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虞景明吃好了饭,放下筷子,站起身跟虞二奶奶说:“二婶慢吃,我上楼了。”

虞二奶奶其实一直在等虞景明的下文,可偏就没有了,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会儿只得淡淡的嗯了声。

虞景明笑笑,然后上楼。

楼上,翁姑奶奶在跟红梅说话。

“戴娘子是越来越过份了,他们住13号就没交过一个子的房租,如今15号租不租还要看他们脸色不成?”红梅摇摇头说。

“古人的话不错的,家不和外人欺呀,戴娘子不就是看着二奶奶得靠着戴家跟景明斗嘛。”翁姑奶奶叹气。

虞景明这时上来,翁姑奶奶忙张罗着茶水。

茶微苦,正好解螺蛳的油腥。

虞景明小口的咪着茶,翁姑奶奶在一边好奇的问:“景明在楼下跟二奶奶说什么?”

隔壁15号留声机的乐曲若有若无,虞景明侧耳听着,这事体越来越有意思了,同时嘴里回着翁姑奶奶的话:“也没什么,二婶说我看她笑话,我说我羡慕三妹呢。”

“你也是的,有话不直说,你跟李家的这回事体,不管如何,二奶奶该要出面的。”翁姑奶奶略有些不赞同的瞪了虞景明。

“姑奶奶,二奶奶若愿意出面,哪里能等到现在连问也不问一句。有些事体,闻弦知雅意嘛。”红梅在一边愤愤的说。二奶奶她们那边才是在看大小姐的笑话。

翁姑奶奶也叹气,也晓得二奶奶跟大小姐隔阂太深,是不愿意为大小姐出头的。

“二婶这回会出面的。”虞景明笑笑说说,眼神内敛。

她的事体,二奶奶可以不在意,但三妹的事体,二奶奶不能不在意的。

这回,于她或二奶奶,是一个缓和矛盾的机会。

这时,小喜端着脸盆从三姑娘屋里出来,下了楼跟二奶奶说:“二奶奶,三姑娘说她不想吃。”

“不想吃就不吃吧。”楼下,虞二奶奶还坐在灯影里,听着小喜的话,便嘀咕了一句,然后她突然明白虞景明的下文了。

虞景明的话是没有下文的,她的话是台阶,无疑,李家的一些事体,虞景明是需要她出面的,虞景明的话已经点明了她的请求。但同样,戴家这边,她虽然借租房的事体敲打大嫂,但这其实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并解决不了问题,如果她还想三姑娘同戴谦好,那一些事体,还得虞景明这个虞记东家大小姐说话才有份量,只凭着两方的关系,她是绝对不会开这口的,所以虞景明这是给她送台阶了…

这算什么,假好心,虞二奶奶脸色更沉了,这个台阶她下不下?想着,终是不甘心哪,但不下又怎么办?

夜了,夏至牵虞景祺睡觉,又侍候翁姑奶奶睡下,小桃最是辛苦,虞景明不睡,她便只能挑着灯,在外间打盹,然后连什么时候睡着了也记不清。

三姑娘房里,二奶奶进了又出,出了又进,只是三姑娘一直没有出来,戴谦在隔壁装鸟叫声,三姑娘也一直没有回应,最终鸟叫声也歇了。

深夜,虞景明还在盘账,算盘声在静夜尤其的响,桌边是一杯浓茶,今夜是无眠之夜。

隔壁15号,白雪遗音的曲调一直隐隐约约。

第二百三十九章 风乍起!!

第二天,是艳阳天。

虞景明一早去虞记拿了糕点盒,然后提着糕点,带着小桃出了永福门,叫了黄包车去苏家。

还是苏家的悦心亭。

李二太太一大早就来了,佣人上了茶,苏太太陪着李二太太先在悦心停喝茶。

快中秋了,清晨,微有些凉意,茶汤的温热喝进肚子里,正舒服。

李二太太喝了一口茶,又吃了一块糕点,一夜的烦燥终是压下去几分。

“你今天来的到早,昨夜没睡好吧?你说你何苦,至于跟景明这般过不去吗,结果到好,弄到如今要我来给你摆局子。”苏太太看着李二太太浅浅的黑眼圈,便直言的说。

李二太太放下茶杯,侧过脸看亭子一边的美人蕉,好一会儿才说:“你说的轻巧,你也不是不晓得,老爷子平素就最疼泽时,当初送泽时出国学经济,打的就是让泽时接管家业的主意。这些年,泽时身上砸掉多少钱?泽时又捅了多少事?老爷子都是一味的包庇,还不全都是我和他二叔在兜着,这些年我们花在家族生意上的精力你又不是不晓得,如今看来,泽时志不在家业,我和他二叔也不至于辛苦一遭还为他人做嫁衣,谁想,半路杀出个虞景明…”说到这里,李二太太冷笑:“你没看出来嘛,这回我故意拿捏虞景明,这若大的李家,难道真没人给老爷子透口风?显然不可能,可老爷子没有一点应对,为什么?还不是老爷子要看虞景明的应对,老爷子爱乌及乌,对虞景明可是看重的很,是要陪养能接管李家家业的长孙媳的,我若不拿捏拿捏她,趁着她未进李家之前,多拿些份额,那等她以后进了李家,我还要看她脸色不成?”

李二太太心里到底有些愤愤。

“成,随你。只你这样,我怕你弄巧成拙呀,到时候泽时定要怨你。”苏太太便不好再讲,大家族里面,这样的较量是常态,李二太太虽然用了手段,但并不阴司,各自立场不同,也没什么可指责的。

李二太太讲:“这能拆掉的缘分也叫缘分呀?”

李二太太说是这样说,其实从她昨夜一夜未睡好也晓得,如今情形,她也难受,虞景明一直不给她台阶下,她就只能端着。

不过,她猜虞景明也是端着,那就看谁端的过谁,毕竟虞景明如今,以她那样的名声,到哪里还能找到李家这样的人家。

两人正说着,王大奶奶到了,一进院子,看到李二太太,就说:“二太太来的到早,若不是先前说好的,我差点以为是二太太邀的人呢。”

王大奶奶这话说的一脸笑咪咪的,但听的人却难受的很,这局本应该就是李二太太摆的,只李二太太先前拿捏人,如今又不愿意示弱,把自己给端了起来,只得请苏太太出面,先做个局,这事体不说开还好,一说开,怎么都是李二太太不占理。

李二太太不管是承认还是否认都难受,只得端的茶水喝茶。

王大奶奶又一脸笑嘻嘻的说:“我说笑呢,晓得是纯打牌,纯打牌好呀,平日我就最烦那些交际牌的,打牌就打牌,弄那些弯绕绕做什么,烦人的很。”

王大奶奶这一翻话让苏太太都一脸尴尬,今天的牌局表面是纯打牌,可明摆着里面只怕也有一些试探的,王大奶奶这话就有些噎人,让人如鲠在喉呀。

场面正尴尬,虞景明就到了,虞景明其实来的挺早,可架不住李二太太和王大奶奶更早,她便显得晚了,她是晚辈,免不得告罪一二。

亭子里,这时牌局已经摆好,茶也正温,桌子一角,还摆了几样精致的糕点,同样是虞记糕点。苏太太接过虞景明递上的食盒,却是故作一脸懊恼的说:“早晓得虞景明要带糕点来,我就不叫人一早去百货公司排队了,你们不晓得呀,如今虞记桂花贡好销的很,百货公司那边不早点排队都买不到。”

“苏太太叫人排队买糕点,那是苏太太热情好客,我带的糕点,那是晚辈的礼,不一样的呀。”虞景明便笑笑说。

“景明会说话。”苏太太夸奖,如此,场面总算是舒缓了些。

几人坐下打牌,虞景明就坐在王大奶奶下手,一边抓牌一边跟王大奶奶聊天。

“大奶奶,大嫂身体还好哇?”虞景明问王大奶奶。

已进九月,王家大嫂身子快临盆了,虞景明自然关心的很。

“医生说快了,医院床位我都订好了,你王大伯最近忙的很,我让端美进公司里照应着,让你大哥端正天天在家陪你大嫂…”

王大奶奶这边同虞景明说着,又从怀里拿出二封信:“一封是你二嫂嫂寄给你的,听说欧州局势不太好,要打仗了,你二嫂嫂已经转道在香港,快回来了。”说着,顿了一下又说:“对了,另一封是董璎珞托你二嫂嫂带回来的,是要给你家三妹的。”

“晓得了。”虞景明放下牌,接过信收好,心想着,董璎珞自董帮办出事那夜,便消失了踪影,三妹倒是好一阵子找,也没找到消息,却原来是去了香港,只怕是当夜连夜动的身。

虞景明收好信,继续抓牌,又道:“嗯,欧州局势紧张我也听说了,说是什么同盟国和协约国斗的历害,我这边俄亚银行的经理还找过我呢,我二叔当初的借款期限还有大半年那约翰说我若早点还,可以给我减免一点利息。也是说银行大量的资金都投在欧州市场,这边头衬紧张…”

“也是借口,我跟你说吧,欧州形势不好,咱们这边形势也乱的很,成都都已经失控了,朝庭为了挽回危局,已经罢了川督赵大人的职,着令端方再带湖北新军入昌,可湖北新军这一入川,武昌就空虚了呀,这指不定呀,哪一天武昌就乱了,这些人洋行,都是精的跟鬼似的,还是不生怕咱们这里乱大了,他们的资金打了水漂,自然是要及早收回。”说着,王大奶奶又吩咐虞景明:“总之你心里要有数呀,你现在这情形正好,几家分店都关门了,也别急着开门,先看一阵形势。”

虞景明晓得如今局势不好,但不晓得竟然已经这样坏了,王大奶奶既然这样说,她心里便也有数。

“行了,打牌打牌。”一边苏太太招呼着,又说:“你两个倒好,一来就说个不停,欧州要不要打战,离咱们远着呢,咱们管不着,眼前的乱局,不管咱们想还是不想,都得生受,天下蒸民,谁能逃得了?”苏太太打了一张发财道。

她说这话也是颇有感触,最近形势真的是越来越乱,这有些资产伴身的,哪个不心中忐忑,每每这种时候,倒比不上那一穷二白的来的坦荡,反正就一条命,现在街上人宣传还说了呀,舍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她们这些有资产的,倒没有这样的豪气了。

“这话题不说了好吧,说多了丧气的很。”李二太太也说,这些东西说来总有些人心慌慌的。

“那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刀没架在脖子上,种田的都要在地里刨食,经商的还得在商场打滚,求的也不过是本职本份。”王大奶奶抓了牌,打了一张东风说,又问:“对了,去年泽时在上海可是砸了不少单子,今年二太太有什么打算?”

“哟,我能有什么打算,今年不比去年,你之前也说了乱的很,总是要观望一下,再说了,老太爷就要到了,这事体大约轮不到我做主,还得看老太爷那边有什么打算。”听着王大奶奶的话,李二太太眯了眯眼回道,她晓得王大奶奶是话中有话。

去年泽时好几笔单子都是砸在虞记头上的,今年,她这边一直没动静,王大奶奶这是给虞记敲边鼓呢。

不过,她不接王大奶奶的岔,却故意提起老太爷要到了的事体,也是试探王大奶有和虞景明的反应。

“二太太这话在理。”虞景明慢条斯理接了话,又说:“对了,李老太爷什么时候到呀,我们这些做晚辈的,该给老太爷见礼呢。”虞景明笑笑说。

李二太太不由抬眼看了虞景明一眼,这丫头果然鬼的很,她其实更希望王大奶奶能借着老太爷要到的话题,提一提虞李两家的事体,这样主动权便又到了她手上。

可偏偏虞景明这边硬是不提虞李两家结亲的事体。

李二太太也是敏感的,她自晓得这是虞景明的表态了。

她自己拿捏虞景明在先,结果反让虞景明把她架了起来,虞景明如今的态度也表明了,事情不是她要拿捏就拿捏,要谈就谈的,棋局摆开,总是你下一手,我下一手,这样才公平。

所以,接下来,怎么谈?要不要谈?跟谁谈?这些主动权就在虞景明手上了。

而明显着,虞景明是要直接跟老太爷谈了,所以,虞景明话里才说,要给老太爷见礼。

李二太太有些一脸不甘的侧过身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两张帖子给虞景明:“嗯,后天能到,后天晚上在虞园摆宴。”李二太太说着,心里叹息,她这里其实给虞景明埋了一个坑,刚才,虞景明若是不接她的话,不主动打听老太爷何日到,那她做为长辈,自没必要跟虞景明报备老太爷的行踪,如此,她手上的帖子就没必要给虞景明了。

当然,不是说,她这帖子不给虞景明,虞景明就不能参加晚宴,这回的晚宴是自治公所和商会为李老太爷接风办的,自治公所和商会那边自会给虞景明请帖。

李二太太手里的请帖是属于李家交际圈里的,外人是拿不到的。

只虞李两家事体在上海传的纷纷扬扬,李老太爷又是专门为虞景明而来,若是虞景明拿不到李家的请帖,只怕就要落到别人嘴里说,到时会有些难堪的。

可偏虞景明仿佛一点也不受虞李两家事体的影响,说话不偏不倚,不卑不亢,也适得其份。

先是打听李老太爷何时到,又说作为晚辈该见个礼,如此,她这帖子就不能不递出去了。

虞景明接到请柬,眼神稍稍幽暗了一下,李二太太这里两张请柬她是不晓得的,脑子稍一动,自也晓得李二太太打的主意。

想着,虞景明又微微翘了翘嘴角,心里叹息,难怪李二爷和李二太太管理李家生意这么多年,李老太爷还一直不能定下李家继承人,实是李二太太这一边尽把一些心思花在小节上,如此便输了大局观吧。若是平常时期,李二爷和李二太太做的也不错,可如今,中华面临大变局,只着眼小节,输了大局观,那李家最终只能偏安南洋一隅了。

苏太太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也叹息,这一场较量,还未到结局,二太太已输了,输在格局上,而且苏太太也看出来了,只怕这位虞大小未必就认准李家呀,李二太太实是关心则乱。

王大奶奶倒是一脸平静,伯权早就说了,景明便是不进李家,景明依然是景明,虞记依然是虞记,永福门的日头依然东升西落,其实并没有改变什么,所以,人呀,别把自己看得太重。

“胡了…”王大奶奶推了牌面,今天她风头最好。

李二太太莫名的心中有些烦燥:“这天都入秋好多天了,怎么还这样热,秋老虎真是厉害,有冰银耳吧,给我来一杯。”

“有的。”一边的佣人忙下去端来。李二太太喝着冰银耳,才舒服一点。

这时,又有听差来报:“李二太太,有位香港来的朱红朱姑娘求见。”

“朱红?她怎么来上海了呀?她找我作什么?”李二太太差点跳起来。

“朱红?李泽时在香港的那个红颜知已。”苏太太嘀咕一句,先是看了虞景明一眼,见虞景明眼观鼻子鼻观心的坐在那里,似乎并未在意,苏太太便又严肃的看了李二太太一眼,显然是问李二太太,这个朱红是不是她安排来的。

李二太太也皱着眉头,她摇摇头,朱红在香港名气很大,但说到底也只是个交际花,她是要拿捏虞景明,但也不至于弄出个交际花来搅事这样下作的手段,真要那样,那反成了他李家叫人看笑话了。

王大奶奶这时也瞪着眼,显然也是认为这是李二太太在搅局,虞景明拉了拉王大奶奶的袖子,摇摇头,她相信这跟李二太太无关,实在是她昨天见过朱红,朱红一见她就表明了是为李泽时而来,可若真是为了李泽时,那朱红留在上海做什么?大可直接去武昌找李泽时呀。

所以,朱红这时候来上海,又一幅生怕别人不晓得她因何来上海的举动,倒给虞景明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不晓得为什么,虞景明突然就想起最近的新闻,有刺客由南洋和香港来上海。要刺杀朝廷大员,以配合成都举义。

“不见,你传句话给她,让她哪来的回哪去,别自找没趣。”李二太太冲着听差说,听差便下去传话。

“景明,莫要在意,不过是泽时在香港救了她,她便打着以身相识的主意,说是报恩,还不就是看上李家赖上了,跟狗皮膏药似的,最是烦人。”这等事体,李二太太是要虞景明解释两句的。

“晓得哩,不在意。”虞景明笑笑。

而接下来的牌便打的有些没滋没味,于是牌局便早早散了。

只等虞景明和王大奶奶走出苏宅,却看到朱红仍然俏生生的站在苏府大门口。

“哟,站了一个上午了,找李二太太的,听说是泽时公子在香港的红颜知已,这不,虞李两家结亲在上海传的沸沸扬扬,今天李二太太又约了虞大小姐打牌,这位朱小姐是找上门来了…”

周围几个围观的也不晓得打哪里听来的消息,在一边窃窃私语。

虞景明出来时,朱红看了一眼虞景明,虞景明也看了一眼朱红,然后两人错身而过。

风乍起!

到得傍晚,晚报出来,香港交际花朱红,为了李泽时,追到上海,还专门住进了永福门。

“哟,这事体越来越有看头喽,一个香港最出名的交际花,一个上海滩商界的巾帼,李公子也不晓得是几辈子修来的艳福…”

傍晚的永福门,在朱红身份被报纸揭穿后,议论声便再也没有停歇过。

第二百四十章 元甫和激将

虞景明离开苏府时还是正午,时间还早,她没有跟王大奶奶同行,而是去了虞记各家分店走走,虞景明将王大奶奶的话记在心里,分店重开业的事体再观望一段时间,越是这时候就越要承得住气。

四马路分店是最后一站,虞景明从四马路分店出来时候,正是傍晚。

一个卖担担面的挑子就摆在斜对面拐角的屋檐下,边上是一家一米铺子,米铺的米幡插在门梁上,垂下来,正好挡住一个人的大半个身影。

“给我来碗担担面好吧。”说话的是男子的声音,虞景明听着有点耳熟,好象是元甫表哥。

润生送虞景明出的门,看到大小姐顿住脚步,又顺着大小姐的视线望过去,然后压低声音跟虞景明道:“大小姐,是元甫少爷,最近对面米铺有一批新米要到,元甫少爷跟对面有生意往来呢,最近我看到好几次了,只不过他每次来去匆匆的,到是难得碰面。”

虞景明微微点了点头,她之前从孙兰那里晓得,元甫表哥跟人合伙开了商行,做粮食倒卖的,据说生意还不错,虞景明这段时间也忙,再加上元甫表哥一向刻意避着永福门这边,便没什么往来了。

“哟,陈经理,你还吃担担面呀?”对面米铺的老板娘手晨捧着一杯茶站在米铺门口,冲着正吃着担担面的陈元甫说。

“老板娘说笑了,肚子正好饿了,这里又有担担面挑子,我不吃担担面吃啥?”陈元甫边吃边笑着回道。

那老板娘便呶了呶嘴:“得,是我想差了,我还以为陈经理这样的,吃个饭怎么也得上酒楼。”老板娘笑笑道。

那老板娘便笑笑,心里却是想着,陈元甫原来在四马路分店做掌柜,那是挺讲究的一个人,便是喝杯茶,也要有茶几,小火炉等煨着,象这样吃路边摊,那是绝对没有的。

心下也明白,人人都说做老板的光鲜,却不晓得做老板的也是表面风光心里苦,多少派头都是打肿脸充胖子。

果然,陈元甫接着回道:“倒是想的呀,我这不还等老板娘这批新米到,卖掉换两个钱才好潇洒呀。老板娘你是我半个衣食父母,我能不能上小酒馆还得看老板娘你。”

陈元甫说到后面半句,略有些尴尬,他是书呆子的性子,每每这样说好话总有些不自在,但做了生意,有些话便是不想说,也得说。

“陈经理真会说话。”老板娘捂着嘴笑。

虞景明听到元甫表哥的回话,心想着做生意倒是顶段练人的,元甫表哥比以前世故多了。

这一行到底也是不容易的。

陈元甫这时已经吃完了面,拿了手帕抹了抹嘴,又冲着担担面的师傅说:“师傅,再给我扎一提桂花糕和枣泥酥,我好带走。”

“好咧。”担担面的师傅麻溜的包了桂花糕和枣泥酥,递了陈元甫。

“哟,你买这个不晓得到对面去呀。”米铺的老板娘又一脸八卦的说,都晓得陈元甫跟对面虞记的关系,这老板娘有些看戏的心态。

陈元甫笑笑,不作声,接过桂花糕和枣泥酥,付了钱,直接隐进拐角,便离开了。

“表少爷每回都这样,从不跟我们照面。”润生又说,虞景明笑笑:“他是忙吧。”心里自然晓得,元甫表哥心结未解。

“老板娘,你这样要不得,坏人生意要结仇的呀。”一边做担担面的师傅候着陈元甫离开,便没好气的冲着米铺的老板娘说,这妇人,一会儿说人家不该在他这里吃担担面,一会儿又说买桂花糕要去对面,他一家的生计都在他这肩上,每日里四马路这一片的大街小巷全靠他一双鞋量下来,为的不就是一家人的生路嘛,这断人生路可是要挨千刀的。

“不好意思呀,我这张嘴又得罪人了,这样,师傅,你也给我称一斤桂花糕好哇。”那老板娘理亏,叫担担面的师傅说的不好意思,便掏了钱,买斤桂花糕,反正在哪里买都是买。

人家掏钱买东西,那便是衣食父母,担担面的师傅心里那点怨气便没了,连忙帮着包起来。

“对了,你们天天去虞记拿货,有没有什么内幕消息呀,这虞家大小姐同李家大公子到底怎么回事呀?报纸上都说了,李家大公子那个香港的相好都追到上海来了…外面都传了,这回虞李两家的事体别到最后又弄成当初虞大小姐跟荣大少爷那档子事。”米铺的老板娘又一脸八卦的问,这事体,街上都传遍了。

“这我哪晓得哟,我就是每天去拿货,也不好打听这种事的吧。”担担面的师傅挑起了挑子,他可没闲工夫跟人闲这嘴。

“这碎嘴的…”小桃在这边跺跺脚。

虞景明笑笑,这样的闲话太平常了。

“景明…”米铺隔着卞维武的肥田粉铺子,边上就是陶记四马路分店,陶老掌柜这会儿就坐在分店门口看报纸,天已经昏暗了,他放下报纸,看到虞景明站在四马路分店门口,就朝这边招手。

“陶叔。”虞景明便走过去,笑笑打招呼。

“景明呀,李老爷子能为你来上海,诚意十足,你可以记在心里,但你并不低人一等晓得哇?你以后要在李家立足的,该强硬就要强硬,男婚女嫁,是双方的事体,哪能由着他李家要拿捏就拿捏,要考察就考察呀…”陶老掌柜挑着眉毛冲着虞景明说。

虽然如今虞陶两家剑拔弩张,但陶老掌柜到底也是看不惯李家这样强势。

“你这老头,怎么说话呢?”屋里,陶太太听到声音,出来,扯了扯陶掌柜,虞李两家联姻在即,老掌柜这话在外人耳里就有挑拨的嫌疑。

“陶婶,我晓得陶叔是好意。”虞景明笑笑说,然后又道:“李老爷子的看重,景明自然是铭记在心的,只不过,陶叔你也说了男婚女嫁是双方的事体,我虞家这边既未看到李家请的媒人上门,李家那边也未见到我的庚帖,所以这事体八字还没一撇呢,又哪里象外面传言的什么拿捏和考察,我今早还跟李二太太打牌呢。”

虞景明说着,又是笑笑。

“行,脑子还清醒。”陶老掌柜点点头。景明这样看事体他就满意,你李家要拿捏和考察,我就当事体不存在,反被动为主动。

陶太太在一边心里倒是有些狐疑,景明太冷静了,不管如何,这事体终是事关景明的终身大事,景明这样冷静,在陶太太看来,到好似置身事外似的,再加上又有那个什么香港的交际花来上海。让人这心里着实没底,若是再象去年景明同荣家大少爷那样闹一出,那景明这婚路就太难了点。

不过,如今虞陶两家关系摆在这里,陶太太也不好多问。

虞景明冲着陶太太笑笑,陶太太也笑笑。

虞景明这时又闻到一股桂花淡香,探头朝陶记铺子里望,天色已经灰黑了,陶记作坊的玻璃窗里一片灯火通明。

“晚上要加班呀?”虞景明问陶老掌柜。

陶老掌柜便瞪眼:“是啊,你虞记要开发产品,我们也要啊,要不然拿什么跟虞记争。”虞陶两家斗到现在,陶记外埠市场还没有攻下,但沪上市场已经被虞记抢了不小的一块,谁能想到街边的小挑子竟是有那样大的带动力?

再加上高端市场,又让虞记借着董婆宴打开缺口,如此,高低两档虞记便已布好棋,假以日子,虞记兴起便不是难事。想着,陶老掌柜虽然早就预料,语气中还是带着恼怒。

“陶记最近开了不少分店,也抢了我虞记不少市场吧。”虞景明挑了挑眉说。陶子华手段可不软,趁你病要你命,这段时间,虞记但关一个分店,陶记便在虞记分店边上开一个,咄咄逼人的很。

陶老掌柜哼了一声,虞记被衙门打压,下面七八家分店都关门了,陶记趁着机会开分店是抢占了不少市场,但花销也大呀,开分店的投资是贷的款,还有打秋风的衙差,在虞记拿惯了手,到他陶家一样伸手,再加上开业的优惠,陶记也就是赚钱卖吆喝。

这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摊子还是不要铺的太大,我听我王家大奶奶说,最近形势可能有些乱,就我所知好几家银行都停贷了。”虞景明说。

麻三妹这时从后面作坊里端了个托盘出来,托盘上摆着一只青花瓷盘,瓷盘里整整齐齐摆了两叠桂花糕,是改进的桂花糕,拿来给陶老掌柜尝尝的。

看到虞景明在,麻三妹神色有些悻悻,之前董家宴那会儿,她跟李二太太搭上关系,陶公子那边还想借着她挖挖李二太太这墙角呢,没成想后来就传出虞李联姻,这念头也就打消,陶公子那边只得专注利德这一边,只如今利德又被大仓洋人给并了,陶公子最近急的都起了满嘴的泡。

陶老掌柜拿了一块放进嘴里,细细的品着,一直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