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伟堂送李大夫出门,茉莉伺候了玫瑰回屋里休息,荣老爷子在堂前跟荣太太说话。

“你让玫瑰住进主屋的事体有没有跟淑华商量过?”荣老爷子问荣太太。

“她现在天天住在四马路那边伺候董婆,倒比伺候我这个婆婆尽心多了,人家外面还传虞家二小姐有情义呢,我哪里好要求她呀,传出去,人家讲我不讲情义呀,我身边总也要有人吧,玫瑰现在是有身子了,她不搬进主屋我还不放心呢,我是做婆婆的,这点事体还要跟淑华商量什么,现在淑华一天见着人都垮着一张脸,好象我多亏待了她似的,我懒得见她那张脸…”荣太太没好气的讲。

“也不是这样讲,我们是有些亏待淑华那孩子,哪个女子,进门当天姨奶奶就进门的,心里能没气。再讲平里日一些社交,伟堂都是带着玫瑰,外面人的话也不好听,到底冷了淑华的心。”荣老爷讲。

荣太太撮撮嘴,好一会儿才嘀咕了句:“那也是淑华没本事,要不然,谁乐意抬举个姨奶奶。”

“只这事体,虞家那边只怕不好交待。”荣老爷抽了口烟继续道。

“要交什么待,淑华肚子不争气,虞家怨得了谁。”荣太太没好气的讲。

荣老爷便也不作声,后宅的事体,他一个老爷子点到为止,却不会太放在心上。

“哟,是宝珠姑姑呀,宝珠姑姑什么时候来上海的?”门外,荣伟堂刚送了李大夫出门,就看到虞宝珠几个过来,连忙笑着迎上前。

“就前两天到的。”虞宝珠讲,带着红梅和杨妈就直接进了荣宅。

荣伟堂看虞宝珠似乎来意不善,连忙跟着上前:“宝珠姑姑有事体呀?淑华在四马路呢,我让人去叫她来。”

淑华回虞家是虞二奶奶叫来的,荣家这边自不晓得。

“哟,你家姨奶奶有了身子,搬进了主屋这样大的事体,伟堂你都没让人叫淑华回来,如今我这点事体就用不着叫了。”虞宝珠这话就有些敲打了,荣伟堂一脸悻悻,没接话,只跟在后头。

“那宝珠姑姑有什么事体?”荣伟堂继续追问,屋里荣老爷和荣太太看到虞宝珠突然出现,也有些惊讶的迎上前。

“一来,恭贺荣家既将添丁之喜。”虞宝珠说着顿了一下,这话让荣老爷和荣太太也有些不自在。

虞宝珠便又继续讲:“二来呢,淑华她妈讲了,因为情义所在,淑华要照顾董婆,荣太太身边便有些失礼,好在有玫瑰在,太太接了玫瑰在身边,淑华是同意的,只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为免留下闲话,二奶奶让我来封了淑华的嫁妆…”虞宝珠把之前虞景明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了。

“什么,封嫁妆…不可能…”荣太太重重的拍了桌子,瞪着虞宝珠,虞家这是要撕她的脸面。

“荣太太,是不是讲淑华的嫁妆,她自己做不了主了呀?”虞宝珠同样瞪着荣太太,又讲:“荣太太,你也晓得一山难容二虎呀,淑华已经退一步了,总不好连她手上的东西也有人要打主意呀?”虞宝珠本来就擅长闹事,这话敲得荣太太好不难受。

“成,你们封吧。”荣老爷讲,他们没有理由阻止虞宝珠。

事情到这一步,虞家二房跟荣家也算是撕破脸了。

没一会儿,虞家去荣家封了虞二小姐嫁妆的事体就传遍了永福门。

第二百六十章 日常

接下来几天,永福门的话题都是有关荣家和虞家二房,话题的中心就是虞二小姐会不会跟荣大少爷离婚?

午后,天阴阴的,风有些急,是作雨的天。

老王头的茶档有些清冷,喝茶的只有两三人,倒是一边钱六叔的剃头挑子前热闹的很,围了一圈人,都等着剪辫子。

军政府成立了,陈二爷当选沪军都督府督,第二天就宣布开市,同时通令米商平粜米价令,讲:尔商须知,食为民天,不宜知营利而不知公益。

另外又发布了禁止米粮出口告示,这样一来倒是缓解了沪上粮市之急,粮价这些天便渐渐平稳下来。

粮价一平,燥动的市面多少也跟着安稳了些。同时都督府又下了剪辫令,一时间剪辫成了风潮。

人多,钱六叔也不讲究了,直接卡差一声,把辫子剪掉,再把披散下来的头发剪整齐,一个头就算是剪好了,看着着实有些怪异,但大家都一样,也就见怪不怪了。

平五刚剪好头发,用手沾了些水,伸手把头发抹到脑后,就看到邓六同吕三两人从巷口过来,邓六不晓得什么时候巴结上了吕三,如今跟前跟后的跟个狗腿子似的。

吕三一看到平五,就哈哈笑的讲:“平老板,听讲最近发财呀,得空一起吃酒好哇。”

前些天一开市,麻氏糕点便以响应沪军都督府的平粜米粮令为由,宣布所有的糕点降价,那价格较沪上均价降了足足两成,一时间引起抢购风潮。同时大仓洋行也宣布,中止同虞陶商贸合作,今后只跟麻氏糕点合作,又在报纸上登了大幅广告,一时间麻氏糕点在沪上是异军突起,很是夺人眼球。

“好的,好的。”平五一脸笑容的应着,他最近刚成亲,麻氏糕点又声名雀起,便颇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味道。

“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我弄了点好烟,去我家里,吃酒抽烟,给吕三爷道贺。”邓六咧着嘴讲。

“哟,有什么好事呀。”平五好奇的问道。

“你不晓得呀,吕三爷升官了呀。”邓六讲,又伸了伸又拇指讲:“沪军都督府成立,陈二爷当选沪军都督,那是吕三爷他们一帮兄弟给他撑的场子,当时吕三爷他们可是绑了炸药包在身上的呀,那是拿命在拼的,这事后自然要论功行赏的呀,如今吕三爷进了警察厅,当了大队长了,要不要贺一贺呀?”邓六不遗余力的给吕三敲边鼓。

“那没的讲,这顿酒得喝,我请客,吕大队长若是不嫌弃,就先在老王头这里喝一顿,老王头这里别的不讲,羊杂汤在上海那是一绝,自酿的老白干也劲道的很,咱们喝点打打底,然后喝壶茶润润肠,晚上再去找个热闹的场子,抽烟吃酒,样样不少。”平五很有些豪气的讲,警察厅大队长的位置,那是要巴结一下的,做生意的人,样样人都要打交道,尤其是象吕三这样的。

“成,那就先打打底,润润肠。”吕三一脸高兴,被人巴结着总是心情愉快的。

边上剪头吃茶的闲汉这会儿也咧咧嘴,外面现在各种消息满天飞,而关于沪军都督的竞争听讲也是一场刀光剑影,虽然未见血,但那激烈程度也不见得比见血轻。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争斗,自古如是。

翁姑奶奶站在二楼阳台上,她手里拿着一叠子草纸,面前的围栏上摆了一溜子青花瓷坛,瓷坛里装满了晾干的干桂花,这是今年收的桂花,晾干后就要封装,封装前要在罐口封两层草纸,用来防潮的。

风过,整个阳台便浮动着浓郁的桂花香气,也传来巷子里的话音声。

“麻三妹的作坊这样子看是起来了呀?”翁姑奶奶边用草纸将坛子的口扎紧,然后盖上盖子,又问边上的红梅。

“那可不,大仓洋行为了捧麻氏糕点那是不遗余力的,原料都是以市面的六成价格供应,又帮麻氏糕点开厂子,还到各家作坊挖人,虞记这边还好,走的人不多,但陶记那边被挖走不少。”红梅拿着汗巾擦擦手,然后将翁姑奶奶封好的坛子放到一边的储物柜里。

“那虞记生意有影响吧?”翁姑奶奶问。

“有影响是肯定的,不过大小姐和翁冒都讲,再困难也要顶下来,那大仓洋行是做生意的,又不是开慈善堂,他们现在捧麻氏,就是要抢占沪上糕点市场,要逼我们就犯,我就不信了,凭上海这么多家糕点作坊就斗不过大仓洋行。”红梅一脸气愤的讲,又说:“麻三妹也是太急功近利,她是起来了,可姑奶奶你晓得哇,大仓洋行占麻氏糕点七成的股份呢,麻三妹等于就是给大仓洋行打工,而麻三妹为了提高产业,那质量又下降不少,也就是如今价格低才有人买账,可大小姐讲了,麻三妹这样下去,她那块牌子也要倒掉了。到时,没有了利用价值,她日子只怕要不好过。”红梅讲。

“那也是该。”翁姑奶奶没好气的讲。又听外面长巷子里议论沪军都督的事体,翁姑奶奶又好奇的讲:“我听小桃读的报纸上讲,光复会那位李铁仙先生都叫陈二爷给挤出了都督府,跑吴淞去建立军政府了?”

“是的呀,报纸上这样讲。”红梅将几个坛子都放好,又搬来一把椅子给翁姑奶奶坐。

“那李家那位呢?”翁姑奶奶拿毛巾拍身上的灰才坐下,有些好奇的问,她倒不是对李家那位公子还有什么想法,景明做事体一向有她的章法,既然表态了卞先生,自不太可能再跟那位李公子牵扯,她也就不再操那心思了。

只不过,最近外面都在传,这位李家大公子是立了从龙之功的,甚至当初上海整个局都是由他的撬动,如今沪军都督府成立,按理讲,他不说做头面人物吧,那也得算一角儿,只没成想,立了大功的李铁仙都被挤出了都督府,因此便有些好奇这位李公子的处境。

“我听翁冒讲,他去南京了。”红梅回道。

“南京还没有光复吧,他去南京做什么?”翁姑奶奶嘟喃的讲。

“听讲是领导江浙沪联军要光复南京。”红梅又道。

“哟,光复南京,那是又要去打仗呀?”翁姑奶奶拍拍胸脯,前段时间上海的枪声,着实有些吓着她了。

“那可不。”红梅讲。

“哟,这些革命的,东奔西走,成日把脑袋提在裤腰上,不要命啦。”翁姑奶奶叹了口气讲,李家这位公子倒是个人物。

红梅没作声,翁冒当初因为枪枝事件,为了不引起朝廷的怀疑,表面上退出了革命活动,但这段时间以来,翁冒暗里一直在跟李公子的助理年胜联系,可不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嘛,只这话她不好跟翁姑奶奶讲,怕她担心。

虞景明这会儿就坐在窗下盘着账目,手下的紫檀算盘拨的啪啪响,指缝间那紫檀的算盘珠子已比磨成一种近黑的紫色光彩,幽暗却眩目。她一边盘账一边听着阳台边翁姑奶奶同红梅的对话。

心想,生命,对于有些人来讲,就是用来燃烧的,为了心中有理想,这不仅指李泽时,还有卞先生,有的人燃烧你看得见,有的人燃烧你看不见,前者,青史留名,后者,默默无闻。

虞景明想着,不由的抿抿唇,楼下天井先是传来一阵吱呀的开门声,然后是杨叔的声音。

“哟,卞先生呀,大小姐在楼上呢。”

“不了,我马上要去码头那边督察,这里正好有客人给我送了点黄岩蜜桔,今年刚上市的,我拿了一篮来给二奶奶和景明尝尝。”卞维文的声音说着。

“那谢谢卞先生。”杨叔的声音讲。

虞景明连忙推了窗,就只看到杨叔提着一蓝子桔子站在天井里,从敞开的大门处,才将将看到一袭青衫的衣袂进了长街,然后朝巷口走去,走了一半,回头,冲着九号门的二楼笑笑。

虞景明抿唇,也笑笑,有些人似清风,明月,不注意时好似不存在,注意时好似无处不在。

“卞先生对大小姐倒是好的很,一点桔子也要送大小姐尝鲜。”麻三妹这时从平家出来,正要去厂里,看到卞维文给虞景明送桔子,便冲着卞维文讲,话里还是有些酸溜溜。

卞维文笑笑,不讲话,就出了永福门。这种闲话,他从不辩解。

麻三妹悻悻。

“平嫂子,平五在这里,你莫要吃了碗里还望着锅里呀。”吕三坐在茶当上边吃酒,边同邓六哈哈笑着,又转头冲着麻三妹讲,麻三妹跟卞先生曾经的事体,永福门没有一个不晓得的,吕三听了邓六讲,这会儿便来打趣麻三妹,一边平五的脸色自有些不好。

麻三妹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看着卞先生给虞景明送桔子,她当初跟卞先生谈朋友时也没见卞先生这么想着她,心底有些酸,才那样讲,这会儿自也没好气的瞪眼:“吕三爷,你不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好哇。”麻三妹说着,又跟平五讲:“平五,我先去厂子里了,你也不要多喝酒,厂子里事体多,吃多了酒误事,还招惹事非。”

“晓得,晓得。”平五不耐烦的挥挥手。

“哟,要不要把平五栓裤腰带上呀。”吕三和邓六就鼓噪起来,麻三妹没好气的摇头,转身出了永福门去了麻氏作坊,平五这边叫两人鼓噪的一脸通红:“别理她,来,我们喝酒。”说着,便给邓六和吕三满上。

钱六叔看着直摇头,老王头低头添柴火,心里也想着,平五跟邓六吕三处一堆,迟早要学坏。

一时间,长巷里,只有邓六,平五,吕三三个吃酒吆喝的声音。

酒香弥漫,让人晕头。

一边李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茉莉拿着李大夫开的药方从李家出来,她家姑娘的胎有些不太稳当,这是保胎用的。

“哟,茉莉呀,来拿药方子呀…”

麻油婆站在13号门前正跟戴娘子说着话,看到茉莉从李家出来,连忙叫住,又刻意压低声音,八卦兮兮的问:“听讲你家玫瑰姑娘要扶正了呀?”

“没有的事儿,可不要乱讲呀。”茉莉撇撇嘴讲。

“嘿,还瞒人哪,听讲虞家那位二小姐都被挤兑的住虞园去了,标准的下堂妇呀。”麻油婆讲,戴娘子靠在门边,也一脸八卦的表情,这会儿也讲:“你家姑娘可真是个有本事的…”

戴谦和邓香香的亲事已经定下来,正日子也定了,就定在腊月初八,赶年前进门,用乡间的话来讲,那是讨个老婆好过年。

所以,这段时间,戴家和邓家那是好的蜜里调油,便是说闲话都是互相捧着。

“哟,我家姑娘哪有什么本事?也不敢挤兑人家二小姐去住虞园的,那是人家二小姐自己要宣扬情义呀,结果弄得虞家人跑家里去封嫁妆,外面都传扬我家少爷宠妾灭妻,讲我家姑娘没分寸,可明明是她二小姐肚子不争气好哇,又关我家姑娘什么事,我家姑娘冤不冤呀…”茉莉叫屈道。

翠婶这会儿提着铜壶正给人添茶,听着茉莉的话就讲,却是有些不屑的嘀咕:“别的不讲,就凭她到现在仍以二小姐来称呼你家大少奶奶,只怕外面的传言就不冤。”

一边麻婶正好抱着润哥出来,听着翠婶的话,也撇撇嘴讲:“得了便宜还卖乖呗。”

这边茶当上,吕三已经有了六七分的酒劲,看到茉莉,便眯着醉眼讲:“哟,茉莉呀,别人些许闲话,理它干什么呀,虞家也就在这永福门里撑人头,我跟你讲,等到这城墙一拆,到那时,只怕又是别样光景,走着瞧好了呀。”

吕三说着,很是滋味的咪了口酒,别讲,老王头这老白干虽有些辣,但着实得劲的很,羊杂也是不错,对他这种粗人讲,倒不比得月楼的酒水差。

“哟,吕大队长这话在理。”茉莉一脸笑的冲着吕三道,又一脸好奇的问:“大队长,怎么,这老城墙终要拆了呀,里面有讲究呀?”

吕三不作声,只端着架子吃酒,一边邓六却是打趣:“茉莉,不懂规矩呀,要打听事体,怎么连杯酒也不晓得敬。”

茉莉立刻笑着讲:“是我失礼,看我的。”茉莉说着,跟翠婶李一只小碗,拿过酒壶,倒了半碗,别看碗小,但半碗也起码有二两,茉莉就一口干了。然后将碗翻了过来,没有一滴酒滴下来。

“厉害,茉莉姑娘豪气,难怪陈都督都讲,茉莉姑娘不一般,有机会也是要给茉莉姑娘捧场的。”吕三看着茉莉红朴朴的脸蛋讲,心里有些痒痒。

“三爷过奖,陈都督那里我哪里敢想,以后若能得三爷捧场,茉莉就是烧高香了。”

玫瑰嫁给荣伟堂后,虽然依然在场面上交际,但有些太过火也是要顾忌一点的,因此,近一年来,玫瑰便捧出了茉莉,如今茉莉在上海滩交际花里面也算是小有名头。

“没的讲,以后在上海滩,茉莉姑娘若有用得着的,那就是一句话的事体。”吕三拍着胸膛讲。

“行,三爷的话我可是记住了呀,以后有麻烦,免不得要打三爷旗,三爷到时可不准推托。”茉莉目光如水的讲。

“不推托,绝不推托。”吕三已经醉了。

“我家姑娘还等着我的药方子,我就先告辞了。”茉莉讲,然后扭着腰出了永福门,颇有些风情。

而至于拆老城墙,大家其实都不奇怪,这上海滩谁不晓得李总董是一定要拆老城墙的,如今新政府成立,李总董又任了民政总长,听讲如今已经提交提案了,只等批下来。

“小骚蹄子…”麻油婆冲着茉莉的背影撇撇嘴,戴娘子也挑挑眉,啐了一口,这茉莉当初还跟他家寿松抛过媚眼呢,不是个安份的。

“呵呵,这茉莉也不是省油的灯。”虞宅二楼,翁姑奶奶朝着外面长巷子里探探头,回头跟红梅讲。

“玫瑰调教出来的,只怕是一路货色。”红梅呶呶嘴讲。

虞景明心里也琢磨着茉莉这个人,是挺有些意思的,如今玫瑰好些交际都交到了茉莉的手上,茉莉倒是把玫瑰那一套全学会了,长袖善舞的很。

“景明,老城墙这真要拆了呀?”翁姑奶奶又冲着虞景明问。

“这不假,不过,讲是这样讲,只怕也没那么快,正好,冯绍英昨天从香港回来了,约了我今天要去虞园探望一下董婆,到时我再具体跟她打听一下。”虞景明放下账册,两手捧了茶壶讲,天渐凉了。

“老扬,给我将门关紧了,虞景明管的永福门是越来越不成样了,是猫是狗都能来永福门撒野…”楼下,虞二奶奶站在天井里,气哼哼的冲着老杨讲。

这话显然是针对外面说闲话的。

虞三姑娘前些天已经出发去香港,同行的有杨叔的儿子和小喜。少了虞三姑娘,虞二奶奶心便空落落,这几天浑身不得劲,脾气更燥的很,那心总有一种无处安放的感觉。

“晓得…”杨叔连忙应了一声,就关紧了门。

“二奶奶,进屋里歇歇吧。”杨妈也劝着虞二奶奶,只虞二奶奶心里烦燥的很,又哪里歇得住,依然在天井里绕着圈子走。

虞景祺不晓得什么时候起就抱着小花站在走廊里,这会儿看着虞二奶奶绕圈子,他突然将小花放在地上,然后小跑两步,也跟着虞二奶奶身后,开始绕着圈子,小花也跟着他身后亦步亦趋。就好象平日里他跟着翁姑奶奶一样。

“你跟着我做什么?”虞二奶奶猛的停住脚步,回头瞪着虞景祺,虞景祺一个踉跄,差点就撞上了虞二奶奶,这会儿又猛的退后两步,低着头,却是不声不响,跟在后面的小花喵的叫了一声,跳上墙头。

“该死的猫。”虞二奶奶喝骂着。又回头瞪着虞景祺:“滚开。”

虞景祺依然看着她,不响,不动。

“你死人哪,听不到我讲话呀。”虞二奶奶吼着,虞景祺依然一声不响。

楼下的动静自然传到了二楼,翁姑奶奶看到天井里的一幕,就发急了:“怎么回事呀,夏至呢,怎么没看好景祺?”

“我让夏至去了四川路那边找元甫表哥,宝珠姑姑现在天天在四马路那边的粮店帮店家背米做粗活,要给元甫表哥还债,这总不是个事。”虞景明讲。

“那我去把景祺拉回来。”红梅这边忙讲。

虞景明却同翁姑奶奶相视一眼,这时候去拉人,不就又要落虞二奶奶的面子了。

翁姑奶奶叹了口气:“红梅,不急,先看看吧,他两个不可能永远不接触,景明也不能总这样养着景祺,到底落人口实。”

红梅便点点头。

楼下天井里,杨妈小心的整理桔子,也分心关注着虞二奶奶和虞景祺。

虞二奶奶这边跟虞景祺互瞪了好一会儿,突然有些丧气:“我真是的,我跟个傻子较什么劲。”虞二奶奶摆摆手,转脸继续走,虞景祺依然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在天井里一圈一圈走着,互不作声,倒是有种别样的默契。

如此,翁姑奶奶长长的松了口气。回头又冲着虞景明问:“虞宝珠这又唱的哪出呀,都讲了有什么难处,大小姐这边帮着担一点,她为什么非要去四马路粮店那边帮人背米,这不是要惹闲话吗?”

虞家姑姑跑四马路粮店给人做粗活,好说不好听呀。

“宝珠姑姑也是没法子了,元甫表哥现在天天醉生梦死的,有些东西我们是能帮着担一点,可我们帮着担一点却是解不了元甫表哥的心病,宝珠姑姑的意思,既然是元甫表哥责任,那就要元甫表哥自己担起来,元甫表哥自己不担,那就只有她这个做妈的担起来…“

“也是。”翁姑奶奶点点头,又叹:“这大上海,熬人的很。”

虞景明点点头,这正是大上海的魔力,多少人沉沦,多少人奋进,日升日落,每一天的光阴都有一个传奇。

楼下天井里,虞二奶奶依然在走,走的无趣了,嘴里就唠叨起来:“你小子也是个命苦的,哪里不好投生,偏要投生在吕仙芝那贱人的肚皮里,如今好了哇,一个好好的孩子,说傻就傻了,这也不晓得是吕仙芝的报应,还是虞世安的报应,我最倒霉,我不想见你,你偏偏天天在我眼前晃当,我有时气的恨不得掐死你,可有时想想,你也真无辜,只能讲是命…你长大了也别怨我不认你,你想啊,我凭什么认你?总之呀,我决不会让吕仙芝如愿的…”

虞二奶奶边走边发着狠,虞景祺依然在她身后沉默的跟着,世事于他无关。

小花坐在斑驳的墙头,舔着爪子洗着脸,一丝阳光掠过,有些明媚,阴影下,有些幽暗。

虞景明剥了个桔子,撕了一瓣放进嘴里,沁甜中略一点点酸味。

“我去四马路那边了。”虞景明换了衣服,带着小桃出了永福门,她跟冯绍英约好的。

第二百六十一章 城墙,壕沟,

四马路,虞园,微雨,天气沁寒。

二楼阳台上,藤编的桌椅,桌面是玻璃的,桌面上,几盘点心,一壶茶,茶汤氤氲。虞景明同冯绍英相对面坐。

“现在的消息乱糟糟,革命党一会儿要去武昌成立临时政府,结果汉口又被清军夺回,好在南京又光复了,临时组织又决议在南京成立临时政府,只汉口革命军和南京革命军又起龃龉,还差一点兵戎相见…”冯绍英抿了口茶,讲。

虞景明一时没做声,只是重重的吸了吸鼻子,能闻到空气中夹杂的阵阵油墨味道,外面的马路有些嘈杂,虞景明便抬头朝外望,从阳台上看下去,整条四马路拥挤而繁杂,尤其是各报社门口,领报纸的队伍排成长龙,时不时有电报局的人挥着手,大嚷着借过借过,然后挤进报社,没一会儿,报社里就有号外消息传出…

接着便一堆人便围着议论,不时能听到新政府,选举,停战,南北议和等等只言片语。

虞景明才接话道:“不是讲临时政府已经成立了吗?”这两天的报纸一直在讲临时政府的事体,只要临时政府成立,一些矛盾就能协调。

“临时政府是成立,可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光一个选举,就嘈嘈嚷嚷的定不下来,现在又牵涉着南北议和,本来要选临时大总统,后来北方议和代表唐先生讲袁北洋是支持共和的,于是临时政府又决议暂罢临时大总统的选举,算是把这位置内定给了袁北洋,接着又选黄先生为大元帅,选黎先生为副元帅,结果黄先生力辞大元帅职,于是大元帅副元帅位置倒置,又变成黎先生为大元帅,黄先生为副元帅,如此,大总统的位置,大元帅的位置,弄得好似弈棋,前些天,你王伯父在南京跟李泽时见了一面,私下吃酒,李泽时曾跟你王伯父讲,现在临时政府经事于同盟会原定的革命方略相去甚远,到底让人心不宁…”冯绍英又讲。

讲到这里,冯绍英的话又嘎然而止,而是歪过脸看着虞景明,然后一手撑着下巴有些好奇的问:“你跟李家那位李公子真不可能了呀,朱红怎么回事你心里清楚的…”

冯绍英跟虞景明一向讲得来,她原先就觉得虞景明跟李公子相配,没成想,她去法国,香港等地转了一圈回来,虞景明却跟卞家的卞维文有了约定,这让她有些意外。

对于那位卞先生,冯绍英并没有任何特殊的印象,只如今外面名声很不好,都讲他是洋狗子。虽然听王大奶奶的话里,那位卞先生好似被冤枉,但也许是李泽时先入为主吧,冯绍英总是觉得卞先生是不如李泽时的。

虞景明便笑笑回:“本就不关朱红的事体,这男女二人,有缘有份才能再一起,我跟李泽时只是人生路上偶遇了一场,之后,各有所道,各有所行,各有所求,大体并无交集的。”

他们的情形一直是这样的。

冯绍英便笑笑,她也只是好奇问问。

“号外,号外,孙先生已抵达南京…”就在这时,外面四马路上,一个报童抱着一叠报纸从报社里出来,立时,新消息就传开了。

“你觉得孙先生能不能定乾坤?”冯绍英吃了口点心,问虞景明。

虞景明想了想讲:“论名望,孙先生若不能定,那谁能定?但具体如何,也不好讲,谁晓得呢。”这世道,从武昌光复到现在才两个多月,一些地方的都督都换了几茬了。

真正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的。

“也是呀…”冯绍英回的有些意兴阑珊,未来的事情实不好讲。说着,站起身来告辞。

虞景明拿了伞也站起来,转脸看了看院子里,便又讲:“要去跟董婆打个招呼不?”虞景明朝着楼下院子里伸伸下巴。

楼下院子里,厨房门口的走廊上,红漆的廊柱半挡着,露出半把躺椅,董婆全身裹在棉被里缩在躺椅中,看不到面目,只花白的头发被微风吹的有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