劝劝的,捐款是捐款,哪有把嫁妆给捐了的。”虞三姑娘瞪眼。

“淑丽,你这就不对了,这募捐哪有嫌人家捐的多的,香香这样怎么不好了,讲习所已经把她竖为楷模,明天还要让她去课宣讲心得…”

戴谦说着,看着巷子两侧,家家门户洞开,俱有人在门后探头探脑,老王头的茶当口,又聚了一堆闲人,淑丽这般说话,未免让他下不来台,戴谦心中也不快,又继续道:“淑丽,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好吧,邓香香捐款,讲习所的老师都说是民族的觉醒,人家思想高尚,你偏这样狭隘,哪里象个新时代女性。”戴谦讲。

“是,我狭隘,你找不狭隘的去就好了。”虞淑丽眼睛便有些红了,心里屈的慌,却偏偏没道理可讲,讲什么都是她狭隘。

“哟,这大道理讲的,人家邓香香连嫁妆都捐了,不晓得戴二公子捐了啥呀…”一阵怪腔怪调的声音传来,却是消失在永福门好些天的卞老二,这厮闷热的天里,穿了一身黑西装,打着领结,弄的跟文明绅士似的,他身边还有一个女子,二十出头的样子,烫着头发,脚踩一双马靴,下身一条马裤,上身白衬衣,白衬衫的下摆扎在裤腰里,衬衣顶上的一粒纽扣没扣,露出半截锁骨,正好可以看到朱红的宝石项链,她身形高挑,这样的穿着不但摩登,而且还别有韵味儿,对了,就是西洋人说的性感。

这样一个人跟卞老二一起出现在永福门,引得大家纷纷侧目。

戴谦还没来得及回卞老二的话,那边翠婶就一脸八卦的问:“哟,维武,这是带媳妇回来见卞先生了呀?”

说着,翠婶还上上下下打量那女子,这女子好风采呀。

“翠婶,你这样讲话要叫人笑话的,就我跟她,那不成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嘛,人家是鲜花,可咱不爱做牛粪哪。”卞维武先是打趣,才又道:“人家是香港来的大老板,我是给人跑腿的,赚两钱花花,好攒老婆本呢。”

卞维武这话,惹得众人一阵哄笑,那女子也笑的眉目弯弯。

卞维武这样说着,又上上下下打量着戴谦和虞淑丽,又说:“哟,吵架了呀?打是亲,骂是爱呀,这样在人前秀恩爱,不好吧。”卞维武冲着两人打趣了句,只表情却是看好戏。说完,也不等戴谦和虞淑丽说话,又是侧着个身子,对着站在一边檐下的虞景明来了个西洋的弯腰礼:“哟,好几天没见到大小姐,大小姐风采夺目呀,果然人缝喜事精神爽,听说李老爷子专为大小姐而来,大小姐这风头在上海滩可是一时无两呀,大小姐什么时候嫁进李家,也让我卞维武讨杯喜酒吃吃。”

卞维武这一连惯做派,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身上,只他的话却是越来越阴阳怪气。

“维武!”卞先生不晓得什么时候过来的,这时站在圆门洞口,皱着眉头望着卞维武。

“大哥,我这样大了,我的事体你不要管了好吧。”卞维武脸色不高兴的说。

卞先生叹气,虞景明笑笑摇摇头,云淡风轻的,她晓得卞维武心里不痛快,合作拿下码头仓库的事体被她拒绝了,再又传出虞李两家联姻,维武这只怕是为他大哥抱不平。说话自然不好听,虞景明也不在意,笑笑点头:“好的呀。”

卞维武一拳便打在了棉花上,哼了声,卞先生再又叹了口气,看着茶档上的炉火,印的两簇火苗在他眼中跳动,然后幽暗。

“是虞记东家大小姐虞景明?我一到上海,就听说了虞记东家大小姐不让须眉。”这时,卞维武身边的女子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虞景明说,这女子的目光太直接了,虞景明微皱着眉头也看她,也不晓得是她敏感还是怎么,这女子似是冲她而来,只想来她跟这女子并无关系,大约是想多,虞景明晓得她自己的毛病,有时心思动的太深,这是不好的。

于是虞景明便笑笑回道:“这位小姐刚来上海,上海是顶好的,是自由都市,可有时也是太自由了,一些传言便有些虚头,做不得准的。”

说完,虞景明又笑笑,那女子也笑笑说:“这样啊,那我倒要看看。”

虞景明皱眉,看看,看什么?看她虞景明吗?虞景明这时几乎可以肯定,这女子是冲着她而来,只因何冲她而来?虞景明心里计算着,香港来的,一来又冲着她,她最近没什么太大的事体,除了虞李两家传的纷纷扬扬的联姻事件,想到这里,虞景明脑海里一个念头便起,抬眼冲着那女子说:“朱小姐?”

“虞大小姐果然名不虚传,这心思灵透的很。”那女子眯着眼笑。

虞景明叹气,她晓得这女子因何冲她而来了。

那位李大公子的绯闻很多,其中有一桩就是在香港,当初这事体,李二太太在上海这边没少宣扬,她也是后来从苏太太嘴里晓得,那女子叫朱红,如今在香港已经是几家夜总会的经理,在香港是能呼风唤雨的人物。

只没想到如今虞李两家联姻的消息传出,竟是把这位引来了。

两人便不再说话,只是之间的气氛便总有些怪,这种怪连周围的闲人都能感觉到。

一时,巷子便静了下来,只有穿堂风吹墙头的凤尾草,发出莎莎莎莎的声音。

戴谦这时才找到说话的机会,他也一向看不惯卞维武那一幅小人得志的嘴脸,便没好气的说:“我捐多少关你什么事体,管的太宽。”说完戴谦便不多说,卞维武如今也是个人物了,他倒不好再骂他瘪三,卞维武手下一帮子码头兄弟,不讲理的很,他也怕惹麻烦。

虞淑丽不管这些,她心里本来就一肚子气,这会儿又看卞老二幸灾乐祸的表情,还有卞老二身边那女子,不晓得为什么,也叫她不高兴,便怒瞪着卞维武说:“卞老二,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吧,没事,滚。”

“哟,谁说我没事来着,我这不正好有事找你呀,是好事。”卞维武依然嘻皮笑脸的说。

“你有什么好事找我?”虞淑丽皱眉头,在她一惯的思维里,卞老二找她从未有好事过。

“这位姑娘来自香港,叫朱红,前几天才来的上海,想在咱们永福门租栋宅子落脚,时间不长,最多不超过三个月…”

卞维武话音未来,戴娘子已经叫嚷了起来:“咱们永福门早都住满了,哪里还有房子出租?”

永福门这边的房子在老城厢里算是最便宜的了,而且住户多是住了一二十年的,所以,基本上没有空屋子。

“怎么没有,15号不是都空了半年了吗?”卞维武说。

他话一落,戴娘子脸就黑了,戴谦脸色也不好看。

虞二爷出事时,虞景明接了虞记,为了补偿二房,虞景明把永福门的13号和15号的房契转给了虞二奶奶,后来戴家租了13号,15号当时有一户生意人家租住,后来上海金融动荡,那人家做生意赊了本,回老家乡下去了,15号就空了出来,当初虞二奶奶本是要出租的,只正好在谈着戴谦和虞三姑娘的亲事,便想把15号留下来,让三姑娘同戴谦成亲用,如此15号便一直空着,在戴娘子眼里,这15号宅子已经入她戴家的口袋,如今卞老二打15号的主意,她等于从她身上割肉,心中自然一万个不肯,只这房子是虞家二房的,还轮不到她们说话。

“租不租呀?”卞维武这时冲着虞三姑娘问。

虞三姑娘便咬着唇。

“哟,我忘了,听说这房子是三姑娘同戴谦的婚房,如此,那就不强求了。”卞维武说是这样说,只他那带着丝嘲讽的语气,一下子就刺进了虞淑丽的心。

成亲?如今邓香香都把嫁妆砸在了戴谦身上,这叫虞淑丽心里跟吃了一只苍蝇一样难受。想着,转脸又瞪了戴谦一眼,牙齿咬着嘴唇,咬出了血印子,然后回头冲着卞维武说:“租,有钱赚干嘛不租。”

“三姑娘,这事体还要你娘亲做主的好吧。”戴娘子脸更黑了,三姑娘太任性了,这事体还是由虞二奶奶做主的好。

戴谦更觉难堪。

虞景明在边上瞧着也叹气,邓香香成了三妹的心结了,只三妹越这样,跟戴家的矛盾也就越深,跟戴谦的问题也就越大,当然,这跟虞景明到底无关,而且对于戴谦和三妹,她本就不太看好。

此时,虞景明两手交握在身前,一边朱红又好整似暇的说:“大小姐认为是该租还是不该租?”

虞景明笑笑:“该租或不该租,朱小姐已经站在这里了,所以,不在租于不租,墙头草动或不动,是因为风来了,于草无关,朱小姐心中有风。”

虞景明这话等于是说朱红关心则乱。

朱红不说话了,心里想着,难怪李泽时为这位虞大小姐心动,这位虞大小姐心思太通透了。

虞二奶奶这时拢着袖子站在那里,她晓得戴娘子的话是冲着她说的,于是看了看虞淑丽,又扫了一边的虞景明,虞景明依然一脸云淡风轻。

虞二奶奶深吸一口气,其实她并不太想租,只邓香香这事体却把淑丽逼到了墙角,那到底是一份嫁妆,交到戴谦手里,怎么着,都是让人说三道四的,戴家对她们这边也该有个交待吧。房子租不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时候她这边不能示弱,该有的敲打也是要的,二奶奶想着,再看了看戴谦和戴娘子,然后回头冲着虞淑丽说:“租吧,反正也是短期…”

说完又冲着卞维武和朱红说:“进来办个手续吧。”

“好的,多谢二奶奶。”朱红又立刻笑意盈盈的,让人看着怪有好感。

虞景明轻笑,是一个会演戏的。

虞二奶奶这边又瞪了三姑娘:“还不回屋,一天到晚在外面抛头露面,怪道惹许多闲话。”

三姑娘不啃声,转身扭头朝屋里走。

“淑丽,这钱还没有存…”戴谦连忙又道,他手里还提着一只提包,都是下午募捐的款子,当然,大部份都来自于邓香香的嫁妆。

“人家交给你的,你打理好了,问我做什么。”虞淑丽头也不回的说。

“印章和存折在你手上的哇。”戴谦又说。虞三姑娘顿了脚步,肩膀发抖,她想戴谦再说两句好话,她便也借驴下坡,她也是个聪明的,晓得这事体再深究也无意义,却没想戴谦只是跟她要印章和存折。

想着,虞淑丽抖着手,拉开手提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荷包,转身用劲的往戴谦身上砸,戴谦手忙乱脚的接住,还是叫荷包砸中的鼻尖,眼泪水都流了出来,气的戴娘子指桑骂愧的跳脚:“现在的女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识了点字,便嚷嚷着要做新时代女性,又没有大气的胸襟,更把大家闺秀那温婉和识大体丢到一边,成了四不象,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戴娘子这样的重话,虞三姑娘又是个气性高的,哪里受得了,眼泪差点就下来了,扭身跑进屋里,蹬蹬蹬的上楼,冲进房里,才趴到床上,泪水便湿了一大块被面。

虞二奶奶也气的发抖,回头不看戴娘子,只看她大哥戴寿松:“大哥,大嫂这样讲,是不是说两个孩子的事体就吹了,你明讲,我家淑丽也不是要死赖着戴谦的。”

戴寿松瞪了戴娘子:“孩子的事体,他俩自小到大,吵吵闹闹,感情是越吵越好,你又不是不晓得,你夹缠进去干什么,添乱么?回屋回屋去。”戴寿松边说边挥手,跟赶苍蝇似的,气得戴娘子胸发闷,扯了戴谦转身回屋里。

戴寿松这边才好声好气的跟虞二奶奶说:“二奶奶,你不要跟你嫂子计较,她那张嘴向来讲不出人话,这事体戴谦没处理好,虽然他没错,但也该避避嫌的,三姑娘发脾气也是应当,在我看来,三姑娘越发脾气倒显得越在意戴谦,我心里是高兴的,二奶奶,我想着,是不是把淑丽和戴谦的事体尽早办了,这样也不用猜忌。”戴寿松又旧话重提。

虞二奶奶淡笑:“我倒是想的,省的天天这样操心,可这是孩子的事体,到底要她心甘情愿,现在吵成这样,还是冷静一段时间,而且,我看大嫂那里对淑丽是有意见,就趁这段时间,大家再计较计较吧。”虞二奶奶说话,转身进了屋里。

戴寿松跺跺脚,也扭身进了13号门里。

朱红跟卞维武随着虞二奶奶进了屋里,虞景明依然站在门外,起风了,她闻到了桂花香。

第二百三十八章 白雪遗音

15号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标志着朱红正式入住永福门。

戴娘子气的咬牙,在堂前走来走去的,心里想着,二奶奶这是作什么,敲打她吗?

戴谦这时手里抓着皮包正要往外走。

“你还要去哪里啊?”戴娘子瞪着戴谦。

“去存钱,下午捐的款,要存到捐款户头上。”戴谦说。

“多少钱哪?”一听戴谦的话,戴娘子不由眼睛一亮,她实也好奇,邓香香到底捐了多少,戴谦打开皮包在戴娘子面前亮了亮,戴娘子瞪眼:“着实不少呀。”戴娘子说着,心里心疼的很,这钱若真是落在戴谦的口袋里,那她也就认了,可偏偏,邓香香捐款落得名声,她家戴谦却惹了一身腥还招了隔壁一顿埋怨,真是冤死了。

“你存外面银行不如存你爹手里呀,也能落个利钱。”戴娘子瞪着眼睛说。

戴寿松一天到晚拉投资,给别人赚利钱,自个儿三瓜两枣的,到跟散财童子似的,戴娘子看着皮包里的钱,那一笔钱,按戴寿松给别人的利息,每日的进账也不小吧,落到自家口袋里,每日的菜金也就够了。

“这不好吧?”戴谦为难。

“有什么不好,讲习所要用钱的时候,你在你爹这里取就是了,这钱存哪不是存。”戴娘子说。

“嗯,对头的,这笔钱交给我好了。”戴寿松刚给李太太开单子回来,听到娘俩的话,眼睛一亮,正好徽州的吴先生那边买粮求他帮着贷款呢,只最近,听说西欧那边形势不太好,要打仗什么的,俄亚银行贷款收紧,一时还真不好贷,这笔款子正好用得上。

“那成。”戴谦想想,荣兴背后有俄亚银行,也符合讲习所的规定,便把钱交给了他爹。

“梧桐叶落黄花绽,朵朵颜色鲜,金风吹动,夜景增寒,叫人难睡眠,关山远,难见我的情郎面…”

隔壁15号门里,传来留声机的乐曲,却是《白雪遗音》里的马头调。

“呸,听这曲子,不要脸皮呀…”戴娘子咒骂,白雪遗音里的曲子,多是男女情爱。

“哟,这香港来的女子到底不一样…”老王头的茶档,茶香氤氲,天黑了,路灯也就亮了,灯下吃茶的打着趣,神色暖昧,不晓得这朱小姐相思的是哪家情郎。

虞景明吃完手里的茴香豆,拍拍巴掌,曲子挺好听的,想着推开虞宅半吱呀的门进了屋里,杨叔坐在壁照边的小门吃正吃着晚饭。天井处,天光青灰青灰的,天井一侧,那盆枝繁叶茂的十八学士映了一地婆娑的阴影,然后一声猫叫,是景祺的小花,小花坐花盆边上跳下地,跑进堂前。

堂前亮了一盏灯,八仙桌上,摆了四菜一汤,吃饭的却只是虞二奶奶一个。

小花一进堂前,就嗖的一声上了楼,虞景祺就坐在楼梯口,小花上了楼,趴在虞景祺脚步,虞景祺抓了抓它的脑袋,嘴里喃喃的念着:“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该死的猫,野种就是野种,养的猫也是野的。”虞二奶奶吐了一根软骨在桌上,愤愤的说,她心情着实烦燥的很。

杨妈站在虞二奶奶身边,嘴皮子动了动,叹了口气,终是未开口,侧过脸看了看楼梯口,那孩子坐在那里,团成一团,却奇异的安静的很。

这孩子是有心的,一些事体二奶奶不会注意,但她却看在眼里,这孩子平日虽然喜欢坐在楼梯口处,但从来都是坐在左边,左边一片是大小姐居住的地方,而楼梯口的右侧连着走廊是通往三姑娘的房间的,那孩子看着傻不愣愣的,但从未跨过楼梯口中间那根线过。

只刚才,三姑娘哭着上楼后,那孩子就搬了他那张小凳子坐在了右边的楼梯口,嘴里便一直念着那首他唯一会背的诗。

三姑娘最近给那孩子送过好几本描红本,那孩子大约是记下了。

虞景明进屋的时候就看到虞二奶奶愤愤的吃饭,杨妈欲言又止,她本来准备上楼,却顿了一下脚步。

虞二奶奶扫了她一眼,只当没见,继续吃饭。

“大小姐还没吃晚饭吧,今天我在菜场买了点河螺蛳,用紫苏炒,大小姐要不来点尝尝?”杨妈却是有些忐忑的说,又拉开桌边的椅子。到不是她自作主张,实是二姑娘那般,如今戴娘子那里又另眼看三姑娘,戴家舅妈凭什么就敢这样,不就是因为二奶奶把大小姐这边这条路堵死了,戴舅妈量着二奶奶以后是要靠着戴家的,所以才敢这样拿捏三姑娘。

杨妈觉得,大小姐这边,二奶奶是该留一步的,留点情面,于二姑娘和三姑娘有好处。只杨妈也晓得,大小姐这边,二奶奶心中有结,这个结只是她来想法子解。

“那好的呀,我尝尝。”虞景明笑笑,上前坐了下来。一边小喜也飞快的上了碗筷。

虞二奶奶皱了眉头,要发火,却又觉得这时候发火,到是在虞景明这个侄女面前露了怯,终是按奈住了烦燥,拿着竹签慢条斯理的挑着螺蛳肉。

虞景明吃螺蛳不用竹签,她拿筷子夹了一个螺蛳放嘴里一吸,螺蛳肉就吸出来了,还带着汤水,滋味更浓,然后将螺蛳壳丢在一边的空盘子里。

吃完又接着吃下一个。似乎她坐在这里就是单纯的吃螺蛳。

虞二奶奶觉得有些牙疼,情绪有些绷不住了,将一个螺蛳壳丢在桌子上,手里的筷子也往桌上重重一摆:“虞景明你什么意思呀,来看笑话呀?”

虞二奶奶心中有火,她最看重戴谦,戴谦跟淑丽青梅竹马,戴谦性子也是好的,她还想戴谦跟淑丽的孩子可以过继一个到她虞家二房名下,虞景祺的存让她如芒在背。

她想的很好,可戴谦是有些让她失望,而大哥大嫂那里,到底二爷不在了,她这个二奶奶的份量是轻了不少,大嫂那里也开始拿捏起来了,而这些都是她的娘家事,落在虞景明眼里,岂不就成了笑话?

想着,虞二奶奶的神色就更是不虞,脸色沉沉的。

虞景明抿了抿唇,沉默了一下,放下筷子,拿了边上的手帕擦擦手,才笑笑说:“二婶说笑了,我羡慕三妹还来不及,哪里会笑话。”

“呵,你这话说的,三姑娘有哪一点值得大姑娘羡慕。”虞二奶奶一脸嘲讽,虞景明这摆明了说瞎话。

“三妹有事体,总有二婶给她做主。”虞景明夹了一片藕进嘴里,然后说。

这话很平常,但不期然的就撞进了虞二奶奶和杨妈的心里。

杨妈叹气,可不是嘛,这位大小姐是真心不容易。

虞二奶奶有些失神,虞李两家的事体具体内情她是不晓得,但李二太太的作法摆在那里,跟戴娘子拿捏淑丽的手法如出一辙,淑丽自有她做主,可虞景明不就得她自己抗嘛?

可这能怪得了谁,还不得怪她虞景明自己。

想着,虞二奶奶就盯着虞景明,虽然虞景明说的是事实,但虞景明在她跟前说这个,她不信虞景明没有用意,这上海滩,谁不晓得虞记东家大小姐是顶有心计的。

一时间,吃饭的两人便各有心思,虞景明默默的吃菜,虞二奶奶吃的差不多了,端了茶在喝茶,两人谁也不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