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下了病危通知,董婆不想死在医院里,坚持要回来,回来后就一直躺在那里,身边不要一个人。

“董婆,下雨了,围条围巾吧。”虞淑华这时手里拿着一条围巾匆匆过来。

“不…要…了,这样…好呀,有风…有雨…我喜欢。”董婆的声音嘟喃着,让人几乎听不清。

但不晓得为何,在场的三人,都能感到老人心里是真喜欢。

“不去了,我只是帮董家的人来看看,董婆那样子,就不去打搅了。”冯绍英叹了口气讲。

“也好。”虞景明点头。然后送冯绍英下楼,两人一路就出了虞园,穿过巷子,站在巷口,右手边,一车马车过来,车上一个个满满的大米袋子,压的马车咯吱咯吱响。

“沪军都督府这回是下了狠手了,码头那边封了好几大仓库的粮食,虽然讲引起不少商户不满,但到底市面的粮荒是解决了。”路过,两个闲汉便闲聊了起来。

“粮荒是解决了,但还有钱荒,我听讲新政府这边最后使不得还有要洋人借款。”另一个回道。

虞景明同冯绍英相视一眼,国内混乱,各地各自为阵,而偏偏于国最为重要的关税却落在洋人的手里,以至于临时政府这边连支持临时政府运行的钱都不足,这段时间,虞景明捐了不少钱,也买了不少劝业债券,可终归杯水车薪。

这时,那辆马车停在了斜对角米铺门口,几个伙计从米铺里出来搬货,虞宝珠穿了一件粗布衣服,肩上搭了一块麻布,也跟着伙计一起搬米袋子。

一袋米很重,虞宝珠一向也是干不了重活的,那一袋米抗肩上,腰就弯了,边上一个伙计连忙帮她扶了一把,她才直起腰来,回头笑笑,然后抗了米进铺子。

“你家宝珠姑姑这是做什么?”冯绍英瞧着,转身问身边的虞景明。

“响鼓要用重锤。”虞景明讲。元甫表哥现在的情形是有些破罐子破摔,宝珠姑姑想要将他敲醒。不过,虞景明晓得宝珠姑姑这一招其实也在玩火,是谁都看得出她在耍苦肉计,那落在元甫表哥眼里,只怕他又要以为他妈在逼他。

但有些事体,又不能不作。

“宝珠姑姑也算是用心良苦,就不晓得有没有用。”冯绍英讲。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虞景明说。

润生这会儿站在虞记四马路分店门口,也看着对面米铺,龇牙咧嘴的,麻喜从斜对面的铺子里过来,凑到润生跟前问:“喂,我说你们虞记这位姑姑这唱的是哪出呀?”自上回虞宝珠过来四马路这边,为着陈元甫养戏子的事体闹了好大一场,还叫天蟾戏院的人扣住,在四马路闹出了好大的笑话,这会儿,一个个自不免又在看戏。

“什么唱哪出,虽胡扯,元甫掌柜欠了米铺粮钱,总要还的吧,大姑奶奶是卖了家里的房子过来准备还账的,没想路上又叫人劫了,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仪的吧,没有钱只好以工抵债。”润生冲着麻喜咧嘴讲。他还是喜欢称呼陈元甫为掌柜。

“我就不信你家大小姐不帮着分担?”麻喜说着,还冲着虞景明这边嘻嘻笑的打招呼。

“是要分担,可大姑奶奶没答应,她讲钱是元甫掌柜欠的,就该元甫掌柜自己还,元甫掌柜不还,那子债母偿,哪有伸手跟外人讨的道理。”润生说,这话是小桃跟他讲的。

“哟,你们家这位大姑奶奶变了不少。”以前,永福门谁不晓得,这位大姑奶奶也是惯于刮地皮的。

“可不是。”润生点头,然后转脸看另一头,一家报社外面的屋檐下,陈元甫身上穿了一件皱皱巴巴的呢子大衣站在那里,耷拉着头,盯着脚尖,一动也不动,他边上,站在夏至,欲言又止,最终没说一句话,大小姐讲了,话不要多讲,让元甫少爷自己看。

这时,陈元甫突然就跑了起来,夏至待要跟,虞景明远远的冲她摇摇头,夏至便顿住脚步。

陈元甫一气跑进米铺,冲着虞宝珠就喊:“妈,你这是做什么?”

“没眼睛呀,搬货呀,你欠了人家的债,你一天醉生梦死的也不管,妈能不管吗?家里的钱在路上叫人劫了,妈没钱,只好卖点苦力。”虞宝珠拍拍身上的米灰冲着陈元甫一脸静的讲。

“卖苦力也轮不到妈你呀,既是我欠的债,我自己还,以后我天天来给粮店搬货好了。”陈元甫有些负气的讲,他猜他妈施这苦肉计又不晓得要做什么。

“那好,那你以后天天来搬货好了,你记着你说的话,你欠的债,你自己还,便是天天背米袋子,妈也是支持的。”虞宝珠说着,就把肩上的麻布扯下来,披在陈元甫肩上,然后重重的拍了拍肩讲:“以前妈错了,总要拿你跟别人比,现在妈也不跟别人比了,但你自己的责任总要担起来,要不然,是真要叫别人瞧不起的。”

陈元甫就看着虞宝珠发愣。

虞宝珠这时又拍拍手:“那妈先回永福门那边收拾一下,过两天回宁波了,快过年了,你爸一人在家我也不放心,家里欠了不少债,年边了,都要上门要债的,他那人老实,要受气的。”虞宝珠说完,就转身离开。

陈元甫抿着唇看着虞宝珠出了四马路,两眼发红,然后突然跑到马车边,就弯下腰来,闷头背米,来来回回的好多趟,一气把一车的米袋子背完了,然后扶着门口的电线杆直喘气…

夏至终是碎步的跑到陈元甫身边,她还没开口,陈元甫就先开口了,声音沙哑的讲:“你家大小姐是不是有话跟我讲?”

夏至面皮有些尴尬,陈元甫这样讲,自然是看穿了她今天特意带元甫少爷来四马路这边的用意了。

“嗯。”夏至点点头,又讲:“大小姐讲,虞陶商贸现在缺人,元甫少爷你是开过商贸公司的,有这方面的人脉,如果元甫少爷想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的话,就去虞陶商贸找陶先生。”夏至说着,看了看脸色不太好的陈元甫,又讲:“元甫少爷不要想太多,大家都是想元甫少爷能再振作起来,日日吃醉酒,别的不讲,身体也要吃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也是不孝的。”

陈元甫不作声,好一会儿,他侧过脸,就看到米铺边上,有一个炒板栗的摊子,把栗子炒的喷香,陈元甫走过去,拿了几个铜钱,称了一纸袋子板栗,又走回头,将一纸袋子板栗塞在夏至的手里:“我妈最喜欢吃板栗,你帮我拿去给她。”陈元甫说着又道:“我晓得的,我没怪谁,只是觉得自己没用,我妈这回是不一样了,以前出事她不是怪我没出息,就是怪别人不帮忙,然后把事体闹的大家都为难,这回她只是要我对自己的事体负责,这是应当应份的。”

夏至拿着那包板栗,点点头,元甫少爷能明白就好,又说:“那元甫少爷不回永福门呀?”元甫少爷叫她给宝珠大姑奶奶送板栗,那显然是他自己暂时不过去了。

“你刚才不是讲了吗,虞陶商贸要人,我先过去看看,等定下来了再过来,那样我妈也安心些。”陈元甫讲。

夏至自是连忙点头,一脸欢喜,元甫少爷能想通,自是再好也不过。

陈元甫拨了拨乱糟糟的头发,就叫了车子,去了苏州河,去找陶子华。

“夏至,夏至,陈元甫这又去哪里呀?”麻喜冲着夏至招呼,一脸八卦。

“不干你的事儿。”夏至瞪他,转身跟虞景明讲:“大小姐,元甫少爷讲去苏州河那边找陶先生了。”

“好。”虞景明点头,元甫表哥是想通了,夏至便捧了板栗先回永福门了。

“我看接下来,你们家要办喜事了呀。”冯绍英跟虞景明笑嘻嘻的道,明摆着,夏至跟陈元甫有些对眼了。不过,冯绍英又眨眨眼:“就只怕你家宝珠姑姑又出妖娥子,夏至出身到底低了点吧。”

“大约不会的,你没看出来呀,宝珠姑姑这回从宁波过来,遇上战乱,九死一生,念头通达了不少,夏至又是在元甫表哥最困难的时候帮他的,两人的情份只怕不浅,宝珠姑姑如今只要元甫表哥能振作起来,别的只怕也不想节外生枝。再讲了,真论算计,元甫表哥娶夏至也不会差,夏至出身虽低,但她跟景祺虽名为主仆,但情份说是母子也不差的,夏至对于景祺来讲是唯一的亲人,而景祺到底是我二叔的孩子,有些东西该是他的就是他的,到时能给他出面掌事的人就是元甫表哥,凭着这一点,元甫表哥未来在虞记就有举足轻重的位置。”虞景明讲。

“这倒是的。”冯绍英点头,又疑惑的问:“你二婶只怕不答应吧?”

虞景明抿了抿唇,才讲:“以后的事体谁晓得呀,如今下定论都还早。”

讲这话的时候,虞景明不由就想起上午的时候,二婶在天井里绕圈,虞景祺傻傻的跟着她,二婶恨景祺恨的要死,却又一直在跟他唠叨。

虞景明晓得,二婶是寂寞了,二妹那边,她跟荣伟堂的婚事到底是有二婶逼迫的成份,再加上如今婚姻不顺,虽然之前因为封嫁妆的事体,外面都传二妹要跟荣伟堂离婚,但不管是荣家还是虞二奶奶这边,都是要脸面的,轻易哪会提离婚二字,所以,二妹跟荣伟堂的婚姻还有纠葛。

也因此,二妹对二婶心中是有怨忿的,跟二婶到底是生份了不少,平日大多数时候,二妹宁愿守着董婆也鲜少回永福门。

而三妹,未来追求的是更广阔的天空。

如此,最终陪在二婶身边的人居然是她自己和景祺,二两都是二婶仇视的人。

也是人生如戏,所以未来的事体哪里好讲。

“也是。”冯绍英又应着,然后叫了车离开,她最近也挺忙,中华书局又开了几家分店,这部份是她负责,再加上还有几篇古文要校正,来虞园这边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虞景明目送着冯绍英离开,转身要回虞园再看看董婆,跟二妹聊聊,冷不丁对面一个汉子拉着板车过来,冲着麻喜说话:“麻喜,听讲你爸今年要河北老家看看呀?”

“哟,是乔叔呀,是的,你有事体呀。”麻喜嘻笑笑的问。

“嗯,那走前你跟我说一声,我有点东西想请你爸帮我带回去。”那姓乔的汉子讲。

“好咧。”麻喜应声,那汉子便又拉着板车继续走。

“这位是租护城河壕沟,种茭白的秦老汉的女婿,叫乔翼吧,怎么跟你家搭上关系了?”一边润生好奇的问麻喜,茭白上市的时候,这位姓乔的老拉了板车来卖,大家都晓得他是秦老汉的女婿。

“他跟我家是河北老乡,前几年从河北逃难过来的。”麻喜讲。

这时,隔壁文具店的一个老账房也凑个脸过来,笑嘻嘻讲:“这位乔翼也不晓得是幸运还是不幸,听讲是当年得了瘟疫,被秦老汉救了,那秦老汉一子一女,也奇怪了,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偏这秦老汉,老实巴交一个人,生的儿子吃喝嫖赌不讲,女儿秀玉小时候倒是秀丽可人的,可早年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瘸了,本来这年月,瘸腿也无所谓,勤劳本分就好,偏秦老汉那婆娘,总怕女儿吃亏,但凡有人看她女儿腿一眼,她便去跟人吵架,家里的家务又一手包,全不要女儿动一下手指头,反倒把个女儿教坏了,好吃懒做不讲,脾气还大,哪个男人受得了,结果都二十七八了,硬是没人上门讲亲,头年,秦老汉婆娘先病故,去年,秦老汉眼看着也不行了,又实在放心不下女儿,没奈何,把女儿托付给了乔翼,秦老汉于乔翼那是有救命之恩的,这个时候自不能推托,两个在秦老汉病床前成亲了,结果,秦老汉才下葬,那秦秀玉就闹了起来,听讲是乔翼乡下还有老婆的,秦秀玉非让乔翼休了原配,只是休妻就太对不住人了,乔翼死活是不肯的,但他欠着秦家这边大恩,总要辜负一个,再加上乔翼当年逃难出来时,家里原配还没有孩子,乔翼也起了不能耽误原配一生的想法,就写了和离文书还暗里寄了一笔钱托人送回家,可没想,当年乔翼离开河北时,家里原配就查出有了身孕,后来生了一个女儿,如今都快四岁了,家里原配一来离了又没处去,二来实在舍不得女儿,后来是乔翼的母亲做主,两边各过各的,她就只当乔翼这个儿子已经死了。如此,事情才平息下来,只不过乔翼每年都要悄悄的让人带点银钱回家…”

那老账房说到这里,又叮嘱麻喜讲:“乔翼托你爹的事体可不要往外讲,要不然,乔翼只怕又没好日子过了。”

“晓得晓得。”麻喜不耐烦的讲。

另一边街上,乔翼还没走远,虽然听不清老账房说什么,但他猜也猜到,初时他甚是尴尬的,只习惯了,倒也无所谓了。

“乔翼,你拉个抽水机做什么?”街边,一个正坐在椅子上剪头发的汉子看到乔翼拉了个抽水机,便大声的问道。

“这两天老下雨,壕沟里积水深了,天又冷,茭白伤冻腐烂,那明年的茭白就要绝收了,这不,专门从厂里借了抽水机把水抽了。”乔翼讲。

“哟,你还有心思管你的茭白呀,你就是抽了水明年也是绝收,你晓不晓得呀,老城墙拆除报告听讲已经批下来了,过了年就要拆老城墙。拆了老城墙就要填壕沟修马路,这是要我们没饭吃呀,我们东段这边人反正已经齐心了,李平书要拆老城墙我们不管,但要填壕沟没有我们的答应,就不行…”那剃头的汉子说的老响,一脸气愤。

虞景明这边一听这话,不由微微一愣,之前只顾着关心拆除老城墙的事体,倒是忘了城外护城河的壕沟租户,若是城外的壕沟租户联合起来不准填壕沟的话,那这老城墙只怕一时半会儿又拆不了了。

真是一波三折。

而剃头汉子这边话音方落,冷不丁的街口就传来卞维武的声音:“黑皮,你现在混的厉害了,先是逼着原壕沟租户把壕沟转租给你们,又煽动壕沟租户一起抵制拆除老城墙,如今这又过来煸动西段租户,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要做什么,给吕三和荣兴做排头兵,小心成炮灰…”

卞维武一身便装从巷口过来,冲着那黑皮就骂。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你以为你还是卞二爷呀,你那一身皮都叫人扒了,听讲总税务司还要派人下来了,到时,你大哥还不晓得能不能安稳呆在江海关呢,没了那身皮,你卞维武也不过是一个瘪三,我怕你呀…”那黑皮不干示弱的回击。

今天一早,公廨所那边就以卞维武参加民军为由,暂停了卞维武的职。

“二哥,削了他。”麻喜气的跳起来讲。

“不急,我看着他,他跑不了,你去给我叫人,我们先清了这条街面再讲,没了那身皮,四马路这边依然是我说话。”卞维武一脸森冷的讲。

“呵,卞维武你能的啊,都要清起街面来了,你要作死,也不要拉你大哥垫背好哇,现在街面什么情况你不晓得呀,洋人这边还在戒严呢,吕三进了警察厅你也是晓得的,他正愁没你把柄吧,警察厅刚成立,也是要立威的吧,你要真在四马路清场,不管是洋人还是警察厅,都要拿你开刀,我晓得,你们混道上的,有时不能讲理性,要讲血性,可讲血性不等于犯傻吧,自己往人刀口上撞吧,再讲,你犯傻就犯傻,你也晓得税务司派人下来查各地税关,你是愁你大哥没有把柄落人手里是吧?”虞景明站在一边,讲话比较难听,卞维武这小子性子拗的很,好好讲他不听的。

卞维武就闷头不响。剃头的黑皮趁着这当口,连忙一溜烟跑了。

而虞景明却晓得,几段城墙,一条壕沟,一坐永福门,又要兴起了风雨。

虞景明回了虞园,没想一进虞园,就迎上虞淑华赤红的双眼。

“大姐,董婆走了…”

一个人物,一段故事,一段岁月也是终场。

雨不知不觉就下大了,夹着雪子。

须臾,雨停,雪花却大朵大朵的飘下,这一年第一场冬雪终于落下…

第二百六十二章 初一,十五

这一场雪不大,也就屋瓦上下了薄薄的一层,地面上一片湿泞,天气便显得格外湿冷。

董婆于三日后下葬,她走的很安详,也很平静。

虞宝珠终是在董婆下葬后的第二天回的宁波,走前,关于陈元甫在虞陶商贸的情况没多问没多讲。

而关于夏至同陈元甫的事体,正如虞景明所想,虞宝珠是乐意的,临走前还特意虞景明面前提过,夏至人品好,他家元甫若能娶到夏至也是福气,另外也让虞景明多担待。

虞景明是晓得宝珠姑姑的意思,一般大户人家,家里的下人跟主人家亲戚交往是忌讳的,不过,现在到底是新时代,只要两情相愿,没什么苟且,家里有翁姑奶奶把关,虞景明到也没什么太多讲究,而夏至又是有些不同的,她是因为虞景祺才留在虞宅的,跟一般的下人到底有些不一样。从心里讲,对于夏至和元甫表哥的事体,虞景明一样乐见其成。

最终夏至跟陈元甫的事体在虞宝珠走前订了下来。

而接下来时局也是日日新,先是孙先生就任临时总统,之后民国建立,街面上除了多了些鞭炮声似乎也并无什么不同,但又似乎处处都透着不同,每个人脸上的精气神儿有些不一样了。

永福门这边也欢喜的放了一阵子鞭炮,麻河北,赵明,老罗几个还把虞记仓库里的狮子拿了出来,一干人敲锣打鼓的舞起狮子,一时间好不热闹,然而热闹的锣鼓声还未远去,陶先生被刺杀于广慈医院的消息暴出,便给这刚刚成立的民国添了一抹血色,让人心惴惴。

之后清帝退位,紧接着孙先生又辞去临时总统一职,袁北洋当选为临时大总统,于三月三十日在北京就职,南北统一。

这一串的博弈,内里的纷杂百姓不懂,只走马观花的,看的稀奇的很。而看得明白,心里到底有些萧瑟,一国大总统的位置成了博弈的筹码,到底让人有些意兴阑珊。

但不管如何,这都是大的变革,大的进步,妇人家十月怀胎产子,还要承受撕心裂肺的痛楚,这么大一个国家要想新生,又岂能没有阵痛?凤凰涅盘,要浴火才能重生。

转眼便是初夏,上海这几日都是阴雨,永福门这边就更显得阴暗潮湿,家里物什都有一股子霉味,梅雨时节还未至,这天气就已经有些黏腻的烦人,让人的心不由多了一丝浮燥。

“卖报,卖报,城北械斗,三人受伤,警察厅出动了上百军警,老城墙拆除工程被迫停工。”

午时刚过,就有卖报的小童从永福门穿梭而过,手里挥着报纸叫卖。

永福门今天热闹的很,今天是戴家戴谦和邓家的邓香香成亲的日子,戴邓两家也是下了血本,在永福门开了流水席面,七八张枣木四方桌,就摆在巷子当中,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哟,城北的壕沟租户这是闹起来了呀?”几个吃着喜酒的闲汉忙要了一张报纸看了起来,这回事体闹的不小,竟是比当初老潢他们闹的还大。

“这样讲,老城墙又拆不成了?”有人咋舌的问,这老城墙的拆除真是一波三拆。

“这谁晓得呀,看着吧,如今的事体,走马观花,一天一个样。”老罗咧着嘴坐在老王头的茶档,边喝着茶边讲。

众人也咧嘴,如今可不就是这样嘛。

红梅这会儿就坐在虞景明的办公室里,手里同样拿着报纸,上面也是城北械斗的事体。

“这事体背后是荣兴在支持,这回械斗的人里面就有荣兴商团的人,而荣兴此举就是要搅乱整个局面,然后剑指城西,翁冒请人打听来的消息,法租界那边想把租界护展到老城墙这一带,拿到护城河的筑路权,到时路两边再建商铺,将会是一处非常繁华的商业带。只是路两边的商业带必然要侵占永福门的街区,我听讲,荣兴的计划书里面,就有对永福门折迁这一项,而这应该就是荣兴打的算盘,借着折迁,吞下永福门。”红梅讲。翁冒这段时间一直在外面跑,如今革命当政,沪军都督府里自有不少相熟的人,一些隐密的消息着实打听出不少。

虞景明点点头,面色是有些沉的。

荣伟堂一直盯着永福门,而法租界一向借着筑路护充租界地盘,二者一合,倒是又让荣伟堂对永福门起了想法。

只不过,法租界也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所以荣兴才施了手段,借着壕沟租户搅乱老城墙这局面,城北一乱,城南城西的壕沟租户就会跟着,而如今,法租界的公路已经修到了护城河不远,到时自可借着怕动荡危及法租界为由先行占领护城河,然后再借着建立商铺为由插手永福门,永福门这边,两条街面,看着复杂,但业主只有虞记一个,其它都是租户,到时只要把租户安置好,虞记这边只怕是孤掌难鸣,这都是荣伟堂的如意算盘。

“现在就看李总长顶不顶得住城北壕沟租户这一波功势。”红梅又有些担心的讲。

虞景明抿着唇走到窗边,对于李总长,她是有信心的,但主是要政府现在不安定,这就是变数。

窗外,卞维文腋下夹着两本册子,从园门洞过来,穿过巷子,走到虞记大院的水龙头边,就碰上从虞记出来的李老掌柜,然后两人就拢着袖子站在那里说话。讲的自然也是这老城墙到底拆不拆得了的事体。

“拆肯定是要拆的,不讲李总长为了这事体花了多少心血,就讲如今沪军都督府当政,这刚推出的新政,又明摆着是有利百姓和经济的,若是不能执行下去,那以后沪军都督府还如何施政,但怕就怕在政局变幻,这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的道理。”卞维文讲。

这位跟虞景明又想到一块儿去了,虞景明站在窗边,便勾了勾唇,浅浅的笑,眉目弯弯。

红梅看到虞景明的神色,有些好奇,便也朝窗外张望了一下,便看到了卞维文,便笑了讲,是卞先生呀。虞景明便也笑笑。

红梅便有一种感觉,以前她觉得李公子配大小姐,如今似乎卞先生更配大小姐,两人眉目间的那股子疏朗太契和了。

这时又一阵鞭炮声传来,然后就听麻油婆尖着声音打招呼:“哟,荣经理来了呀,快席上坐。”

荣伟堂进永福门了,手里提着礼物,递给迎面过来的麻油婆。

“哟,荣经理客气,快坐,上酒。”麻油婆两眼笑的眯成一条线,又朝着戴家招呼:“戴谦,荣经理过来了,快来敬酒。”

一身新郎装的戴谦就端着酒过来敬了荣伟堂一杯,荣伟堂吃了酒,又吃了两口菜,就站起身来讲:“告辞,我先去一下虞宅。”

看着荣伟堂进了虞宅,戴娘子才端了一盘菜过来,放在桌上,又冲着麻油婆呶呶嘴:“这是你家下帖子的呀…”因着戴寿松的事体,戴娘子也是怪荣家落井下石的,因此这回戴谦成亲,便没给荣伟堂下帖子。

“没,你家没下,我家邓六虽然在荣兴当差,但也是小喽喽一个,也不好给荣经理下帖子呀,不过邓六没脸没皮的,昨天在西门口碰到荣伟堂,就提了一嘴,请他有空来吃杯喜酒,没想荣经理倒真是赏脸,还备了礼…”麻油婆一脸得意。

“只怕也是顺带,没看荣经理是要去虞家吗,正碰上戴谦和邓香香的事体,不好当不见的吧…”边上钱六婶讲。

麻油婆脸皮就有些悻悻。

麻三妹正坐在桌上吃席面,这时也探个头过来讲:“哟,荣伟堂一个人来虞家呀,怎么没叫上虞淑华一起过来,这是要跟虞家摊牌呀?我听讲董婆死后,虞淑华一直住在虞园,还病了好大一场,荣家没有一个人过问,虞二奶奶气的没少编排荣家,却也没奈何。”

一听麻三妹这话,麻油婆脸色又活泛了起来,一脸看好戏的接话讲:“荣家的态度明摆着了,现在万事玫瑰肚子里的孩子最大,再加上之前,封嫁妆之事,虞家狠狠的扫了荣家的面子,荣家如今干脆就借此拿捏了起来,要么,虞淑华接受跟玫瑰两头大的现实,搬回荣宅,继续维持表面。而虞淑华若是依然接受不了跟玫瑰两头大的局面,虞淑华就干脆住在虞园里,荣家不管,这是冷处理。虞家若实在气不过,那就只有和离。”麻油婆说着,也是一脸好奇,不晓得荣伟堂这回突然来虞家是要摊牌呢,还要是和好。

“和离?真要和离,那虞二奶奶可就吃大亏了。”这时,一边的戴娘子又接了话。

“怎么讲?”麻三妹好奇的问。

“你们晓得虞家是封了虞淑华的嫁妆,可别忘了,虞淑华最大的一份嫁妆是虞园,你们不晓得,我可是晓得的,荣兴拍下码头仓库的钱,有一部份就是拿虞园抵押贷款的,虞淑华可是有荣兴的股份的,真要和离了,虞园只能算虞淑华自己对荣兴的投资,所以,这虞园虞家一时半会儿是拿不回来的,再退一万步讲,以后的事体谁晓得,荣兴要是有了亏损,那虞园搞不好就直接被银行没收查封,以资抵债了,那这虞园就是肉包打狗了,真要这种情况,你们讲虞家吃不吃亏。”戴娘子有些幸灾乐祸的讲。

“呀,我倒真把虞园给忘了。”麻油婆拍着巴掌。

麻三妹也撇撇嘴:“虞景明一生算计别人,这回虞家只怕也要叫荣家算计了。说起来也可笑,封嫁妆,虞家好大的阵仗,却不想自家七寸叫人拿捏着,到最后反把自己架了起来,和离,要吃大亏,不和离,脸面实在不好看。”

麻三妹也是一脸好笑的讲。

“可不是。”麻油婆在一边应和,看戏。

麻三妹这时又觑不觑水池边的卞维文,她这话本是说给卞维文听的,就是想看看卞维文有什么反应。说到底她就想看虞景明的好戏。

卞维文却好似未闻,又跟李老掌柜闲聊了几句,然后将腋下的册子放在一边的水池台上,弯下腰洗手,洗好手,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拿白棉帕擦了探才跟许老掌柜讲:“老掌柜,我先行一步,我去看看景明。”

许老掌柜便摆摆手,又看了麻三妹等人几眼,他这样的岁数了,反倒少了一些顾忌,直言讲:“办酒席的办酒席,招呼客人的招呼客人,哪那么多的闲话。”许老掌柜说着,又冲着麻三妹讲:“麻三妹,当初是我荐了你进虞记的,虽然最后结局不好人意,但你能走到今天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也不容易,那今日有些话我也讲一讲,那过去的事体,能放下就放下,莫要再掂在心上,反把自己弄的枝枝节节,纠纠葛葛的,那样,要叫人小看的。”

许老掌柜说完,便也背着手穿过圆门洞回后街。

麻三妹抿着嘴,脸色不好看,一边戴娘子哼了声,她家戴寿松当初跟许储共事,有些恩怨,这会儿自然没好气的讲:“麻师傅莫要多想,许老头是倚老卖老,这世间,哪个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说两句怎么了,怎么叫人小看了,更何况也是事实。”

“可不就是嘛。”一边平娘子也说,对于麻三妹这个媳妇,平娘子还是满意的。

麻三妹依然未吱声。

“这麻三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虞记二楼,红梅冷声讲,又皱了眉头:“荣伟堂这时候来找虞二奶奶是为什么?”按理再怎么讲,两家闹的这样不好看,荣伟堂要来虞家这边,怎么也要先约上虞淑华。

虞景明笑笑,她晓得因卞先生,麻三妹对她心里一直有根刺,即便现在麻三妹嫁了平五,只麻三妹内心里对卞维文仍然没有完全放下,于是心中那根刺便更扎人了。

只这东西,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虞景明是没必要放在心上的。

倒是荣伟堂这里,想着,虞景明微眯了眯眼便讲:“只怕,荣伟堂是想说动二婶,接淑华回荣家。”

“荣伟堂想的美,玫瑰如今还挺着个肚子拄在正屋,荣家没有一句话解释,也没有好的安排,就这样想接二小姐回去,还真想拿虞园拿捏人呀。”红梅没好气的讲。

虞景明也微皱着眉头,她晓得荣伟堂终是忍不住要对虞园出手了。

这时,刚有一丝阳光的天又阴了下来,看来今天还有雨。

外面长巷子里,卞维武又带着赵铁柱,麻喜几个自永福门出,这段时间,卞维武一直在停职,不用当差,他每日就带着几个小子,专门经营四马路那个肥田粉店,如今他那个肥田粉店扩大了不少,市面上紧销的泊来品一样不少,生意好的很。

“哟,卞维武还没有复职呀?”麻油婆又好奇的问。

麻三妹这时回过神来,才翘了翘嘴角讲:“听讲他摊上的事体不小,麻烦着呢,不过,有那样一笔黄金,复不复职也无所谓了。”

卞维文这时正走在院中,隐隐约约听到麻三妹这话,便顿了脚步,回头冲着麻三妹说一句:“麻师傅,说些闲话倒也无所谓,但有些捕风捉影的事体就不要乱讲,弄不好,是要害人命的。”卞维文讲完,继续朝前走,穿过走廊,上了二楼,踩着木板楼梯,吱吱的响。

麻三妹咬着唇,脸色不好看,一边就有贺客好奇的问:“哟,什么黄金呀?”

“听讲是上海道府库里的一批黄金,当初随着刘大人失踪也失踪了,后来有人讲那批黄金曾在县正堂田大人手里,只是查了也没有查到,前段时间,那批黄金突然就出现在香港市场上,追本溯源,就有人怀疑这批黄金是经过卞家兄弟手出的上海,毕竟田大人在上海光复当日,哪里也没去,专门来了永福门跟卞先生下棋,这总让人怀疑里面有什么门道,后来,卞先生的主意,江海关安排一批人去香港学习,就是由江海关安排的船,卞维武当时还特别弄了几张船票,讲是送给虞淑丽的,而此后不久,那批府库黄金就出现在香港市场,让人不得不有些怀疑…”戴谦过来敬酒的时候也插了一句话。

听讲是府库黄金,又牵涉到原上海道刘大人以及原县正堂,感觉里面水深,麻油婆便悻悻的摸了摸鼻子,不再多话。

周围吃流水席面的更是压低声音窃窃私语,讲的却是麻三妹。

“麻氏糕点的生意如今真是起来了,听讲虞记和陶记都被压的喘不过气来,市场份额损失不小。”有人道。

“有日本人撑腰,听讲麻氏糕点的原料要比市面粮价还要低三成,成本低价格自然就低,这点上,虞记陶记输了麻氏一筹。”另有人接话道。

“听人麻氏还在招人呀?”又有人凑过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