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原拍桌:“你也一拳把我师兄打出床外,再骂他三声不知羞耻,不就完了?”

女子哐啷一拍桌案:“苏旷,这是你师弟?”

苏旷骂完了骂师弟,但笑纳楼里,他哪儿敢放肆,只讷讷把背熟了的一段话端出来:“这……家师当时年轻冲动,事后也是后悔得很……”

女子一抬手:“好轻薄的东西!你当我不敢杀你?”

苏旷求助萧老板:“萧老板,我不行了,无论如何,麻烦你秉公直断。”

萧老板扶额:“这……这倒是难办了。”

女子冷声:“我与姐姐,自幼相依为命,这笔人命官司,我是算定了。”

萧老板扶着额头的手指弹了三四轮:“也罢。令姐香消玉殒,令人好不惋惜。这笔帐么……呃……铁先生确实大错。”

苏旷抬头:“萧老板!我师父即便有错,也不是大错!”

“苏兄,这千古独谁笑纳楼,是谁的当家?”萧老板眉毛也不抬一下:“芸娘,实不相瞒,这种官司,我从未断过,既然你执意讨回公道,你出题划道吧。”

女子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朱瓶:“听说你放了话,父债子偿?”

苏旷汗流得更快,也不知那瓶里是什么勾当。他拼命摇头:“姐姐息怒,怂人放狠话也是有的……这笔债,你还得找我师父……”

“你料定他就担待得起么?”女子冷笑,“这瓶还情丹,是我姐姐留下的,一共十六粒,你把它吃了,这梁子咱们就算是从此揭过。”

苏旷闭着嘴,用力摇摇头。

女子幽幽一叹:“你若是执意不肯,也就罢了,只是这父债子还,诸事向你招呼的狠话,还是莫要再放的好——萧老板,那余下的账目?”

萧老板合上账本:“也只有请诸位自行清算了。”

“罢罢罢!”苏旷长啸一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八个字还真是重于泰山,他一咬牙,伸手去摸瓶子。

女子又一伸手:“慢着,我听说你身上有条灵蛊,可解天下百毒。”

“小金不在,替我去找个人了。”苏旷弹开瓶子,就要借酒服药。

女子杏眼圆睁:“是真是假?”

苏旷哈哈一笑:“这位姐姐,你只管松手,我既然拖刀为界,请萧老板传出话去——今夜这笑纳楼里,天大的帐,沾上铁敖两个字,我苏某人也认了!”

他一咬牙,合着半瓶残酒,将那瓶药吞了下去。

第五章 道是平生即所闻

不知不觉间,绵绵密密的春雨已经落了,湿漉漉的春风迫不及待地滋润每一方生命,清冷冷地钻进一切罅隙。

笑纳楼里,酒气混着血气,男人的汗臭气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香,风气本已污浊,只是这不知何处潜入的春风一扫,人人都是为之一振。

夜已深,红烛烧得正猛。

苏旷服下那瓶药将近半个时辰,一再调息,似乎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他有伤,但不重,肩背上细微创口,已经开始愈合结痂。只是胸口那一记,还在微微渗着血珠。

或许这平空杀出来的一道关卡,就这么轻轻松松趟过去了吧。

唔,差不多了,苏旷放下筷子,说起来笑纳楼还是不错的,打着打着还能坐下吃口东西,而且菜品茶点样样精致,比起福宝娘的家常手艺,那是别有一番风味。

是在坐一会儿,休息休息,还是请萧老板继续翻簿子呢?速战速决固然是上策,但刚刚吃饱就动手,很不符合养生之道。

能赖一会儿就多赖一会儿吧,公道人心固然宝贵,可他又不是讼师,专业讨还公道的。

他的心情一向很好,即使不好,也很容易变好。

芸娘坐得笔直,连腮畔的耳环也不动一动。

她在盯着苏旷的脸。笑容里似有深意。

苏旷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向萧老板道:“时候不早,萧老板,翻下一页吧。”

芸娘似乎没什么异议。

萧老板那本厚厚的簿子又翻开了:“十四年前,三晋大侠吕南安遭人诬陷谋反,地方府兵率众围剿,三战皆溃。令师奉了急调,召集神捕营五百精锐,星夜赶往吕梁山,吕大侠临危求救,八百里方圆之内,三晋武林尽数来援。令师血战七天六夜,最后一把火烧了吕家山寨,诛尽吕南安满门。此事当年震动武林,号称血案——苏兄,苦主虽然已经不在了,但吕大侠昔年急公好义,广济流民,虽然当年不过三十六岁,但南北武林,齐齐尊一声吕公。今夜三晋武林公推一位领袖,代吕大侠向你要个交代。”

“三晋武林近年来风头最盛的,应该就是杨阔天杨大侠了。”苏旷站起来,嘴角有了些凝重,向着楼梯转口道一声:“幸会。”

一声长笑,楼梯被踏得山响,一条雄赳赳的汉子走上楼来,他身材极是高大,肩背具方,倒像块立起来的牌九。两只粗壮手臂快要垂到膝盖,右手上握着一卷三棱链子鞭,随步晃动,锵锵颇有声威。此人走得极快,三步两步就到了苏旷面前,一身短布阔襟衫扯得烛火一阵摇晃。他一声招呼,声如洪钟:“你就是那个‘和丁桀过手百招不败’的苏旷?”

苏旷抬头一看,这人长得好威风,一双浓眉有二指宽厚,右眼精光灼灼,左眼却已经剜去,只留下两分深的一个浅坑。

这位大侠真是不会说话,哪儿有这么问候人的,难不成我要回你一句——你就是那个天下三棱链子鞭中第一高手、虽然天下练那破鞭的也就四十多号人的杨阔天?苏旷一时犹豫,是回答“其实我和丁桀打了一百一十多招”的好,还是回答“那不过是丁帮主承让,未出全力”的好呢?

还没等他作答,杨阔天咧嘴一笑:“你这厮也是个不爽利的汉子!”

杨大侠开口极快,没容苏旷反应,又左左右右看他一圈:“苏旷,你们昆仑山那场子砸的,真是痛快!我们兄弟私下谈起来,都说你条汉子。唉!若非昔年血案非讨个公道不可,杨某就交你这个朋友了。”

人在江湖,场面话总是会说几句的,但这场面话说起来真让人不舒服,砸场子痛快,你又不去,打我不痛快,你千里迢迢地就来了。苏旷一只右手,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只等这位杨大侠说完废话,赶紧动手。

奈何杨大侠还颇健谈,拎了拎三棱链子鞭:“哥哥痴长你几岁,说些道理给你听,吕梁山数百条人命,十年公愤,那不是你们师徒二人两条命就能填补得了的,我劝你,回头跟你们家老爷子商量商量,到吕梁山设个祭台,磕头认错,他武功尽失,只要诚心悔过,兄弟们也不至于就难为了他。”

“万万不可。”苏旷一口回绝:“杨大侠若是点名让我去,我也就去了,不要说设个祭台,哪怕办上头七四七,守孝三年也绝无二话。只是我师父平生从未服软认错过,要他老人家如此作为,只怕比杀了他还难。”

杨阔天脸色一沉:“怎么,百十号人命,叫你师父认个错都不行?”

“是。”苏旷已经不耐烦了:“此事休提,杨兄请指教吧。”

杨阔天脸上微露怒色:“我倒忘了,你也是吃过几年俸禄的人,难怪口口声声回护那老鹰犬。”

苏旷脸上也有了怒色:“杨兄说话用心些,神捕营中,并不是只有我师父一人。吕梁山血案牵涉虽广,可也轮不到杨兄出头教训。”

杨阔天勃然大怒:“姓苏的,你说的还是人话么?你可知道,我这只左眼如何失去?十六年前,我曾经亲眼目睹,令师命人将吕大侠稚女系于马后,在山寨之外来回奔跑,逼着吕大侠出山受死——姓杨的当年年幼,无力回天,也没种上去拦阻,事后每每闭眼,不忍卒赌,这才挖了一只眼睛,以惩我袖手旁观之过!我且问你,难不成铁老鹰犬那等行径,不该一刀劈了?”

杨阔天说得很快,一字一句,铁锥一样撞上胸膛。

苏旷无言以对,吕梁山血夜,他也是在场的。

那一夜风雪初停,吕家山寨易守难攻,官家后防补给不足,眼看再拖下去,千里来援的江湖豪客越来越多,胜负之数,就有了翻盘的可能。吕南安的小女儿大概也只有十二三岁,还是在七八天前落进神捕营之手,铁敖一声令下,小姑娘就被拖在马后,在山寨前的大雪地上来回驰骋。马走得快,白皑皑的雪野上劈划出道道黑土,转眼又成了行行狂草血书。

杨阔天见到的那一幕,苏旷一样见到了,高头大马拖着女孩儿迎面冲来,蓓蕾般刚刚隆起的胸膛磨成血肉一片,膝盖以下尽是白骨。

那时候,他在做什么呢?苏旷轻轻闭了闭眼睛——他打马要冲过去,师父在身后泼辣就是一鞭,那一鞭抽得后背公服如蝴蝶翅膀一样飞舞,鲜血沿着纵落的伤口流到马鞍上……他终于没有动。

那之后的七年,他的心似乎被一重重污血裹成硬茧,一再袖手,一再目睹,直到师父终于满意,点名命他单身匹马前往红山。再之后,忘记了是哪一个时刻,那层层硬茧无声无息地就裂开了,他想,可以换一种活法了。

再之后,他会哭了,也会笑了,知道清风明月相伴,也知道向着天涯走去,必有辽阔之地了。他的血热了,从此再未冷过。

而之前那些不想再记起来的回忆,他也就真的放下了。

今夜,终于有人戟指怒骂:“你说的是人话么!”

怎么了?苏旷又闭了闭眼睛,他不是喜欢回头的人,更何况在这个时侯。即便是要后悔,也要等眼前这一关过去再说。可任凭他如何笃定心神,那女孩儿被掀起的上半身,绝望到狰狞的面孔,就是一而再再而三环绕脑际,挥之不去。

那匹马,那张脸,那道血痕……忽然,一个冰冷到恐惧的念头浮上脑海:我何必站在这里?我还有脸提什么公道?我和师父,一身冤孽,难道不是真的该死么?

他的手,刹那之间就软了。

三棱链子鞭已经劈头盖脸,从幻象之中打了过来。

“喝!”苏旷急闪,但步子已经慢了,他的腿发抖,不知向何处闪躲,匆忙之间向后一退,鞭梢结结实实撞在额头,眼前片刻漆黑。

他踉跄着向后一倒,背脊撞在窗户上,窗户洞开——起雾了,天如怨,地如怒,苍苍茫茫的白雾无边汹涌,铺天盖地的前尘往事劈面而来。

“师兄!”风雪原站了起来,他不明白片刻之间,师兄何以失去了往日的身手。

苏旷向他望了一眼,本要点点头以示安慰,只是一眼之下,刺目惊心——风雪原那张面具下,赫然是方丹峰的脸。

那是直勾勾冷冰冰的眼神,带着比塞北寒冬更硬的剑锋,直入胸膛,曾将他钉死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多年没有痛过的左腕,忽然之间就锥心刺骨地疼了起来,似乎在提醒他,这只左手是怎样失去的。

“师弟……呵。”苏旷的步子乱了,心更乱,丹峰死的时候才十七岁,他是看着那个孩子从颠颠学步,到面如寒霜,苦求师父列入门墙。

本不该如此的啊,如果能够回头的话。

“滚开……”苏旷从头到脚已经全是冷汗。链子鞭又到了,他木然伸出左臂去挡,链子鞭卷在左腕上,带着他身体抛起来,重重砸在地上,一只义手已经飞到楼下,愈合许久的断骨又一次碎裂,血流如注。

苏旷慢慢抬起头,小桌边,芸娘在笑吟吟地望着他。

这就是所谓的还情丹了么?

欠命的,还命;欠情的,还情。

他撑着地,慢慢站起来,回头。

窗外春雨正急,带着三月天特有的草腥气,似乎是这二十余年来积攒下来的重重杀孽与血腥。

他一直在奔跑,一直在追赶,今时今地,或许到了回望的时刻了。

“看来不过如此”,杨阔天大步走过来,“也罢,某就拿你的人头,去祭一祭吕梁山英豪!”

苏旷扼腕,半跪,撑着站起来,额头的血流进眼睛里,眼前是血茫茫的一片幻影,他微微扬起头:“放马过来就是了。”

该来的迟早要来的,今夜是个结账的夜晚。

风猛灌进笑纳楼里,吹得生死簿哗啦啦直响,萧老板木雕泥塑一样坐着,一如诸天神佛。

“萧老板!”风雪原握紧鲛珠丸,就要站起。

“全是旧帐,你坐下。”萧老板的声音飘渺,似乎生死于他,不过是又翻江湖一页书罢了。

“还我姐姐命来!”芸娘抖手在腰带上一按,一柄淡红软剑卷起一片绯红薄雾,直向苏旷后背袭去。

“住手!”风雪原猛然站起,鲛珠丸就要脱手掷出。

萧老板看也不看他,随手将青铜刀笔向下一划——薄薄的刀刃闪出一道青光,不偏不倚,将风雪原的右臂钉在木桌上。“笑纳楼有笑纳楼的规矩,结帐的人不是你,坐下。”萧老板头也不回。

风雪原功夫不差,只是本来临敌经验就不足,更兼关心则乱,一时不察被捅了一刀,痛得浑身乱抖。他咬咬牙,左手去拔刀,萧老板扣住他的左肩,分筋错骨向下一按,一脚已经踩在他的膝弯上,“再动一动,你的右手就废了。”

风雪原又痛,又惊,又怕,半跪在地上,当真不敢再动弹。

芸娘的剑,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快得多——红光一翻,已经卷在苏旷左腿上,眼见一抖手,这条左腿就没了。

苏旷情急无奈,左膝跪压在软剑上,就地一滚,芸娘凌空一抽,红剑带着血滴飞舞,像道彩虹。

“十丈软红尘!你是借刀堂的人!”苏旷左腿痛得厉害,虽然变招极快,没伤到骨头,但也削去老大一片皮肉,他无路可走,后背倚在二楼立柱之上,闭着眼睛,轻轻喘息:“萧老板……好一个千古独谁笑纳楼!”

“诶,苏兄谬误,芸娘固然是借刀堂的杀手,令师也确曾误杀其姐,这笔帐,不算糊涂。”萧老板浅笑:“你放心,此间事了,我会送令弟回去。”

此间事了,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苏旷抬手,想要揩一揩眼睛,只是浑身上下,似乎已经没有一个不沾血的地方。双眼越揉越是绯红迷雾一片,只朦朦胧胧看见两个影子,一左一右地走近。

不该带着福宝轻涉险地的,自己还是托大了。后悔毒蛇一样啮咬心口,只是一股怒气也渐渐满溢胸膛,无端苍凉。

“小兄弟,如果有来生,不要再轻入什么侠义道。”芸娘娇怯怯抬起手腕,软剑又抖得笔直:“你不配。”

三棱链子鞭也已经从右侧斜绞过来。

“你就配提侠义道三个字了么!”苏旷已是怒极,迎着软剑剑锋就冲了过去,右手二指拈着剑锋,右足点地,身子滴溜溜转了半圈,以胸膛为枢,硬是将软剑缠在身上,“喝”的一声吼,右肘猛撞出去。

剑刃锋口沿着他的身体割裂一圈,只是那一肘力道也极大,结结实实撞在芸娘右肋,撞得她斜飞开去。苏旷一双眼睛半睁半闭,抖手拎住鞭梢,一个倒栽葱向楼下冲去,

这一冲之力着实不小,杨阔天被这么一拽,跟他一起砸在楼下大堂的酒桌上,琳琅哐啷,满地狼藉。

实在是够了!他向着心里那一团迷雾嘶吼,行差踏错,那又如何?愧对恩师,那又如何?他既非圣贤也非完人,他十四岁起依着所谓正道而行,见错即返,百般追索,一念不息,一言一行早不在生死簿上,天理休提,王法休论,黑道也好,白道也罢,滔滔苍生没什么可以交代,唯有青天朗日,可鉴我心。

苏旷摔在桌上,翻身滚落在地,咬着牙左膝一跪,扯着鞭梢,几乎是用尽全力地一劈——三棱链子鞭的精铜鞭梢,劈碎了红木桌,青瓷碗,在白石地面上刻下七分石痕,石屑飞舞,暴起一溜火星。

“我师尊铁敖,做下冤案四十件,诸位都是见证,他并未有一言否认,我姓苏的也不敢说个不字。”苏旷拎着鞭子,一步一拖,向楼上走,一字字道:“只是他纵横南北,一生经手大小案子千余件,惩恶诛凶不计其数,你们有谁看见?”

有人惊,有人怒,有人赞,有人骂,没有人回答他。

他走了十几步,朦胧中看见地上一个半倒酒坛,吸口气,提起来,当头浇下,酒水冲着额头眼角的血水,和着泪水一起汹涌灌进喉咙。

苏旷慢慢睁开眼睛,眼里已经血丝如蛛网,但依稀已经可以看见景况,他一边上楼,一边大声问:“我师尊若是坐镇神捕营,在座各位,谁敢给他一句不是?我师尊若是执掌借刀堂,在座诸位,谁又敢来讨这个公道?呵呵,既然来了,各位请便就是了,苏某人说是接下了,就是接下了,只不过——生死簿上,是添一笔,还是少一笔,那就听天由命了!”

或是酒意,或是怒气,耳边喧哗,已经远去,心里那团雾,也渐次散开。

那段二十多阶的楼梯,他走了三十多步,一步一顿,只凭一口气撑着。

仇家在这儿,借刀堂的人看来也到了,今夜既然已无幸理,他也没有顾忌。

芸娘扶壁而起,单手提着十丈软红尘,微微抖。

“这位姐姐,你给我的,究竟是还情丹,还是借刀堂的幻剂?你带了几个人来?现在何方?沙梦州是你什么人?借刀堂意欲何为?”苏旷走过去,一手撑在墙壁上,凑过头去,脸上已经有了飞扬的神采。芸娘慢慢抬腕,三分犹豫,三分疑惑,苏旷看也看红尘剑,推壁,大步走开,仰头一笑:“有什么安排,你自便吧!只不过有句话你记着——若是有来生,我姓苏的就再这么活一辈子!”

他已走到桌边,伸手,握住风雪原臂上刀笔,拔开,轻轻向桌上一扔:“萧老板,下一页。”

“好,好。”萧老板还在笑,一手放开风雪原,一手从怀里摸出个小小木匣:“苏兄豪气,果如司马姑娘所言,这里有两粒竹露养心丹,先助二位定一定元气。”

风雪原脸上惊疑不定,按着右臂伤口:“师兄!”

“先吃了再说。”苏旷拇指推开木匣,两粒雪白丹丸衬在淡青色雪缎子上,一看就不是凡物。他捏起来仰头服下去:“多谢萧老板照料我师弟。”

萧老板干笑两声:“不敢不敢,得罪之处还请见谅,笑纳楼的规矩,苏兄是知道。”

苏旷斜瞥风雪原一眼:“师弟,谢过萧老板。”

风雪原两颊微微颤抖,这个“谢”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刚才那柄刀正刺入他两条臂骨正中,锋刃就贴着血脉,稍微一动,右臂全废。他是以为自己无所畏惧的,可是那一刹那,他究竟是没敢动弹。

“师弟!”

风雪原捏了药丸在手,眼里有泪,他硬一吸鼻子逼了回去,并非痛楚,只是屈辱。他仰头吞下药,嘴里一阵酸涩:“多谢萧老板给我立规矩了。”

“不客气。”萧老板点了点生死簿:“杨大侠,你这桩案子——”

“稍等,我也有帐未结。”苏旷也按住生死簿,鲜血顺着手臂,渗得半个簿子惨红。

“哦?”萧老板疑惑。

苏旷猛挥拳,一拳正砸在萧老板下巴上,怒吼:“你他妈碰我师弟!”

萧老板急退,匆忙挥拳招架:“笑纳楼的规矩……”

苏旷看也不看那一拳,闪电般第二拳挥出,两个人的拳头一起砸在对方脸上,苏旷继续吼:“去你妈的规矩!”

“你疯了!你让我管教……”

“我让你管你就管?你他妈的不知道这是客气话?我师弟轮得到你管教”苏旷第三拳还是砸在萧老板脸上。自己也摇摇欲坠,回身撤步,搂着风雪原肩膀,手背揩了揩嘴角血迹:“得罪了,下一页。”

萧老板满鼻子满脸都是血,捂着嘴,吐出半枚槽牙来。他倒也不甚惊怒:“你不想他活着出去了?”

苏旷望着他,轻轻笑,满是血污的脸上有股不可一世的神采:“他能不能活着出去,是你的事;他帮不帮我,是他的事;他受不受人欺负,是我的事。萧老板,你糊涂了。”

苏旷话音刚落,楼下大堂,响起一个悦耳的嗓音:“小苏,一别经年,你还是老样子。”

人群之中,一个锦衣青年,信步走了上来。

这人一直坐在阴影里,众人都在观战,谁也没有留意到他。

春雨还在下,春风还在卷着雾乱舞,血还在流,烛火被春风拖拽,一片摇曳的红。

远处有雄鸡报晓,灯火也已经半残,长夜漫漫,不觉东方既晓。

那青年腿很长,三步两步已经到了楼上,从腰上摸出一块令牌,向桌上一拍,气势虽足,说话却是糯糯的:“京城神捕营楚随波,见过萧老板。”

他和苏旷差不多年纪,差不多身材,面骨硬朗,脸颊上却带着个淡淡酒窝,文秀白净,平添一股儒雅之色。