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经毕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玩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拉着弟弟妹妹一起去放风筝。衲敏陪着雍正坐在亭子里,一边喝茶,一边看孩子们在花园玩乐。

春日暖阳逐渐西沉,东南风刮起,乍暖还寒。衲敏双手拢在袖子里,小心搓搓。雍正见了,问:“冷吗?”

衲敏笑着摇头,“有些凉罢了。皇上要是觉得冷,咱们就回去吧。”

雍正摇头,“再坐会儿吧。”看看亭子西边,一棵银杏树正在抽芽,淡淡的,绿绿的,嫩嫩的,带着些春意。雍正笑笑,说:“朕还记得,那一年,也是在这棵银杏树下,你我还逮住一对野鸳鸯呢!”

衲敏想了想,笑着回话:“您还记得?都好几年过去了。那俩人的孩子估计都会跑了呢!”

雍正笑着更正,“岂止会跑。李卫今天回京叙职,跟朕打哈哈时,不小心说漏了嘴。说那石榴的大儿子,都上学了呢!”

衲敏笑着没说话,能促成一个幸福的家,也是件叫人高兴的事。想了下,便对雍正说了想放那些到年纪,或是在宫里呆够七年的宫女回家。又提了提那几个受过宠的宫女名分之事。

雍正见皇后神情如常,不便多说,答应下来,“你看着办吧。宫女出宫,是裕嫔和谦嫔在管。至于宫女晋位,朕记得,都是钟萃宫熹妃的人。跟她们说一声,叫她们安排就是。你只要揽个总,别太劳累了。”

衲敏点头,记在心里。回去后,叫来裕嫔、谦嫔,跟她们细细说了,俩人即刻回去按名单放人,然后,通知内务府补上来新的。碧荷等人年纪也到了。只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接替人选。衲敏便留给碧荷、翠鸟半年时间,叫她们暗中留意,等到年底,新人都上手了,再放她们出去。

忙完了宫女出宫,就是给那几位名分的事。衲敏仔细查了这几人在宫里的纪录。发现一个奇怪的问题。这五个人里,除了一个本就是熹妃身边的宫人,其他四个,都曾经在年妃以前住的永寿宫里伺候。受到雍正宠幸,也是那个时候。后来,年妃移居养性殿,熹妃掌宫,才将这四人挪到钟萃宫偏殿。

衲敏不由叹息,年妃与熹妃之争,只怕,又要开始了。

坐在仁和堂想了想,衲敏看外面天色尚可,只是春日多风,吹的院子里都是土。便吩咐碧荷:“到养性殿去看看年妃吧。”

碧荷领着人出去安排暖轿。衲敏也不带别人,就领着碧荷、桃红,带上王五全等人。到了养性殿,弘经正坐在年妃日常坐的炕上吃果子,听见皇后来了,急忙敛衽站起,恭敬施礼。年妃看看儿子,款款站起,对着皇后万福。

衲敏扶着碧荷进来,笑着叫年妃不必多礼。一扭头看见弘经,笑着说:“小宝也在呀!刚才我来时候,碰见你的奶嬷嬷,还说你这几天不好好吃饭。原来,是留着肚子,来你母妃这里吃独食了?”

弘经顿时觉得脸上发烧,张嘴就要解释。衲敏一摆手,拉着儿子坐下,对年妃说:“你也坐吧,我有事跟你商量。”

年妃看看弘经,笑着说:“是。”等坐下了,又说,“臣妾还给五公主、十阿哥做了些点心,正好叫九阿哥一块儿捎回去吧!”弘经听了,急忙站起来要走。

衲敏摆摆手,“你们别忙。这话不是我说的难听,哪有不叫亲生母子见面的。就是小宝小时候,我也没避讳过。更何况,如今,十一岁的孩子,已经懂得是非曲直。难不成,他认了你,就不顾我这么些年的养育恩了?早我就说过,小宝跟你,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听说过争男人的,还没听说过争儿子的呢!我这回来,不是逮你们私下见面,是真有事跟你说。横竖这种事小宝长大也得知道,今天就索性跟着听听,长长见识。”

这母子俩这才重新落座,屋里只留贴身宫人伺候,听衲敏说话。

“我还记得,雍正二年还是三年,你住在永寿宫的时候,身边有几个宫女,得了万岁爷宠幸。后来,因为你移宫,那几个人都给挪到钟粹宫熹妃身边。还有印象吗?”

年妃点头,“是有这么回事?主子娘娘,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衲敏没说话,弘经听了,摇头说:“母妃,您好糊涂哇!您贴身伺候的,有哪个不对您极为熟悉?您叫她们去伺候皇阿玛。若是她们有心,或是被有心人利用,比着您的性子、打扮,或是拿您一些事做文章。你就是想反击,也没用哇?”

年妃叹息,“我那时——不过是为争口气。好在,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只要你——只要你平平安安,她们——罢了!”

衲敏叹气,“你那时确实年轻任性。不过,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当时,那几个宫女并没有名分,后来,到钟钟粹宫,头几年,你足不出户,八成也没再见过。不知道,她们到现在,还顶着宫女头衔。我的意思,给她们个名分,万岁爷那边已经说过了。就是来问问你的意思。”

年妃冷笑,“我还能有什么意思。您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反正,她们早就投靠熹妃了。”

弘经陪着冷笑,“熹妃娘娘?要真成了她的心腹,会拖了快十年都不给她们名分?这个熹妃,可真是掌管宫务,忙的很呐!”

衲敏拍拍儿子的手,安抚一下,接着对年妃说:“熹妃一个钟粹宫,偏殿已经住了几个答应、常在,确实不适合再安排人了。你这边,也不能老住在养心殿,毕竟,这里不在六宫院内。索性,趁这机会,你搬回六宫。小宝见你,也不用来回跑了。那新晋的几个人,你也能帮着看顾。你说呢?”

年妃低头嘲讽,“娘娘,您是想借刀杀人呢?还是想坐收渔利呢?”

衲敏一笑,“与我有什么关系?你若不愿意,就在这儿住着也行。横竖,小宝年轻,多跑跑,也能帮着长个儿。我不过就是来这儿问问。你要是不愿意,就接着住。住一辈子,我也不管。”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年妃在后头小声说:“我要住承乾宫。”末了,又补充一句,“听说,那是明朝贵妃住的地方。”

弘经站起来,对年妃轻声说:“那也是孝懿仁皇后住的地方。”

衲敏头也不回,“我会跟皇上说的。只是,还要皇上决定。”

年妃眼睁睁望着弘经扶着皇后出了养性门,往西而去,嘴里喃喃:“儿子,难道在你心里,母亲就只是个争权夺利之人吗?”

过了几日,雍正下旨,命年妃移居延禧宫。原钟粹宫宫女琴儿、棋儿、书儿、画儿均封常在,随年妃入住延禧宫偏殿。

延禧宫内,年妃高坐正殿,跟前跪着她从藩邸时就带在身边的四人。这昔日的四名宫女,如今的四位常在,个个低眉顺眼,规规矩矩跪在冰冷的瓷砖上,不敢往看一眼。

等年妃慢条斯理地喝完第三壶茶,将茶盅轻轻放到身边一个老嬷嬷手中托盘里,这才悠悠地吩咐:“都起来吧!恭喜四位妹妹,受了皇封,成了皇妃了!”

几个人连称不敢。不住磕头。

年妃笑着走下来,将四人一一搀起,笑着嘱咐:“以后,咱们姐妹共住一宫,有什么事,可要多多照应才是!”说着,叫小太监捧上一盘金珠玉器头面,共分四副,一一递到四人手中。看四人跪着受了,这才笑着,扶着嬷嬷的手,重新坐到正位上。摆摆帕子:“都回去歇着吧!明天,咱们一起去给主子娘娘请安。”

等四人下去,年妃沉下脸来,问:“陈嬷嬷,你看,这四位,如何呀?”

陈嬷嬷冷声回答:“都不是安分的主!”

年妃摇头,“她们要是安分,早就出宫嫁人去了。哪里还会落到今日这般地步?本宫是问,她们脸色如何?”

陈嬷嬷想了想,“其他三人还好,那个叫棋儿的,才二十多岁的人,怎么脸色跟黄脸婆似的?”

年妃玩弄着手中帕子,冷笑,“去,宣太医来。”等小太监一路小跑出去,对陈嬷嬷笑言:“本宫要看看,究竟是怎么个事儿,怎么其他三个人都好好的,唯独棋儿脸色如此憔悴?”

125、借刀

年妃说完,站起身来就往后走。陈嬷嬷奇怪,连忙跟着,问:“主子,您这是往哪儿呢?”

年妃深吸一口气,很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茶喝多了!”

陈嬷嬷这才明白过来,拍了下自己老脸,跟着上前伺候。

不一会儿,太医院刘太医背着药箱,随小太监来到延禧宫。隔着屏风见了年妃,便得了吩咐,去给四位常在诊脉。

年妃也不拦着,就坐在正殿等。隔了一会儿,刘太医满头大汗地回来,不等小太监通报,扑进来啪地一声,跪倒在年妃座前屏风外,“年妃娘娘赎罪,下官无能为力呀!”

年妃捏着绣花针,十指翻飞,忙着穿针引线、描龙绣凤,头也不抬。嘴里道:“怎么?难不成,还是什么疑难杂症?”

刘太医趴在地上,好生委屈,“下官虽然才疏学浅,也知道如果是疑难杂症,自然还有医正大人可以讨教。哪里会来麻烦娘娘。实在是——实在是常在小主,她不给诊脉,还出口伤人,说下官——那说出来的话,下官都不好意思跟您说哇,娘娘。年妃娘娘,下官在太医院供职多年,日日夜夜刻苦钻研,不敢有丝毫懈怠。别说小主们,就是当年皇太后,对下官医术也是称赞过的。哪知道,哪知道这么多年,居然叫人骂我老不修!骂我——娘娘,那些话,下官都不好意思跟您说!”说着,老头儿就哭了起来。

年妃暗自一琢磨,问带路的小太监,“谁骂的?都看了谁的脉象?”

小太监躬身回答:“回年主子,只看了琴常在的脉象,到了棋主子那儿,咱们就给连骂带打,扔出来了!其他两位小主那里,根本是去都没去。”

年妃冷笑,果然如此。对下头刘太医吩咐:“罢了。刘太医受委屈了,是本宫思虑不周。你先回去吧,日后,少不得有麻烦你的。”

陈嬷嬷赶紧上前,塞给刘太医一锭银子。刘太医这才收了眼泪,背着药箱,一瘸一拐地走了。刚出延禧宫大门,送走了带路小太监,四下瞅瞅无人,急忙一溜烟儿地,就往钟萃宫蹿。

年妃在正殿得了小太监回禀的消息,淡淡一笑,熹妃,你有什么好怕的呢?我真正要对付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儿子!

不得不说,年妃之所以能继李氏之后,得到雍正宠爱,接连生下三个儿子,除了跟年羹尧关联,其本身,还是有些资本的。尤其经过这几年“冷宫”历练,手腕愈发沉稳狠辣。不出十日,便查出了棋儿因何原因不肯叫刘太医诊脉。捏着手中一张纸,年妃笑的倾国倾城。陈嬷嬷在一旁冷眼看着,暗道:难道是什么好事?她这边还没想完,那边年妃手一抬,这张纸就扔到蜡烛上,霎时,烧的就只剩个焦黄的黑边。

陈嬷嬷心道:奇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消息,居然用不上?

年妃也不看陈嬷嬷,自顾自地问:“本宫当年,跟李氏斗的时候,可是叫一些人得了不少渔利。如今,本宫丢了贵妃之位,那个李氏,更是吃斋念佛,不得自由。要是她知道,有一天,还能回到妃子位上,会如何呢?”

陈嬷嬷小心回答:“主子,那李氏性子素来高傲。若是她知道有人设计害她,一定会设法讨回来的!”

年妃点头,“是吗?唉——好歹我们也是多年相与,怎么着,也要帮她一把。毕竟,她名下,可是万岁爷现在最大的儿子呢!”说完,开开心心地笑了。

当天夜里,也不知哪个宫小太监不小心撞上延禧宫陈嬷嬷。被陈嬷嬷拉进小黑屋里一阵训斥,巴掌甩的啪啪响,直打成一个猪头,这才给放出来。据说,小太监刚出小黑屋,就晕倒在门外。管事太监无奈,只得放他回家养伤。

因是个小太监,故而,也没惊动宫位主。

第三天,雍正接到雍和宫粘杆处侍卫密报,说李氏有事求见。雍正皱眉,吩咐:“她能有什么事?叫她跟顺贝勒福晋说吧。”

侍卫传口谕后,回来缴旨,说李氏坚决要见万岁,否则,就在雍和宫佛前自尽。

雍正无奈,只得吩咐,“密宣李氏进宫面圣。”

雍和宫在皇城内,离紫禁城约有一炷香时间。雍正坐在养心殿等了一会儿,觉得跟李氏见面,最好还是有皇后在场。更何况,李氏要说的事,恐怕也是与后宫命妇有关。一定要皇后知晓才行。

于是,雍正立刻移驾,来到仁和堂。彼时,衲敏正盘腿坐在炕上,三个孩子依次围着。中间摆着个炕桌,桌上一套紫砂茶具,热水蒸腾。母子三人个个手托着脑袋,看弘琴卖弄茶艺。

弘经一面看,一面点头,“妹妹沏茶,还未入口,就觉甘甜。也就只有玉泉山泉水,清澈明净,不惹尘埃,加上妹妹如此的人才,方可沏出如此好茶。”

弘纬点头,“不错,茶香清静平和,正是为君之道!”

弘琴笑骂:“什么为君之道?一道茶,你还没喝,就闻出来了?”

弘纬一笑,“为君之道,贵在仁和!有才有德,方为明君!正如此茶,醇厚而清凌。”

弘经接着说:“一忌贪,二忌党。除贪务尽,结党必究!清澈透明,无沙无尘。”

弘琴撇撇嘴,“真是圣祖四阿哥的儿子,父子俩一模一样!”

弘经听了,笑笑不语。倒是弘纬皱皱眉,“哥哥,水至清则无鱼!”

衲敏长叹口气,“好容易喝杯茶吧,光是找茶叶,烧开水,就忙了半个时辰。结果,等了半天,半滴水没入口,渴地都快成水牛了。还要听你们在这儿大谈国事!往后啊,我这屋里应该挂个牌子,上头就写:只言家务!省得你们净说那些我听不懂的玩意儿!”

弘琴一笑,伸出一双白嫩嫩的小手,捧上一盅茶,“母亲大人,请用茶!”

衲敏这才笑着说:“乖!”接过来,一饮而尽。旁边姊妹三个看了,不住摇头:怪不得额娘刚才说快成水牛了,她这么个喝茶的模样,分明就是饮牛!

就在三人逼着衲敏学端庄、学矜持,学细品慢咽之时,雍正救驾来了。

进了屋,这母子四人连忙下炕施礼。雍正往炕上看看,不由笑了,“怪不得朕一进门,就闻见一股龙井清香。原来,是你们娘几个在斗茶啊!”

弘琴笑着上前挽住雍正的手,拉他到炕上坐下,自己陪在一边,冲他撒娇:“皇阿玛,哪里是斗茶啊!是孩儿在孝顺母亲大人,请哥哥弟弟们一起吃茶!”

“哦?”雍正听了,更加高兴,摆手叫衲敏与两个儿子坐下,摸着弘琴头发笑说:“很该如此。你一个女孩家,多学些绣花茶艺,也能养些气质。看你皇额娘,就很不错嘛!”

衲敏听了,微笑不说话。这姊妹三人听了,互相看看,弘琴冲哥哥弟弟偷偷伸伸舌头:就皇额娘那个牛饮的模样,还是不叫皇阿玛知道的好!

坐了一会儿,弘经看出雍正话语之间,不住往外看高无庸动静。暗忖有事,便给弘纬使个眼色,兄弟俩一起跪安。

弘琴给雍正倒杯茶,扮了会儿乖巧女儿,便叫小宫女收拾茶具,自己也去洗手。

雍正见几个孩子都走了,便将李氏求见的事说了。衲敏想了想,说:“李氏本就无大错。不过是仗着是弘时生母,说话做事娇气了些。别说她以死相逼,就是寻常时候,想来给您请安,也很该叫她进来。臣妾以前就问过您,是不是该给李氏复位。今天,索性就再问您一回吧?”

雍正听了,叹气,“再说吧。等会儿她来,你先见,问问什么事。要是重要,朕再见她吧。”

衲敏想想,觉得没什么不妥,刚要开口答应,听外面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就有小宫女惊慌失措地大喊:“公主、公主,您这是怎么了?公主——”

衲敏跟雍正都吓了一跳,赶紧出去看。就见弘琴蹲在地上,左手攥着右手袖子,右手下垂,正一滴一滴往地上滴血。见父母紧张地过来询问,弘琴公主抬头,两眼噙着泪花,冲帝后二人委委屈屈地诉苦:“皇阿玛、皇额娘,好疼啊!”

衲敏赶紧蹲下来,要看弘琴手上伤口。弘琴一面躲,一面哭:“皇额娘别看了,儿臣不疼。一点儿都不疼!”

雍正气的直骂后头跟的四个小宫女:“都干什么吃的?在一旁紧跟着,主子都能受伤!”当即就要拉出去全部杖毙。

偏弘琴此时善心大发,跪在地上恳求雍正:“皇阿玛,不怪她们。是儿臣刚才去洗手,看见一套景德镇斗彩母鸡小鸡觅食茶具,很是喜欢,想带过来给皇阿玛、皇额娘一起把玩。因怕小宫女们不够细心,半路磕着碰着。一路上,都是儿臣亲自捧着。可没想到,一路没事,到了门口,反而给绊了一跤。都是儿臣没用,皇阿玛,您就别处罚她们了。她们平日里,最是忠心护主。为了扶儿臣,自己也受伤了呢!反而是儿臣,打碎了宫里器具,还请皇阿玛责罚!”说着,规规矩矩磕头。一面磕头,还不忘一面用左手把右手给藏起来。

雍正跟衲敏登时心疼不已。衲敏赶紧扶女儿起来,一叠声吩咐去叫御医,亲自替她拍旗袍下摆上的土。雍正则听了闺女的话,只说东西哪有人矜贵。放了那四名宫女,赏了一些东西,叫她们回去好生伺候公主。又对着弘琴好一番安慰。

弘琴扁着嘴,小心地应了。眼看高无庸领着个素衣打扮的女子,立正殿之后听宣,急忙张口:“皇阿玛,您日理万机,女儿不敢劳烦您。呃,能不能,请皇额娘送女儿回公主所啊?女儿听说,包扎的时候,也是很疼。有父母在身边,女儿就不怕了。”

此时,就是皇后手上有火烧眉毛的事,雍正也能叫她放下。“好,皇后,你就陪弘琴回去吧。叫太医好好看看,可不能留下疤来。”喝令公主身边宫人,“都跟着好生伺候!公主有一点不高兴,朕要了你们脑袋!”

一堆人急忙指天跪地赌咒应了。弘琴也不管别的,跟雍正蹲个万福,拉上皇后,一溜烟儿地往西去。

到了公主所,三个擅长治外伤的太医已经背着药箱在院外等候了。衲敏刚要说话,弘琴就吩咐:“本公主先去屏风后面坐着,尔等听小公公招呼,稍后再进去。”

太医想想也是,如今,五公主也有十岁了,是到了该避嫌的时候。立在门外等了会儿,跟着传话的小太监进去。就见屏风后,伸出一只白嫩嫩青葱般手来,手腕上,一道伤口,不算长。妙的是,恰伤在血管处,好在不深。太医叹口气,赶紧取出药来,止血包扎。又留下一瓶去疤的药膏。说明,三天后,再来换药,便背着药箱走了。

屏风后,衲敏一脸不解,“宝贝,受伤的不是你?”

弘琴咯咯笑了,叫那宫女起身:“今天你立了大功,下去领赏吧。对了,这些药,你都拿回去。白玉般的手,可不能留下疤来。否则,我可就不喜欢了!”说着,冲那小宫女粉嫩的小脸蛋上,伸手就摸了一把,一面摸一面感慨,真滑呀!

那小宫女低头谢恩,便要出去。衲敏急忙叫住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那小宫女依旧低头,“回主子娘娘话,奴婢西林觉罗氏,小名谨言。今年十二岁。”

她这么一说,衲敏与弘琴都吃了一惊。弘琴皱眉:“西林觉罗,可是鄂尔泰那家子?那你怎么到公主所当宫女了?”

谨言听了,鼻子轻轻一抽,随即恢复正常,“回主子话,奴婢父母去的早,与鄂尔泰大人家里也出了五服。家中,没有亲近叔伯兄弟。外祖家,又——故而,奴婢自请,参加了小选,到公主所,做代书宫女。”

弘琴点头,“难为你是个刚强的!打这个月起,你就做我身边大宫女,月钱比照教养嬷嬷份例。我明天就去跟谦嫔说。”

谨言连忙磕头谢恩。弘琴稳稳当当坐着受了她的礼,吩咐:“回去歇着吧。”

衲敏急忙拦着,拉过来谨言,摸着她那小手,慨叹:“好孩子,你受苦了。都是我那女儿任性。难为你了!”

谨言一笑,“主子娘娘,您以为,奴婢是代公主受的伤吗?”

衲敏扭头看弘琴,反问:“不是吗?”一定是弘琴自己有事,想引开我,又怕疼,才拉着无辜的丫头受累!

谨言摇头,“主子娘娘,奴婢刚才跟公主在屋里,就看高总管神色不对。后来,奴婢陪公主洗手回来,听说您要见李氏。心中觉得不安,急中生智,才这么做的。还好公主看懂了奴婢眼神,才没有穿帮。”

衲敏奇了,扭头去看弘琴,弘琴跟着说:“是啊,皇额娘,那李氏行事,素来极端。她既然说要秘密见驾,就肯定有大事。您就别跟着掺和了。横竖,还有皇阿玛呢!再说,以您这本事,就是在跟前,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忙!”

衲敏听了,不由叹气,“是啊。这个李氏,能得你皇阿玛十年专宠,绝不是等闲之辈。我也就是运气好,要不然,早不知道结果如何了呢!”笑着拉过弘琴,“闺女说不让管,我就不管。”

弘琴一笑,“嗯!”

衲敏再看谨言,“谨言,你今日既然这么做。本宫索性一次问个明白,你不过十二岁的孩子,如何就知道,李氏今日前来,必定涉及重大?并且,与本宫没有好处呢?”

谨言摇头,“奴婢不知道。不过主子娘娘,奴婢年纪小,入宫却有四年。娘娘,从八岁到十二岁,虽然,什么也干不了,可是,足够奴婢看清很多事情。娘娘,奴婢斗胆说一句,您能走到今天,实在是不容易。往后,您一定不要掺和那些后宫的争斗。安心做您的皇后,谁也越不过您去。只要您好好的,五公主、九阿哥、十阿哥,便可安心做他们该做的事。奴婢斗胆,请娘娘勿怪!”

衲敏听了,看了看谨言,又看看弘琴。弘琴急忙对着皇后点头。衲敏长叹口气,问:“难道,新一轮的争斗,又要开始了吗?”

弘琴点头,“恐怕是难以避免。不过,应该不会危及哥哥和弟弟。”

等衲敏陪弘琴吃了夜宵,又听谨言说一些她外祖曹寅家那乱七八糟的事。本着一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问明白了真有曹雪芹这个人物,这才坐着小轿回到仁和堂。

经过慈宁宫的时候,小轿一巅。衲敏跟着一怔,随即想起:曹雪芹他奶奶,不就姓李吗?李家,李氏——一个姓,还都是汉军旗世家。莫非——这个李氏,就是曹雪芹他奶奶的妹妹或者侄女?怪不得这个谨言说什么不叫我往李氏跟前凑。她哪里是什么都不知道,分明是知道太多了!以前还笑话古代的孩子启蒙晚,现在看来,不知要早多少呢!

衲敏一阵懊恼,早知如此,就该提前问问曹家给雍正抄了没?也好没事儿琢磨琢磨《石头记》里人物原型。说起原型,就想起西林觉罗氏谨言。不知道这丫头是宝钗,还是湘云,还是黛玉呢?嘿嘿!

衲敏一路琢磨,不知不觉,就到了仁和堂前。扶着画眉的手下了轿,款步慢行,问明皇上自公主走后,就回养心殿去了,还没回来。衲敏心也放下,反正,无论什么事,我都不参与。凭你如何,总不能硬往我身上泼脏水吧?

安心洗漱完毕,躺到炕上接着想《石头记》。最终,根据谨言说话、姿态以及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料定这孩子八成就是“林妹妹”。正在好笑,曹雪芹你也忒能掰了,没见人家西林觉罗氏大姑娘宁肯进宫伺候人,也不肯到你家受欺凌,居然还意那个啥!你也好意思,我呸!

衲敏正想得可乐之时,就听门外一阵请安声。还未等她从床上爬起来,雍正就携着入夜寒气进来。见皇后披衣要起,急忙上来握住她的手,雍正淡淡地说:“没事,朕躺下半天,也睡不着。想着跟你说说话。你躺着吧,别吹了风。朕等身上寒气散了再睡。”

衲敏点点头,替雍正解开披风上带子,跟他说:“都快夏天了,哪儿还有什么寒气。您赶紧换了衣服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雍正摆手挥退高无庸等人,屋里顿时只剩下帝后二人。替皇后压压被角,雍正自己换了衣服,试了试,手不凉,这才掀开被子,躺到皇后身边,握住皇后的手,放在胸前。衲敏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静默,任由他握着。

过了一会儿,灯烛燃尽,室内陷入黑暗。仅仅从窗棂上,透进来廊下宫灯些许光线。衲敏昏昏欲睡,模模糊糊中,就听雍正幽幽地问:“皇后,叫弘历出宫建府,可好?”

126、杀人

“啊?”衲敏惊了,顿时睡意全无,结结巴巴半天,才问出来,“皇上,您想好了?”

雍正点头,“朕想这事,想了几个月了。如今,想听听你的意思。”

衲敏摇头,我能有什么意思。难道说,朝鲜主席要换届,他还会回家跟他夫人商量?只得小心地说:“臣妾不懂。皇上,臣妾不懂。臣妾听您的。”

雍正叹气,握紧皇后的手,紧贴在胸前,“弘纬和弘经,都是可造之材。弘经像我,弘纬像先帝。可是,他们——毕竟太小了。如今,朕已经五十有六,他们——太小了!”

衲敏听了半天,最后,忍不住问:“皇上,这跟弘历出宫建府有什么关系吗?”

雍正噗嗤一声笑出来,将皇后揽到怀里,摸着她的头发笑着埋怨:“这几年以为你读了些书,不是那么不学无术了。如今看来,还是那么傻!往后,可不许说朕的小十傻了吧唧。要知道,他之所以傻,是因为有你这么个傻娘!”

衲敏撇嘴,你真以为我不懂啊!你才傻!嘴里却说:“反正我也不懂。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只是,我困了。想睡觉,别吵醒我!”

雍正点头,“嗯,睡吧!我再想会儿,也就睡了。”

就这样,帝后相拥而眠。

还没等雍正决定,就收到年妃请罪折子。说延禧宫常在棋儿与她几语不合,气闷在心,在自己屋里上吊自缢了。还说都是自己看管不善,请求圣上责罚。

雍正无奈,只得下旨,将棋儿按贵人礼葬了。命年妃与佛前为棋儿抄经百部。

弘经得到消息,去看望年妃。回来之后,对弟弟妹妹说出实情。那个棋儿,确是自尽。只是,原因不是与年妃争吵,而是她之前曾珠胎暗结,后又打胎。不料打胎药弄的不好,胎儿没完全下来。至今,还留在她腹中。她的尸首,现在并不在妃陵园,而是在洋大夫詹姆斯开的一家医院里。那个胎儿,已经化作一团积肉,烂在棋儿腹中。

弘琴听了,登时捂住嘴干呕不止。弘纬则问:“谁的?”

弘经摇头,“母妃也不知道。这事,是皇阿玛吩咐的,她只是照办而已。就是棋儿曾经怀孕,也是她悄悄找人打听,才问出来的。据说,是在母妃进养性殿,棋儿等四人,搬到钟粹宫之后。”

弘纬脸色阴沉,弘经不住叹气。弘琴刚吐完,听弘经这么说,指着弘纬,又一阵吐。我呸,这就是你看好的孙子!还不如爷的弘皙!当年,爷身边那么多丫头小倌,哪个不是国色天香,也没见弘皙看上谁!

等那团肉秘密送到雍正案头时,雍正脸色如常,瞄两眼,就叫端下去烧了。第二日,朝堂上颁下圣旨:顺贝勒弘时过继廉亲王允禩为世子;纯贝勒弘历出宫建府。

雍和宫也有一道旨意:李氏恢复妃位,居西宫体元殿。

衲敏知道消息,什么也没说。倒是弘经、弘纬,特意叫弘琴跑来,劝她千万别脑子一热,说出些不合时宜的话来。衲敏苦着脸答应,暗自郁闷,我的智商就那么低?

李氏出了雍和宫,住进体元殿后,才知道自己儿子已经被过继出去,后悔不迭。等董鄂氏求了皇后恩典,前来看她时,李氏哭成了泪人。董鄂氏倒是暗自庆幸:担惊受怕的日子,总算到头了!

弘时把自己关在书房,关了三天。除了董鄂氏,谁也不见。三天以后,弘时胡子拉碴地出来,大声喊董鄂氏:“福晋,快,给爷梳洗梳洗,咱们换了朝服先去养心殿谢恩。再回来换了常服去廉亲王府拜见阿玛、额娘。做晚辈的,不能叫长辈们久等。”

董鄂氏施个万福,答应下来。不一会儿,弘时夫妇就领着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来养心殿谢雍正恩典。

弘时这次出继,乃是受了池鱼之殃。故而,雍正并未像正史上那般绝情。听说他闷在书房三日,足不出户,还特意派高无庸送去血燕等补品。如今他领着一家老小谢恩,雍正自然不忍叫他久候,立刻召见。

弘时一手拉着一个闺女,董鄂氏领着三个儿子,跪在御前三米开外,口呼万岁,谢万岁恩典。弘时还说些到廉亲王府后,一定孝顺长辈,疼爱姊妹之类的话来。雍正气也不是,恼也不是。盯着儿子规规矩矩行完礼,听他口里恭恭敬敬地称呼“万岁”,最终,还是缓和语气吩咐:“到了你八叔家,要好好照顾他们。你八婶虽然悍名在外,总归性子还是不错的。也不难相处。”

弘时与董鄂氏急忙磕头,“谢万岁!”

雍正叹气,下了御座,亲自拉起弘时,“你呀!过继出去,就不是朕生的?往后,该叫朕皇阿玛,就还叫皇阿玛。你们皇额娘,还是你们的母后。这一点,不会改变。更何况,母后这个称呼,只有你们夫妇叫,不是吗?”

弘时听了,低头应是。雍正无奈,低声吩咐:“去看看你们母后吧。她正在仁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