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呀,小姐,你多风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

巷子里,不晓得哪家的留声机里放着京剧红娘。

“二奶奶,淑华,别担心,我看这事体不会有大事。”隔着天井,堂前,戴家四姨妈的话断断续续的传到门口。

四姨妈这会儿端了个木盆,麻溜的收拾着一桌子的茶杯茶水。

“我不担心,我担心什么呀,我反正一句话,我死也死在永福门。”虞二奶奶愤愤的讲。

“妈,不要这样讲。”虞淑华脸色也不太好的讲。

“是呀,二奶奶,不要讲这样的狠话,刚才老掌柜的话也是对的,真要有个万一,也没奈何的。”戴家四姨妈又赶紧劝着。

虞二奶奶便不讲话,只喉咙里痒,就又咳了一声。

“厨房里熬了梨膏糖的,我去给二奶奶端。”戴四姨妈讲,就端了木盆下去。

堂前一时再也无声。

门口,虞景明不由站直身体,卞维文也放开胳膊,最后又伸手拂了拂虞景明额前微乱的头发,然后讲:“钱瞎子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维武到时也会带着码头的工人声援,另外,还有各大校区,听讲也会有人响应的,大借款是已成定局,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正因为大借款不能改变,那在租界扩充上就有商榷的余地,再加上洋人这回又操之过急,所以,情况不是变的更坏,而是再渐渐好转。”

卞维文声音低沉,在门洞暗沉的环境下,格外能稳定人心。

“晓得。”虞景明轻轻浅浅的笑,却格外明朗。

“那我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卞维文又讲,他倒没有劝景明,万一不成,要如何放下?一切看明日,明日过后再想其他。

“嗯。”虞景明点头,突然又微微抿了抿唇问:“你讲,明日他们能成功吗?”

虞景明这话里的他们没有具体讲谁,但卞维文晓得,景明是讲李泽时他们要发动的二次革命。

卞维文沉默了一下讲:“我看是不能成功了,他们心里也清楚的。”

虞景明便没讲话,有些事体就算是不成功,也是要做的,那是信念,为信念,虽千万人,吾往矣。

小西门的钟楼上敲响了九下,夜里九点了,卞维文回了后街,虞景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圆门洞里,这才转身回屋,四姨父关了门。

虞景明穿过天井,听到风吹着树叶哗哗响,堂前,灯还透亮。看着虞景明进来,虞淑华起身浅笑打招呼:“大姐回来啦。”

一边虞二奶奶只是端着茶杯喝了又喝,又重重咳了两声。因为虞淑华的事体,她近来跟虞景明关系有好转,但大多数时候又总是无话可讲的,有时便是有话,也往往不晓得从何讲起?尤其这回因为永福门的事体,虞二奶奶的咳声里更多了一丝烦燥。

“嗯,回来了。”虞景明点头,也回道:“淑华今天也过来了呀?”

虞景明话音放落,虞二奶奶就发作了起来,整个人腾的站起身来,将手上的茶杯重重的磕在桌上,脸胀的通红的讲:“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淑华一片心意你瞧不见的呀,你晓不晓得现在外面一些人在看虞家的笑话呀,永福门要是没了,你虞景明可以不在乎你二叔,就不晓得你以后九泉之下有没有面目见你爹呀…”

虞景明便微拧着眉看着二婶,她自然晓得淑华为什么回来,永福门面临这样的大事,淑华肯定要回来问问,而她那样回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也是一种招呼,就好象邻里见面,问人“吃了没?”一样。

虞景明实有些摸不着,她这回话又触到了二奶奶哪根神经,让二奶奶这样一下跳起来。

“妈…”虞淑华连忙扯了扯她妈,然后有些歉意的跟虞景明讲:“大姐,我妈是急了,你不要在意。”顿了一下又讲:“今天,我妈带我也跑了一个下午。”

虞景明神色微凝,二叔在世时,二婶自也常常跟着二叔出去交际,在太太圈里是有一定人缘的,只不过,二叔乍然去世,二奶奶深受打击之下,自也没了跟人交际的念头。再加上当初二叔过世的情况实在有些不名誉,还登上了沪上各大报的头条,各家太太看好戏的也多,二婶的性情便也有些乖张,听不得风言风度语,此后几乎就不跟各家太太往来。

便是当初叔丽和淑华出事,二婶都没有抹下脸去求人,如今,为了永福门的事体,二婶却是抹下了面子,虽然看起来效果不好,二婶应该是吃瘪,闷了一肚子的火,但虞景明记情。

“辛苦二婶了。”虞景明一脸正色的讲。

“辛苦什么,你也不用说好听话,你帮淑丽淑华,今后,她们记你的情份就行,我说过,我永远恨你…”虞二奶奶盯着虞景明讲。这一点已经成了虞二奶奶的执念了,就跟她永远不承认虞景祺的出身一样。

“我晓得。”虞景明深吸一口气回道,这事体,她心里清楚,二婶从未有掩饰过。

虞二奶奶便又突然笑笑:“但我再记恨你,我也是虞家人,虞记的招牌前,还有永福门三个字呢,我不管你是怎么样认为你二叔,但你二叔为虞记奋斗了十年,他是想让虞记成为百年字号的,现在有人打永福门的主意,我总不能什么法子也不想。”说到这里,虞二奶奶顿了一下,终又叹口气讲:“只不过,我也是个没用的,也就这样吧。”

虞二奶奶说完,又冲着虞淑华挥挥手:“淑华,妈累了,扶妈回屋里休息。”

虞景明便目送着虞二奶奶进屋,她才上楼,也没讲话,现在讲什么都是多余,一切看明日。

虞景明上了楼的时候,小桃正站在楼梯口,看到虞景明上来,连忙去给虞景明备水,这天热,虞景明跑了一天,混身有些粘呼呼的。

洗完澡,换了身衣服,虞景明从屋里出来,就看到红梅端了一碗酒酿圆子过来。

“大小姐,吃碗酒酿圆子,是徐婶子送来的,芝麻桂花馅,软糯香甜的很,这一碗翁姑奶奶用井水镇过,吃了凉快。”红梅把酒酿放在八仙桌上讲。

“好呀。”虞景明笑笑讲,她再累,有这样一碗酒酿汤圆,便觉人生美好。

虞景明吃了一个圆子,又问红梅:“翁姑奶奶这老早睡下了?不舒服吗?”

往常,翁姑奶奶总要等她回来在回房睡觉的。今日倒没看到人,连夏至和虞景祺也没看到。

“姑奶奶讲大小姐今天太累,回家了就万事不要想,好好休息,她不打搅了,也不让景祺打搅大小姐。”红梅讲。

虞景明便点头,又跟红梅讲:“翁冒今夜大概不回来了,你不要等他。”

明日虞记的一些具体事体是要翁冒这个总掌柜出面的,另外只怕李泽时那边,一但失败最后的撤离也要翁冒安排,这里面要联络好些关系,翁冒只怕忙的很,她是给红梅提个醒。

“我晓得。”红梅讲,又呶了呶嘴,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虞景明吞下一个圆子问。

“听翁冒讲,李公子到上海了。”红梅终是讲道。

“我晓得的呀,美华的事体就是他跟维文讲的。”虞景明笑笑说,而明日的整个事件里面也有这位李公子的影子,这位任何时候都是能撬动全局的人物。

“呀,李公子怎么找上卞先生?”红梅有些讶然,在她看来,这两人是要互相避开的。

“我跟李公子的闲话底多了些,他这也是避嫌。另外,有些事体,他应该也不想牵涉虞记吧。”虞景明讲,又说:“这回李公子应该没有联系翁冒吧?”

“没有,听翁冒讲,他还是碰到年胜才晓得的。”红梅道,心里到底叹息了一声,大小姐跟李公子到底是无缘。

虞景明笑笑,她跟李泽时,本来也就是各有各的路,之前是一场偶遇,擦肩而过,过后,自然各奔前程。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行,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薇。”

里间传来景祺的背书声。

虞景明挑了挑眉:“景祺学会背新诗啦?”

“可不,元甫表少爷教的。”红梅笑笑讲。

虞景明不由有些走神,回头望她一路走来,竟也起了一种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薇之感。

“夜了,休息吧。”虞景明跟红梅讲。

暴风雨的前夜,却是格外宁静。

第二百六十九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二天一早,天边乌云沉沉的,时不时夹着雷声,颇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也压得人心一阵暗沉沉的。

“卖报,卖报…美华纱厂500工人罢工,麻氏糕点100工人响应罢工,共同抗议厂方随意克扣工资,增加工时,任意打骂,并抗议警察厅任意扣压工人…”

自一大早起,报童挥着报纸穿街走巷,到了中午,各种消息就越来越多,市面上各方渐渐拧成一股绳,隐隐就有浪头汹涌之势…

“卖报…卖报…虞记,陶记,新桥坊,德胜斋等糕点业老字号全行业罢市,抗议不公平的税关政策造成经济市场的不公,抗议法租界扩允,抗议法租界假租界扩允之名,行私吞私人资产之实,并声援麻氏工人…

“卖报…卖报…上海市民自发抵制洋货…同时上海各码头工人,车站挑夫等响应罢工…”

“卖报…卖报…上海讨袁军进攻江南制造局…”

而随着各类消息纷涌而至的,便是制造局方向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压的人心浮动。

傍晚,天光渐灰,永福门这边老王头茶当边依然坐了不少人,只大家再也没有平日的闲适,面前的桌上虽然都摆了茶,但茶水大多还是满的,每个人都想着心事,无心交谈,无心喝茶,只有天更暗沉下来时,老罗从虞记铁门里的平房里出来,手里拿着铜锣,声音暗哑的嘶喊:“天干勿燥,小心火烛。”

老罗话音未散,江南制造局那边,枪声又跟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时不时还有炮声,翠婶正在帮李太太冲热水,听到枪声,不由的手一抖,热水便冲到了热水瓶外面。

“李太太,不好意思呀,没溅到脚上吧?”翠婶忙道歉。

“没事,没事。”李太太喃喃的讲,却又伸长着脖子看对面的九号门,今天一天都没见着虞景明了,这大晚上的,也没见虞景明回来,让人心不免七上八下的。

九号门半虚掩着,守门的戴家四姨夫就坐在门边,一手抽着水烟,一手拿着芭蕉扇用劲的扇着,这几天天气尤其的闷热,要下大雨了。

戴家四姨夫想着,又用力的扇了几下,然后呼噜呼噜的抽烟,昏暗的灯光下,脸色看着是有些忐忑的,乡下日子不好过,好不容易来上海落了脚,如今似乎又不保稳了,这年月,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呀。

“咣当。”一声,天井里突兀的传来一声响,吓了戴家四姨夫一跳,连忙讲:“姑奶奶,天黑了,小心点呀。”

“晓得晓得,也不晓得哪个做的事体,把个洋铁簸箕放在个路中,做事没个魂呀。”翁姑奶奶抱怨着,她一如平常的日子一样,吃过晚饭,就在天井里绕着圈子活动活动,只那脚步终没有平日从容,嘴里也一直嘀嘀的不停,小声的念着各路菩萨保佑,景明一直没回来,她这心便没有一刻安宁的,所以一不小心,就踢到了簸箕。

“呀,不好意思,是我刚才拿过来的。”戴家四姨妈忙走过来,拿着簸箕进了堂前。

堂前,只点了一盏油灯,虞淑华坐在灯下不声不响,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她对面,虞二奶奶手里拿着虞淑丽从香港寄来的信,似乎在看信,只她的眼神落在一处已经好久没移动过了。

戴家四姨妈拿着簸箕,轻手轻脚的扫着地上的灰。

夏至趿了一双木底拖鞋从楼上下来,手里提了垃圾桶,路过堂前的时候,戴家四姨妈追上几步,两人一路穿过天井,走到门边,戴家四姨妈小声的问:“夏至,大小姐有讲什么时候回来没?”

“没讲什么时候回来,不过,红梅嫂让小桃回来传过话,总商会那边,市府约谈,讲今夜就一定要谈个章程出来的,估计今天要加班一个通宵呢。”夏至边讲,边打开门,把垃圾桶放在门边。

“那大小姐不会出事吧?哟,今天一天炮声隆隆的,再加上又是罢工又是罢市的,警察厅的人今天一天都在外面转,吕三带着人在永福门口转了几回了。”冷不丁的,正倚在13号门边跟戴娘子闲聊的麻油婆探过头来问。

对面的李太太也一脸担心。

“没的事,市府是跟总商会谈,大小姐只是商会的一员,出头的是总商会。”夏至讲,这些话其实是大小姐走前安慰翁姑奶奶的,但实情怎么样她也不晓得,大小姐行事,很多时候不见风雷,但风雷却无处不在。

“就是呀,麻油婆你不要瞎讲,一天到晚听风就是雨的…”四姨妈没好气的接嘴。

麻油婆摸摸鼻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呸呸呸…乌鸦嘴…”戴家四姨妈呸了一声,扯了夏至回屋里,心里也是没底的。

一阵风过,终于落下了几滴雨,卞维文扰着袖子站在老王头的茶档前,一脸平静的讲:“都不要瞎想,大小姐做事总是稳妥的。”

“那倒是。”众人点头,东家大小姐从来都是谋定后动的。

卞维文又笑笑,难得打了一角酒,回了后街,却未进家门,只提着酒在后巷子里——徘徊。

这一夜虞景明没有回来,红梅和翁冒也没有回来,永福门各家的灯火也一直明明灭灭。到得下半夜,下了一场好大的雨,直到清晨,雨停了,报童又穿巷而过:“卖报,卖报,麻氏被抓六位工人无罪释放,麻氏和美华沙厂三名工头被开革,美华和麻氏工人停止罢工,法租界扩充议案暂时罢议,城南城西老城墙拆除筑路工程由虞记,王氏,苏氏追加投资,将于近日复工,总商会再次申明中立立场,并督促罢工工人返工,罢市商家开市,保证正常的经济秩序…”

永福门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呀,这样讲,这事体过去了?永福门没事了吧?”钱六婶一边帮着钱六叔整理剃头挑子,一边松一口气讲。

“大体应该是没事了,不过,报纸上的事体也做不得真,得等大小姐回来才有确切消息。”老王头边给炉子添煤边讲,活到他这岁数,讲话从来不讲满。

“我跟你们讲,肯定没事了,我一早去外面倒马桶,就看到城外壕沟种茭白的乔翼,他们昨天半夜里被放出来的,一大早就在挖茭白,讲马上要开工修路,他们不能耽误工程。”麻婶讲。

“呵,他们这回倒积极了。”桂花嫂过来打开水,听到也接话说。

“也是有来有往嘛,听讲这回大小姐为他们出了不少力,而且我听他们讲,这回修路,大小姐投了不少钱,商会那边,把永福门巷尾到小西门口这一段地皮批给了虞记,大概可以盖几间房子,到时直通新的中华路口,听讲,这房子,城外的壕沟租户是有优先租住权的,他们自然要支持的呀。”麻婶讲,她一大早倒是打听了不少消息。

“这样讲,那以后乔翼他们到是要跟我们做邻居了呀?”对门,戴娘子端了个饭碗出来,也搭话说。

“那可不…”麻婶笑嘻嘻的讲。

虞景明便是在这一片嘈杂声中走进永福门的,站在永福门的牌楼下,也不过一天一夜的功夫,却有一种挣破樊笼的感觉。

昨天一天一夜,着实是一场不见硝烟的大战,但终归是赢了。

唯有不屈,才能前行。

“大小姐回来了呀,永福门没事了吧?”钱六婶先看到虞景明,连忙打招呼问。

“没事了,大家安心住着。”虞景明眉眼弯弯的笑着讲,这会儿心里真是有拨云见日的晴朗,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大小姐一夜没睡吧,快回家里休息。”钱六婶忙讲,周围人也真正松了口气,虽然讲永福门不是大家的资产,但住的舒服,谁也不想没事挪地方。

卞维文拿着公文包从圆门洞出来,看到虞景明,眉目间便也溢满了笑容,他昨夜同样一宿没睡。

虞景明看着卞维文眼下的黑眼圈,心便有些轻跳,就笑笑讲:“维文这是去上班呀?”

“哟,卞先生今天还上什么班呀,要请假的呀。”翠婶便先打起趣来,虞景明便挑挑眉看着卞维文,卞维文就拱拱手,打趣的做出讨饶的样子,冲着虞景明轻笑着讲:“有朋友不日要远行,要去做点准备,我晓得景明喜欢吃码头上德叔家的蟹黄汤包,我回来带一笼赔罪可好?”

虞景明歪歪头讲:“一笼怎么够。”

“那两笼。”卞维文讲,虞景明便噗嗤一声笑了,卞维文也轻笑出声,然后摆摆手,出了永福门。

虞景明目送着卞维文出了永福门,正要进九号门,抬眼看着巷尾时,不由又停住了脚步。

巷尾,失踪了几天的麻三妹和平五终于又出现了,只两人情形并不好,平五显然吃醉了酒,他大半子身子都趴在麻三妹的肩头,麻三妹便更有些狼狈,衣服乱的,头发乱的,眼泡也是红肿的,这会儿麻三妹正拿红肿的眼瞪着虞景明,虞景明也看着她,神色平静。

“虞景明,这下你满意了…”麻三妹咬着牙讲。

“没有什么满不满意,我只做我该的事情,有些后果是必然的,于其问我,不如问你自己。”虞景明说完,便不再理会麻三妹,转身进了九号门里。

麻三妹愣愣的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扶着平五是了家门。

“麻三妹这什么意思呀?”众人一脸好奇,明明这回是麻三妹和平五的事情差点害了永福门,怎么反过来,麻三妹表情,倒好似虞景明害了他们似的?

“你们不晓得呀,麻氏易主了呀,乔翼他们闹的这一场把麻三妹和平五给坑惨了,这回麻氏工人闹事,大家的矛头是直指大仓洋行的,结果大仓洋行反过来讲,他们只是投资,麻氏平日是由麻三妹和平五经营的,所以,麻氏事件的责任要平五和麻三妹承担,同时,大仓洋行还以麻氏损害了大仓洋行的名誉为由,提出要从麻氏撤资,要求麻氏退回之前投资的资金,同时还要麻氏赔偿大仓洋行的名誉损失费…”麻油婆说着,又一拍大腿:“这一大笔钱,麻氏哪里拿得出来,平五昨天夜里找我家邓六喝了一夜的酒,也骂了一夜,讲麻氏这一年都在跟虞记陶记打价格战,虽然抢下了上海不少市场份额,但论赚钱,却也是花钱买吆喝,哪里拿得出钱来赔大仓洋行,所以最终平五他们也只有拿厂子抵呀,想想是真亏,麻氏这一年虽然不赚钱,但赚了市场呀,按这势头,明年就可以回本,如今白白给人做嫁衣了…”

到底是家里做过麻油生意的,麻油婆分析起市场来也是头头是道。

钱六婶不由一阵不平:“这东洋人还要不要脸哪?麻氏虽然讲是麻三妹和平五在经营,可大仓洋行那边借着他们投资了大头,平日里什么事还不都拿捏在手里,麻氏对外讲是麻三妹的,可哪个不晓得实际上就是大仓洋行的,如今出了事了,倒要麻三妹和平五负责,这不是明摆贼喊抓贼吗?”

钱六婶讲,麻三妹有时来看她,会讲起一些厂里的事体,三妹也是无奈的很。

“又有什么法子呀,当初麻三妹要跟大仓洋行合作的时候,大小姐可是提醒过的呀,大仓洋行当时又是投资钱,又是低价提供原料的,可也不想想,狼行千里吃肉呀,大仓洋行一方面借麻氏的手抢占上海糕点市场,反过来也牢牢的控制了麻氏,如今落得这个结局也是麻三妹自己的选择,可怪不着大小姐。”嘉佳提了个水瓶过来打水,没好气的讲,她对于麻三妹没有好印象。

周围人也一阵窃窃私语,麻三妹这事体自然怪不到大小姐头上,只不过麻三妹这亏吃的也太狠了。

“自己的厂子,倒让东洋人在里面作威作福,说到底是自己不硬气,靠着人家大仓洋行起家,结果自家的脖子便套在人家的绳套子里,一出事,大仓洋行抽身事外,这苦果也只有他们自己吞。”钱六叔一边给人剃头一边叹气。

可不是,众人心里俱这样想,一时再也无言。

这时,巷尾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贾西从巷尾急匆匆进来,麻油婆看到他,倒巴结似的跟他打招呼:“贾队长,早呀…这是有事体呀,有事体招呼我家邓六跑腿好了,省得他日上三杆还在挺尸。”

贾西显得很急,理也没理她,快步的从麻油婆身前走过,一阵风似的,差点撞着麻油婆,倒吓了麻油婆好一大跳,看着贾西的背影消失在圆门洞里,麻油婆不由跳脚,一阵嘀咕:“赶着投胎呀…”

“之前不是传荣兴要拿下永福门这边的拆迁工程吗,如今,看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有人看着贾西的背影讲。

“谁晓得呢…”有人讲。

“我去看看。”麻油婆最是好事,一脸兴奋的讲,便颠颠的跑到隔壁的同荣里巷口,探着脑袋同荣里的巷子里张望,只她才探个头,就看荣伟堂一脸铁青的从荣家冲出来,冲到巷口,拦了一辆黄包车,上了车,就挥着手,大声的喊:“快,去码头。”

贾西跟在后面跑出来,却只看到黄包车的背影,只得一拍大腿,气喘吁吁的在后面追。

麻油婆瞪着眼晴,她可以肯定荣家出大事了,只不晓得出什么事体。

天边闷闷的几个雷过,天似乎又要下雨了,夏天的雨总是一阵一阵的。

虞景明洗了个澡,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却又实在睡不着,她这两天很累,但累过头了,精神在极度的紧张之下,这会儿反而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虞景明便换了衣服起来,走到阳台上,天阴阴的,风很大,倒是凉快,阳台的小桌上,有一碟茴香豆,虞景明便拿了一颗放进嘴里,细细的品味着,巷子里的闲话声也深深浅浅的进了她的耳里。虞景明便眯着眼睛,荣家出事了?虽然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体,但荣家只怕是多事之秋了。

算计永福门的事体,工董局根本没认,只讲是威廉私下的行为,所以威廉已经被免职了。而这威廉也跑的快,才一接到免职的消息,就打包了行礼,一大早,上了一艘货轮离开了上海,如此一来,俄亚银行那边的事体就要荣伟堂一人承担了。

“活该,不用讲,肯定是俄亚银行要追究荣兴挪用头寸的责任了,二小姐你放他一马,可人家俄亚银行却不是吃素的…”外间,先是虞淑华上楼的声音,然后是红梅跟虞淑华讲话,现在大家都在议论荣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体,荣家那边捂的很严实。

虞淑华笑笑不讲话。

“你多大岁数了,晓不晓得说话的,过去的事体过去了,再提他做什么?”是翁姑奶奶在一边暗暗的示意了红梅讲。

红梅才觉得她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些揭二小姐的伤疤了,便轻轻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角讲:“瞧我这嘴。”又歉然笑笑。

“红梅嫂,我不在意的,雁过尚会留影,水过也会留痕,我这样的事体又怎么可能回避。若真是那样在意,那反而是我放不下了。”虞淑华便浅声细语的讲。

“二小姐这是通透了,能放下就好。”翁姑奶奶笑笑讲,又说:“二小姐是找大小姐吧,大小姐没睡,在阳台上乘凉呢。”

“哦,晓得了。”虞淑华笑笑讲,然后就掀了门帘,从外面探头进来,看到虞景明站在阳台上,便有些没话找话的问:“大姐没休息呀?”

“一时反倒睡不着了。”虞景明讲,又招呼虞淑华:“茴香豆吃哇?”

“好呀。”虞淑华便上前,跟虞景明一起倚在栏杆边上,嘴里咬着一糕茴香豆,咬的咯咯响,然后讲:“也是,要我也睡不着,这两天的事体着实让人心惊胆跳,好在一切总算过去了。”虞淑华转身趴在栏杆上,看外面长长的巷子讲。

虞景明也看着外面的长巷,老旧的巷子,自有一份沧桑和阴郁,但沧桑和阴郁之中,更有一份光阴在流淌。

“荣家发生什么事体了?”虞景明又转头压低声音问虞淑华。她两天两夜没休息了,如今永福门危机平安度过,一般的情况,淑华是不会打搅她的,而她偏偏上来了,定然是荣家发生的事情让她难以释怀。

虞淑华手指交叉托着下巴,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长长一叹讲:“明月打听来的,讲玫瑰把码头仓库还有荣兴的几个店面,再包括南汇的几块地皮私下里全卖了,连银行账户里的的钱也取走了,人,如今不知踪影…”

虞景明再怎样淡定,这时也是吓了一跳,怎么发生这样的事体,荣伟堂是疯了还是傻了,全部身家都交给玫瑰在管呀,不过一想,也在情理,荣兴跟洋人之前的许多关节都是玫瑰在跑,玫瑰又不是淑华那样不管事的,自然早早将东西都握在手里。

想着,虞景明也不由挑了挑眉,荣伟堂这跟斗栽狠了。想到这里,虞景明也晓得淑华为什么纠结了,淑华的性子,她跟荣伟堂离婚,也是想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并不想见到荣兴落到如今这样的境地。而偏偏如今坑了荣兴的却是玫瑰…

“虽然讲已经放下了,可听到这消息,我真有一些说不出的味道,一个虞园,他那样算计我,在我和玫瑰之间他是选择玫瑰的,如今却叫玫瑰害成这样,我都不晓得这是不是报应…”虞淑华颇有些感触的讲,然后又摇摇头:“我也实在不明白,玫瑰为什么这样做,她不是已经赢了吗?”

虞景明静静的看着楼下天井里的十八学士茶花,没有讲话安慰虞淑华,她晓得淑华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至于玫瑰为什么这样做,其实也有端倪的。

玫瑰假怀孕的事体被拆穿,荣太太那里便已经容不下玫瑰,而至于淑华讲,荣伟堂在她和玫瑰两人之间选了玫瑰,这话也对也不对,荣伟堂不是选择玫瑰,而是选择谁对他的生意有帮助,荣兴那一摊子的交际全靠玫瑰撑起来的,这点玫瑰只怕心里是清楚的,再加上这回荣兴打永福门的如意算盘落空,俄亚银行要秋后算账,等待荣兴的只怕是破产清算的结局。

玫瑰大约是不愿意再耗在荣兴了和荣家了,她要走,走前自要捞一笔。只是这一手未免太狠辣了,当然事情尚未尘埃落定,最后结局会怎么样,谁也不晓得。

雨稀稀落落的渐大了,巷子里如雾似蔼。

虞记铁门边,一阵自来水声传来,打更的老罗睡了一个上午,这会儿才起床,端了个盆在水池边洗脸。

“罗叔,时局不宁,永福门这边这几天夜里多小心点哈。”虞景明探头朝外面巷子里喊。

“晓得了,这几天赵明都安排了人跟我一起巡夜的。”老罗一脸水的抬头喊。

虞景明便点点头,头几天,因为钱瞎子带着围住永福门的事体,赵明怕出意外,每夜里都加派了巡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