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明又问:“朱红一起出来了吗?”

一会儿,一但发现李泽时已经不在虞园里了,那朱红就逃脱不了嫌疑的。

李泽时长叹,闭口不言,神色有些悲痛。

虞景明突然明白,朱红还将要留下来继续完成她的任务,没有了端锦,还有刘大人。而在如今虞园的形势下,朱红的刺杀,不管成不成功,于她自己有死无生。

“很抱歉,让你陷入这一阵的纷乱流言里。”李泽时心里是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却只有这一句道谦,先前他的种种打算,在今日这一局后,一切的都烟消云散。

更何况,朱红将为他搭上一条命,那么他再也没有资格让虞景明等他,清风流荡于山间,明月孤悬于天空,他们各有各的职属,各有各的所求,能相遇,终不能相聚。

“不必抱谦,虞记这回多亏老爷子出面。”虞景明笑笑讲。

一时间,又没话了,马车很快到了路口。

“泽时还是藏好吧。”虞景明揭开马车的车板,李泽时便躺了下去。

“站住,搜查。”路口,几个差兵拦住了马车。

“几位差爷,不晓得你们要搜查什么?”红梅有些不高兴的问,一边老赵忙着给几位衙差递洋烟。

“自有任务,不需多问。”几位差兵围着马车,又说:“里面的人出来的,这马车要搜一搜。”

“好,搜呀,我巴不得你们能搜个男人出来,我虞景明也好过这样叫人笑话。”虞景明猛的一掀车帘,整个人跳下车,又大大的拉开帘子,然后,两眼赤红赤红的看着几位衙差,情绪有些歇斯底里。

不过,想着虞园发生的一切,虞家大小姐这时候才暴发出来,已经是很冷静了。

几个差兵倒叫虞景明这一弄有些悻悻。

一只修长的手拍在差兵的肩:“差爷好,这夜里值守,累的很,这里有些烟酒,你们拿着解解泛泛。”却是卞先生,一手提着一坛酒,一手拿着几包烟,冲着几个差爷笑。

“哟,是卞家大爷啊,客气了,客气了。”几个差兵点头哈腰的,卞维文原也是衙门的人,如今入了江海关,因为海关业务跟上海道这边时有牵扯,免不得还常常走动,是熟面孔,卞家大爷也客气,每回见到他们时常请他们吃酒,自有一份熟络。

几人接过烟酒,卞维文又顺势在几人耳边低语:“我是住在永福门的,这位大小姐熟的很,不是那跟刺客革命党有牵扯的,今日虞园的事体你们也是晓得,她受的那个委屈大了,给人家留点脸面,场面不好做的太难堪的,没看,虞园里,刘大人都没有难为她吗?”

几个差兵一想,也是,这位虞大小姐也太倒霉了点,何况,虞大小姐正是刚从虞园出来,刘大人没有难为她,他们也就不要枉做恶人了。

“是是是,卞先生这面子得给。”几个差兵便点头,便挥挥手,让虞景明等人走。

虞景明这会儿却没走,站在那里,抬头看着天上的繁星,黑夜中看不清神色。

“大小姐?”卞维文便叫了一声。

虞景明才低了头,紧紧的抿了抿唇,吸了吸鼻子,又深吸一口气,似乎是要极力压下涌于眼眶中的泪水,几个衙差见了也是摇摇头。

虞景明这时却冲着老越和红梅挥挥手:“老赵,红梅,你俩个先回去吧。”说完,又转头跟卞维文道:“卞先生,我们走走好吧…”

卞维文微微一愣,然后点头:“好…”边上,那几个差兵一愣,然后冲着卞维文挤眉弄眼。

夜风有些凉,红梅和老赵驾着马车先一步出了四马睡,消失在夜色里,虞景明裹了裹衣物,四周的街灯流光异彩,即繁华,又显得光怪陆离。

“走吧,这里风大。”卞维文跟虞景明,这里是个风口。

“好。”虞景明点头。两人走出了四马路,一边有一条小巷,巷子里有个卖豆腐脑的摊子。摊主是对老夫妻。

“来两碗豆腐脑。”卞维文跟那老夫妻讲,然后两人坐下。

就在这时,一声大喝传来:“抓刺客,刘大人被刺伤了…”

虞园一片混乱。

第二百四十七章 谈心和跟斗

“唉,这世道越来越乱了…”老妇人一边给虞景明二人上豆腐花,一边嘀咕。

“是要乱了,也该乱了,再不乱就要亡国了。”卖豆腐花的老汉坐在一边抽着水烟,呼噜噜的。小巷两边,各家门都吱呀着,有人从屋里探出脑袋,朝外在探头探脑,脸上的表情有兴奋,有惊恐。

外面的长街一阵哄乱,洋捕,军警全都上街了,街面上一阵鸡飞狗跳。

虞景明坐在那里,斜后的顶上一盏铁皮灯,将她的身影就投在了半张桌面上,虞景明看着影子先是吸气,又是松气,吸气,朱红终是动手了,想来就是惊心动魄,是紧张的。

松气,就好象靴子落地,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让人心中再无悬念。

只心里也叹气,她们那条路,是一条生命于鲜血铺就的道路。

“大小姐,要不要加点辣酱?”卞维文突然问虞景明。

“好,要点。”虞景明点头,又看着卞维文,突然问:“卞先生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虞景明说的自然是一街之隔,四马路那边的刺杀事件。

虞景明这话其实是一种试探,之前,卞维文突然出现,给她解围,象是巧合,但虞景明总有一种感觉,卞先生是特意在那里等她。

“大小姐不也不意外吗?”卞维文笑笑说,抬眼看着虞景明,虞景明低垂了眼敛,好一会儿就翘了嘴角笑。

虞景明晓得,卞先生这是承认了,只怕是从朱红出现在永福门起,她所做的一切,朱红所做的一切,都落在这位卞先生的眼里,卞先生只是看破不说破而已。

虞景明突然就有一种安心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很奇妙的。

其实卞先生一惯如此,只是以前,虞景明被看透心思,会有些愠怒,人的心思有时是有些晦暗,没有谁原意把一些晦暗曝于别人眼下,但人有时又是要寻求认同的,尤其是一些不能喧诸于口的事情,这时候若是有人能懂,那便是知已。

人生,知已难求。

卞维文这时再笑笑,不作声,只是慢条斯理的舀了一勺辣酱,兑在豆腐花里,然后又慢条斯理的吃着。

虞景明笑笑,也不作声,同样专心吃着豆腐花。

豆腐花滑嫩的很,一进嘴里,便滑入食道,然后胃里便有一股舒适的温热,虞景明这才记得之前在虞园,除了喝了一肚子茶水外,她并未吃任何东西,难怪肚子有些饿了。

两人就这样,俱不作声,一时间,除了勺子碰碗的声音,再无他声。

这时,又听得四马路那边传来消息,刺客被抓住了。然后巷子外的长街,便又是一阵哄哄嚷嚷,虞景明起身,走到巷口,长街两侧,两队军警戒严,长街当中,上海道的轿子在前,轿帘掩的密实实的。

轿后,一队差兵押解着朱红。

朱红一身红祺袍,沾了灰,黑暗中,她微垂着头,面目并不清晰,但微抬的眼神是清亮的,路过虞景明这边巷口,虞景明听得一声低低的腔调。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这是竞雄女侠的诗。

真正是视死如归。

虞景明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一边卖豆腐花的老妇人这时拿了块抹布,边擦着碗筷边跟蹲在那里,正拿着火钳夹着火碳的老汉说话:“真造孽,我刚才在人缝里看了,多水灵姑娘,被打的一脸青紫的…”

老妇人一脸不忍的讲。

“被打的青紫算是好的吧,只怕再过几天,菜市口又要斩人头了。”老汉也叹气。

菜市口阶前的血迹,好多年未干过了。

两人声音浅浅的落在虞景明的耳里,虞景明眼神幽暗,从朱红动手开始,这个结局作注定了,也并未有任何意外,但这时看来,还是叫人心里唏嘘。

“这事体一出,只怕四马路这一块,有一段时间不能安生,你这边有事体就说一声,我看能不能找人打打招呼。”卞维文这时突然讲。听着有些没头没脑,但虞景明晓得卞先生是什么意思,这样大的事体,虞园只怕又要被封了,牵连范围若是再扩大,虞记四马路分店,以及周边店铺说不得都要再被牵连进去。

毕竟上海道大人光天化日之下被刺杀,朝廷不可能不问的,租界这边当局也要给一个交待。

卞维文这边,背靠江海关,有时倒是真能说上一些话。说不定能免去一些麻烦。

“晓得了,谢谢卞先生。”虞景明道谢的说。

说话间又是一队队的巡捕上街,说要是搜查革命党,不用说了,这些人是要搜捕李泽时,四马路连带着周围这一片,一时间便是风声鹤唳。

几个巡捕路过豆腐花档口,喝问老夫妻有没有看到革命党,老夫妻摇头,一个巡捕说:“别不老实啊,不说清楚,请进巡捕房去。”

老汉便瞪眼,说:“欲家之罪何患无辞。”

另一个巡捕举了警棍就要打,一边老妇人连忙扯住,抖抖索索的从内衣里拿出几张票子塞在巡捕的手里,巡捕才笑笑说:“有消息要通知我们,有奖金的。”

老妇人陪着笑,说:“一定一定。”心里已经骂了巡捕十八代祖宗,这真是造孽啊,难怪要乱。

这边的不平事,虞景明和卞维文都未插手,这些巡捕是这边的地头蛇,老夫妻两个又是在这里开档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俩个若是随意插手,巡捕记恨了,回头倒霉的还是老夫妻两个。

这时,一个巡捕走过来,想要敲诈虞景明,卞维文一抬头,那巡捕一见,认得,卞二爷他大哥,刚进江海关,正炙手可热,便笑笑打招呼:“卞先生吃豆腐花呀,不打搅。”说完又冲着虞景明暖昧的看了一眼,才招呼其它几个巡捕离开,呼呼喝喝的声音渐远。

街面叫巡捕这一弄,便没什么行人了,马路两边的铺子,也大半关了门。

老夫妻也准备收摊了,虞景明和卞维文便起了身,虞景明先结了账,卞维文手里还提着他那包酱鸭。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巷子。

“要叫车吗?”站在巷口,卞维文问,左右看看,刚一阵子乱,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街面上行人稀少,车也稀少,只怕这会儿不太好叫车。

“走走吧,过了这条街面再叫车。”虞景明道。

“好。”卞维文点头,然后两人并肩慢步走着,影子在街面上拉的很长。

“李公子这会儿应该到码头了吧?”卞维文突然开口,他一手拢着衣领,夜了,有风,微凉。

“差不多吧,朱红给他争取了时间。”虞景明拂了一下被风吹的有些乱的刘海,抿抿嘴讲。

朱红在明知会暴露的情况下,依然铤而走险,继续完成她的刺杀任务,除了舍生取义的决心外,也是为李泽时顺利离开上海争取时间。

朱红刺杀了刘大人,她固然难逃,但刘大人在被刺伤的情况下,已是惊弓之鸟,自要先顾着自己的安危再说,等安全了才能腾出手来抓捕李泽时,这中间的时间,足以让李泽时顺利离开上海。

这也是之前,虞景明问朱红时,李泽时一脸悲愤的原因,到底有些难消美人恩。

虞景明有些失神。

卞维文转头看了虞景明一眼,心里叹气,这位大小姐对她自己是真的狠,两次亲事,同样的结局,明日起,这位大小姐又要成了上海难一些闲人嘴里的话柄,眼中的笑话了。

只谁又能想到,这一切全是这位大小姐自己一手布局。

“李公子,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卞维文突然讲。

“怎么讲?”虞景明反问。

卞维文便笑笑:“你俩个,一个为他舍生取义,一个为他成为笑柄,这样的知已,人生有一足矣,李公子占二,不是幸运是什么?不过,这样重的情份,只怕也不容易还的…”卞维文讲,抬眼看着前面,转过四马路周围这一块,前面又灯红酒绿。

虞景明笑笑,依然沉默,好一会儿才讲:“李公子到不欠我什么,自也不用还什么,我比不得朱红,她是真正的舍生取义,我到底是有自己的算计的,一是可以借此撇清我跟李公子的事体,免得永福门再陷入漩涡,另一个,也是还李老先生之情,此后,算是两不相欠。”

虞景明说着,这也是为什么她突然在四马路口下车,邀卞先生走走的原因。

把李泽时送出四马路,她的任务便完成了,再同行下去,于双方都会有些尴尬。

有虞园事件,虽然是为了让李泽时脱局的谋划,但朱红跟李泽时有没有感情瓜葛?显然是有的,而之前虞李两家结亲的事体,其中又有各种波折,李泽时该不该跟虞景明解释?按理说是该要解释一下的,可实际上,事情发展到如今,根本就没法解释,最好的办法便是只当一场花边,不必理会,让它随着时间消散。

所以,虞景明果断下车,有些缘即是擦身而过,便勿须再牵扯,流连。

南门外码头,李泽时这时站在码头上,回头望着夜色中的上海,不晓得下次再回上海时,上海是何模样?

“公子,快上船吧。”年胜站在小船上催促,时间实在不多。

“公子,大小姐说她不送了。”翁冒站在河堤上也跟李泽时讲,心里也是想着,造化弄人,本以为是好姻缘,谁能想到最终是这样的结局。

谁也没错,真正是造化之手。

“我晓得。”李泽时冲着翁冒回道,转身登上了游轮,挥手跟翁冒道别,船驶出港,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李泽时也并未给虞景明留下任何话,不需留,虞景明半路下车,未同他打招呼,就已经表明了,两人擦肩而过,此后,再无瓜葛,也无须牵扯。

有遗憾,但这更激励他前行,路漫漫,为了心中的光明,他永不停歇。

夜色越渐深沉,长街上,虞景明同卞维文两个仍慢步走着,卞维文接着先前虞景明的话讲:“朱红舍生取义让人敬佩,不过大小姐这般任人非议,只怕也是不容易的。”

人言有时是不见血的刀。

虞景明便笑笑,顿住脚步,深深的看了卞维文一眼:“卞先生晓得说我,怎么不晓得说说你自己,我这不过是一些花边闲言,别人最多说一声命不好,如今这世道,命不好的千千万,我夹在其中,并不显眼,等时过境迁,这些闲言大体也会烟消云散。倒是卞先生,江海关仓储制度的改革将卞先生推到了风头浪尖了,卞先生便是想出了解决方案,可懂卞先生心思的又有几个?卞先生只怕是要为他人作嫁衣,最后反落得里外不是人,如此,卞先生何苦要背这个洋狗子的骂名?”

卞维文没想到,说说就说到他自己身上,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讲:“大小姐晓得不,今天,江海关接到成都海关那边的消息,那边以局势太乱,为保证各国利益为由,已经擅自截留了税款,江海关这边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的就是一个时机。董帮办因此而亡,可最终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在江海关经营了二十多年,尚且如此,我个人,人微言轻,进了江海关,只怕也实难有所作为,但一个人难有作为,两个人呢,三个人呢…一个二十年不行,那再来一个二十年呢?因此,是不是为他人做嫁衣,我倒没想过,也不在意。而至于骂名,我是踩着董帮办的尸体进的江海关,骂名已经有了,有句话说,一入江湖,身不由已,江海关也是一个江湖,有些事体,不是你不想背就能不背。这世道,它不让人爽爽利利的活,偏要人做那夹缝中人,夹缝中做人,难,多背些骂名也好,就象那静安寺的钟,能时时在耳边敲,终不至迷了心迷了路。”卞先生讲,叹了口气,然后笑笑,这些话是闲聊的语气,卞维文说的云淡风轻,虞景明听来却有些沉重,李泽时有李泽时的道,卞维文有卞维文的道,没有一条道是容易的。

两人一时无话。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街边一家戏楼正唱着贵妃醉酒,这出戏以前月芬在的时候,常挂在嘴边唱,自月芬走后,虞景明倒是再没听过了。

虞景明抬头看天,秋月清冷,又有乌云飘过,更显迷迷离离,一阵风,夹两三点雨便落了下来…

“要下雨了,我去叫车。”卞维文说道,一手提了长衫下摆,加快脚步,正要去找车,车辙声便传来,红梅从车上跳了下来,快步走到虞景明身边,脸色难看的说:“大小姐,你在这里呀,永福门那边闹起来了,三姑娘被讲习所的人带走了,二奶奶急的快上吊…”

“怎么回事?”虞景明心沉了一下,连忙问。

“永福门这边闹起来是因为有传言,说戴家大舅跑了,他之前弄的集资,荣兴不认,荣兴已经提交了证剧,证明荣兴也是受害者,现在荣兴那边已经报了案,衙门和自治公所那边也备了案。所以,大家的集资,荣兴肯定不认,这下子大家才慌了神,他们先是跟戴家闹,没想戴娘子真不是个东西,她跟大家讲,戴寿松的资金是投给了元甫少爷的,大家想拿回钱,自去找元甫少爷去,元甫少爷找不到,那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元甫少爷是大小姐的表哥,让大家找大小姐讨公道。”红梅一脸气急败坏的讲。

虞景明晓得,戴娘子这是想甩锅。

“这真是岂有此理,别说戴寿松这笔资金跟元甫表少爷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算是有,也没有找大小姐讨公道的道理,还不是大家都晓得,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体,戴家和元甫少爷那边都刮不出油水了,就指望着能从大小姐这边捞回本…”红梅气愤的讲。

永福门这边,打着小心思的住户实也不少。

虞景明点点头,永福门集资的那几户,李太太,翠婶,嘉佳他们或许会嘀咕,但不会真无理取闹到她头上来,但平家,邓家就不好说了,这样的心思定是有的,只虞景明倒也不怕,两家真闹,也上不得台面,最后他们也只能盯着戴家,只三妹是怎么回事?

“那三姑娘怎么回事?”虞景明又问,边问又跟卞先生点头告辞,卞维文便也摆摆手告辞,招手叫了黄包车,先一步离开了。

虞景明跟红梅一起上了马车,红梅才讲:“是因为募捐款的事体,三姑娘因为是学会计的,在讲习所里她跟戴谦搞募捐,就又赚了管账的事体,这回讲习所带走三姑娘,是因为三姑娘管的募捐账户,钱全没了,讲习所那边自然要查。”

“那三姑娘有没有讲是怎么回事?”虞景明拧着眉头问,挪用募捐款,那真是要坐牢的。

“我听三姑娘讲,当初因为邓香香捐了嫁妆,三姑娘跟戴谦闹,后来戴谦要去银行存募捐款,三姑娘不愿接手邓香香捐的那笔款子,就把存折和印签丢给了戴谦,三姑娘这两天身体伤风,都请了假在家里,以后就没过问存折和印签的事体,没成想突然就暴出这个事体。”红梅说着,又嗤着声说:“这还用说吗,戴谦是个耳跟软的,肯定是叫戴寿松一窜和,把钱交给了他爹打理,那钱肯定被戴寿松挪用了。”

“回去再说吧。”虞景明抿抿唇,三妹这个跟斗只怕要栽大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决裂

夜很深了,永福门依然喧闹,家家户户的门都是开的,三三两两的聚在门口。

平婶子脸色不太好的站在老王头的茶档边上,扯着正棒着大瓷缸喝茶的麻油婆报怨:“哎哟哟,姓戴的做出这等事体,也不怕天打雷劈呀,我攒两钱容易嘛,一分一厘儿都是从嘴巴里扣出来的,那可是平五的老婆本儿,如今这一眨眼,眼见着就打水漂了,麻油婆,你可是跟我说的,这一准儿能赚点钱的,如今,我也不想赚钱了,我就想把本儿拿回来…”

当初,戴寿松拉资集那会儿,麻油婆为了巴结戴家,不仅她自己投了不少,还撺掇着平婶子投了一些,如今这形势,平婶子自免不得要抱怨两句。

昏暗的灯光下,麻油婆咧咧嘴:“呵,平家嫂子,你这是怪我哪?那我说黄浦江里有金子,你去不去捞呀…”

这世上哪有只赚钱不赔本的投资,投资是有风险的嘛。

麻油婆这话不好听,另一边,翠婶,李太太,桂花嫂,嘉佳几个也转过头来望了望。

平婶子叫麻油婆这话说的一阵悻悻,有些没底气的讲:“我就是说两句,也不是怪你,只是如今这形式,咱们得合计合计,怎么想个法子把钱找回来,你这回也投了不少吧,不想找回来?你不急呀?”

“我哪里不急,可这急有什么用,戴寿松不露脸,荣兴不认,我们除了报案还能找谁,砸了戴家?就戴家现在这样,能弄出多少油水?够咱们分不?我家里还有两傻妞呢,投资的钱是碧云的,碧云讲了,这事体先看看,她才刚刚到永福门落脚,出头出色的事体她不能做,没那资格。还有香香那丫头,一心都是戴谦,她嫁妆说捐就捐,如今这情形,是情愿我这个老娘吃哑巴亏也是不准我闹的,我能有什么法子,这儿孙都是债!”

麻油婆一脸没奈何的说,那脸上表情,倒是好似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听天由命似的,挺看得开,可影阴处的脸皮却直抽抽。

麻油婆嘴上是这样讲,钱也是碧云的钱,可她向来把碧云的钱当她自个儿的钱,又是一个钱一个命的性子,如今这样,哪能不急?

只不过,麻油婆年轻那会儿一直跟着男人开麻油铺子,晓得万事讲究个利益,如今戴寿松跑了,戴家这情形,明摆着就是没戏了,再吵能吵出个什么花头来,做人,眼光要长远,戴寿松出了事,可不还有戴政和戴谦,戴政是虞记法租界分店掌柜,这些年,总有些家底吧。更何况,虞景明那边可以不卖虞二奶奶和戴娘子面子,可不能不卖戴政面子,从虞景明接手虞记以来,戴政可是立了汗马功劳的。

再加上戴谦,麻油婆听香香讲,大仓洋行的大仓先生很欣赏戴谦的,一直想拉戴谦进洋行做事,现在大仓洋行并购了利德商行,那商机无限呢,到时只要戴谦能顾一点情份,说不定就能给邓六找来一条“金光大道”。

平五怎么发的财呀?不就是因为从利德那里拿到到埠货嘛。

所以讲,越是这个时候,她越不能闹,不但不闹,还要卖人情,雪中送碳总比锦上添花的好,麻油婆这会儿捧着茶缸又灌了一大口苦涩涩的茶跟平婶子讲:“我也晓得你急,可现在急不来呀,到不如先看看,咱们急,有人比咱们更急呢…”麻油婆说着,指了指九号门。

就在之前不久,讲习所的人突然来了,带走了戴谦和虞三姑娘,虞二奶奶当时刚从虞园回来,急的跳脚,直接冲进了13号门里找戴娘子呢,那话里话外的,似乎募捐款没了跟戴寿松有关似的,啧,这两家最好闹起来,那她家香香才有希望。

“妈,夜了,你还睡不睡的?我要锁门了。”街尾邓家,邓香香从门里探了半个身子出来远远的冲着麻油婆讲,邓香香这话里显然是不想她娘跟别人一起起哄。

“这不孝女,还想把娘亲关门外不成。”麻油婆没好气的瞪眼,又冲着平婶子讲:“你好好思量思量,我回屋了。”

麻油婆回了巷尾,邓家门吱呀一声关上,平婶子却是一脸不甘,她其实也是想撺掇着麻油婆闹,只麻油婆这人油滑的很。

“哟,麻油婆这次倒是想得开。”边上翠婶压低声音讲。

“什么想的开,她那是赌徒心态,为了戴谦,邓香香把自己的嫁妆都砸了进去,再加上资集这的一笔,邓家在戴家身上的投资可就不小了,要是真闹翻了,那就全成了肉包子打狗,这事体跟赌博一样,要是一开始就输了,那输的小,收手也不心疼,可等到输大的时候,谁不想翻本啊,那就只剩下一条路,继续赌,你们瞅着吧,虞二奶奶的墙角马上就要被邓家给挖了…”李太太说着,摇摇头叹气,完全把麻油婆的心思摸的透透的。

嘉佳和桂花嫂相视一眼,自然晓得李太太说的是邓香香看上戴谦的事体,说到这事体自然越不过虞三姑娘。

“对了,之前讲习所的人来带了戴谦和虞三姑娘去问话,说是虞三姑娘挪用了募捐款?不能吧?”桂花嫂咧咧嘴讲。

“呵,说虞三姑娘挪用募捐款,她拿来做什么?虞家这边没分家,虞家二房一应家用,全是由虞记这边出的,我家余翰手上有账目的。另外三姑娘进了四马路分店,每月有工钱,虞家二房在虞记还有干股,每月有分红,另外,虞二奶奶手上还有13号,15号的房租钱,再加上虞二奶奶身边总还有些家底吧。如此,虞二奶奶那边可不缺钱,虞三姑娘好好的挪用募捐款做什么?再说了,虞三姑娘搞募捐又不是她一个人,不是还有戴谦吗?再看如今戴寿松干的好事,不用想也晓得,三姑娘这事体跟她大舅戴寿松有关呀。”嘉佳一脸气哼哼的讲,这回集资,嘉佳自然也有份,好在她本来手头就松,再加上,余翰每月要给家里寄点钱,她积下来也就不多,投资的数目也就不大,便是打了水漂,心疼归心疼,倒也没到天塌下来的地方,这会儿还有心思管虞二奶奶和戴家的闲事。

她这边正讲着,13号门里,争吵声却响了起来。

“大嫂,你跟我讲,大哥到底去哪里了?”是虞二奶奶的声音,她站在13号的院子里,走来走去的,一脸焦急,两眼盯着坐在堂前屋檐下的戴娘子。

戴娘子两手捂着脸,手肘撑在膝盖上,这会儿听到虞二奶奶的话,整个人就猛的站起身来,两手用劲的挥舞:“你大哥去哪里了我怎么知道?二奶奶,做人要讲良心,二爷去世那会儿,我是日日夜夜守着你,照顾你,如今你大哥出事了,你倒是跟外面那帮人那样来逼我吗?这样好吗?”

戴娘子吼完,两眼跟刀子似的剐着虞二奶奶的脸皮。

虞二奶奶叫戴娘子吼的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苦笑讲:“大哥出事体,我也担心,可淑丽现在被讲习所的人带走调查了呀,大哥是淑丽她大舅呀,怎么能这么害淑丽呢,再怎么,募捐款的事体他该出来讲清楚,事体讲清楚了,钱亏了,没事,我做妹妹的能帮把手那肯定帮,好哇?我只要大哥出来把事体说清楚,淑丽不能背这黑锅的呀。”

虞二奶奶的声音带着一点哀求,只她话音方落,戴娘子就拍了大腿:“二奶奶,你这什么意思呀,讲习所查募捐款的事体,我家戴谦是跟淑丽一起都被叫走调查的,我也没怪淑丽连累戴谦呀,你怎么反倒扯上你大哥寿松了,讲习所的人讲的清楚的,淑丽是会计,户头和印鉴都在在她手上的呀,现在户头里的钱没了,那只能问淑丽她自己呀,又关寿松什么事?寿松现在失踪了,他没办法出来给自己辩解,那你也不能什么屎盆子都往他头上扣好哇…”

戴娘子跟受了天大冤枉似的一个劲叫屈。

“你…大嫂,你怎么能这样讲?我能往大哥头上扣屎盆子?你不要这样冤枉人好哇。”虞二奶奶气的一脸铁青,戴娘子这是倒打一耙呀,又咬咬牙讲:“戴娘子,我跟你讲,淑丽跟我讲的清清楚楚,邓香香捐嫁妆的那天,她跟戴谦闹别扭,戴谦要去存募捐款,淑丽不乐意碰邓香香的钱,最后淑丽是把存折和印鉴交给戴谦的,钱去了哪里,我想信戴谦心里最清楚,也相信讲习所会调查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