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林看向斑鸠，这位仍保留着少年特质的侍卫长，下巴尖翘有点高傲又调皮，神情专注地看着祭台，带着一种无需诉诸于口的崇敬。
斑鸠对她笑笑，“其实沉睡谷的生活比外面要舒适很多的，你就安心在这里定居好了。”
仪式结束时，黎贷手持通体漆黑的手杖，杖头是一枚拳头大的透绿宝石，只见他向空中指去，杖头发出荧绿的光束直冲黑塔塔顶，引发如同焰火般的奇景。当焰火消散，以血十字堡为中心的周边上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染黑。突然间就由白天变成了黑夜。
“那是什么？”
“暂时的夜之结界，当至夏祭结束就会散去的一种临时法阵，出了血十字堡范围，外面仍然是白昼。”
人群浪潮般地欢呼起来，纷纷呼唤：“至夏祭，至夏祭，至夏祭。”
苏林很久没有见过黑夜，算起来大概有三个月之久了吧。这个夜之结界不止是看起来那么简单，因为不仅仅是天色黑暗下来，连夜空中的银河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斑鸠露出十分舒爽的神色，“果然还是黑夜更适合狂欢啊。”他拉着苏林转身往外挤，一边说道，“没有爵位的族人以及从外界来的行商都在广场上参加篝火舞会，城堡里另外有会场，我们先撤，不然等下就挤不出来了。”
此时身后的人群狂欢似的汹涌潮动起来，苏林回头看去，恰好看见祭台上点燃了熊熊的祭典篝火。
好不容易回到血十字堡，即便有结界护身，还是有点狼狈，斑鸠将苏林带到据说是堡内最大的宴会厅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等下还有任务，你在这里先坐，有事情找任何侍卫都可以。”
苏林想起人家好歹还是个带长字的，在这种庆典中如果没有任务反而奇怪。再说斑鸠不在的话，她还自由些，便点头说：“你放心吧，在血十字堡里还能有什么事吗？”
“这倒是说不定的事，哎，总之有事找侍卫就对了，我都交代过的。”斑鸠说完，就拉起一直跟在旁边的安利道，“走了，你不去查暗岗吗，还看什么看。”
安利大叔向苏林友好点头，被斑鸠拉着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搞得苏林对这位暗夜族的来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果真像斑鸠说的那样，来混个脸熟的？
舞会尚未开始，傀儡们身着整洁的侍者制服做着最后的准备，为了方便行走，即便是女性傀儡，也是作男性裤装打扮。
鹅黄色调的宴会厅里，墙角零散地摆放了鹅绒椅，苏林便随便找个位子坐下，安静地打量整个宴会厅的布置。
宴会厅中后部分的正中以半透的帷幕隔开，隐约可见里面是有三级台阶，台上正中一张猩红色高背扶手椅，周围是六张黑色的高背鹅绒椅。
靠墙处则有摆放各色点心的长桌，除此之外就是空旷的舞会场地，短绒地毯上点缀色泽清浅的缠枝玫瑰花纹，天顶则是连续六挂装饰繁复的水晶吊灯。
不多会儿，莫连管家率着几位执事走进宴会厅，管家一眼就看见坐在角落的苏林，对她微微笑了笑，示意她自己随便，就在门口等候客人的到来。
之后，开始陆续有暗夜族入场。男宾大都仪表堂堂，很有中古时期那种绅士派头。女宾们衣着华丽，仪态雍容。不久就快把半个宴会厅填满了人。
佩戴半面具的管弦乐队开始了慢悠悠的演奏。
苏林从来没有在这种场合呆过，感觉极不适应，虽说墙角隐蔽，但那些暗夜族的眼神多好啊，一眼就能看到人。
于是一些宾客在路过苏林身边时，纷纷以怪异的眼神注目，待离远点便开始窃窃私语：“那是人类吧，怎么会有人类？”
“听说都铎侯爵从外面带回一个人类，看来是真的。”
“但是人类怎么能参加舞会？”
“也许是侍应生吧。”
“侍应生怎么会穿礼服进场？”
“但是她也没戴舞会面具啊，甚至连眼妆都没上。”
苏林这才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原来进场的所有宾客，或是戴了舞会面具，或是上了浓重的眼妆。
是了，即便在人类世界，她所听说的化妆舞会，都是墨守要在舞会上保持妆容的规则。
之所以要粉饰双眼，是表示着忘掉俗世纷扰、化身为陌生人相互结识的意思。当褪掉妆容，灰姑娘的魔法就会结束，随着第二天的到来，曾经狂欢一夜的陌生人们又会恢复生活的轨迹。
不管是疏忽还是故意，黎贷记得给她一套礼服，却忘了给她一个面具。或许就算戴了面具，这些暗夜族还是能区分出她是个人类？
本身是个异类，还不遵守舞会规矩，看起来就更扎眼了，苏林赶紧起身向宴会厅外走。
这时从厅外走进一行男女，引起整个会场的瞩目。
当先男士身着黑色紧身长裤和宽松长袖衬衫，头戴宽檐羽帽，肩后是飘逸的半身披风，腰上挂着窄身佩剑。虽然佩戴了眼罩，还是露出一双非常漂亮的淡蓝色眼眸。
苏林听到附近的议论，“不会是五月花堡的那位吧。”
“看那亚麻色的发色，就是那位了。不愧是与人类亲近的波庞家，这个形象应该是打扮成人类游侠佐罗吧。”
“他身后那位该不会就是奥菲利亚小姐？”
对于奥菲利亚小姐，苏林近日来再三久仰大名，只见“那位”身后跟着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子，身着骑装腰挂马鞭，以束身衣将一条小腰扎得不盈一握。
再往厅门走过去几步，这回周边的窃窃私语八卦回苏林头上来了。
“奥菲利亚小姐也是这样，从外面领回来的人类也是这样，看来都铎侯爵喜欢体态娇小的类型。”
“那怎么会一样，那个人类看起来就很干巴，就算单纯地只是要吃也不好下口吧。奥菲利亚小姐好歹也是五月花堡有名的美人。”
…你们几位说话能不能小声点，至少别让当事人听到啊。
其实那几位已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至少在人多声杂的环境下不至于传出很远，只不过苏林要过一段时间才意识到，她的耳力似乎比其他人来得要敏锐一些。
好不容易接近门口，一个端着盘子的傀儡为了躲避客人，不小心绊了一下，盘子上的酒杯乒乒乓乓地倒下，鲜红的酒水洒了出来。
苏林狼狈地停下脚步，看看那个手忙脚乱捡拾狼藉的傀儡，再看看自己身上。
莫连注意到这边，走过来一看，黎贷给苏林的这件礼服是以黑为底，但点缀了不少洁白的绸缎花朵和蕾丝，被红酒这么一洒，看起来格外显眼和狼狈。
他问：“还有替换的礼服吗？对了，怎么不戴面具，刚才就想问你了。”
对于这位颇有人情味的管家，苏林印象是很好的，她无奈地摊手道：“不知道。一定要在会场呆着吗，我能不能回去休息？”
“侯爵希望你能参与族里的活动。”
“让人类参加进来？”
“怎么说你也是侯爵的人嘛。”
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有歧义？
管家又道：“估计侯爵对面具这种细节是想不起来的，这样吧，我带你出去另外找一套衣服。”
“其实我觉得在这里呆得很不舒服…”
“这位就是都铎侯爵带回来的人类吗？”一个非常清亮柔和的女声从莫连身后传来，原来是五月花堡一行人。
莫连转回身去道：“是侯爵带回的人类，想让她来感受一下舞会的气氛而已。有服务不到之处还请见谅，诸位请自便。”
奥菲利亚翘起嘴角笑起来，对苏林伸出手道：“虽说化妆舞会上一般不以真实身份相见，不过看你也没有戴面具的样子…我是奥菲利亚·波庞，以前经常来血十字堡做客。你是刚来不久的吧。”
苏林对那白皙的手背思考，对方是和黎贷有绯闻的女人，现在打好关系，以后会比较方便行事。只是这个手势，不是要我握手，难道是吻手礼？回忆起那两本《前辈日记》里记载的风俗，应该是吻手礼。
一个贵妇走近前来，嘲道：“这就是五月花堡大名鼎鼎的奥菲利亚小姐吗，居然对一个人类如此和颜悦色，如果是我们，能让他们亲吻脚趾都已经是非常破格的待遇了。”
奥菲利亚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对那贵妇挑眉道：“波庞家的处事风格，你等怎么能够理解。”
那贵妇撇了一眼低头不语的苏林，道：“这就是都铎侯爵教养出来的人类，没有一点礼仪规矩，化妆舞会上怎么可以素颜朝天呢，或者其实你是作为供血者来参加这个舞会的？”
那种敌意深重的语气听起来就让人不舒服，对于当众直刺黎贷的言论，莫连很是不满，只是出于管事的职责，不好出声指斥。
但是听到有人质疑血十字堡的做法，苏林第一个感觉居然是不高兴，她回过神来就想，莫非自己是被他养熟了还是怎的，怎么会有种护短的心态？
“…听到问话不会回答吗？这么没规矩，不知道是谁教你做人的。”
和血十字堡的暗夜族不一样，这个贵妇给苏林的第一感觉非常不好，老是纠缠鸡毛蒜皮的小事，并且敌意深重，给人一种波大无脑之感。如果随便来个脑残都能欺负人类，那她以后也别在沉睡谷混生活算了。对待敌人的方法，就是做一些他们不乐见的事情吧。
苏林抬起头，对贵妇笑道：“化妆舞会是吧，这对我们人类来说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难道还需要特意去打扮？”她礼貌地对奥菲利亚笑了笑，又面对那贵妇，将盘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散下，长发往前一批，再从傀儡手里拿过半杯血酒，往自己眼角下沾了一些，顿时骇人的气势全开。
周边几个正在关注事态的暗夜族看得眼睛都大了，那个人类也太有才了吧，说化装当场就给弄起来。
苏林一大半的头发都批到前脸，只留出一只眼睛露出，还是那种瘆人的眼神。原本被红酒泼溅得红白相间的衣服成为很好的搭配，整一个咒怨里的恐怖女主角。
有几个人不禁窃窃赞美起来，全场找不到几个以恐怖为化装主题的人啊。
苏林对莫连道：“谢谢管家，我对这个舞会倒是很有兴趣，接下来就在这里随便坐坐好了。”意思是衣服都不必换了。
贵妇道：“真是、真是没教养，这就是都铎家的处事方法。”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想看苏林自己出手还是黎贷出手？看到很多人都在叫渣黎出来。
八点降至，悬赏结束，感谢厚爱，即将二更。
决斗要求
苏林道：“您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议论都铎家的行事方法。况且黎贷侯爵是什么身份，也是你能质疑的吗。”
贵妇被她身上阴气森森的样子逼得倒退半步，接着又强硬起来，伸出獠牙威胁道：“退下，低贱的人类。”
携那个贵妇参加宴会的男宾注意到女伴的尴尬，穿过层层人流，走到近前问：“谢尔娜，这是怎么回事？”他看到奥林菲斯和其身后做游侠装扮的亲王本人，挑了挑眉，举杯略表敬意。
声音很熟，苏林一看那个高瘦得突出的体型，原来果然不是陌生人，那是曾经在大厨房有一面之缘的，名字很爆的拿玛温蝙男爵。
苏林半眯起眼，对那贵妇道：“原来是来自是黑天鹅堡的客人，久仰大名了。”
拿玛男爵愣了下，不悦道：“怎么会有人类混进来？”
自从看到黑塔起，苏林隐隐觉得有自己在躁动不安，证据就是面对那些挑衅，心底深处居然有一种凛然不容侵犯的情绪在蔓延。
拿玛男爵不悦的神色一闪而逝，道：“都铎家没了亲王，剩下的人没有规矩不足为奇，其实至夏祭早就不该在血十字堡办了。不过我们不能失了自己的身份。”
他抬了抬手臂，谢尔娜见状，很有眼色地缠了上去。
这话就说得过了，若果只是几个人私下里的意见不合那还好说，当下正是沉睡谷几大家族聚集在一起庆祝至夏祭，宴会厅里都是各大家族的贵族，如此当众贬低都铎家，若是就让人家走了，怎么都说不过去。
莫连的脸色很难看，无奈周边恰好没有都铎家的贵族，他职责在身，是不能与客人当面冲撞的。然而家族的尊严却又是无上重要。
正在两难时，一个侍者打扮的暗夜族挡住拿玛男爵的去路，气愤地大声道：“道歉！”
“嗯？”
“向都铎家道歉。”
声音很耳熟，看行动也不是傀儡，苏林仔细地辨认，发现正是大厨房派给她当助手的西兰。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想起这个少年对化妆舞会憧憬的样子，苏林恍然，大概是走了后门来见识见识的吧。不知道他的哥哥在哪里。
左右都找不到东兰的身影，倒是拿玛男爵乐道：“不愧是都铎家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暗夜族居然冒充傀儡混进舞会，我还是只有在这神奇的家族才见识到呢。”
谢尔娜掩嘴附和着低笑。
西兰大声道：“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说都铎家的坏话。”
拿玛男爵转头问莫连：“他是什么爵位？”
莫连却道：“这件事最好不要闹大，否则对黑天鹅堡也不是好事。”
拿玛男爵脸色一冷，空气中突然响起啪嚓的电击声，下一刻，西兰身体抽搐地倒在地上。他手持马鞭，对莫连冷声道：“教训一个平民的资格还是有的，既然有胆混进贵族的聚会，就要有接受处罚的觉悟。”
西兰强忍痛楚地道：“都铎家…就算下仆，也不会对外人…屈服。”
四周的暗夜族纷纷退后，几人身边的地方便空旷起来。霍索伦家和都铎家的不合由来已久，这起冲突说不定还是获得霍索伦亲王的授意。在几位亲王都没有到场的情况下，这起纠纷不知如何调处。而那疑似比利亲王的“游侠”则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掐着下巴站在奥林菲斯小姐身后看热闹。
莫连脸色难看地道：“今天是你在血十字堡做客，我也不好对你提出决斗，但是我希望你做好觉悟。”
拿玛男爵道：“平民若是胆敢故意冲撞贵族，在霍索伦家至少要受三十鞭处罚，重者可以随意处置。”
苏林上前拦住他道：“现在是在都铎家。”
拿玛男爵抬起鞭柄又要甩出，但是突然眼前白影一晃，他偏头躲开，定睛看时，是一双白色带有酒色污渍的女士手套。
拿玛男爵挑眼看向来处，苏林道：“混蛋，我向你提出决斗要求。”
四周顿时哗然。
暗夜族的决斗文化源远流长，即使在庆典上，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而作生死之搏也是大有人在。问题是，甩手套的居然是个人类。
此前没有人直接找苏林麻烦，那是看在都铎侯爵的面子上，如果对他保护范围下的人类出手，就要直面侯爵的怒气。但是现在这个人类主动挑衅，拿玛男爵即使杀了她，也是情有可原的。
拿玛男爵冷笑，马鞭再度甩下，西兰咬住牙忍住呻吟。
苏林从傀儡的托盘里拿起杯血酒，哗啦一声响，血酒直泼了拿玛男爵满脸。
寂静。
从几人四周开始，寂静的气氛迅速传染到全场，只有不明所以的管弦乐团还在尽职尽责地继续演奏小夜曲。
“现在你有理由接受我的决斗要求了。”苏林从西兰手里扯出裙角，西兰还在挣扎着说不要。
“找——死——”拿玛男爵的声音冰得都要掉渣了。
莫连看这是要闹大，赶紧按下手腕上的通讯仪。
黎贷几乎是瞬移来的，他还没有换下祭礼的装束，将领口解到一半的扣子扣回去，刚进宴会厅就问：“这里是怎么回事？”
莫连松了口气，上前对他低声解释前因后果。
其实根据在场众人格局，还有趴在地上起不来的西兰，黎贷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苏林紧抿唇，晶亮的双眼里是火气十足的怒意。
黎贷过去摸摸她脑袋，安抚宠物般问：“怎么，被谁欺负了？”
拿玛温蝙正用手帕擦酒渍，听到他这么问，不怒反笑道：“阁下，您带回的人类很有意思啊，居然向我提出决斗的要求。”
黎贷闻言顿时拉长脸问：“你要和我的人类决斗？”声音冰得掉渣。
旁边有人道：“在场众人都看到这位人类女士向拿玛温蝙男爵提出决斗要求。”
黎贷看过去，说话的人顿时不发声了。
苏林却对他道：“给我把餐刀。”然后解释道，“血十字堡即便是个人类，也不是随便什么东西都能欺负的。”
黎贷想了想，一反常态地没有阻止她，反而对莫连道：“听到了？给她吧。”
“阁下？”
“不就是霍索伦家的一个男爵嘛，人类都可以把他解决掉。”
“哈？阁下…”
“您这是对我最大的侮辱！”
“你就会逞口水威风吗，和我的人类决斗后再说话。”
拿玛温蝙不甘地闭嘴，然后有点半信半疑起来，难道这个人类是变异人，但是气味不对啊，还是那种原生态的味道，不应该是变异人才对。
黎贷拍拍苏林手臂，顺手悄悄在她身上做了个风火双重防守反击结界，“去吧，做好了今晚回去有奖励。”
说完他就退到旁边，正好站在游侠打扮的比利身旁，道：“公平起见，麻烦五月花堡的亲王代为设下防护结界吧。”
比利伸手一招，五瓣花状光符打出，在苏林与拿玛温蝙周围结下透明的能量膜，将两人与四周隔绝起来。做完这事才抿唇低声调侃黎贷：“也就他们看不到你做的手脚。”
黎贷面不改色地道：“反正他们只约定了决斗，没有约定决斗不能开外挂。”
“…无耻。”
“不过不一定用得上。”
“真有那么厉害？”
“那自然是，我看上的人类。”——光是不能转化为同族这点，就已经算是很厉害的能力了。
四周人议论纷纷：“那个人类拿餐刀做什么，用来决斗吗？”
苏林却是把手腕翻出，例行公事般地熟练地让血飙出来。
拿玛男爵心想，这个决斗绝对输不起，即使赢了也没什么好说的，谁叫对手是个人类。最好的办法是一照面就把那人类灭了，要是再拖延得几个回合，老脸都要丢到昏暗河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