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捡这些没用的记”,苏旷提醒他:“另外一句。”

“哦。”风雪原连忙点头:“沈大哥还说:人的生命是很宝贵的,所以要珍惜每一次杀人的机会。”

“屁话!”苏旷跺了跺脚,“到底他是你师兄还是我是你师兄,另外一句!”

他已经拾阶而上,右手拉起了门环。

风雪原想起来了,村口临别,沈东篱曾经笑指苏旷——“转告你师兄,沽义山庄的菊花之下,埋了一坛三十年的女儿红,他若不带着夫人过来,这坛子酒,恐怕就要糟蹋了。”

“等的就是这句。”苏旷哈哈一笑,抬手拍响了门环:“萧老板可在么?”

那扇紧闭的大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似乎有人已经在门后等待良久,静候苏旷兄弟二人的到来。

迎门的是个黑袍中年男子,三十五六岁年纪,面容像极了那两只瘦削的石狮子,傲岸憔悴,不失威仪。

他点点头:“苏兄久候了。”

苏旷也点点头:“萧老板久等了。”

黑袍男子欠身一让:“请。”

他的一张脸上,像是带了一副无形无影的面具,语气之淡,一如亡魂,听不出任何感情来。

风雪原跟着苏旷走了进去,这才看见,一楼偌大的大堂里,满满地摆了几十桌酒菜,宾客们低声笑语有之,高声喧哗有之,猜枚赌酒的也不在少数,只是没有任何人向他们这边望上一眼。

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一街的阳光也被挡了出去,楼中昏暗,每桌金釭之中已燃起烛火,火光明暗不定,闪在每个人脸上,只映得人如鬼魅,而那些欢声笑语,宛如幻境。

“苏兄楼上请。”萧老板又一伸手,“酒菜早已备妥,还是苏兄三个月前点的单子。”

风雪原心里疑惑,正要问些什么,身随步转,猝不及防之间,大门内侧的一方招牌印入眼帘——千古独谁笑纳楼。

这座楼的由来,苏旷似乎是说过的,但那时候心有旁骛,没听进耳朵里去,只依稀记得,千古独谁笑纳楼的老板姓萧,专司多年恩怨的武林公案,一手生死簿,一手判官笔,立断之后,两无怨尤。萧老板行踪极其神秘,一年之中,出山至多不过三五起,每每必亲到是非之地,七日之内,立地成楼。

他的姓名无人知道,只是人人招呼一声“萧老板”。

萧老板引着苏旷兄弟直上二楼,二楼上空空荡荡,只在一角摆了桌子酒菜。

“苏兄,请。”萧老板亲自执壶,为他们师兄弟各自斟上一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他说话很慢,有着江南人的儒雅与硬拗,他指了指风雪原:“这位小兄弟是?”

“风雪原,家师隐退之后所收弟子,只行了师礼,尚未授业。”苏旷拈起那杯酒,在手指间转了转:“我带他来,见见世面,还望萧老板照料。”

“知道了。”萧老板递过酒杯,苏旷也递杯,白瓷杯子碰出一声丁零脆响。苏旷仰头一饮而尽,缓缓放下杯子:“萧老板,结账。”

风雪原一杯酒握在手里,还没来得及喝呢,就听见苏旷喊结账,他踌躇,这千古独谁笑纳楼好怪的规矩,走遍天下,哪有什么地方酒账是论杯结的?只是他虽然年轻,也知轻重,看场面不是自己多嘴的时候,伸手摸了摸,将贴身一枚鲛珠丸捏在手心里,时刻准备出手。

萧老板从袖子里抽出一本黑皮桑纸的簿子,一枝青铜铸就的刀笔,单手将刀笔压在簿子上:“苏兄,尊师铁敖,昔日为神捕营的出身,三十七年间,经手大小案件六百三十一件,其中三十九件实为冤案,不少江湖朋友从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恐怕你也深知。”

听到这里,风雪原便要奋起反驳,苏旷在他手腕握了一握,示意他安静。

萧老板继续道:“公门之人,依照王法行事,本无是非对错的分别,江湖朋友想要讨个公道,也只能北上京师,去找神捕营的麻烦。只是尊师五年前另立借刀堂,诸般行止,与黑道无异,更兼尊师四年之前挂印归隐,其后生死祸福,已与神捕营无涉。”

苏旷点头:“不错。”

萧老板又道:“如此一来,按照江湖规矩,向铁敖寻仇便该去找借刀堂的麻烦。只是,尊师年前又号称金盆洗手,退出借刀堂,这一节,借刀堂当家的沙梦州也已核实。苏兄,铁先生一世为人,反复再三——”

苏旷打断他:“苏某是来结账的,不是听你教训我师尊的。”

“好。”萧老板点点头:“江湖老规矩,人死账在,父债子还,铁先生并无子女,如今又只有苏兄一位高足,看来这笔账,是只有苏兄你接下了。”

苏旷又点点头:“那是自然。”

风雪原有点忍不住了:“什么叫那是自然?难道我不是师父的徒弟?萧老板你装什么神弄什么鬼?有人要找我师父麻烦,叫他尽管放马过来就是了!”

萧老板静静扫了风雪原一眼,回视苏旷:“苏兄,令师弟有些意思。”

苏旷自斟一杯酒,举了举:“家弟年幼无知,苏某代陪个不是。萧老板看不过眼,管教他也就是了。”

萧老板点点头,这才对风雪原道:“小兄弟,尊师一生结仇,不计其数,若真是依你所言,放马过来就是,呵呵,只怕这方圆百里之内早就夷为平地了。苏兄三月之前雪夜入村,曾在通村道上拖刀为界,放话出去,只说是冤有头债有主,擅入一步者休怪不按规矩办事。江湖朋友敬他是条汉子,也给笑纳楼一个面子,这才一等三月,绝无一人一刀擅入地界——你可明白?”

风雪原惊疑不定,看向苏旷求证,苏旷执壶,慢悠悠又倒了一杯:“萧老板,谢了,此间账了,若是苏某有个三长两短,往昔的朋友交游,也绝不会再有人挑这个是非。”

“好极了。”萧老板笔尖一划,挑开了生死簿子第一页。

第一页上,浓墨淋漓写着“铁敖”两个大字,一旁批着判词:

少年只恨负苍生,

青史天涯两纵横。

旧日江湖如须问,

道是平生即所闻。

“判官笔下,生死立决。”萧老板笔尖一勾挑起了第二页:“四十三年前,令师弱冠进京,怀抱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之志;三十九年前,令师束发入职,此后便是公门中人。三十八年前,令师接手的第一桩案子便是个大大的错案,杭州西陵阁主范雪澜与他也曾平辈论交,令师听闻线报,道是范阁主窝藏朝廷钦犯,令师率领神捕营百人夜奔杭州,将西陵阁一把火烧成白地,擒住范雪澜严刑逼供,范先生虽然未死,但从此之中,终身已是残疾。直至七年之后,铁先生才知道线报有误,范先生含冤受屈,苏兄,这是第一桩案子。”

苏旷倒了一杯酒, 自行饮尽。神捕营中的规矩就是宁杀勿纵,事急从权,师父所为,固然坏了江湖规矩,与法却无不合。

“三十七年前,令师追缉流寇,途经泰安文家堡,文家堡主以同道之礼款待,酒酣耳热之际,揶揄嘲讽了令师几句。令师勃然大怒,二人口舌相争,本来这也不是大事,只是文堡主一怒之下,喝骂出朝廷鹰犬的字样,令师旋即动手,寡不敌众,落荒而逃。半月之后,令师率众围攻文家堡,将十五岁以上男丁十七口人交官责问。苏兄啊苏兄,经此一役之后,铁敖先生可谓名扬天下,只是这份大名,呵呵。”

苏旷再倒一杯,一饮而尽,无话可说,此事情理法三条一条不占,走遍天下,也驳不出一个字去。

“三十六年前,也是缉匪,令师率众血洗南星岛。岛上一百三十八口人,当场格毙七十六人,留下活口的,尽是老幼妇孺。南星岛迄今无人踏足,已成荒坟乱葬之地。苏兄,这案子是个死案,并无苦主,只是人在做,天在看,悠悠生灵,未必记不住铁先生的名号。”

苏旷一抬手:“萧老板,萧氏家风,断而不评,那些有的没的,你就不必多说了。”

萧老板嘿嘿干笑两声:“怎么?苏兄也是子不言父过的流俗人物不成?这与司马家姑娘所言,可是大大不合啊。”

苏旷也笑笑:“当局者难断,后世人易评。家师入职的是神捕营,不是圣人庙。”

萧老板刀笔一勾,又是一页:“三十五年前……”

苏旷打断他:“萧老板,你所说种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家师也并未矢口否认,依我看来,夜长梦多,只管请诸位出来结账就是了。”

“好!”萧老板合上簿子:“整十年之间,令师经手的共是十三件冤案,一家苦主早已不见,另一家苦主未应笑纳楼之邀约,如此共是十一家苦主,要向铁先生讨个公道。”

苏旷扶案而起:“我接着就是了。只是萧老板,我要钱没有,要命只有一条,不知这公道如何讨法?”

一个苍老雄浑的声音沿着扶梯传上来:“当年怎么个打法,如今就怎么个打法。老夫多活了四十年,等的便是今天。”

西陵阁主范雪澜,已经拄着一枝竹杖,缓缓走了上来。

在他身后,陆续一行人鱼贯而上。

风雪原本来是只听不说,不懂不开口,一见这场面,拍桌子就跟着站起来:“岂有此理!”

苏旷晃晃悠悠向前走了几步,朗声笑道:“得失欠还,天公地道,托了萧楼主的福,陈年旧债可以一笔勾销,生死由命,好不快哉!”他边说,边勾着风雪原的脖子,向怀里一扯,低声:“你给我听好了,把那玩意儿收起来,你乖乖坐着别动,我死不了。”

“师……”风雪原刚出口,苏旷手上用力一晃,声音更低:“放心,你看我长着一张没事爱送死的脸么?这本烂帐非算不可,我自有道理,坐下!”

风雪原虽然不聪明,但也不傻,笑纳楼立地城楼已经有三个月,苏旷真想送命,早就送了,拖到今天,想必是另有什么安排,他稍一犹豫,本着不懂不开口的师门本分,老老实实坐倒,只是依旧觉得岂有此理——管他什么公道不公道,人命官司一拖三四十年,铁敖威风八面的时候不见动手,武功尽失,流落荒野的时候,这群人倒是来了。

更何况,他对铁敖所知虽然不深,也知道铁敖三十六岁才统率神捕营,号称天下第一名捕,在那之后,恐怕得罪的仇家更多,而且越到后来,越是扎手的角色,楼下满满当当一大屋子人,要真是都上来动手过招,不用说一个苏旷,十个苏旷也是一起死了。

但事已至此,跑也不是,打也不是,除了坐下喝杯酒,他似乎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范先生”,苏旷已经走上前去,随手抄了一根竹筷,“家师出道,曾以一套浮生七剑幸会诸君,苏某不才,今日也以师门传授领教高招。”

风雪原听在耳朵里,更是惊愕,铁敖名扬四海,人人知道他使得是刀,想不到他年轻时候,也是练剑的出身。

范老先生声如洪钟,喝一声“好”,手里竹杖一点,向着苏旷胸口戳来。

苏旷手里的竹筷已经平平递了过去,一派轻灵,有如竹枝弹去积雪,直击风月,飘渺之中,显出一道凌厉来。苏旷也不回头:“师弟,这就是浮生七剑的第一路,第一式,少年只恨负苍生。”

铁敖少年时节,抱剑进京,收拾起翩翩袍袖,束发修容,换了一身公服。这一路剑法他苦练十余载,胸中愤懑不平,尽付其中。只是这路剑传到苏旷手里,凌厉尽去,一枝小小竹筷犹如灵蛇吐信,随身斗转,一出手礼让三分,招招点到为止。

围攻他的十一人里,年纪最大的便是范雪澜,年纪最小的和风雪原差不多,年幼者急厉,年长者厚和,三五招过手,圈子已经拉开,长短兵刃错落有致,已成车轮之势。

苏旷用刀多年,这路剑法使得并不纯属,全赖着下盘扎实,起承转合四下游走。他身形步法虽然越转越快,手里招式却是越使越慢,似乎是抱定了只招架不还手的念头。眼看的圈子越来越小,苏旷前后左右已经全是刀光兵刃,他点地一跃,身形倒翻,双腿闪电般踢中二人手腕,只借着二人兵刃脱力的刹那工夫,觑准罅隙,翻出圈外,左肩上已被一柄刀带出一道血痕。

苏旷一闪,圈内人齐齐转身,范雪澜首当其冲,竹杖又已经点到。苏旷手里竹筷疾刺,不偏不倚刺入竹杖杖口之内,翻腕握住杖头,腰借足力,臂借腰力,右臂平举,如挥如洒,内力一吐,创创创竹杖抡开一轮白影,一如天心月圆,银华静静吞吐,杖头在锋刃之上各自一点,人已退开半布。

苏旷单手平托竹杖,送到范雪澜面前:“范老前辈,小侄冒犯了。”

这一式剑似攻还守,吞而不吐,一如老僧推门望雪,沉沉轧轧,只有离世独立之叹,毫无人间烟火之气,正是浮生七剑收尾的招式,开门堪叹事还生。

只是一群人报仇心切,谁会等他彬彬有礼说话?不等竹杖送到范雪澜面前,四面八方,兵刃又是环至,苏旷允执杖中,竹杖首尾不离肘腋之下,溜溜一转,逼开面前众人,右臂硬生生地又向前一送:“范老前辈,小侄冒犯了。”

还是一式“开门堪叹事还生”。

人群之后,链子枪疾飞而至,直奔咽喉。苏旷侧头猛闪,枪尖在右颈又留下一道血痕,他只是静静凝望范雪澜,再度托上竹杖:“范老前辈……”

范雪澜接杖再手,长叹一声:“铁老儿用剑十三年,就使不出这一招来。”

苏旷肃手而立:“范老前辈,家师当年年轻气盛,误伤好友,四十年间,亦自耿耿。”

范雪澜面上微有动容。

苏旷眼中不见锋刃,拂衣拜了下去:“小侄后生晚辈,斗胆替家师陪个不是。”

他虽说向着范雪澜开口,可这一拜,却是拜进刀丛剑林之中。

苏旷只望着范雪澜,眉梢眼角,静若春风。眼看着链子枪二度飞至,他一条心早横下来,视若无睹,竟以胸膛去撞那枪尖。

枪尖如电,刺入胸口的同时,范雪澜手中竹杖也砸了下来,竹杖挑着链子枪,将枪尖拔离苏旷胸口。

范雪澜竹杖一顿:“年轻人好胆识。”

枪尖入肉虽然只有两分,但也隐隐撞到肋骨,苏旷背心已经全是冷汗,他面上不动,微微一笑:“老前辈好胸襟。”

范雪澜声音低哑:“你以为如此就能脱身?”

“不敢,小侄只是替家师陪个不是。”苏旷站起来,一一向众人望过去:“苏某继续领教各位高招。”

风雪原开始着急了,他觉得师兄脑子一定坏掉了,这一个个人命关天的,在场的不是徒弟,就是儿子,难不成耍耍光棍,陪个不是就能一笔勾销?

岂知范雪澜还真就哈哈一笑:“罢了罢了,铁老儿得徒如此,老夫好生羡慕。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姓苏,单名一个旷字,是旷达之旷。”苏旷恭敬回答:“不知范老前辈如今仙居何处?若是此间事了,家师当亲自拜访,当面求恳老前辈谅解。”

呸!我师父是会道歉的那种人么?风雪原摇摇头。

“还在老地方……”范雪澜拄着竹杖,转身而去,脚下迤逦,犹自叹息:“老咯,老咯!人老万事休,连争口气的念想也没有了……”

“多谢前辈成全。”苏旷直起腰杆:“各位,请吧。”

萧老板嘿嘿笑了两声,手里的判官笔划去一页,自顾自地笑:“看来这十一页,都留不住了。”

风雪原凑过头去:“请教?”

萧老板一转脸,被他的偌大面具吓了一跳,点着下巴笑起来:“你多大了?”

“十五。”风雪原不解:“这有什么关系?”

萧老板还是摇头:“唉,小兄弟啊,过些年你就明白了。”

风雪原急了,声音都大了:“我这不是不明白才请教么?”

萧老板手指轻叩桌面:“这笔帐,是最好结的一笔。四十年了,四十年了,小兄弟,有多少上代恩怨能撑过四十年的?你问问你师兄,你师父也有仇要报,他心里头嘀咕不嘀咕,真想去哪还是不得不去呀?都是江湖人,谁乐意自己上前一刀,成全他的英名?”

风雪原心里一阵雪亮,似乎要悟出什么来。

萧老板慢悠悠喝杯酒,拍拍他肩膀:“你这个年纪,懂了也不是真懂。别的都可以教,独独人情世故,那是非得自身经过不可。”

萧老板凑过半个身子,小指头点点苏旷:“你师兄心里头明白着呢,范老头带个头,其他人就都有了打算了……你看着吧。”

苏旷是口中分说,手上动作,该打就打,该挨打就挨打,似乎是要一分一分化解这陈年怨气。

这一架打得又慢又长又罗嗦,风雪原听在耳朵里,全是“家师也很后悔”,“家师也是公务在身,情非得已”,“家师事后也有补过的念头,只是苦寻不到诸位”,“家师每每念及,老泪纵横”……乍一听起来,倒像是铁敖真的在闭门思过,从早到晚都在痛哭。

风雪原几次三番,“何必如此”到了嘴边,又硬咽了下去,脑子里盘旋往复的,全是苏旷那一声“我自有道理”。

“铁敖门下既然有苏兄这么一位挑梁的,我们兄弟也是无话可说。”

场子里终于有人放下刀,拱拱手。

“江湖再见,后会有期。”苏旷走到桌前,单手一拍,酒壶跃起,一股酒水劲射入酒杯之中,他举杯:“聊敬杯酒,谢过不杀之恩。”

“苏兄过谦了。”这手功夫一露,在场的索性纷纷罢刀,“凭我们兄弟,真刀实枪也报不了此仇。”

“惶恐惶恐。”苏旷一饮而尽:“公道人心,苏某焉敢凭两手功夫,视若无睹?”

那一群人来得快,走得也不慢,转眼就下了楼,楼下的大堂里,爆出了几声喧哗喊酒的呼喝声。

旷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下,敲敲桌子,“酒酒酒。”

风雪原连忙给他满上:“师兄,你有把握?”

苏旷笑一声,按了按胸膛创口:“没有。”

风雪原急道:“那?”

苏旷静静地喝下那杯酒,似乎这才是第一回品到了酒味,半晌,才道:“公道人心四个字,我不是说给他们听的。”

“好极了。”萧老板似乎看什么都“好极了”,手里刀笔匆匆划过一页:“苏兄,下面的帐可就不好结了,你是再喝两杯呢,还是?”

苏旷搁下杯子:“我说过,夜长梦多,有劳萧老板。”

萧老板点点头:“令师三十六岁上统领巡捕营,之后七年并未离京,这段日子可谓风平浪静。”

苏旷微笑了,那段时候师父确实很忙——忙公务,也在手把手地教养他。铁敖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小孩儿,身无长物,寄寓各处,委实辛苦。

萧老板拍拍手:“芸娘,请。”

苏旷大惊,看着一个四十余岁的女子,着一件半新半旧的藕色长衫,施施然走上楼来。

“这这这……”苏旷拍拍萧老板的簿子:“笑纳楼里只断生死……”

萧老板面如寒霜:“一样是人命官司。”

苏旷满脑子嗡嗡作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看那女子越走越近,浑身伤口一起作痛。他又不是白痴,“人命官司”四个字当然听得懂,这种事情,叫他一个做弟子能说什么做什么?

那女子来得虽然慢,可也到了桌前,苏旷忙站起来,后退一步,险些带倒椅子,招招手:“这个这个……芸姨……姐姐……你好。”

“坐吧”,那女子一双白皙的手宛如少女,涂着淡紫色的指甲,灯光下一照,像十只剥下来的石榴皮。她眼睛冷冷一扫:“萧老板,多谢了。”

萧老板笔刀一立:“请。”

女子慢慢抬起头来,逼视苏旷:“我来,是为我姐姐讨个公道。”

苏旷心头狂跳,但总稍微平息一些,姐姐就好姐姐就好,总比妹妹好多了。他再三踌躇措辞,是问我那位“小师弟”好呢,还是问我那位“师娘”好呢?这话怎么问怎么错,他忙避开目光,伸手去拿酒壶。

女子也伸手,将他的手向下一按:“铁敖的徒儿,果然也是个贪杯的角色。”

苏旷努力笑了笑:“是是……这位姐姐的姐姐……”

女子脸色一冷:“萧老板,二十四年前,我姐姐昔年寄寓京城,与铁敖相识,她当时不过十八岁妙龄女子,一时对铁敖心向往之,有个雷雨之夜,铁敖重病在床,她便进了铁敖房里……”

苏旷偷偷擦了擦汗。

萧老板浅笑:“江湖儿女,不拘礼节,铁先生昔年也是当世英豪,姑娘家心生爱慕,那是自然的。”

女子继续道:“呵,直说了吧,我姐姐自荐枕席——只是铁敖那厮,不懂得怜香惜玉也就罢了,一拳将我姐姐打出床外,还骂她不知羞耻。”

苏旷忍不住了,破口叫:“家师……没病吧?”

女子一双眼在他脸上扫了扫:“你问我,我问谁?我姐姐含羞带怒,十六年间,郁郁不可终日,最终是一病归西。我问你,这笔帐,怎么算?”

苏旷心里一阵哀嚎,我师父这是什么毛病啊?求爷爷告奶奶也招不来的好事儿,他怎么上手就打啊?那我能怎么办呢?你要有个闺女,年岁相当的我就娶了,但总不能娶你吧,这差着一大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