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三妹最后这话就有些挖苦人了。

卞维文便笑笑不说话,这种事体他不爱跟人争论,嘴长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讲怎么讲。

虞景明这时正走到卞家门口,正好听到麻三妹这话,就翘翘嘴角,麻三妹到现在还是意难平的,总要给人心里添堵。

虞景明就直接进了门,先冲着卞老三道:“维新,身体坐直,头高一点,趴的这样近,小心近视。”

“哦。”卞维新便坐直身体。

卞维文看到虞景明,就笑笑,又点点头讲:“景明来啦…”虞景明过来,他不意外的,他在家里就是等着虞景明过来。

“来了…”虞景明笑笑讲,自也晓得卞先生等她来。

一边麻三妹抿了抿唇,卞维文和虞景明两个这样默契,又让她有些刺眼,想要离开,又一想虞景明一来,她就走,倒显得怕了虞景明似的,于是就拄在一边不声不响。

虞景明这时就冲她淡笑的讲:“麻师傅,有些话不要乱讲,也不要瞎操心,吕三要传卞先生问话,只要有军政府的传票,按着规矩来,我虽然会担心,事后也会想尽办法保卞先生出来,但却是不敢阻拦的。可如今,吕三是带着一票人,是持枪要闯永福门,长毛做乱那会儿,也是要推翻朝廷的,可最后却对富户打砸抢烧,永福门百多户人家呢,麻师傅不担心家里出事,我可是要担心的,我是永福门的大东家,我是要为大家负责的,卞先生不出去才好,他要出去,叫吕三拿了话柄,那我是放吕三进永福门还是不放吕三进永福门的好?我不放,要是争斗,大家岂不是要怪我虞景明私心,为了自己的对象,连累大家,我要是放了,那样一队持枪的人进了永福门,那岂不是如狼入羊群,万一叫大家遭了灾,到时,大家是不是同样要怨我放人进永福门,那样我岂不是里外都不是人,所以讲,卞先生不站出来才是对的,哪有什么吃软饭的讲法,卞先生的智慧麻师傅不懂。”

麻三妹叫虞景明这一顿讲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这等于是指着她脸骂她多管闲事,骂她瞎操心。只她先前没想到虞景明会过来,话落到虞景明耳里,也怪不得虞景明让她吃瘪,想着,麻三妹心里又恨,在虞景明这里,她总是讨不得好的,不过,麻三妹也不愿服输,顿了一下笑笑讲:“我也是关心。”说完又讲:“对了,不晓得大仓洋行那边有没有通知大小姐,我们两家的糕点上市价格要降一降。”

虞景明看了一眼麻三妹,麻三妹这话的重点并不是在价格降一降上面,而是前面的“我们两家”,麻三妹这是要跟她讲,她麻三妹同样拿到了大仓洋行的订单。

麻三妹跟平五新开的糕点作坊,名字就叫麻师傅糕点,如今新店才开,就拿到外埠的订单,那是了不得的本事。

不过,虞景明并不在意麻三妹是不是拿到大仓洋行的订单,她在意的却是糕点上市价格要降一降的事体。

“凭什么要降,我虞记糕点价格都是统一的,再说了,现在粮食价格居高不下,这一降,生意岂不要白做。”虞景明讲。

“大仓洋行是新登陆上海滩的嘛,大仓先生要打名气呀,不仅仅糕点业,洋布,纺织等都要降呀,这也是有利百姓的嘛,大仓先生也是讲信誉的,只要我们同意降价,大仓先生同意以成本价给我们提供粮食,现在粮食价格那样高,我们是花的来的呀。”麻三妹笑眯眯的讲。

听着麻三妹喜滋滋的话,虞景明却皱了眉头,嘴唇也紧抿了起来,一边卞维文脸色也不太好看,好一会儿,卞维文冲着虞景明微微摇摇头,虞景明点头,她自然晓得卞先生的意思,也能看透大仓洋行下的棋,先是补助他们,然后低价侵销,现在因为西点的冲击,糕点业生存已经不容易,大仓洋行若这样一来,那其它同行要么同样接受大仓洋行的准则,要么就只有关门,到最后,整个行业都要看大仓洋行的眼色行事,这是经济侵略。

“麻师傅,这条件我是不会答应的,我也劝你不要答应,一但答应,就是在帮大仓洋行抢占上海市场…”虞景明讲。

“大小姐,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吧,你们虞陶两家手里还有李记的定单,大仓洋行这点市场只怕还未放在眼里,可这却是我的救命稻草呀…”麻三妹尖着嘴,冷笑的讲。

虞景明便不做声了,确实,对于麻三妹新开的糕点作坊来讲,这是一个机会,她是没有权力去要求麻三妹。

麻三妹见虞景明没话讲,倒跟打了胜仗一样,这才告辞离开。

虞景明同卞维文两个站天井边的厨房门口,一时都无话可讲,又或者都有话讲,只不晓得如何开头,实是两人都心思纷杂,如一团乱麻。

厨房里传出一阵阵食物的香味。

“在烧什么,挺香。”终于,虞景明朝厨房望了望,打破了寂静。

“萝卜炖排骨,十月萝卜小人参,这时节,萝卜汤最好喝。”卞维文说着,抬头看看天,正是日正当中,便又冲着虞景是道:“大小姐没吃中饭吧,要是不嫌弃,一起吃点。”卞维文笑笑讲,又道:“正好有点事体跟大小姐讲。”

“好。”虞景明便点头,心思却是更纷杂,之前麻三妹在的时候,卞先生直呼她的名字,显得亲近,只麻三妹离开,卞先生便又称呼她大小姐,她晓得的,卞先生对她不是没有好感,只是正因为有好感,有些东西反而更放不开。

一边卞老三听讲要吃饭了,看了看虞景明,丢开课本:“我去叫二哥。”说完还冲着虞景明伸了伸舌头,然后跑出家门,没影了。

虞景明眯着眼笑笑,这小家伙,也鬼的很,这出去,只怕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天井里的石榴树,依然还有没败的石榴花,夹在一片翠绿的叶片中间,煞是好看,石榴树的枝桠上还挂着一只鸟笼,只笼里那只翠眼鸟却不见了…

卞维文端了一钵萝卜排骨汤放在小桌上,看着虞景明看鸟笼,便讲:“鸟叫三儿放了,三儿讲那鸟会去陪老潢”讲完,卞维文便叹了口气。

一时间,院子便又寂静下来,似有鸟声在石榴树的树稍吟唱。

石榴树下的小桌,除了一钵萝卜排骨汤,还有三样小菜,一个豆沫茄子,一个炒青菜,再一小碟酱黄瓜,简简单单的,却是下饭的很。

虞景明和卞维文两个默默的吃饭。

“田大人的事体给你添麻烦了…”卞维文夹了一块酱黄瓜进嘴里细细的嚼着,好一会儿才讲。

虞景明挑了挑眉:“这样客气做什么,有人要鸡蛋里挑骨头,就算没田大人的事体也有别的事体。”

卞维文便笑笑。虞景明夹了一筷子肉沫茄子,这是她喜欢吃的,随后放下筷子,却是盯着卞维文讲:“吕三今日这背后有什么讲究?卞先生晓得哇?”

“讲不清,但有个猜测。”卞维文说着,看到虞景明吃完了饭,便拿过虞景明的碗,给她舀了一碗萝卜汤摆在虞景明面前,又讲:“革命成功了,李总董这回立了这样的大功,至少一个民政总长少不掉,他一上任第一件事体,只怕就是要拆这老城墙了…”卞维文讲。

虞景明点点头,这想一想也晓得,李总董为了拆这老城墙,跟老潢等人斗了几年,如今老潢也死了,革命也成功了,再也没人能阻止李总董拆老城墙的决心,只维文这时候提这个,是有什么讲究?

虞景明想着。

“晓得李总董为什么一直致力于老城墙的拆除?”卞维文又问。

“为了勾通华洋两区,畅通商品流通,也是为了发展老城厢。”虞景明讲,这也是李总董一直以来寻求大家支持的讲法。

“是这样讲法,但也还有另一个讲法。”卞维文到,说着又站起身来,进了堂屋,从公文包里拿也一份文件出来,看虞景明喝完了汤,又顺手给她泡了一碗茶,然事把文件递给虞景明:“这是昨天田大人交给我的。”

“谢谢。”虞景明抿了一口茶,才接过维文递给她的文件,是一份规划书,只看了一会儿,虞景明脸色就有些严肃,这份规划书显然是出自法国人之手,竟是将整个老城厢都划进了法租界范围,而其中更有对另一边的老西门以及永福门的规划。

“这是很久以前的一份规划,老城厢这边房子老旧,护城河都变成了一个烂泥潭,一到夏天,臭气薰天,苍蝇蚊子到处飞,不卫生,也容易流行传染病。而城内,纵横的河沟淤泥沉积,堵塞河道,衙门每年清淤也是一大笔开销,当年,就有法国人跟朝廷提议,上海县治移设闵行,这边划入法租界,由法租界重新规划建设,当然最终这个方案被否决,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据讲,李总董曾看过这份规划,虽然方案被否决,但有些东西既然起了念头,就怕人掂记,而于其让别人拆,不如由自己拆了建设好…”卞维文慢条斯理的讲。

“怎么,那现在是有人旧事重提了?不可能呀,朝廷当初都没答应,现在革命成功了,你之前也讲了李总董至少一个民政总长的位置,他既然有那样的决心,不可能再让法租界得逞的吧?”虞景明微皱了眉头。

“那是自然,只不过田大人讲,前些天,荣伟堂曾找他调过这份规划书看,你也晓得,如今法租界的路都已经筑到了对面了,虽然讲现在革命是成功了,但能不能守住革命果实不好讲,如今各地纷纷独立,却也各自为政,革命党这边尚没有统领全局之人,而经济方面,因着庚子赔款的原因,海关税务,及内地一些常关税务都掌握在洋人手里…”说到这里,卞维文顿了一下,两手搭在桌上,交叠的握手,低着头,两眼就死死的盯着桌面,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有些吵哑的讲:“大小姐,你晓得哇,就在上午,江海关宣布,海关关税将不再存入道台府库,而是直接存入汇丰银行,至于海关关余,是必须要由他们承认的合法政府申请,才能提取…”卞维文说着,又突然苦笑,摆摆手:“不讲这些。”

“嗯。”虞景明便点头,有些东西是不能碰触之痛。

卞维文又笑笑继续讲:“再讲局势,税务掌握在洋人手里,革命党这边没有能撑起国家运行的经济基础,而为了新政府的运行,就注定了革命党这边要向袁北洋妥协,袁北洋如今拿到了内阁总理的位置,他是主张和谈,只是他主张的和谈,却是要站在主动位置,说的不好听,就是要招安革命党,主张的是立宪那一套,这跟革命党这边主张的民主共和相差甚远,这注定了南北之间有在未来将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到那时,局势会如何就不好讲了,鹤蚌相争,渔翁得利,洋人总是处于超然位置,而二者为了取得洋人的支持,只怕又要向洋人妥协。”卞维文说着,又讲:“当然了,这些都是推论猜想,未必会变成现实,也未必真会影响到永福门,只不过先有荣兴突然查阅这份规划书,再有吕三突袭永福门,我就想的多一点,到底得留个心眼。”

卞维文一讲这些,虞景明便明白,吕三今日之举只怕就是给荣兴摸底的。荣兴的棋会如何下虞景明不晓得,但荣伟堂对于永福门是有一股子执念的。

“我晓得了。”虞景明便笑笑讲,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一顿饭吃完,卞维武和卞维新两个也没有回来。

“要不要先收拾?”虞景明指着桌上的菜讲,卞维文有些老脸一红,维武和维新两个做的太明显了。

“收了吧。”卞维文摸摸鼻子,面子上有些尴尬,心里有些轻松喜悦,只又飞快的压下。

收了碗筷,两个继续坐在天井的石榴树下吃茶。

外面突然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声。

“哟,哪个这样哭?”隔壁传来芸嫂子好奇的问话声,许开源刚从外面进来,就好笑的讲:“是南街的老秀才,他在街上走,被革命军抓到,当场就被剪了辫子,这不心疼坏了嘛,就哭了…”

“一条辫子,至于这样跟死了爹娘一样呀?”徐婶子正抱着囡儿喂饭,也嘀咕的讲。

“讲是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能剪的。”许开源解释道。

“屁话,满人入关那会儿,为着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死了多少人,如今革命成功了,还舍不得那根辫子,倒把满人当起祖宗来了呀?”许老掌柜从屋里出来,没好气的讲,转身又回屋里拿了一把剪刀出来,冲着徐婶子讲:“老婆子,帮我把辫子剪了…”

隔壁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虞景明跟卞维文相视一眼,虞景明就笑着问:“卞先生要不要剪辫子?”

卞维文看着虞景明,好一会儿才讲:“要的,一会儿去六叔摊子上剪。”

卞维文自晓得虞景明的意思,是要帮她剪,他晓得虞景明的心思是坦荡,既然表了态,那便没有迟疑,只是大小姐可以不迟疑,他不能不迟疑,那位李公子如今是立了大功了,从龙之功,未来前程无量,到底不是如今的他能比。

他承诺了三年时间,那这三年内,远一点的好,给大小姐留点空间。

“那好。”虞景明在笑笑,心里叹气,卞先生到底想的多了一点,随后又笑笑,她自己何尝不也是想的太多,就这样吧,顺其自然,水到方能渠成。

虞景明便起身告辞,卞维文送她到门口。

“李大夫,李大夫,快点呀,我家姨奶奶等不及啦。”茉莉从前街扯了李大夫从圆门洞过来,由后街抄近路回荣家。

“茉莉,你这样急煞煞的做什么?”嘉佳站在门口,好奇的问。

“能不急吗,我家姨奶奶有身子了,老爷太太高兴坏了,请李大夫去看看。”茉莉扯着嗓子喊,整个永福门只怕没有一个听不到的。

“哟,荣家这是颠三倒四的,正牌少奶奶没怀上,倒是姨奶奶先怀上了,虞家那二姑娘听讲还在虞园那边照顾董婆吧,好象已经大半个月没回过荣府了,荣家这边也没人催,如今荣家又闹这样一出,这是不准备让虞二姑娘回来了呀…”

一瞬间,永福门这边闲言碎语便传开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虞景明路过圆门洞的时候,就看到卞维武懒洋洋的靠在圆门洞的墙边,他身边,卞老三嘴里正嚼着茴香豆。

看到虞景明,卞维武咧咧嘴,冲着虞景明笑嘻嘻的道:“大小姐好。”一边卞维新也咽下嘴里的茴香豆,嘿嘿的叫了一声:“大嫂。”老潢临死前眼他讲过,以后见到虞大小姐要叫大嫂。老潢的话,维新是听的。

卞维武暗里掐了卞维新胳膊一把,这位大小姐丢颗枣,就巴巴的叫大嫂了,没志气。

卞维新气的瞪眼,回头冲着卞维武生气的讲:“二哥掐我,我跟大哥讲。”说完扭身往后街跑。

“嘿…这臭小子…”卞维武撇撇嘴,一包茴香豆喂了小狗。

虞景明挑了挑眉看着卞维武。

卞维武皮笑肉不笑,心里自有计较,他卞老二恩怨分明,虞大小姐于他卞老二有栽培之恩,但凡永福门和虞记的事体,他火里火往,水里水去,但说到虞大小姐眼他大哥的事体,他卞老二心里是有怨气的。

卞维武是晓得他大哥虽然嘴里常讲,对虞大小姐虽有好感,看并不强求,但实际上却是用情至深,深到宁愿狐独一生相守。这也是老潢为什么明明晓得,这位虞大小姐太过强势,大哥的性子会吃亏,却仍然在死后以房子为局,逼得虞景明表了态。

永福门的人都讲,他大哥是得了老潢的福,不过他卞老二不这样想,虞景明肚肠实在太弯绕绕了,谁晓得她是不是因为之前在虞园被李泽时和朱红扫了面子,正好借着机会拉他大哥背锅撑面子呢,这种事体虞景明不是没做过,当初虞景明跟荣伟堂婚事那天,那红盖头的事体,他就不信有那样巧…

这回,虞景明不过是表个态,他大哥又担心虞景明失了面子,立刻给了承诺。当然,若是他大哥跟虞景明立刻把事体定下来,趁着热孝成了亲,那他倒也乐见其成,毕竟那是他大哥喜欢的,终归抱得美人归,不亏。可偏他大哥又作茧自缚,给了虞景明三年的时间…

三年的时间,到时谁晓得又是个什么情形,李家那位老爷子也表态了,李记只跟虞记合作,再加上如今,李泽时也夺得定天之功,未来前程那是不用讲的,而他大哥的性子他也是晓得的,被董帮办算计着进了江海关,几番事体下来,背了一个洋狗子的骂名,他哪里舍得虞景明跟着他被人骂,说不得到最后还要成全虞景明跟那李泽时,到那时,他大哥岂不成了别人嘴里的笑柄…

想着,卞维武心里就不平的很,看虞景明也有些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这会驳船看着虞景明站在他跟前不动,神色便有些阴不阴阳不阳的讲:“哟,大小姐还有事体呀?”

虞景明是晓得卞维武的心思,只不过这种事体解释没用,只有走到那一步,一切的迷障便见分晓。

“听讲,从昨天开始,租界当局接管了租界内的所有公廨所?”虞景明问道。卞维武在公廨所当差,这事体他应该最清楚。

“大小姐消息灵通呀。”卞维武咧咧嘴,笑嘻嘻的讲。

一直以来,租界的公廨所虽然聘用了不少洋人,甚至一些公廨也暗里被洋人把控,但明面上,公廨所的审判和裁判权依然在朝廷手里,然而从昨日起,各租界当局以稳定市面为由全面接管公廨所,自此,租界区的审判和裁判权就完全落入洋人手里,这操作手法,跟关税截留一样。

“讲正事,不要洋兮兮的,我晓得你手里有好些生意是见不得光的,如今局势乱,该收手的收手,不要叫人抓了把柄。”虞景明讲。

“哟,大小姐,等你成了我大嫂再跟我讲这个吧。”卞维武依然啷当样的道。又笑呵呵的讲:“大小姐是暗指吕三吧,我跟你讲,吕三那位你放心,我卖肥田粉的时候就敢跟他硬杠,如今我还会怕他?别看他披了一身皮,就今儿个这场子,我一定要找回来。”卞维武一脸不屑的讲。

虞景明便笑笑,不作声,该讲的她讲了,卞老二如今也是人物了,只怕也不太会听她的。

虞景明转身要离开,卞维武又叫了一声:“大小姐…”神色有些悻悻,他先头没给大小姐好脸色,这会儿倒又有事相求了。

“有事?”虞景明反问,倒没让他为难。

“几张船票,大嫂帮我拿给三小姐呗。”卞老二从怀里掏出几张船票递给虞景明,变脸似的讨好起来。

虞景明没接,只是看着卞维武,她不做那牵线的事体。

卞维武又有些没好气的讲:“我是为她好呀,这里到香港,好些天的路程,她就算带个下人,但都是没出过远门的,只怕不成吧?江海关这边马上要送一批人去香港学习,正好顺路,结个伴,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虞景明倒记起来这回事体了,仓储制度的改革,江海关推出卞先生做出头鸟,卞先生居中协调,出了个主意,江海关仓库业主接受改革,而海关这边接受仓库业主的推荐,吸收一批华员进江海关,如今这批人名单尘埃落定,一起送香港去学习,淑丽跟着一起去,一路上倒是安全些。

虞景明便接过船票转身出了圆门洞。

卞维武看着虞景明的背影撮撮嘴,又揉了揉肚子,肚子饿了,转回了后街47号。

后街47号门里,石榴树下的小桌上,还是之前那几样菜,卞维新已经吃了一碗饭了,这会儿正捧着一碗汤在喝,卞维武虽然饿了,但他有些心思,便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菜。

“吃要有吃相。”卞维文咳了一声讲。卞维武看了他大哥一眼,突然就重重的手搁下筷子:“大哥,你跟大小姐的事体你是怎么想的?是喜欢的就娶了,夜长梦多,你也不要觉得是老潢使了心计,你占了便宜不好意思,这谁占谁便宜还不好讲呢…”

卞维文吃了一口菜,才慢条斯理的讲:“我的事体你不要操心,我晓得你是因为那李公子如今立了大功,你怕虞李两家又再联姻,你怕我失望,但这人活在世上,不能都由着自己的心,更何况,别人的好意咱领了,不能心安理得…”

“我没看出那位大小姐有什么好意…”卞维武撇撇嘴。

卞维文便笑笑:“当初,麻三妹拆穿了老潢的用意,如果大小姐不表态,那我们怎么好在这永福门住下去,那时唯一的路只有搬出永福门。”

“呵,也没什么稀罕,这房子都太老旧了,下雨天都漏雨的,我四川路那边有一栋房子呢,大哥和维新搬过去就好了…”

卞维文笑笑,没作声。

卞维武没好气的挥挥手:“晓得,晓得,你的事体我不管了…”他晓得,他的房子,大哥是不会搬去的,到底还是放不下那位大小姐,就算不能抱得美人归,远远的守着也是好的,大哥一向死脑筋。

卞维文这时又讲:“其实大小姐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人,我也不完全要成全她跟那李公子,只是我现在的处境,她若跟了我,以后是要受委屈的,总要给她多点时间想清,看清,我们彼此多一点的时间去相处,去了解…是我的终是我的,不是我的强求不来。”

卞维武随意点点头,各人心思不一样,大哥的做法他不一定认同,但理解,大哥一向讲,人有百态,各有活法,大哥既然想清了,那他做弟弟的更管不得。

卞维文又问:“大小姐跟你讲什么?”

“租界当局现在接管了租界内的公廨所,大小姐叫我小心点,一些生意该收就收。”卞维武讲。

“那大小姐这话,你该听。”卞维文讲。这事体如果虞景明不讲,他其实也要讲的。

“我心里有数,大哥的事体我不管,我的事体大哥也不要多管。”卞维武喝完了汤,把碗重重的摆在桌上。

“那你心里有数也行。”卞维文讲,兄弟之间也是要有距离的,管的太多也要结怨。

不知不觉,起风了,落了两滴雨,空中气硝烟的味道渐淡了些。

老王头的茶档依然风雨无阻。

虞景明路过老王头的茶档前,就看到李太太站在门口,手里抓了一把茴香豆,跟隔壁的麻婶说话。

“那李大夫去荣家了呀?”麻婶依在门边,压低声音问李太太。

“那可不,有人来请,总是要去的。”李太太讲,做大夫的,以病人为先。李太太说着,又压低声音道:“你晓得哇,刚才那个茉莉讲,荣太太把玫瑰接进主屋住了,住西厢房。”

曾经的紫禁城里有东宫西宫,一般的主屋里也有东厢西厢,最后的结果,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哟,荣家这是要抬举了玫瑰做两头大呀…”

“谁晓得呢…”李太太压低声音,看到虞景明过来,就笑笑不讲话了。

虞景明也笑笑,然后推开九号门,一进门,穿过天井,就看到堂前虞二奶奶点着虞淑华的额头气急败坏的讲:“这事体不能这样算了,荣家这是甚人太盛,走,我们现在就去荣家,荣太太今日不给我一个交待,我跟荣家没完。”虞二奶奶说着,站起身来,扯了虞淑华往外走…

虞淑华死死的拖着虞二奶奶,坐在那里硬是不动,也不作声。

“妈,怀身子的事体,这是天意,你要荣家怎么给个交待?到时,人家荣家要讲是二姐肚子不争气…”虞三姑娘依在楼梯扶手边,拿指甲扣着木质扶手上斑驳的油漆讲。

“是呀,这种事体是不好摆在台面上讲的。”虞宝珠今天跑了好几次小西门,老西门,想去北四川路那边看看元甫,但没想先是出了吕三的事体,然后又是茉莉到处宣扬着玫瑰怀了身子的事体,她到不好离开,这会儿也劝着虞二奶奶。抬眼又看到虞景明进来,便招呼道:“景明回来了,外面没事了吧?”

吕三带着人要闯永福门,双方都动了枪,虞宝珠这心还提着呢。

“没事了,已经走了。”虞景明讲。

“那淑华这事体,景明还要你拿主意呀,这要是搁古代,当家少奶奶又不是三年无出,大太太还没怀上呢,姨奶奶就先有了身子,这是乱嫡晓得哇,狠一点的主母得直接喂药的。当然了,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大家讲民主,讲人权,讲自由,倒是拿那玫瑰没法子了。只荣家的做法却是不太对,这种事体,既然发生了,那是天意,没法子,但到底该摭一摭吧,这老城厢里,大夫不晓得有多少,居然让那个茉莉来永福门请李大夫,那茉莉还一路宣扬,那就是在打虞家的脸,景明,你是虞记当家人,这事体,还得你想个应对,要不然,二姑娘以后在荣家可就没人拿她当回事儿了…”

虞宝珠晓得这种事体,虞二奶奶拉不下来脸来跟虞景明商量,也只有她出面,扯了虞景明讲。

虞景明之前打后街过来,茉莉的宣扬也自然也是听到的,更何况先前在门口,又听李太太同麻婶讲的话,一些预想中不好的东西,现实往往总是要发生的,二妹和荣伟堂到底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这事体我晓得的,只不过就象三妹讲的,这事体不好摆在台面上去吵,而且二妹如今还是荣家的人,闹得太凶,二妹以后在荣家也为难,所以这事体,二奶奶,我,还有三妹都不好出面,这事体,我想让宝珠姑姑帮着出个头,好哇?”虞景明想了想,跟虞宝珠讲道。

“成,景明讲讲,要我怎么样出头?”虞宝珠爽快的问。

“就请宝珠姑姑带着红梅和杨妈去荣家,封了二妹的嫁妆。”虞景明道。

“封了你二妹的嫁妆?”虞宝珠跟虞二奶奶相视一眼,虞三姑娘也挑挑眉,唯有虞二姑娘,低垂着头,谁也看不到她的脸色。

“对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董婆正弥留之际,二妹要在她身边尽孝,这是义理之中的事体,但二妹也是荣家的媳妇,公婆身边便有些照顾不周,这也是有些失礼,好在有玫瑰,如今玫瑰有了身子,听讲荣太太要接玫瑰住进主屋,此后,荣家二老身边,有玫瑰帮着尽孝,二妹也是乐见,但无规矩不成方圆,二妹现在可不住在荣家,玫瑰住进主屋虽然是西厢,但等于也就是当家人了,只玫瑰再当家,有些事体也不是她能插手的,为免以后扯不清,封存虞淑华的嫁妆,同时也表明虞家人的态度,这是摆在台面上的,谁也没话讲。”虞景明一字一顿的道。

虞景明讲的这些话,就是虞宝珠去荣家封存虞淑华嫁妆时摆在台面上的话。

而一般来讲,封存嫁妆,这是和离前的陈序,这是虞家的态度,当然了这也不是讲就一定要和离,只是这样一来,荣家的错处就摆在了台面上,接下来看荣伟堂的态度,还有虞淑华的想法,总之这一步进可攻,退可守。

当然有些不好的也是要提醒的,虞景明又冲着虞淑华讲:“淑华,未谋胜,先谋败,有些东西你也要有个心里准备。”

虞淑华的笑容有些牵强,但还算平静的讲:“大姐,我晓得。”

“还不是你出的好主意,拜了董婆为师,如今董婆这样,倒连累了淑华,若不是淑华只顾着照顾董婆,她住在家里,荣太太也不好真撕开脸面同意玫瑰搬进主屋…”虞二奶奶终是忍不住抱怨。

“妈,我便是住在家里,也改变不了什么的,若不是有董婆这个缓冲,只怕如今,女儿更难自处。”虞淑华叹气的讲。

“可不是嘛,也幸好有董婆在,要不然,荣太太非要抬举那个女人进了主屋,淑华不同意,但事关子嗣,淑华要闹,便是不识大体,不闹,就只能捏着鼻子认,如今这样,倒是个法子…”虞宝珠接过了话,随后冲着虞景明讲:“成,这事体就由我做主了…”虞宝珠道。

“那辛苦宝珠姑姑。”虞景明笑笑,虞宝珠摆摆手,就招呼了红梅和杨妈,三个人出了九号门。

虞二奶奶送到门口,然后在天井里走来走去,心思烦燥的很。

虞淑华仍默默的坐着,一些事体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其实早有预见,只是没想到这样快。

虞淑丽仍然站在楼梯扶手处,手仍是下意识的扣着斑驳的旧漆,心里想着虞景明的办法,虞景明的脑子果然好使,这方法荣家只怕是拒绝不了。

“大姐,我要过去了,董婆身边离不了人。”虞淑华这时站起身来,跟虞景明招呼。

虞景明点点头:“路上小心。”外面还是有些乱的。

“晓得。”虞淑华讲,提了手提包出了堂前,又跟天井里的虞二奶奶道别。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我的话你也是不听的。”虞二奶奶的话是气冲冲的,还是觉得淑华太着紧董婆了些。

虞淑华不响,虞二奶奶也拿她没法子,烦燥的挥挥手,虞淑华便带着明月离开了。

虞景明抬脚上楼,路过虞淑丽,就将手里的船票递给她,虞淑丽挑了挑眉毛,接过船票,没有作声,这票是谁弄的,她心知肚明。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二楼门边,抱着小花的虞景祺终于把这首诗背全了。

两街之隔的同荣里,荣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